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5《千面珍宝金》：如同假小子和夏娃的相遇
“明天我就四十岁了。”简·伯金对年龄发出了感慨，而阿涅斯·瓦尔达和剧组人员为她送上鲜花，祝她生日快乐，然后为她鼓掌。四十岁生日、朋友阿涅斯、鲜花和掌声，构筑了简真实的现实，而当这一切落幕，电影的字幕却打在镜头上，在变换中，仿佛一切又变成电影里的故事。电影外四十岁的现实，被摄进了镜头的电影故事，沿着两种维度前进，而在这现实和电影的维度里，“千面珍宝金”便成为关于一个人的诸多可能。
四十岁是现实这个时间轴线的一个端点，如果以回溯作为方向，简就是生活在真实世界里的一个人。“三十多岁了，见鬼！”简曾经有过这样的感慨，而在那时，她回忆起自己20岁生日的那天，“我独自在伦敦，孩子们在法国。”20岁生日时在伦敦，30岁时走在街上，40岁时被鲜花和掌声包围，这是关于简最简单的时间序列。而简的回忆里又构成了更为丰富的个人叙事：有一个哥哥叫安德鲁，小时候经常在他面前扮演小公主；12岁进入寄宿学校，崇拜珍威普利；《诀窍》里出演了自己的第一个角色；在安东尼奥尼的《放大》中有过裸露镜头；在巴黎遇到了后来成为丈夫的塞吉，发生了故事，后来有了孩子，“露·杜瓦隆很像她的父亲。”
时间的回溯，简进入到了回忆之中，而这回忆里充满了温馨。她打开房子，换好衣服，旧电视机在旁边，走上房间时一段楼梯，“虽然我不爱这间房子，但是我爱这个楼梯，我爱楼阶梯，我在每一阶都用照片装饰，用每个人的童年照，我，我妈妈的，还有我孩子的，有我的孩子，还有别人的，这样，向上的楼梯就变成了一本有二十五页、三层楼高的相册……”她说：“我爱房子里的人。”她说：“我最爱厨房。”她总是想到那时的生活，小时候的凯特在桌子上做作业，夏洛特则在画画，自己弹奏钢琴曲，还有一条叫古斯塔夫的狗，房间里布置着简最爱的百合花，她为家人做一顿兰开夏郡的火锅，而最有趣的是简内心的一个秘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胸部很平，于是沮丧，于是发愁，于是买了棉花和泡沫，缝成假胸，藏在毛衣底下，那时候认为胸大的女人才能吸引别人。但是遇到了丈夫塞吉之后，才知道他并不喜欢大胸，甚至讨厌和害怕，于是简不再发愁了，但是却还是会偶尔苦恼：“当我在沙滩上看到那些那里很大的女孩，我喜欢看它们啪嗒啪嗒摆地样子，我永远体验不到那种，不受束缚弹来弹去的感觉，所以我有了一件憾事，一对吧。”
真实而有趣，这是一个爱楼梯的简，这是一个喜欢白色花的简，这是一个小时候想成为公主给父亲唱歌的简，这是一个渴望大胸却一直平胸的简，这甚至是一个喜欢疤痕喜欢不完美的简，“有点像雕塑般完美的东西，会让我无动于衷，我喜欢的那种男人或女人的身体，是恰恰是有瑕疵的。”因为太完美就会让人讨厌。如果众多的性格和特点，经历和故事，构成了简现实中的一面，也是千面，但是在唯一的现实里，真实和有趣的简就是一种唯一的存在。而在这唯一的现实里，回忆过二十岁，感慨过三十岁，迎来四十岁的简，当然对于时间有着自己深刻的理解。提香著名的画作《乌比诺的维纳斯》，简化成了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又变成了躺在床上的女人——或者穿着衣服，或者赤身裸体，但都是静谧的，“这是一幅静谧的画，然而时间还在流动中，一点一滴，分分秒秒，年复一年。”但是后来虚拟绘画的场景变成了画本身，变成了静谧本身，床上的女人赤裸着，她不是简，而简却对她诅咒：“她一定会烂在棺材里。”于是画作上的女人身上布满了苍蝇，密密麻麻，把恒久的艺术送进了时间的坟墓中——就像简喜欢不完美一样，就像她在黄金雕塑上涂抹一样，就是为了打破恒久的存在，就是阐述时间的流变。
| 导演: 阿涅斯·瓦尔达 |
人会慢慢变老，艺术会躺进棺材，雕塑也会变形，这就是关于时间的死亡法则，将加斯顿的骨灰撒在葡萄园的时候，简说：“你死了，我会把你制成标本。”标本是死亡的一种形式，而在简做过的一个梦里，死亡甚至围绕在她身边：警察发现了一个女人的尸体，而尸体旁边却是这个女人在死前写下的名字，名字正是简，“这个梦太可怕了。”死亡无法避免，这也是真实的存在，但是当简进入到阿涅斯的镜头中，她是不是在逃避时间的流逝中建立另一种永恒的存在？“我期待自己能全身心投入，但是又害怕适得其反。”从街上走到餐馆，阿涅斯正在里面等着她，简似乎在担忧自己无法真正进入电影世界，阿涅斯告诉她：“我们要为你拍一部传记电影，拍你是因为你很美，如同假小子和夏娃相遇在剪辑台上。”镜头沿着简裸露的身体移动，从一双脚，到小腿，到腰，到侧身，再到乳头，再到嘴唇，再到耳朵，在展现最真实身体的时候，这个假小子和夏娃混合的女人便完成了镜头前的命名。
阿涅斯为什么要拍一部关于简的传记电影？“镜中的你并不孤单，有摄像机，也有我相伴。”在饭店里，简的面前就是摄像机，就是镜子，就是微笑的阿涅斯，打消简的疑虑，让她进入到关于自己的电影里，把一个在现实中只有一面的简变成“千面珍宝金”，就是为了抵达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更多是为了阐述阿涅斯的电影观念，就像在不同的镜子里，“你并不孤单”。镜子外是穿着白色衣服的简，镜子里是另一个简，这不是现实中的场景，这就是电影里的叙事，镜子外面和镜子里面，构成了一种镜像关系，但是这绝不是单一的“反映”，因为镜子不只一面，于是镜子外只有一个的简，在镜子里变成了许多个，它以复数的方式展现出来，即使割裂，即使破碎，即使看上去是同一的，但是镜子世界比拟的电影世界，简就是一个复多的存在，就是制造了诸多可能的“千面珍宝金”，“这是一个迷宫。”
《千面珍宝金》电影海报
她是和经纪人寻找八万法郎的女人，在为金钱的争斗中，经纪人打了她耳光，威胁她，最后在达利的画作中发现了夹着的钱，“这是一个换位游戏，打乱‘萨尔瓦多·达利’的顺序，就是‘阿维达的美金’。”而后来，关于金钱的争夺又变成了枪战，变成了死亡；她是躺在长着青苔石头上的缪斯，童年的屋子不见了，“我们被抛弃了，我哭泣是因为愤怒。”眼泪转化为缪斯的诗意；她是和利奥德在一起演绎故事的女人，他们在树林里野餐，刚刚重获自由的利奥德说自己不喜欢烤鸡，“因为它是笼中之鸟。”简告诉他总是梦见他，利奥德说，梦能反映无意识，但是讨厌和落叶、壁橱有关的梦，说完利奥德就离开了，简对着他大喊：“你可曾梦见过我？”她是在沙漠中和土著人在一起的女战士，在披着毯子祈祷的时候，大风吹掉了那一面的墙，直到最后消失……
她在《功夫大师》中和阿涅斯的儿子马修·戴米保持着暧昧关系，“这是一个讲述爱的缺乏的故事。”她在《圣女贞德》中成为法国女英雄，火刑现场她喊出了“救救我”；他在《泰山》中是金刚身边的珍妮；当然她也成为《乌比诺的维纳斯》里的维纳斯，画作变成了电影，“他们拥有一切而我们分文不值。”在众多的镜子里，众多的电影里，简是千面珍宝金，那里有梦境，有神话，有故事，有死亡，无数种造型，无数种女人。这是简从一面的现实发现的诸多可能，也是阿涅斯制造“并不孤单”的影像世界——她曾对简讲起过塞纳河边发现的一个自述者，她是一个无名女人，但是用她的脸部做成的模型却有着众多女人的影子，于是她便把简看成是“不寻常的无名氏”，当那个脸部模型变幻成简那张微笑的脸，“无寻常的无名氏”成为“千面珍宝金”关于影像的一种哲学注解。
但是，影像里的“千面珍宝金”却也是关于简的一部“传记电影”，当简的个人信息和回忆只是构成了传记极小的一部分，当简以“千面”的形式化成了各种可能的电影人物，虚幻和现实交错在一起，形成了那个巨大的迷宫。但是，迷宫的意义不是消解真实，不是制造梦幻，不是去除一面的现实，而是由现实这扇门而打开更真实、更丰富的世界。阿涅斯像是故意打翻了简的那个包，包里的东西散乱在地上，简说：“当你展示全貌时，你能揭示的往往微乎其微。”而阿涅斯则说：“但要是你被某个爱你的人发掘……”爱也许就是永恒，就是千面而一面的唯一，那是和二十、三十、四十无关的静谧，那是和贞德、珍妮、缪斯有关的存在，那是“不寻常的无名者”，那是假小子和夏娃的相遇，就像简对自己说：“你把一切内化，才能成为另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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