2024-08-06《历劫佳人》:以暴制暴的“泛罪论”
比电影本身更受关注的的是制作剪辑中的“劫难”,它出现在电影开始之前的字幕中:“奥逊·威尔斯对电影进行了粗剪,但是高层认为可以加以改进,便拍摄了额外的镜头,威尔斯看了新版,在几个小时内就写了一份长达58页的备忘录,要求重新进行剪辑……”这份一气呵成的备忘录最后一句话是:“在结束这份备忘录时,我极诚挚的恳请你们赞同以我的剪辑模式剪辑影片,我在其中投入了多日的艰辛劳作。”
像是一种祈求,58页的备忘录甚至让威尔斯蹲下来成为了一个卑微者,而这其实是威尔斯在好莱坞一直面临的困境,对于天才威尔斯和各种制片商周旋的现实,弗朗索瓦·特吕弗曾经将其看做是一场悲剧,“威尔斯的真正的悲剧是,30年来他花了如此多的时间同拥有所有权力的制片人打交道,制片人们请他抽雪茄,却连一百英尺的胶片都不给他。“无疑这次58页的备忘录带着的祈求、恳求和哀求也并没有让威尔斯如愿以偿,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由多次获得奥斯卡奖的剪辑师瓦特·穆什等人根据奥森·威尔斯的58页备忘录重新剪辑了“导演剪辑版”,“本版力图尊重这些要求,使之成为威尔斯所预想的那样。”110分钟的导演剪辑版与当年上映的电影版相比,包括了超过50处大大小小的改动,但是这一版本是不是真的比95分钟的剧场版、108分钟的加长版更符合威尔斯的原意,其实早已经没有了答案。
威尔斯的悲剧是作为导演、编剧和主演的他失去了将电影最终完整呈现的剪辑权,这一权力的丧失对于成片来说当然是一种劫难,而这部电影被中文翻译成《历劫佳人》,除了与英文片名“Touch of Evil”在主题表达上存在差距之外,其实中心词“劫难”反而是对这部电影以及威尔斯悲剧遭遇的合理注解。和电影被“阉割”成为被关住的话题之外,这部电影留在影史上的经典还有镜头的调度和光影的运用,最为惊艳的是开场3分20秒的长镜头:它从罪犯手中的炸弹装置开始,然后罪犯跟踪目标,当男女坐上跑车之前,罪犯已经将炸弹放置在了后备箱里,男人雷尼卡开出了车,在俯拍中跑车穿过交警指挥的街道,穿过行人和小贩,在跑车驶出画面后,进入画面的是瓦格斯和妻子苏茜,他们刚从墨西哥边境回到美国,两个人非常亲热,然后画面中车上的男女和瓦格斯夫妇同框,在边境例行检查中,被询问的是同一个问题:“你们是美国公民吗?”瓦格斯夫妇走过了问询处,雷尼卡驾驶的跑车也驶出了问讯处,然后镜头跟拍瓦格斯夫妇,“你有没有意识到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我的祖国相聚……”瓦格斯吻向了苏茜,但就在那一刻,前面发生了爆炸,雷尼卡驾驶的跑车在火光中灰飞烟灭。
3分20秒的长镜头,威尔斯在空间上将横向游移和纵向升降结合在一起,远景、全景、中景、近景、俯拍,两组人员进和出以及同框中,完成叙事,这种丰富层次和角度的复杂调度,成就了经典,当然也衬托出墨西哥和美国边境的复杂环境。除了这一组经典长镜头之外,在这部黑色电影中,威尔斯也充分利用光阴制造黑暗和惊悚效果:苏茜入住汽车旅馆,整个旅馆只有她一位客人,还有一个神志恍惚的“夜看守”,但是在葛兰迪的安排下,苏茜的房门被打开,一群男女闯入进来,她的脸上被黑影笼罩,但留着的半边只有惊恐,镜头的俯视,也是这一群男女的俯视,它制造了压抑,最后他们将苏茜的四肢抓住,注射了毒品。之后的苏茜被放在了另一张床上,她的脸上都是汗珠,昏迷不醒的她在摇动着头,这时进来的是警长汉克和葛兰迪,葛兰迪对汉克说:“我们的目标一致。”但是正当葛兰迪靠近的时候,汉克却抽出一双丝袜,然后趁葛兰迪不备将其扼在葛兰迪的脖子上,粗矮的葛兰迪在高大、强壮的汉克面前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最后他被活活扼死,但苏茜从昏迷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床头双眼圆睁死去的葛兰迪,在镜头切换制造的速度中,苏茜的惊恐变成了观众的惊恐。
导演: 奥逊·威尔斯 |
倾斜的角度,逼仄的空间,不安的表情,大量真实光线的运用,威尔斯在电影中继续用这些独特的电影语言进行叙事,创造了黑色电影的光影语言。但无论是片头字幕中交代的威尔斯缺失剪辑权的悲剧,还是电影中独特电影语言的运用,都归旨于电影本身的主题:这是一场劫难,这是一场被阴谋论支配的劫难,这是一场在暴力中展开的劫难,这是一场畸形的权力制造的劫难,而劫难之所以发生,就在于这是一种“Touch of Evil”,它的核心是邪恶——墨西哥和美国边境,本就是一个邪恶之地,在法律、正义甚至道德都可能被架空的边界,邪恶其实更是人心的邪恶,而这个邪恶的复杂体就是依然由自恋、自负也是自悲的威尔斯主演的警长汉克。
当汽车爆炸案发生之后,迟来的汉克就展开了调查,但是他的调查只是一种准备好的预设,雷尼卡和脱衣舞女郎被炸死,汉克便从雷尼卡的女儿玛莎入手,因为玛莎和律师桑切斯有来往,他便以调查的名义来到桑切斯的住处,然后设计将两捆炸药放在了桑切斯的鞋盒里,炸药变成了证据,这个爆炸案也就没有了悬念。但是汉克的这一举动早就被检察官瓦格斯看穿,因为他在桑切斯住处的时候,曾经看到过那个鞋盒,里面根本没有炸药,这无疑就是汉克栽赃而已。瓦格斯无疑代表着正义,他质问的是:“警察和法律,哪个更大?”他的理论是:“谋杀本身就发生在我们职权之外。”所以他认为汉克滥用职权,而且不至于今天这起爆炸案,汉克以往的案子都是利用职权陷害、栽赃甚至刑讯逼供的结果,他一手遮天让这个边境地区变成司法的黑暗地区。所以瓦格斯反过来开始调查汉克,他查阅了档案室里关于汉克办案的所有卷宗,这当然让汉卡更为恼火,于是汉克将目光转向了瓦格斯,苏茜被人注射毒品而陷害是和瓦格斯有瓜葛的葛兰迪所为,葛兰迪的目的也是一种栽赃,但是最后汉克动手杀死了和他“目标一致”的葛兰迪,同样让苏茜因为毒品而被逮捕。
诬陷桑切斯,杀死葛兰迪,栽赃苏茜甚至瓦格斯,汉克就是一个邪恶之人,而他之所以在邪恶之路上为所欲为,就在于他拥有权力,那根拐杖无疑就是汉克权力的象征。为什么汉克会成为邪恶之人?这就回到了威尔斯一直在表达的主题:性恶论,汉克对警官皮特说过一句话是:“有罪、有罪、有罪,每个人都有罪!”每个人都有罪在威尔斯的电影中,更形象的比喻就是鲨鱼,鲨鱼是自相残杀的鲨鱼,是没有一条可以活着的鲨鱼,所以汉克的有罪论就是把所有人都看做是鲨鱼,如果自己不置他们于死地,那么他们也会将自己置于死地——如果桑切斯不被陷害,他是不是会揭穿自己的罪行?葛兰迪不杀死,他是不是反过来会咬自己一口?连同苏茜和瓦格斯,正义的化身,如果他们在正义之路上行走,自己的一切黑历史都将被公之于众,所以在汉克看来,在一个人人都有罪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先行一步才是最安全的。
《历劫佳人》电影海报
汉克的这种有罪论其实是一种泛罪论,而对于泛罪论,他实施的是更为残酷的“以暴制暴”,那里这里就有了另一个预设:当汉克“以暴制暴”的时候,对他也早就有了暴力,那个暴力才是一切的根源。威尔斯揭露这个以暴制暴的背后故事,采用的是一种怜悯的叙事口气,汉克和好友皮特说起自己的妻子,她曾经在包装厂上班,但是被包装厂的绳子活活扼死了,那个凶手逃之夭夭,汉克没有放弃追踪他,“我跟踪他,苦苦等待机会抓住他,却没有成功……那是在我手里逃掉的最后一个罪犯。“暴力导致妻子死亡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所以在汉克的世界里,所有人就像那个杀死妻子的凶手一样,是暴力的,是有罪的,为了找到凶手他用20年的时间戒酒,而在葛兰迪面前,他第一次举起了酒杯,最后当他用丝袜扼死葛兰迪,并不是葛兰迪真的有多坏,而是汉克在杀死他的时候,是对被绳子扼死妻子的一种告慰,更是在取代意义上抓住了那个杀死妻子的罪犯。
对妻子如此,对另一个女人塔娜,汉克也有那种叫做情的东西,许多年不见,汉克回到了塔娜的小旅馆,听到了自动钢琴演奏的曲子,“它带来了回忆。”依靠在那里,和抽着烟的风尘女子塔娜对视,他的目光中还是有那种柔情,而对于塔娜来说,这个因为戒酒而吃糖变得畸形肥胖的男人,她的内心也依然有着一丝的爱恋,当最后在大桥底下,汉克为他的邪恶付出了代价,那一滴浑浊的眼泪从粗糙的皮肤上划过,塔娜站在桥上,然后望着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说:“他是一个恶心的警察……他多少是个男人……你如何去评判一个人,真那么要紧么?”然后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妻子和塔娜,汉克身边的这两个女人,汉克为他们付出了真心的两个女人,或许就是“历劫佳人”,而每一次劫难都在汉克身上刻下了伤痕,并最终成为了他的邪恶。
身材高大、强壮的汉克,这是代表着权力的身体,加上那根属于他的、象征着权杖的拐杖,汉克就是一个权力的代表,他利用手中的警长权力滥用职权甚至动用私刑,这是一种典型的以暴制暴;但是汉克的身体也是畸形的肥胖,而且他的一只脚瘸了,这更是权力失控病态的表现,更是“以暴制暴”制造更大悲剧的隐喻。“Touch of Evil”,只是触及,并不是进入,更不是穿过,所以对于这个邪恶之徒来说,对于泛罪论来说,瓦格斯和苏茜无疑代表了威尔斯对于暴力和邪恶的一种解决之道,跨国之恋结为夫妻,本就是消除隔阂的象征,他们对抗着邪恶,抵御着暴力,当然最重要的是揭穿有罪论和泛罪论,清除发生在职权之外的谋杀——让权力回归秩序,让正义回到现实。但“历劫”的现实已经发生,邪恶的人心已经成型,权力之下的暴力已无可避免,这一切真的能被改变?威尔斯那58页的备忘录也许也是这个寓言不可分割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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