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25《没有她们的星球》:他将我连根拔起
映后交流环节,在德国寓所的导演法拉娜兹·沙里菲与现场进行了连线,一边是深夜的德国,一边则是初秋的杭州,是电影将东西不同的时空连接在一起,而一次对话更是将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共置:法拉娜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是一个私密的空间,它和创作、思考和休息有关,但是当她面对电脑,和电脑那端的我们相连,谈及电影,谈及伊朗,谈及女性,却像置身在这个分享的公共剧场里,而且她身后的那面墙上贴着的正是《没有她们的星球》的电影海报。于是,私人性的房间和公共空间的剧场,打破了两者之间的界限,在对话和分享中完成了一次“共见”,而这或者也是法拉娜兹拍摄这部纪录片的目的所在,“当我们与他们分享一段过往,私密的记忆便走入了公共场域。对遗忘的抵抗紧密贯穿着本片。历史与公众记忆不该被抹去,个体细碎日常与微观叙事的分享则变得愈加重要。”
纪录片海报上的英文名是“My Stolen Planet”,这是一个关于“我的”星球的故事,法拉娜兹通过记录书写了属于私人的影像历史:从1979年在医院出生的第一个镜头开始,她将摄影机对准自己的成长,对准一个小小的家:她拍下自己年幼时母亲拿着脱鞋拍打卫生间蟑螂的情形;她记录生日派对上和朋友载歌载舞的欢快场景;她拍摄母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症后依然为家里人编织毛衣的动人场面;去德国之后,她和病床上的母亲视频对话,相隔两地彼此都说“很好”变成了一种善意的谎言;她回到伊朗之后再次离开,朋友为她打包好了行李,她拍摄了屋子的每个角落,似乎想要将这一切永久保存……这些记录构筑了法拉娜兹的私人生活,它具有的是保存个人记忆的目的,但是在拍摄过程中,法拉娜兹不断对群体进行了延伸,从“我的”星球变成了“她们”的星球:她从商店里购买陌生人拍摄的16毫米胶片,她收集了伊朗各地用手机拍摄的视频,她也从朋友那里得到了和他们生活有关的片段……从“我的”变成“她们”,从私人到集体,法拉娜兹将这些画面糅合在一起,既让他者的私密影像变成一种公共存在,也在两者的融合中完成一种共享。
纪录片就是私影像和公共影像的结合,如果说在这里私密的和公共的影像完成了一次“共见”,是双面人生的一次合一,但是在这个“没有她们的星球”,法拉娜兹却以另一种“背面”的方式构筑了完全对立的命运面向,这种对立的面向有两层含义,一是关涉个人生活,法拉娜兹作为一名女性,只有一出门就必须戴上头巾,也就是在公共场合中她必须和其他女人一样成为失去了选择的人,但是只要她回家,在高墙的院落里,她就会摘掉头巾,回到属于自己的家庭生活中,在这里她可以唱可以跳,可以欢笑可以哭泣,这是生活最真实的状态,也是属于女人应有的权利。正是这样的生活,让法拉娜兹和伊朗所有女性一样,生活在完全隔离、截然不同的星球里,它们是矛盾的存在,是对立的极端,而属于自由的家庭生活也在这样的反差中充满了危险,那场生日派对上他们不敢高声歌唱,只能关起灯然后轻声唱歌,因为外面会有经过的邻居,会有不怀好意的举报者,会有巡逻的警察——法拉娜兹镜头中的“外面”永远是下着雨雪的阴郁天气,而“里面”则充满了欢声笑语。
导演: 法拉赫娜兹·谢里菲 |
“从那以后,过往的一切都是有罪的,跳舞是有罪的,音乐是有罪的,女性的声音是有罪的。”这是自由和有罪生活呈现的双面人生,而对立的面向更在于“她们”和“他们”的斗争。法拉娜兹的私人出生就被打上了公共烙印,甚至是一种再也无法去除的国家历史的印记:她出生于1979年,那一年伊朗爆发了伊斯兰革命,亲西方的巴列维王朝被推翻,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成立,共和国实施了头巾强制政策和性别隔离政策,也就是从法拉娜兹出生起,“她们”就成为了“他们”的对立面——她们是出门必须佩戴头巾的伊朗女性,他们则是制定制度的统治者和立法者;她们失去了选择的自由,他们是强权的代表;她们想要用行动争取属于自己的自由,他们则用暴力对她们进行戕害;她们成为了越来越多的罪人,他们则变本加厉不断推行政策……她们和他们对立的伊朗现实,法拉娜兹的镜头记录下了她第一次参加演出时的影像,那名在舞台上载歌载舞的女性唱道:“他把我连根拔起……”这句歌词成为“没有她们的星球”的生动注解。
“他将我连根拔起”,拔起是暴力,是毁灭,对于“她们”来说,则是一种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甚至失去生命的星球生活,它指向了一种彻底的无,这种无的表现就是头巾遮住了身为“她们”本应拥有的自由:在头巾强制政策实施之后,伊朗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抗活动,一张黑白照片记录了“她们”对自由争取的集体影像,法拉娜兹就是从这张照片开始,深入“她们”的记忆,构筑了关于公共性的历史影像。在这些影像中,法拉娜兹一方面记录了她们积极抗争的过程,但是另一方面又在“他们”连根拔起中走向悲剧:有人因为拒绝戴头巾而被“他们”逮捕,有人因为在街上反对制度而被迫害,有人进入了不被允许的足球场而遭到拘禁……甚至在公共汽车上,有女人摘掉了那块黑色头巾,同车另一名戴着头巾的女性对其进行了指责和谩骂,最后双方发生了冲突,而这一事件的最后结果是那名摘掉头巾的女性被当局毒打,之后住进了医院,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没有她们的星球》电影海报
当“她们”的一切自由都被“他们”定义为有罪,唯一无罪的就只有遗忘,但是刻在记忆之中的暴力和戕害真的可以被抹除?法拉娜兹在这里在再一次返回到私人影像中,母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这是失忆的疾病,她也许在失忆中记不得孩子的名字,不认得回家的路,忘记了刚才在做的事,但是她面对家人总是面带微笑,会给每个人编织毛衣,会在视频通话中用“我很好”来宽慰挂念她的亲人。母亲是失忆的,母亲在遗忘,但是她的遗忘又呈现了记住的一面,而当“他们”说遗忘是无罪的,恰恰是一种对“她们”来说不可饶恕的罪,因为遗忘意味着妥协,意味着放弃,意味着真正失去,意味着像那个在公交车上的女人一样,成为威权的帮凶,那对于“她们”来说,就只剩下最后的命运:彻底成为“没有她们的星球”。所以真正需要的是对抗遗忘,“就像一束被囚禁在黑暗里的光,她睁大双眼,死而无惧。”
为了不遗忘,他们在街上游行抗议不公平的政策,为了不遗忘,他们用舞蹈为失去生命的人祭奠,为了不遗忘,他们选择了离开……而对于法拉娜兹来说,为了不遗忘,她用影像记录,也记录影像,这些影像构成了伊朗真实的现实,既是关于“他们”的暴力,也是关于“她们”的自由,即是私人性的个人成长史,也是宏大的国家历史,既是“没有她们的星球”的现实,也是她们重构属于她们星球的希望……2022年秋天,法拉娜兹在“女性,生命,自由”运动爆发后离开伊朗,母亲去世了,珍贵的资料都被搜走了,对于她来说,离开是一种不舍,是一种无奈,“我把伊朗的家还回去了”,她就像是那个被连根拔起的人。但是当她离开,“一切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那就是照片中摘掉头巾的七岁自己,永远带着微笑,返回七岁就是意味着拥有属于自己的星球,更重要的是,她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她们”的故事,而那些出现在纪录片中的朋友,也对自己成为影像的一部分而自豪,因为那也是被看见的机会,也是对遗忘的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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