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6《深渊边缘》:唯一确定的事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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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进展到此处,某种我们称为“静默”的东西出现了,或者说“空白”。
        ——《山中老人》

小五问我书柜里有没有威廉·巴勒斯的《裸体午餐》,我立马找出了译文版的中译本给他,并告诉他这部小说还被改编成电影,先读小说再看电影可以增加对巴勒斯及其作品的了解。小五的毕业论文已经开题,他选择巴勒斯的《裸体午餐》,主题是“疾病的隐喻”,那几日我也在小五的提醒下再次回味巴勒斯的小说,还提出了和这篇论文有关的一些参考意见,“疾病的隐喻”可以从三个层面来阐述,先是语言上的“疾病”,巴勒斯的小说写的就是一个吸毒者的故事,语言充满了谵妄症的断裂感,而巴勒斯自己就曾吸过毒,所以他的书写也是在体现词语具有的疾病特征;然后是个体的疾病,它涉及生理性疾病和心理性疾病;另一个层次则是社会的疾病,可以联系美国的现实,可以结合“垮掉的一代”,从语言疾病到个体疾病再到社会疾病构成了《裸体午餐》背后的疾病隐喻。

但是没过几天问他,小五却说论文的主题改了,不再写巴勒斯的《裸体午餐》,而改写奈保尔的《自由国度》,主题则是殖民文化和身份问题,他还买来了《自由国度》的中译本和原版书。从巴勒斯到奈保尔,从《裸体午餐》到《自由国度》,一种变化总是在我之外,其实也和我无关,当我知道此前的参考意见都变成了无用,也感受到了“静默”或者“空白”。当1975年的时候,罗贝托·波拉尼奥笔下的贝拉诺说出巴勒斯去世的消息时,他的好友利马说不可能,他还活着,然后问他,什么时候死的,贝拉诺没有底气地说,是在某个地方读到的,那时这种静默和空白就笼罩在两个朋友身上,而且,它“神秘地持续到世纪之末”。

2025年的时候,巴勒斯的确已经去世了,这是确定的,谁也不会怀疑,更不会在说到这个话题时出现静默或空白,这是一种客观发生的事实,但是在1975年,在波拉尼奥笔下,在两个爱好文学的朋友之间,这种短暂却长久持续的状态出现了,因为巴勒斯有没有死是一件并不确定的事,它的不确定背后甚至是一种不希望死而出现的死亡可能性——“某个地方读到的消息”就是把巴勒斯的死,把“垮掉的一代”具有精神指引的意义都推向了一种令人迷失的不确定,而这种不确定也是1998年写下这部短片小说时的波拉尼奥的状态,或者说,1998年作为“世纪之末”,一直勾连着1975年的静默或者空白,这种状态就是这部小说集的书名“深渊边缘”的出处:“他们的生活游走于深渊边缘,尽管自己浑然不觉。”如果巴勒斯的死在1975年的确是确定的、不可更改的消息,那么他们就能深切感受到,但是即使巴勒斯在1975年还活着,对于被静默或空白影响到世纪之末的贝拉诺和利马来说,则是真正无可逃避的“深渊边缘”。

“直到有一天他们逃离了墨西哥。利马去了法国而贝拉诺去了西班牙。”多年以后,定居在地中海边一个小镇上的贝拉诺,终于和利马一样回到了墨西哥城,他们在杂志上发表诗作,在“湖畔之家”举行诗歌朗诵会,他们声名远扬让文学权威忌惮,他们最终被永久封杀:1976年利马离开了祖国,智利人贝拉诺也离开了,“事情就是这样。 19750。1976。两个年轻人被判无期徒刑。欧洲。新阶段开启,这也使他们远离了深渊边缘。”再然后他们在欧洲却最终分道扬镳,渐行渐远的两支箭朝向了不同的轨迹,1976年之后是1977年,1977年之后是198年,1978年之后是1979年,当然接着是1980年,“以及随后,拉丁美洲灾难深重的十年。”1975年巴勒斯去世的消息带来了静默或空白,这才使得他们游走在深渊边缘,1976年再次去往欧洲,1976年之后的渐行渐远,以及1980年之后灾难深重的十年,甚至是从“深渊边缘”滑向了真正的深渊。

这是《山中老人》的故事,波拉尼奥写到了贝拉诺和利马这一对和文学、巴勒斯、“垮掉的一代”以及“深渊边缘”有关的朋友,他们的故事在《乌利塞斯之死》中还在发生,贝拉诺在离开二十多年之后重返墨西哥城,他拒绝去瓜达拉哈拉,也不去书展参加活动,而是去寻找利马曾经住过的地方,按响了门铃,“他发现自己莫名地期待听到朋友走过来开门的脚步声,然后看到他的笑脸从半开的门后露出来。”1975年的时候他们并不确定巴勒斯是否已经去世,此时贝拉诺确定利马早就已经去世了,只是那种静默和空白还在,开门的不是利马,而是一个胖子,他和其他自称利马“最后的门徒”的人在一起,他们说起了利马被车撞死的情景,说起了利马创作的全集,也讲起了他们组建的摇滚乐队名字叫“莫雷洛斯的屁眼儿”,他们还录制了一张专辑,但是官方电台拒绝播放,他么说利马是“墨西哥最伟大的诗人”,他们也说自己正沿着利马的轨迹成为桀骜不驯的人。

这些“最后的门徒”就像是墨西哥城的“垮掉的一代”,桀骜不驯的他们似乎继承了利马的风格,在被官方拒绝的状态中,贝拉诺是不是会回想起1975年那个静默或空白的日子,是否会重新进入到“深渊边缘”却在门徒的继承中向上一跃?波拉尼奥书写贝拉诺的故事还有一篇,《混乱时期》中的贝拉诺得知自己的儿子赫罗尼莫“在混乱时期于柏林不知所终”,那是2005年的故事,贝拉诺年过五十,他的儿子赫罗尼莫年过十五,赫罗尼莫和一群朋友去了柏林,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父母陪伴下旅行,当妻子告诉儿子“不知所终”的消息,贝拉诺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十五岁,“阿图罗也是在十五岁时开始他的第一次长途旅行的。那一年,他的父母决定离开智利,在墨西哥开始新的生活。”十五岁的赫罗尼莫变成了十五岁的贝拉诺,儿子独自旅行成为了自己离开智利在墨西哥城开始新生活的会议,以及2005年的“混乱时期”变成了自己十五岁时逃离“深渊边缘”的投影,所以在一种替代的故事中,“不知所终”变成了一种希望,而这种希望是不是消除了贝拉诺1975年时告诉利马官兵与巴勒斯去世的消息时的静默或空白?当波拉尼奥在1998年的时候虚构了“这是发生在2005”年故事,是不是那种持续到世纪之末的状态也终于跨出了被束缚的一步?

编号:C64·2251014·2372
作者:【智利】罗贝托·波拉尼奥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5年09月第一版
定价:69.00元当当34.50元
ISBN:9787208196889
页数:312页

贝拉诺的故事系列,关于巴勒斯是否去世的不确定,关于好友利马度过最后时光的会议,关于十五岁的儿子不知所踪的消息,波拉尼奥其实在构建文学的意义,构建文学作者的身份,从1975开始的灾难时代到2005年的“混乱时代”,深渊边缘的处境就是文学和文学作者的处境,它是关于自身的不确定,是关于文学的不确定,是关于时代的不确定,甚至是关于自己是不是在“深渊边缘”的不确定,但是从不确定的边缘到不知所终的离开,也许是文学赋予的一种确定,但是不确定和确定的分界又在哪里?“出生和未出生的可能性,存在于世和不存在于世的可能性。”这是波拉尼奥在《我不会阅读》中设置的一道关于可能性的阴影:当儿子劳塔罗在游泳池便解小便,母亲卡罗琳娜允许他这么做,但是在亚历山德拉家里的游泳池边做这样的事还是感觉有些难为情。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和这个故事中将要发生的诸多怪事一样,它们支撑着叙事,也许,这才是故事的真正核心”,它奇怪就在于它不应该发生,但是却发生了,发生是可能性变成了事实,而对于我来说,就像是2005的贝拉诺回想起自己十五岁时和儿子干了同样一件事,我想起了二十岁的我经历的残酷情景,梦见了儿子置身于我曾经经历的情景中,“我心想,如果我在1973年底或1974年初的智利被杀害,他就不会出生,也不会站在泳池边撒尿”,仿佛是一个梦,在命运的交错中就变成了现实,变成了确定,仿佛劳塔罗之后在自动门那里扮演了“隐形人”,在我看来,它就是一种确定——在我第一次去往智利旅行时一只鸟出现在傍晚的天空,它并非隐身,“我确定只有我看到了它”。

“我不会阅读”,不会阅读这个混乱时代的一切,但是我“确定”看到了一只飞行的鸟,确定就是对存在意义的确定,就是对文学意义的确定:当我1999年我参加书展再次回到智利,获得了罗慕洛·加列戈斯奖,治理几乎所有作家开始几天攻击我,而我则进行了反击,“他们到底不喜欢我什么呢?呃,有人说不喜欢我的牙齿。这一点我完全同意。”波拉尼奥讽刺和幽默的反击也变成了《我不会阅读》文本的一部分。可能性意味着不确定,意味着静默和空白,意味着渐行渐远的走向了不同的轨迹,《迷宫》通过对一张照片上不同人物的关系和生活的解读,揭示了末世论般的可能性:八个人和三棵植物的照片“可能拍摄于冬天或秋天,也可能是初春,反正不可能是夏天”;照片中可能几对是情侣,或者看书后不会做爱,或者上床后会肛交,或者拿起小说之后尝试写作;昂里克走入地下停车场寻找本田摩托车,黑暗之中他记得摩托车停放的位置,按照记忆寻找,“好像走进了鲸鱼肚子里一样,没有丝毫恐惧和担心”,在“将听到”某种声音之后,他停下了脚步,但是之后万籁俱静;“照片右边,一个角落里,我们看到一个在等待或倾听着什么的男人。”最后昂里克沿着街道而走,“他知道一切都有规律可循,一切皆有因果关联,人性之中罕有无缘无故。”但是当他把一只手放在裤子拉链处的时候,他勃起了,“但没有感到丝毫性兴奋”。

波拉尼奥设置了一个“迷宫”,是从照片解读人物关系的迷宫,是从关系推测生活的迷宫,是想要建立故事线索的迷宫,迷宫是可能性集合的迷宫,但是昂里克却认为一切都有因果关联,都有规律可循,当他感觉自己勃起时,这种必然的联系却被取消了,生理性的勃起并没有对应于性兴奋,仿佛贝拉诺和利马渐行渐远的轨迹,仿佛十五岁的赫罗尼莫的“混乱时代”,仿佛1974年被暗杀而不会有儿子的假设,它并没有建立关系的必然性意义,但是也正式这种不趋向于必然性的可能性,它意味着可以做出离开的决定,可以像飞翔的鸟被看见,可以以讽刺和幽默的方式反击,而这种确定性是对另一种确定性的反击,“世上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死亡。”这句话出自《阿尔瓦罗·罗塞洛特的旅行》之中,是流浪汉对去往欧洲寻找电影导演莫里尼的小说家罗塞洛特说的——为什么死亡是唯一确定的事情?为什么要通过一个流浪汉说出?

罗塞洛特无疑是南美文学的代表,“他热爱文学,但不对文学抱有过多幻想,就像大多数阿根廷人那样。”这是写作的一种边缘状态,但不是“深渊边缘”,毋宁说是声望的边缘。他创作的小说籍籍无名,但是当他的小说被莫里尼改编成电影却获得了名声,但是关键问题是,他并不认识莫里尼,也没有授权电影改编,他的第二部小说《新婚生活》还没有法语版,但是莫里尼的电影《生活的轮廓》却登陆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电影的内容和《新婚生活》完全一致,朋友建议他起诉莫里尼,但是罗塞洛特选择什么也不做。之后罗塞洛特写了长篇小说《杂耍者家族》,在小说中他尝试了新的技巧,这是一部复调小说。但是莫里尼没有将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莫里尼新拍摄的电影《失踪的女人》和罗塞洛特的任何小说都没有共同之处。这应该是一件好事,这个陌生的莫里尼再不会利用自己的小说获得名声,但是罗塞洛特的作品没有引起反响,他想到了莫里尼,并试图和他联系。

罗塞洛特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当他望着莫里尼的旅馆,感觉自己是愚蠢的,甚至是一种“巴黎式的理性丧失”,是一种电影或文学意义上的理性丧失,这可以看做是流浪汉对他所说的那种“死亡”;终于他敲响了莫里尼房间的门,当他告诉他那部获得影响力的电影《帕潘斯草之夜》的原作者就是自己时,“莫里尼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吓得跳了起来,惊恐地尖叫着,然后消失在旅馆的走廊里。”罗塞洛特喊着莫里尼的名字,但是莫里尼再也没有出现,这是不是电影之死?或者给他带来文学影响力的电影之死;在返回阿根廷之前,他留下了地址,“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在巴黎的所有行动和姿态都应该受到谴责,虚荣、毫无意义,甚至是荒谬的。”这是不是意味着虚荣、毫无意义、荒谬的阿根廷文学之死?而回来之后的罗塞洛特才感觉自己真正成为了阿根廷作家,摆脱了从前对自己、对阿根廷文学不自信的阴影。理性的丧失、莫里尼的逃离、感觉巴黎之行太过荒谬想要自杀,以及最后完成了成为阿根廷作家的命名,这一切构成了《阿尔瓦罗·罗塞洛特的旅行》的死亡序列,或者在某个意义上说,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才代表着从“深渊边缘”真正跌入深渊的必然性和确定性,它就是一种死亡。

以动物视角所写的《耗子警察》也是关于死亡的一种确定性描述,“耗子警察”叫佩佩,总是在下水道里游荡,有一天发现了一个名叫埃莉莎失踪女孩的尸体,根据报案人的线索,死亡的可能是:“同一个凶手,先绑架幼崽,再杀害埃莉莎,这是可能的吗?我想这完全可能。”之后又发现了两句尸体,“我在她的牙齿和爪子上都找到了血迹,可以推断出凶手一定也受了伤。”死亡呈现为一种确定性,但是死亡的真相却只是可能,但是佩佩身为警察,并不是在死亡的可能性中迷失,而是要找到确定性的真相,这一确定性的真相意味着正义,只有正义是确定的,那么一切的罪恶都必须铲除。但是确定的正义在哪里?当佩佩最终打死了被怀疑的埃克托,“一切都解决了,这是我能说清楚的第一句话。”这是耗子杀死耗子的故事,它的荒谬性不是意味着可能性,而是意味着对确定性的完全否定,这是否定的必然,也是肯定的一定不,而波拉尼奥从佩佩的寓言里所揭示和讽刺的是一个关于阿根廷的寓言:“我们适应环境的能力、我们勤劳的天性、我们为追求内心深处知道其实并不存在的幸福而进行的集体长征——这幸福不过是我们的借口、布景和帷幕,用来衬托我们日复一日的英勇举动——这一切都注定会消失,而这也意味着我们作为一个民族,注定要消失。”

这也许才是波拉尼奥看到的确定性,“注定要消失”的确定性,这也是才是波拉尼奥所要批判的“深渊边缘”,它是在下水道里构建的所谓正义和美德,《令人难以忍受的高乔人》中佩雷达之所以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动荡政局去乡下,和高乔人追逐兔子,就是为了避开这深渊:

阿根廷是一本小说,他说,因此是虚假的,至少是充满谎言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遍地是小偷和吹牛大王,和地狱差不多,唯一值得的是女人和少数但也只是极少数作家,草原则不一样,草原是永恒的,对草原最合适的形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墓地,老兄,你们能想象吗?一片无边无际的墓地。

但是当他来到这片草原,不也见证了唯一确定的死亡?兔子死了,死在同伴的撕咬之下,死在高乔人的手中,也死在自己的刀下,这不也是阿根廷的另一个深渊?“他认为阿根廷的罪过,或者说拉丁美洲的罪过,已经将他们变成了一群猫。”当儿子贝贝来信让他回布宜诺斯艾利斯,房子卖掉需要他签字的时候,佩雷达犹豫去还是不去:“城市里的黑影拒绝给出任何答案。”草原和高乔人接纳了自己也忍受了自己的一切,但是,“我并不属于那里”,当第一缕晨光降临,佩雷达的决定是:回去。为什么回去?是要成为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司法斗士?是要像基督一样进入耶路撒冷?是要探入深渊之中再奋力一跃?1975年之后是混乱时期,混乱时期是离开而去往欧洲,去往欧洲或者是一趟“阿尔瓦罗·罗塞洛特的旅行”,那么充满了太多位置和可能的离开,下一站是不是必然?必然的阿根廷,必然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必然的文学,必然的斗争,以及必然的死亡?

波拉尼奥也许并不想找到答案,在可能性和必然性之间,在不确定的事和确定的死亡之间,在深渊边缘和深渊之间,到处藏着“邪恶的秘密”,而这些身前没有出版的小说也成为了波拉尼奥“邪恶的秘密”,1975年的静默和空白还在继续,2005年的“混乱时期”还没有结束,当2025年波拉尼奥去世的消息已经是一个事实,确定性背后的可能性依然是不可见底的“深渊”:“这篇小说非常简单,尽管它原本可能非常复杂。而且,它并未完结,因为这类故事都没有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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