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06《异乡人》:含混的“小提琴人生”
“我母亲是匈牙利人,父亲是利加达的老兹库尔人,在我心里,两个国家就是一家……”大胡子考兹库尔让乐队演奏李斯特的乐曲,然后喝起了酒,几乎沉浸在自我世界中说出了那段话。让乐队演奏,说出那段话,自己就是说者,而说者之外没有听众,自己就是听众,不管是自己的出身,还是音乐,考兹库尔是唯一的说者和听众,就像母亲和父亲属于不同国籍,却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唯一的家。
这似乎就是人生的“复调”,即使那些正在举行合作仪式的官员们让他离开现场,考兹库尔依旧沉浸在这个复调的世界里,他起身重新又坐了下来,听着乐曲,说者故事。但是这个有关合二为一的故事却又在最后走向了分离:“钱是买不来音乐的。”金钱和音乐是两种存在,它们指向的是物质和精神、现实和理想,当钱买不来音乐,也只有在物质和精神、理想和现实的分离中,才能真正沉浸于音乐——官员所代表的的地位、名誉或者就是指向一种物质生活,考兹库尔似乎以反讽的语气将他们和他们驱逐自己的行为都隔离开来。一种是合二为一的融合,一种是一分为二的选择,在酒吧的音乐声中,考兹库尔以两种方式阐述了自己的选择。
这是电影最后的结尾,也是贝拉·塔尔在这部电影中最具实验意义的场景:起先在酒吧里坐着的是安德拉斯和凯塔,他们因为在家庭事物上发生了矛盾,凯塔希望他改变,并渴望能有一个孩子,而安德拉斯最开始反对要孩子,因为他和前妻安娜已经生下了一个孩子,对于工作不稳定的他来说,抚养孩子将成为他最大的问题,但是现在似乎有了缓和,“我不反对”成为他对是否要孩子的态度,但是两个人还是矛盾重重,甚至将面临分居和离婚的可能。问题没有彻底解决,两个人起身离开了酒馆。安德拉斯是故事的主角,安德拉斯和凯塔之间的情感纠葛是电影的线索,当他们离开似乎这些都成为了悬而未决的问题。贝拉·塔尔没有给出关于“异乡人”命运的终极选择,但是他却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了考兹库尔,留给了音乐,留给了自我,留给了融合而又分离的结局。
把主角的故事悬空,以配角的角度阐释人生的走向,这正是贝拉·塔尔在《异乡人》中唯一出色的地方。而除此之外,沿用之前《居巢》中手持摄像机的拍摄风格,失焦的镜头,面部的特写,摇晃的画面,长镜头,以及粗糙的画质,都让以安德拉斯为主的“异乡人”生活在一种没有目标的含混世界里。风格决定了故事的叙事方式,而风格更是现实的一种隐喻:名为“异乡人”,就是漂泊的人生,就是无望的现实,就是破败的生活,就像凯塔曾经对他状态的注解:“这不是生活,只是生存。”从电影一开始,安德拉斯的分裂生活就表露无遗,他拉着小提琴,美妙的音乐声传来,但是几乎没有人听他演奏,因为这是一家精神病院,没有听众,他的演奏只为自己,当自己成为了唯一的听众,看起来是精神的享受,是对理想的执著,但是音乐和生活的分离,就是凯塔所说的那种生存状态。
导演: 贝拉·塔尔 |
这就是分离的现实。他在精神病院里拉小提琴,是想用精神抵御病态,实际上关键起到作用的却是一种反作用——贝拉·塔尔用病态解构了精神:一位穿着教袍的老人说:“我们是人,万物之灵,上帝与我们同在……”他似乎就是和上帝同在的神父,但其实他是这里的病人,当医生准备给他注射药物时,他大喊着:“别骚扰我。”神父是病人,那个上帝在哪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又在哪里?安德拉斯的困境也在于此,他拉小提琴给病人送去音乐,他照顾病人希望他们康复,但是身为纪律委员会的女人找到他,问他关于“案件”的情况,因为在医院里和病人喝酒并且酗酒,安德拉斯一再受到警告,“作为护士和病人乱来,这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医院最后决定将他开除出医院。
医院里没有音乐,没有听众,只有病人,只有混乱的酒后生活,而当安德拉斯从医院被开除,去了一家电缆厂,在机器的高速运转中,他也无法适应这里的生活。如果医院是让人走向健康,那么工厂意味着劳动,但是对于安德拉斯来说,这里依然无法让他安心,在大胡子说起自己在这里工作一年半的时候,安德拉斯抽着烟总是傻笑着,他对大胡子说的一句话是:“我可能三天也干不了。”当餐馆里工厂的同事讨论如何与贫困作斗争,安德拉斯没有参与话题,更没有希望自己在劳动中告别窘困的生活,而是继续演奏着小提琴,就像在医院里一样,他只沉浸在音乐世界里,只生活在自我世界里。
音乐无法让人康复,音乐不是一种摆脱贫困的劳动,当然,总是拉小提琴的安德拉斯当然也不想改变混乱的情感生活。他和弟弟库特兹在一起,这是他们分离之后的相会,但是从12岁两个分开之后这是第一次相见,兄弟的情感早就归零,只是在伦理上他们无法解除关系,在两个人的交往中,凯塔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她现实被库特兹介绍给安德拉斯,之后安德拉斯和她交往,最后和凯塔结婚了,但是之后因为凯塔无法忍受安德拉斯对待生活中各种问题的做法,想要和他离婚,凯塔又和库特兹在一起。凯塔的选择同样是含混的,和安德拉斯在一起,是因为她对安德拉斯充满了敬意,安德拉斯说起自己的前妻,说起自己的孩子,似乎自己成为一个受害者,但是对孩子依然充满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感,于是凯塔对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你还是你。”凯塔和库尔兹结婚之后,有一次外面下起了大雪,两个人在床上听到了敲门声,他们知道是无家可归的库特兹在寻求帮助,当安德拉斯想要去开门,“外面这么冷,他会被冻死的。”但凯塔阻止了他,“我们不能再照顾他了。”两个人在温暖的屋内,库尔兹却在挨冻,之后敲门声终于平息。
《异乡人》电影海报
嫁给安德拉斯之后,凯塔才知道原先的一切都是假象,他们没有钱,每次凯塔说起对未来的打算,安德拉斯总是含糊其辞,凯塔想要一个孩子,安德拉斯却拒绝了这个想法,他不想赚钱,不想要孩子,他的手上只有那把小提琴,只有在酒馆里演奏的生活。凯塔提出了离婚,安德拉斯似乎也并不在乎这一切,凯塔和库特兹在一起,安德拉斯也没有多少在意,对于他来说,医院不是为了治疗精神病人,工厂不是为了抵抗贫困,婚姻不是两个人改善生活的努力,一切只有音乐,只有小提琴——他曾经说起自己的理想,就是能组建一支乐队,能举办一个音乐会。
是现实生活让他成为了“异乡人”,他躲在音乐的世界里逃避现实,这就是安德拉斯的“小提琴”人生,对这样的人生,考兹库尔曾这样解读:因为每一个男人都是国王,他们神秘莫测,他们是生活中的光,即使做平民,也一样。”把自己当成国王,高高在上于所谓的精神世界,不要管世俗的一切,不要和现实妥协,更不要成为生活的奴隶。考兹库尔说到了贝多芬,说到了舒伯特,一个是乐圣,终生未婚,他用苦涩的爱情激发自己创作的激情,谱写伟大的乐章;另一个是“音乐神童”,以贝多芬为偶像,当然也一生未婚;考兹库尔也是这样寻找做国王的感觉,他有四个小孩,现在和第三任妻子生活,“妻子和孩子都不重要,我只想成为音乐家。”安德拉斯也想做这样的人,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有钱,不在乎是和安娜还是凯塔在一起,他只想自己成为贝多芬,甚至把自己命名为音乐中的“哥伦布”。
没有合二为一,只有一分为二,这就是安德拉斯身为“异乡人”永远的隔阂,和安德拉斯游离式的生活一样,贝拉·塔尔的影像也是游离的,故事也是断裂的,那些吉普赛人生活的地方,贝拉·塔尔没有给出全景,也没有沿着安德拉斯的视角运动,不时插入的镜头制造了画面的破裂感,马车和火车交汇着,行走的人和站立的人交叉着,在没有主体甚至充斥着混乱镜头的场景中,吉普赛人就是安德拉斯“异乡人”生活的写照,而以一把破小提琴支撑起来的生活就是库尔兹提到的戏剧《人的悲剧》——匈牙利剧作家马达奇的这部戏剧,以圣经《创世纪》为题材,亚当夏娃被诱惑之后赶出了伊甸园,他们在撒旦的摆布下在梦境中游历了人类社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灰暗”的历程中,亚当因理想的一次次破灭而悲观厌世,在夏娃怀孕的消息和上帝的勉励中开始重新振作。安德拉斯没有在小提琴的音乐声中振作,没有了上帝,没有了劳动,甚至没有了家,他永远在演绎着“人的悲剧”,“钱买不来音乐”,当然音乐也满足不了人生的所有期望,它永远是残酷的,断裂的,含混的,他也永远是找不到归宿的“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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