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哪里来

编号:C39·2210719·1767
作者:【德】萨沙·斯坦尼西奇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1年07月第1版
定价:56.00元当当24.50元
ISBN:9787208169944
页数:407页

“随着南斯拉夫解体,波黑战争爆发,我和母亲逃亡到德国。我的家族分散地生活在整个世界,和南斯拉夫一样四分五裂,无法融合到一起。”萨沙·斯坦尼西奇生于波斯尼亚,14岁时与父母逃亡到德国海德堡,“我出生在一个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的国家里”,当人生的起点变成一个虚无,“我从哪里来”变成了一种精神意义的寻找,“在做梦的南斯拉夫岁月,父母仍在樱桃树下翩翩起舞;而沧桑归来,我站在古老的群山中,寻找祖先的起源。”从波黑战争难民成长为德国文坛新星,萨沙·斯坦尼西奇在小说中展示了“南斯拉夫疯狂往事”, 贝尔格莱德红星队、飞向太空的山羊、龙守护神、初恋、祖辈墓地中的井水……自由穿行于回忆与现实,在心酸与温暖交织的故事中找回故乡。最后一章《龙——守护神》是大胆的文学实验,展现小说结局的多种可能性,让读者参与到结尾的叙述中,根据不同的线索和阅读顺序,进行着游戏的大冒险。


《我从哪里来》:我的反抗就是适应

我把手贴在她脸上。我祝愿奶奶晚安。我一直等到她进入梦乡。我坐到公共活动室里。鸟舍里有一只金丝雀。我打开《我从哪里来》文件夹。我写道:
我把手贴在她脸上。我祝愿奶奶晚安。我一直等到她进入梦乡。我坐到公共活动室里,鸟舍里有一只金丝雀。我打开《我从哪里来》文件夹。
——《龙——守护神》

这一段之后是另一段,另一段是这一段:手贴着奶奶的脸,祝愿奶奶晚安,在等她入梦之后坐到公共活动室,打开文件夹,写出那一段的文字,而一段文字正是对自己状态的描写。文字在重复,文字在循环,文字形成了一个永远闭合的系统,我的那双手,我的祝福,我的写作,都在一次次进入文字状态中被锁定在《我从哪里来》的文件夹里。

但是这个永远闭合的系统是轻易可以打开,甚至解构的,当我在这一段上写下“我写道”而不在另一段出现时,那个闭合系统的出口就已经打开了,它不是重复,它不是循环,它是现实和言说之间形成的缺口,更大的缺口是:然后又删掉它——连同我的双手,连同我的祝福,连同公共活动室,连同金丝雀,连同《我从哪里来》的文件夹,甚至连同“我写道”的写作行为,似乎一下子都被删除了。而删掉它之后是另起一段,是另一个故事,是另一个开头:“奶奶看到大街上站着一个小姑娘。她从阳台上向小姑娘大声呼喊,让她别害怕,她就去接她。你站着别动!”——小说《我从哪里来》的第一句。

循环来自372页的故事,在打开文件夹写下这一段时,最后是横线之后的“结束”:但这并不是故事最后的终结,“不,还不到结束的时候。”奶奶已经辞世,似乎是一种结束,但是奶奶在最后说了一句:“这是我吗?”似乎又将一切拉回到故事之中,尤其是这句在罗加蒂察养老院说的话带给我更多的疑问,仿佛奶奶的这句话是我对自己说的:这是我吗?父母的儿子,爷爷奶奶的孙子,太爷爷太奶奶的重孙,南斯拉夫的孩子,战前逃亡,偶然来到德国,父亲,作家,人物——这一切是我吗?“我”的疑问在于童年的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存在了,在于战争结束后每次去看望奶奶总是和她以及她的历史疏远了一步,在于书写着“我把手贴在她的脸上”是不是意味着一场梦?

那循环,那重复,那看起来像是历史闭合的系统,或许就是奶奶沉睡的梦。但是来自374页的故事是:“然后又删掉它。”接着是另起一行:“我写道:”我写道奶奶看到大街上站着一个小姑娘,写道她从阳台向小姑娘大声呼喊,写道奶奶只穿着袜子奔下楼去,写道她上气不接下气,写道她后来发现小姑娘不见了踪影——最后是横线之后的“结束”。但这似乎也不是故事最后的终结,而是《我从哪里来》的开始,回到第一章第一句,奶奶找不到那个小女孩了,她便呼喊着“克里斯蒂娜”的名字,这是她自己的名字,而呼喊变成了对历史的一次超越:“这事发生在2018年3月7日,地点是波黑的维舍格勒。奶奶87岁了,同时也是11岁。”

2018年奶奶87岁,她叫着“克里斯蒂娜”的名字,就是叫着自己,叫着11岁的自己——奶奶11岁,是1942年——那时战争已经爆发,就像街上女孩的消失一样,她进入到了某种历史之中。从第372页的故事结束,到374页重新“写道”,从374页的故事结束,到第一页的开始,历史在“我”文本中不断被梗更改,而这个“这是我吗”便成为一个和历史和现实、和奶奶和我有关的问题,当一次次写道又一次次删除,当87岁回到11岁,当“结束”之后是另一种“结束”,“这是我吗”是不是构成了可能性的历史?从返回养老院开始,从向奶奶说声晚安开始,“或许你已经回来过了,奶奶压根儿就没睡去。”故事出现了可能,于是在小心翼翼打开奶奶的房间,奶奶问了一句:“是你吗?佩罗?”“佩罗”是爷爷的名字,于是故事走向了歧义的可能:如果你说谎回答:“是的,就是我。”那么故事将在396页开始发展;396页里,你给她盖上被子,和小时候一样祝愿奶奶晚安,然后奶奶寻找你的手,她低声说:“挺好的,我们住在这里。”不知道奶奶所说的“我们”是谁,她指的“这里”是哪里,但是无论是谁,无论在哪儿,“毕竟有什么东西是好的。”于是第一次走向了故事的结束;但是如果那时你说了实话,“是我,奶奶,萨沙。”那么故事便会走向第339页;奶奶拉着我的手说要去维亚拉茨山找爷爷,“你说说,他去哪儿了?我的佩罗去哪儿了?”而我的回到又将故事导向不同的结局:如果我说:“爷爷已经死去好久了。”那么第396页的故事是继续:你说:“你不是特别清楚,但是在你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自愿久久地守在龙群那里。”而另一种可能是没有说起爷爷佩罗的去世,于是走向了第366页的故事,园艺工正扛着剪刀守在玫瑰篱笆前,“剪刀刃就像是利剑。玫瑰篱笆四处蔓延。枝蔓像触角一样在风中晃来晃去。”你站在奶奶面前,一声不吭等待着什么事发生——到349页,奶奶想起了姐姐交给她的一些东西;跳到352页,奶奶和我一起上了车,快快离开吧;跳到342页,是关于龙的传说,“没有过去数千年那一次次移民潮,奥斯克鲁沙周围地区也就不会有龙。”于是在和奶奶下车时车里的灯熄灭了,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从罗加蒂察养老院到乘车回到奥斯克鲁沙,再和奶奶一起上维亚拉茨山找爷爷,再到遇见了传说中的龙,乘坐龙找到了佩罗,再到回到养老院,这是我和奶奶的一段奇妙之旅,或者正是为了解开“这是我吗”这个和奶奶、和我有关的问题,问题有不同的寻找路径,有不同的展开场景,当然也有不同的结局:在寻找养老院的出口时,投骰子可能是奇数也可能是偶数,奇数是打开活动室北侧的门,偶数是打开活动室东侧的门;等着奶奶醒来然后把她送到养老院,或者当交通信号灯变成绿灯式和奶奶去奥斯克鲁沙;干渴时看到了泉水,如果是陷阱,你会躲到树林里;如果和女妖一起喝水,就会有另一个故事……可能性不断在演变,但是每一种可能又总是回到“结束”这个有些冷酷的词:361页的结局是养老院的游戏时刻到了,奶奶每次都会赢,“午饭吃的是火鸡肉加土豆和蔬菜。”368页的结局是,奶奶没有找到爷爷,但是她听到了爷爷在外面呼喊,于是关于那个姑娘,那个士兵,姐姐扎戈尔卡都出现在奶奶的世界里,她闭上眼睛又问了一句:“这是我吗?”393页的结局是,在山上遇到了魔鬼,奶奶说:“魔鬼对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不管怎么说,照此看来,仿佛你的旅行。”但是之后的故事是:我帮奶奶脱掉了拖鞋,因为她是我幼年的善良女妖;400页的故事是,奶奶看到了那条龙,也找到了爷爷,“他留着髭须,穿着衬衫和上装。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奶奶一直觉得爷爷是这番模样,也一直这样说。”而我却发现了维亚拉茨山上的一条剧毒蝰蛇,当我认为这就是诗人阿兴多夫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看见了奶奶和爷爷,看到了外婆和外公,看到了父母最后一次度假给我带来的瓷鸟,“我睁开眼睛。奶奶和爷爷坐在那里,互相凝视对方。”而406页是最后真实的结局,一场葬礼举行,掘墓人担心棺材太长放不下,预留了弧度,有人踩到棺材上,“棺材已经下得够深,再说也不是那么倾斜。”

真正的“结束”?经历了可能性里的不同选择,经历了故事发展的不同结局,当以一场葬礼作为最真实的结局,是不是历史在看起来不那么倾斜中被埋了下去?当历史像棺材一样走向了葬礼,是不是一种死?通往历史之死的道路有多条,历史之埋入的结局也有多钟,萨沙·斯坦尼西奇为什么要设置这诸多的可能?“你可以决定这个故事应该怎样继续发展,你可以去创造你自己的冒险故事。”因为斯拉夫人喜欢冒险,所以进入不同可能的故事在他看来就是冒险,而冒险之发生,或者是在回答奶奶提出的“这就是我?”的问题,或者在解构“这就是我”的回到,“你是一个企业经济学家和一个重点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学家的儿子。一个黑社会女头目和一个过早离开人世的——是的,到底是干什么的?——人的孙子。农民的重孙,也是一个女歌唱家和一个艄公的重孙。你就是我。”只有在冒险中,“这就是我?”的疑问,“你就是我”的回答才会从历史中逃逸出来,才能进入到另一种关于可能性的定义中。

这就是虚构的意义,当奶奶在还没有健忘的时候曾问我,这本书写的是我们的事吗?我的回答是:“虚构是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而不是再现我们的世界。”不是对历史的再现,而是重构一个属于我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江河会说话,祖先会永垂不朽,“我心里所想象的虚构,我说,是一个由创造、感知和回忆组成的开放性体系,它可能会与真正发生的事实产生摩擦——”虚构和再现呈现出对历史的不同态度,而我之所以不选择再现是因为无法再返回历史,是因为历史已经是虚无,“事情就是这样:我出生的那个国度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个叫南斯拉夫的国家,当它变成民族冲突,变成战争,最后是解体,是消失,当“南斯拉夫”只成为一个历史名词,“这是我吗?”才真正成为一个找不到归宿的问题,才真正需要虚构来重建历史——而重建的历史还是历史吗?

奥斯克鲁沙、维舍格勒和德国海德堡构成了和“我”有关的三个地理坐标,而这三个空间坐标恰好组成了历史的三段时间。奥斯克鲁沙是离维舍格勒不远的村子,是爷爷奶奶生活的地方,当最后这个村只有13个人成为最后的一代,奶奶在2009年重回了奥斯克鲁沙,那里曾经有爷爷奶奶一起的故事,曾经有奶奶的姐姐扎戈尔卡考上战斗机飞行员的经历,有太爷爷挖出的那口井和井里的水,有农民们十分信赖的山梨树,当然也有和我有关的历史。当加夫里洛问我从哪里来时,这个问题便成为一种身份的归属问题,我从哪里来指的是地理位置?指的是国家边界?指的是父母的来历?基因?祖先?方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出身毕竟永远是一种身份建构!一种服饰,一旦它罩在你的身上,那你就得一辈子穿着它。”站在奥斯克鲁沙的土地上,加夫里洛告诉我的是:“你是从这里来的。你就是从这里来的。”而奥斯克鲁沙这个流传着“屠龙神”传说的村落,更是一种恶魔精神渗透在每个人的血液里,“那就是我们这个地方!奥斯克鲁沙!他们在这里扎下了根!繁衍了一代又一代斯坦尼西奇。而现在——现在就轮到你了!”萨沙·斯坦西尼奇,这个新一代的名字,和屠龙的祖先有关,和书写龙的自己有关,“书写祖先和后代。书写坟墓、桌布和幽灵。书写活下来的人。而现在无疑也要书写龙。”

这是和祖先有关的身份归属,而维舍格勒呢?那是和父母有关的故乡,那是和出生有关的历史:1978年3月7日,我出生在德里纳河畔的维舍格勒,“在我出生前的几天里,雨渐浙沥沥地下个不停。”母亲是铁路工人的女儿,研究马克思主义,父亲是企业经济学家,他们在战前的星期六河边上跳了一支舞,后来再也没有跳过,而当我在那个雨夜降生,维舍格勒便只留下了记忆,“维舍格勒是母亲对雨夜里一家医院的讲述,是强盗和绅士穿过大街小巷的匆忙与喧嚣,是指头间松针的柔软,是奶奶家里充满无数气味的楼梯,是滑雪橇,是学校,是战争,是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它和南斯拉夫这个国家名字消失的历史有关:1991年,我有一台C-64电脑,我有许多书开始了自己的冒险之旅,我有喜欢的球队:贝尔格莱德红星队,有一只名叫印第安纳·琼斯的仓鼠、两只虎皮鹦鹉,经历过一次几乎不可能的旅程,与父亲观看了一支令人难以置信球队的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比赛,有一条红白相间的围巾——诸多的“有”构成了1991年的记忆,但是这一切都被那一个“无”所吞噬:再没有南斯拉夫了。

维舍格勒是我生命的起点,是南斯拉夫历史的终点:1990年,萨格勒布发电机队和贝尔格莱德红星队比赛时发生了骚乱;1992年,南斯拉夫国家队解散了;1992年8月,塞族共和国的军队血洗了离维舍格勒不远的一个村庄,26人失去了生命;2001年,俯卧撑世界纪录保持者米奥德拉格·斯托扬诺维奇·吉德拉在他的车里遭到枪杀——一颗子弹打中他的脖子,五颗打中胸膛。这是一个国家走向终点的悲剧故事,而这个国家,曾经是“优秀者的天堂”,在体育领域优秀,在战争中优秀,在和平时优秀,在战争与和平之间优秀,远离各种结盟,“在南斯拉夫的描述中,大家都拧成一股绳,同心协力追求同一目标,不管年龄、性别、职业或者种族差异,人人平等。”而这种多民族思想的黏合剂根本无力承受民族主义情绪的潜在性破坏,于是出现了关于国家的新叙事,它以博得喝彩和慷慨激昂的演讲为叙事类型,以80年代迷失方向的政治、经济危机和通货膨胀为叙事框架,以薪水微薄的人、当今的失业者,以及数百年前阵亡的战士为主要人物,叙事的意图是:“行动起来,创造新的英雄行为!”

“我是混血儿。“这是多民族的南斯拉夫的写照,而“混血儿”最后走向的是消失,“在南斯拉夫国徽上,六个火炬在为六个民族燃烧,周围镶着麦穗,上面烤着五角星。孩童时代的我觉得这国徽很棒。与此同时,他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小麦或者五角星没有燃烧起来呢?”因为它被维舍格勒的那场雨浇灭了。而当战争爆发全家成为难民,德国海德堡成为和我成长有关的城市,那也是一个下雨的城市,下雨意味着偶然,“他很久以后才会意识到,成为一个海德堡男孩是一个偶然。他称偶然为幸运,称这座城市:我的海德堡。”在海德堡,渐渐去掉了“南斯拉夫”和“难民”这两个词,渐渐学会了说德语,渐渐学会了和同学在一起,这一切似乎在改变着海德堡的“偶然”:结交了德国女友里克,好朋友成为家里的客人,在阿拉尔加油站聚会讲着文学,所有一切都是为了重新书写自己的历史。

从奥斯克鲁沙到维舍格勒,从祖辈到父辈,他们的历史充满了传说和传奇,充满了英雄和恶魔,而这一切似乎也象征着南斯拉夫的命运。奥斯克鲁沙的那条龙为什么会鲜血直淋?公墓里为什么会有关于蝰蛇的传说?蝰蛇,Poskok,它是毒液,它是开杀戒,“Poskok意味着:一个孩子——我?——和鸡舍里的一条蛇。Poskok意味着:阳光,它透过木板缝隙切开尘雾弥漫的空气。Poskok:一块石头,父亲将它举过头顶,要打死一条蛇。”蝰蛇会蜕皮,蜕皮意味着卸掉面具,于是这个poskok有了另一个名字:约塞普·卡尔洛·贝内迪克特·冯·阿兴多夫,他是浪漫主义诗人约瑟夫·冯·艾兴多夫,词语的戏仿揭开了书写的寓言,不要poskok,不要蝰蛇,不要屠龙,不要传说,不要英雄,不要“混血儿”,就像阿拉尔加油站的文学,“除此以外都是现实主义的,绝对如此。英雄们的动机就是证明自己,或者向他人证明什么。”没有英雄的时代,对于我来说才是一个需要文学的时代,所以,我的反抗就是适应,“我反抗的是对出身起源的神化和民族认同的幻象。”不是屠龙神,不是蝰蛇,不是南斯拉夫的民族主义,而是一种归属感,在文学的书写上,归属就是在支离破碎的事物之间架起桥梁,“我要让一个个故事行动起来,跨越我们之间的一切障碍。”

让故事行动起来,在传说中反抗,“我已经厌倦了回忆的欺骗性,也逐渐厌倦了虚构的欺骗性。”回忆会带入歧路,虚构会遗忘历史,“这是我吗”的疑问充满了寻找归宿却一无所有的尴尬,于是在矛盾的世界里,在冒险继续而以葬礼结尾的书写中,像奶奶最后说的那样,“这个女人,埋的就是她。”她是自己,是回忆里的自己,是1942年的自己,是被写进书里进入梦乡的自己,那口棺材终于被人踩了下去,“棺材已经下得够深,再说也不是那么倾斜。”

女工记

编号:S29·2210719·1766
作者:郑小琼 著
出版:花城出版社
版本:2012年12月第1版
定价:18.00元当当7.90元
ISBN:9787536066731
页数:268页

竹青、田建英、刘美丽、李娟、谢庆芳、兰爱群、伍春兰、阿蓉……这是一个个坐在流水线上消耗青春和梦想的女工们的名字,也是广东女诗人郑小琼《女工记》中一篇篇作品的标题。也曾在流水线上工作多年的女工的郑小琼,用七年时间的追踪和思考,感同身受地记下女工们的欢笑与眼泪、快乐与悲伤、希望和绝望。同时,这些诗文也让不曾亲历过流水线生活的人们,看见另一种“数量庞大、声音微弱、表情痛楚”的生活,看到工厂、流水线和铁棚屋,看到除了爱情、电子游戏、小资情调之外,青春还有拖欠工资、老板娘的白眼和工伤的血腥的方式……《女工记》曾获得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作者郑小琼,是来自四川南充的女工,在广东打工多年,做过流水线工人、业务员……由于对阅读和写作的热爱,她用诗歌,记录了她周围许多女工的命运,同时也是她自己的命运,她说:“我更愿倾听那些默默无闻者的声音。”


《女工记》:她只是一个小小的隐喻

她坐于卡座
流动的制品与时间交错 吞噬 这么快
老了 十年像水样流动……巨大的厌倦
在脑海中漂浮……多年来 她守着
螺丝 一颗 两颗 转动 向左 向右
将梦想与青春固定在某个制品
——《女工:被固定在卡座上的青春》

那是一个人:她,坐于某个卡座,有着“巨大的厌倦”,脑海中漂浮着一些东西,还会用手“揉了揉红肿的眼窝”。但是当“将自己/插在某个流动的制品间”,流动的是生产线,是商品,而她作为一个人早已老去,早已没有了梦想和青春,早已成为了车间里的一颗螺丝:“一颗 两颗 转动 向左 向右”,最后固定在卡座上,成为一个“物”。

《女工记》收录的第一首诗歌《女工:被固定在卡座上的青春》,无疑是郑小琼绘制的集体画像,当“她”成为一颗螺丝,当“她”被固定在卡座,“女工们”都走向了被异化的命运——郑小琼无疑在这种反讽中需要为她们正名。从最初以捡破烂的田建英为原型写作了关于女工的诗歌,郑小琼在感同身受中开始留以身边认识或不认识的女工,她当时计划花两年的时间完成对女工的调查,她接触的是各种工厂里的女工,她有意识租住在混乱的城中村,“每天都会碰到抢劫的、卖淫的、嫖娼的、做小贩的、补鞋的、收购废品的、做建筑工的、失业的、偷盗的、贩毒的……各种各样的人出没在我的周围,我也出没于他们其中。”“出没”的现实,是为了让她们不至于被湮没,而不被湮没的唯一办法是重新让她们变成一个个的“她”:“我知道自己需要努力深入到女工中,把这个‘们’换作她,一个有姓名的个体,只有深入到她们中,才会感受到在‘们’背后的个体命运和她们的个人经历。”她们原先被数字通缉,她们被公共语言简化,她们被归类、整理、淘汰、统计、省略、忽视,她们是“女工们”,但是她们被“们”所定义的世界中,也是不同的存在:她们是从乡村走向大城市的女工,她们是渴望爱情和幸福婚姻的女工,她们是被出轨的丈夫抛弃却隐忍着的女工,她们是出卖肉体、非正常死亡的女工,但更重要的是,她们都是真实的、唯一的、具体的个体,“我觉得自己要从人群中把这些女工掏出来,把她们变成一个个具体的人,她们是一个女儿、母亲、妻子……”

当两年的调查变成六年的搜集,郑小琼开始了《女工记》的写作,那些写在碎纸上的东西变成了清晰的记忆,变成了哀伤的故事,变成了“女工”的现实,更是变成了有具体名字女工的生活。她们是“你所有的希望是能找到一个好男人”的舒苗,是“寻找可以暗渡的陈仓”的张艾,是失去了三个手指“无法把握住生活的本相”的谢庆芳,但是在她们构筑的情感里,在郑小琼书写的文字中,在诗歌命名的名字里,她们真的可以成为独特的自己?真的可以挣脱“们”所定义的身份?真的可以变成女儿、母亲、妻子?当“她”被固定在卡座上的时候,其实每个人都成为了工业流水线上的物,都取消了自我的身份和属性,也都成为了被异化的存在。

郑小琼以还原的方式让她们回到自己原先的生活状态中,但是还原却是另一种异化。《手记1:朋友竹青》中,她说到了那个叫竹青的女工,她是一个对体制、国家充满了热忱的女人,对现实又充满了愤怒,当因为工厂不遵守《劳动法》而去投诉时,最后却是杳无音讯的结果,于是她开始抱怨法律,抱怨社会缺少正义。后来郑小琼得知竹青去了昆山,她的身份也不再是一名女工,而是台湾人的情妇,在偶然的交谈中,竹青所谈论的已经是汽车、房子、发财,“我与她,相隔在两个世界里。”郑小琼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而竹青的人生观是:“对于现实,我们只有装着视而不见,这样才会快乐一点,何必让自己那么痛苦呢,反正,我们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当竹青从一个富有正义感的女工变身为台湾老板的情妇,她面前的现实也成为“视而不见”的存在,这一种令人叹息的改变正是一种异化的写照,她们再也无法安全返回那个真实的自己,她们甚至开始了自我异化。

从乡村到城市,这是她们地理空间的改变,女工们最初希望的是带来命运的彻底改变,《延容》中的延容在“经济危机/日益佝偻下去的背影”下,“想起自己面对欠收 站在庄稼地的父亲”,但是她已经无能为力;《姚琳》担心的是丈夫“会不会/隔得太远而出轨”,远在故乡的孩子“越来越不听话 负担越来越重”;捡破烂的《田建英》“有时低下头 想念一下还留在川东的亲人”……故乡和城市在她们的心里还维系着某种关系,但是这种关系是脆弱的,已经越来越趋向于一种破裂:《兰爱群》的“血管里塞满了尘土与疼痛”,这个1994年出来打工2009年回家的女工,在东莞度过而来15年的光阴,回去对她来说是维系着最后的关系,“两个小孩已读完大学 新楼已建成/剩下疾病的躯体 回到故乡衰老”,最后等待她的是无挣扎的死亡,“死后 最好埋在屋后的桔树下……”而从1995年到2008年打工的伍春兰,在大朗毛织厂的缝盘机台上“织起了楼房 为儿子织起了媳妇”,却也把自己织进了死亡之中,“‘伍春兰/得癌症死了 多好的一个人 没想到就这样走了/她的好日子才开始呢……’舅娘在电话中对我说”;她们以死亡的方式回乡,而更多的人再也不想回去,“你一直笨拙地模仿城市的时尚/遮住来自乡村的血缘 你的口音/粗大的关节泄露你内心的秘密”,这是《杨霓》的写照,“尽管故乡只剩下一片虚无的风景/你开着红色的跑车 摸索时代分割的生活/那些破碎的 散乱的 我们都逃避的本身”这是《何娜》的态度。

郑小琼:把这个“们”换作她

回去死在故乡,回不去故乡,这些都是地理空间带来的异化,而对于女工来说,她们的爱情和婚姻也让她们走上了异化之路。《陈珊》是二十七岁的女工,“她渴望一场来自内心的/爱情”,而这种渴望来源于她对陈腐的婚姻的讨厌,最后渴望变成了一种赌注,“ 她在自我中迷失/二十七岁的年龄在乡间被喻为悲剧/从相亲到结婚 只有两个月”,最后她选择了婚后出逃;《李燕》2005年就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当生活慢慢趣好,2007年结婚十年的丈夫却有了外遇,于是她离开了打工的地方,2008年再婚,男方也是离异,2009年女儿出生,他们开始重建新房,养育小孩,“要有信心/选择新的开始 为未来留出蔚蓝的天空/为漂泊的灵魂寻找一小块安静的容器”;《黄清》逃离了贵州的深山,然后将爱与梦想“藏在内心最隐蔽处”,等待的是水滴后的“焕发重生”……不管是陈珊的出逃,还是李燕、黄清等待幸福的降临,至少她们还保存着对生活的希望,保存着爱和梦想,但是《郭英》却在爱情之路上彻底被沦落了,“去电子厂谈恋爱/骗女孩 最后送到发廊 桑拿房/成为最古老职业的一员”,她在爱情的火焰中上演着飞蛾样的人生。

从理想的爱情,到沦为桑拿女,女工们不仅在爱情上被异化,甚至在肉体的出卖中变成了一个商品。《胡志敏》生得漂亮,她在发廊、在酒店留下影子,但是二十三岁时死于醉酒,出卖肉体获得了钱,这些钱被寄回家里,被兄弟修建房子开铺面,但是,“她死了后 哥哥与弟弟连她的骨灰/也没带回家 不能埋在祖坟上/她是卖肉的 脏 会坏了家里的风水”;《侯瑜》的经历则完全将自己的肉体商品化,情人是建筑商老板、台湾人、香港人和小官僚,“整整六年/你与魔鬼交易 各取所需/有了工厂 商铺……成了体面的城市人/你不停地向你的同乡传授成功经验/她们成为二奶 情人……”这是侯瑜构筑的网,“我的生意全是来自网中”,但是这张网同样网住了她自己;就像《邓月婷》里所说,“卖身不仅仅/将肉体出售给男性 也可以把青春/出售给流水线或者工厂”……

女工具有女人的属性,她们应该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但是她们看不到爱情的光,看不到婚姻的幸福,甚至看不到自己人生的走向,像是被命运推向了只能挣扎的世界,于是,她们成了像《胡慧》一样的螺丝,“她只知拧紧 拧了三年螺丝 让她觉得/自己像一颗螺丝插入工业的黑洞/不断被拧紧”;成了像《何玲》一样的铁片,“她热爱打工 一天11小时的/劳作 在幽暗的五金厂 她将自己/打磨成锃亮的铁片 微亮却冷/可照亮她模糊不清的人生”;成了像《周细灵》一样被统计的数字,“身高一米四七 体重七十八斤/每天加班四小时 每月休息一天/一直整整工作了十一年 四十三岁”;而最为悲惨的是,她们成为物并像物一样带着伤病直至最后死去:《仇容》三十四岁,有过一次生育,但是却是畸形,并且早产、死亡,“原因是她/身体里有太多的毒素”,最后,“脚 心 肌肉 眼 血以及骨头和灵魂/在衰老 干枯 将伴随她一起死亡”;《崔俊贞》两个月前被工厂里的机器咬掉了,“残缺的/手指像无声的隐喻”,但让她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被炒掉 ‘我把半截手指/留给了工厂 没有去法院告老板’”;《董卫平》一咳嗽,“呼吸也弥漫出一股/铁锈的味道”;而对于《旭容》来说,可怕的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来自社会的疾病,“她们不知/病根 从别人的城市回到自己的乡村/饱受疾病的折磨 默默死去 成为无声的部分”,这是工业时代的悲歌,“工业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呈现虚荣的风景/社会还沉醉于无法诠释的繁荣”……还有因失恋精神异常而跳楼身亡的《细毛》,有“生育在厕所茫然无知的婴儿”的《阿艳》,有用农药结束了“空壳的躯体”的十九岁女孩《秋莲》,有在乡村忍受疾病和毒瘾而走向死亡的《易华》……在被戕害和自戕的命运中,她们谱写了关于女工的个体和时代悲歌。

所以在这个异化的世界里,她们的人生也变成了由数字、时间组成的速写。《杨红》十五岁辍学,被人拐到广东,十八岁被人贩子扔在门外,奄奄一息,后来遇到了爱情,嫁给了四十二岁的英德人,二十岁小孩出生,“瘦弱得如一只猫”,二十二岁,男人因为偷伐树木打架被判入狱十年,她回到东莞某个发廊出卖肉体,二十四岁和一个韶关人相爱,男人又因抢劫入狱,二十五岁她进入鞋厂,在流水线上上班,“ 她说着这些年的经历/没有悲伤 也没有兴奋/像手中的制品 没有表情”;《周红》17岁时在广东某个发廊上班,2001年21岁时已经堕了四次胎,“三次是跟你所谓的男友 另外一次不知是谁”,2003年私处发生疾病,2004年在湖南长沙107国道边某个小饭店“向来往的司机出售/肉体”,2005年结束风尘生活结婚,2006年回到番禺,2007年终于怀孕,但是,“最终习惯性流产 2008年再次宫外孕/它们终于击碎了你 2010年 在争吵与/打骂中结束了婚姻 你回到107国道的旅馆/半年后 不知所踪……”还有《王海燕》:“深圳三年 因为声名狼藉离开/东莞两年 因为声名狼藉离开/惠州一年 也将声名狼藉……”还有命运像小说的《杨琳》,第一次婚姻以离婚收场,第二次婚姻丈夫死于非命,“第三次婚姻 一个同龄的离婚者/第四次婚姻 六十岁的香港人/第五次婚姻 一个比你小十岁的年轻人”……

她们有名字,有自己的故事,有不屈和抗争,有妥协和迷失,但是在郑小琼的书写中,她们都是应该被定义的人,都是具体的存在,这是让她们摆脱物的异化的一种命名方式,但是当她们依然无法抗拒命运的残酷,无法走出异化的现实,当她们依然在数字、时间中被归档,她们是不是如《刘建红》一样是“有名的无名者”?“她上班 下班 逛街 如果再过几年就要/恋爱 结婚 生子 平淡的日子在她的身体/有一种古老的平静 庞大的城市与工厂里/她从来都是无名”。而郑小琼也书写了那些真正的“无名者”,她们是“贵州女孩”,“人性与人生/像她手指下的弹弓 螺丝 被紧紧加固在/时代的机器上 律法被官僚们的筷子夹住/裹在二奶的乳房之间 剩下幽怨的同情/不能说服这奔流不息的流水线”;她们是“凉州童工”,“有时她黝黑的脸/会对她的同伴露出鄙视的神色/她指着另一个比她更瘦弱的女孩说/‘她比我还小 夜里要陪男人睡觉’”;她们是“中年妓女”,“她们坐在门口/织毛衣 聊天 打量来去匆匆的男人/她们的眼影 胭脂掩饰不了她们的年龄/三十多岁或者更大 在混杂的城中村/她们谈论她们的皮肉生意与客人”;她们是“蜷缩在屋檐的角落”的“疯女”,是“讨 成为她在这世界对话的方式”的“乞讨的母亲”,是“麻木的四肢 起伏不定的呼吸”的“三十七岁的女工”,是“剩下皮囊/肢体 动作 面目模糊 一张张/无辜的脸孔”的“跪着的讨薪者”……

她们是她们,是她和她和她组成的“她们”,更是被工厂、老板、社会排斥的“她们”,《无名者》就是那个19岁的陕西女孩,“被老板养的狼狗咬死 工厂结论却是/死于心脏病 赔款若干”,这是一个去名字化的案子,当名字被他们涂抹和篡改,无名的她在四千人的工厂,在几十个不同的部门,“只是一个/小小的隐喻”——这是女工不被书写的命运,这是女工被戕害的人生,这是女工无处言说的悲剧——当“无名者”再次成为“她们”的身份,郑小琼反讽地给出了“女工:忍耐的中国乡村心”的集体标签:

你的生活有着乡间朴素的传统
却无法相信现代的法律 维权或者官司
都在想象之外 在命中注定的叹息背后
家庭 亲情 爱与肉体也被钉进工业时代收藏
散落在不同的角落 肺与血液间的疾病
身体里的虚弱 跟废旧的机台 加班
欠薪 它们黑色的阴影带给你的伤害
这一切 都让你用一颗中国乡村心忍耐……

这是谁的悲哀?这是谁的迷失?女工们的“小小隐喻”在有名的还原、无名的悲剧中依然走向了“们”的存在,而郑小琼六年的努力,几十首的诗歌看见的依然是一个她们被湮没的现实,但至少有人为她们留下了名字,为她们喊出了声音,也许这才值得留下另一个名字:郑小琼:1980年生于四川 南下广东打工多年,并写诗,作品曾刊发在《独立》、《活塞》、《人民文学》、《诗刊》等报刊,诗歌散文多次获奖,并译战多种文字;出版诗集数部,现居广东。

夜之加斯帕尔

编号:S37·2210719·1765
作者:【法】阿洛伊修斯·贝尔特朗 著
出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6年12月第1版
定价:36.00元当当15.70元
ISBN:9787567554535
页数:204页

“求求你别捉弄我了,告诉我夜之加斯帕尔先生在哪儿吧。”“假使他不在别处,那他就在地狱里。”《夜之加斯帕尔》为“法国散文诗之父”贝尔特朗的代表作,1828年赴巴黎时就筹备出版《夜之加斯帕尔》,但直到1841年4月29日去世都未能如愿。就艺术风格而言,贝尔特朗的散文诗常常庄谐兼并,或寓庄于谐,或寓谐于庄,读者往往可在他的作品中找到暗含的俏皮、幽默,这是突破当时浪漫主义诗作的地方。从题材内容看,书中充满了黑夜、妖魔、鬼怪、幻梦、巫术、仙女等描写,明与暗、梦与真、情与理、虚与实、生与死、古与今糅合在一起,迷离惝恍,一反浪漫派作家那种江河直下式的抒发。本书是全译本,按帕约出版社1925 年的版本和伽利玛出版社1988 年的版本比照核对译出。波德莱尔说:“我翻阅了至少二十遍阿洛伊修斯·贝尔特朗著名的《夜之加斯帕尔》,冒出一个作类似尝试来描述现代生活的想法。”诗人马拉美则将其看成是自己的“兄长之一”。


《夜之加斯帕尔》:吟游诗人的野蔷薇行将凋谢

——“魔鬼呢?”
——“它并不存在。”
——“艺术呢?”
——“它是存在的。”
——“可是哪儿呢?”
——“在上帝的体内!”

雅克林娜扬起了手臂,雅克林娜用手中的锤子击打,雅克林娜配备了剪刀,雅克林娜修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暴力在持续,死亡在发生,成群停放在教堂哥特式地下墓室的干尸应声而至,一支大蜡烛远远照亮了圣洗堂,这一切的声响和行动,是这个肮脏的丑女人回答关于魔鬼和艺术的问题,而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就是“夜之加斯帕尔”——为什么在哥特式建筑看见那个畸形怪人的时候,加斯帕尔会思考艺术中的魔鬼,或魔鬼中的艺术?

畸形怪人具有的是“被打入地狱的罪人的可怕形象”,他痛不欲生,他吐着舌头咬着牙齿,他搓扭着双手,他发出了可怕的笑声。畸形怪人是罪人,是被打入地狱的罪人,当加斯帕尔在角落里看到他,他当然会把这次奇遇看成是魔鬼对艺术的启示:“我想:既然上帝和爱情是艺术的首要条件,在艺术中也就是感情,——那么撒旦可能是第二个条件,在艺术中便是思想。——是魔鬼建造了科隆大教堂,可不是吗?”上帝和爱情首先出现在艺术中,加斯帕尔是在故纸堆里发现了那本小书,书是用巴洛克语言写成,书题饰以飞龙的纹章,燕尾旗上写着两个字:Gott-Liebe——这便是“上帝-爱情”。这是关于艺术打开的第一个进口,加斯帕尔认为自己的痛苦收获便是艺术上称为情感的东西,“我爱过,我祈祷过!Gott-Liebe,上帝与爱情!”但是这只是一个进口,而不是对于艺术发现的结束。

从对“上帝-爱情”的爱过和祈祷过开始,加斯帕尔认为,真正的艺术来自于思想,所以他开始在自然中寻找艺术的补足物,开始考察自然的美,的确,在自然世界里,有着寂静的树林,饮水的鸟儿、采山楂的蜜蜂、落下来打破叶子的橡实都是寂静自然的一部分,而寂静的自然也组成了关于艺术之思想的一部分,而在加斯帕尔看来,艺术之思想构成了“上帝-爱情”最重要的内容。而在对自然考察过后,加斯帕尔认为艺术还处于“未成形状态”,所以他开始研究人类的建筑,哥特式建筑便是他研究的对象,正因为如此,他在建筑的角落里看到了畸形怪人,从畸形怪人的形象中发现了艺术在感情之外的“第二个条件”,也就是被魔鬼主宰的思想,魔鬼甚至建造了科隆大教堂——加斯帕尔一直认为,魔鬼也是存在的,圣奥古斯坦笔下就确认了魔鬼的体貌特性:它属于动物类,“理性通达,心灵平平,躯体轻飘,长生不死。”

进入教堂,看见建筑,寻找魔鬼,加斯帕尔沿着艺术之思想的道路前进,而雅克林娜的出现,以及她所制造的声音和死亡,又成为了被魔鬼主宰的艺术思想的一部分,而加斯帕尔无疑在寻找并发现魔鬼的过程中成为了可怕思想的一部分——即使他在阳光中醒来,发现遇见畸形怪人和雅克林娜只是一个梦,即使确信魔鬼其实并不存在,但是对于艺术之“上帝-爱情”产生了怀疑,也对那本在故纸堆里注解了感情的书产生了怀疑,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解构了自己对于艺术的探寻:艺术是存在的,而且和上帝有关,但是“在上帝体内”的艺术已经不再是一种独立的存在,“我们那些转瞬即逝的作品,哪怕是最出色、最成功、最光辉的,那也只是不值得一提的赝品,无非是他不朽之作的微末部分已逝的光芒。”人是上帝的模仿者,作品是上帝的赝品,尽管加斯帕尔认为:“任何独创性都是一只鹰雏,它只有在西奈电闪雷鸣的壮丽高空中才能破壳翱翔。”但是他实际上已经泯灭了对艺术探寻的希望,甚至对上帝这个造物主产生了失望,或者更为极端的是,他所说的上帝已经变成了魔鬼。

加斯帕尔把自己寻找艺术之思想的过程看成是一场梦,而他却又对别人讲述了这个梦,这个别人正是名为“贝尔特朗”的人,他们是在“火枪”公园里相遇的,对加斯帕尔的出现、他发现那本在故纸堆里的书,走进哥特式建筑,遇见畸形怪人,看到雅克林娜唤醒干尸等过程,贝尔特朗都记述了下来,从对话者、倾听者到记录者、阅读者,这里便发生了一种主体的转移,便进行了作者的置换——加斯帕尔不再是那个梦,那次奇遇,那种发现,以及那次失望的主角,贝尔特朗代替了他的这个位置,而且在“火枪”公园发生的奇遇正是加斯帕尔的“翻版”:贝尔特朗在公园僻静处坐下,就像加斯帕尔在哥特式角落经过;贝尔特朗发现了可怜的加斯帕尔,就如加斯帕尔遇见了畸形怪人;加斯帕尔的外形是“一副贫困和受苦的模样”,“他的礼服破损不堪,钮扣一直扣至下颌;毡帽七扭八歪,从来没有刷过;长长的头发有如垂柳,梳得活像荆棘丛;双手瘦削,形似枯骨;面目狡狯、诡诈,且有病容;长着一副拿萨勒人的胡须,衬出脸颊的尖长。”就像畸形怪人是被打入地狱的罪人……

这是主体的移植,这是作者的替换,这也是魔鬼的同谋,加斯帕尔看到了艺术之思想在魔鬼那里,贝尔特朗得到了加斯帕尔送给他的“魔书”,加斯帕尔发现了艺术作品是上帝制造的赝品,贝尔特朗也认识到了艺术之沦落。而当第二天贝尔特朗去“火枪”公园想将那本《夜之加斯帕尔:伦勃朗与卡洛式的奇想》还给加斯帕尔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而问及公园里的那些人,他们竟然告诉贝尔特朗:“假使他不在别处,那他就在地狱里。”在那一刻贝尔特朗才知道,昨晚出现在公园里述说起“上帝-爱情”的艺术和艺术思想之魔鬼的加斯帕尔其实就是魔鬼。

一个关于文本的嵌套结构在某种同一性中被展开了,但是无论是加斯帕尔认识了艺术思想中的魔鬼,还是贝尔特朗在“魔书”中把加斯帕尔看成是魔鬼,这并不是艺术的迷失,相反,它开启了关于艺术、关于诗歌、关于原创的另一扇门,加斯帕尔在寻找艺术的真谛,他认为艺术“就是十九世纪的点金石”,他考察自然中的艺术,他渴望如在电闪雷鸣中破壳翱翔的雏鹰那样的独创性艺术,为的就是找到诗人存在的意义,““我的嘴唇试吹过多少乐器然后才找到清纯而富有表现力的音调,我在画布上磨秃了多少支画笔然后才看到半明半暗的朦胧的黎明。稿中记录了各种各样也许新的谐调与运色的方法,这是熬夜苦作的唯一成果也是唯一酬报。”而这一切的努力就是为了得到艺术的永恒意义——无疑,加斯帕尔的“魔鬼情结”是对于现实的一种无奈,就像他对贝尔特朗所说:“这一切都表明有两个第戎:——一个是今天的第戎,另一个是昨天的第戎。”昨日的第戎已没,所以那些教士、骑士、施主都成了教堂哥特式地下墓室里的干尸,他们被雅克林娜锤子敲击的声音唤醒,但是已经成为了干尸的他们看见的是今天的第戎,“第戎站立起来;它起立,行走,奔跑!”只不过是干尸,“全都列队拥到两翼是圣婴马槽的光彩耀目的祭坛”。所以加斯帕尔内心有着一种强烈的复古思想,而他将那本《夜之加斯帕尔:伦勃朗与卡洛式的奇想》交给贝尔特朗而消失,用意是明显的,那就是让贝尔特朗重新去发现艺术,发现诗歌,发现美,因为在贝尔特朗心里,对着第戎有着同样丰富的情感,“我爱第戎,像孩子爱喂奶的乳母,像诗人爱撩起情思的姑娘。——童年与诗歌!前者是那么短促,后者是那么虚幻!童年是只蝴蝶,匆匆地在青春的火焰中焚烧自己洁白的双翅;诗歌好比是杏树:花吐芳香,而果实苦涩。”

所以从加斯帕尔到贝尔特朗,从现在的第戎到过去的第戎,从魔鬼主宰的艺术到“上帝-爱情”的艺术,《夜之加斯帕尔:伦勃朗与卡洛式的奇想》就是一本背负着从魔鬼世界重建艺术世界的使命的作品,而艺术的丰富、多元意义就表现在这本书的书名中,加斯帕尔在《序言》中说:艺术就如一枚像章,它呈现着两面性,一面酷似伦勃朗,他是白胡子的哲学家,他沉浸于思考和祷告之中,“独自与美、科学、智慧、爱情的精灵交谈,为探求自然的神秘象征意义而日渐憔悴。”另一面则是卡洛,他是一个放浪形骸、夸夸其谈的士兵,“在广场上招摇,在酒馆里闹嚷,抚弄波希米亚人的姑娘,凭长剑与火枪起誓;唯一操心的事情,是把小胡子梳理得油光可鉴。”艺术是思想和激情,是理性和感性,是沉稳和冒失,是内部和外部,是大街和书斋,“本书的作者正是从这样两面性的角度来观察艺术的,但是他不走极端。”

打开书,为的是发现艺术的丰富性,探寻艺术的多元性,思考艺术的两面性,而其实在《夜之加斯帕尔》里,艺术呈现出的是上帝和魔鬼的两面性,甚至不仅仅是艺术,在过去和现在、表象和内在交错中,加斯帕尔在《夜之加斯帕尔》中描绘了教士、骑士、施主如何变成干尸的过程,他以魔鬼的邪恶笔法直击信仰、人性、道德——从荷兰的佛拉芒派到古老巴黎,从西班牙到意大利,从编年故事到短诗集,世界中存在的虚伪、丑陋、邪恶、暴力、阴谋和亵渎,是如何让这个世界充满魔鬼的思想,是如何让上帝制造艺术的赝品,是如何编织死亡——昨天的第戎如何变成今天的第戎?

《佛拉芒派》里的瓦匠克尼帕费尔曾经读到过哥特体的诗句,曾经爬到高高的云空里唱歌,曾经俯视着三十座教堂连成城市,但是他在入夜十分分明看见了地平线上被军人焚烧的村庄,“火光像彗星从蓝天上划过那样闪耀。”只不过有人留着尖胡须,大学士埃莱博丹便认为这是一种渎神行为,“打死这腓力斯人!”成为一种歧视和暴力,于是在三十名持戟的士兵面前,有人从窗口纵身跳进了莱茵河里;由于一连串的机遇和战争,本笃会修道院院长腰包里的两千元的一半跳到步兵上尉的钱包里,那金币还带着屁的温热;这里的哈勒姆是一幅田园风俗画,但是女侍的窗前却挂着死去的野雉;郁金香被长者看成是骄奢淫荡的象征;弹奏出美妙音乐的冈巴古提琴“琴弦断了”……于是大家“赴巫魔夜会”,每个人用死人的前臂骨作勺子,盘碟里散发着春天墓穴的气味,粗野的士兵恶狠狠将魔术书摊到在桌子上,“男女巫师已经从烟囱冲天而去,有的骑上扫帚,有的骑上火钳,而马利巴则骑上平底锅的把柄。”

在“古老巴黎”也一样,两名犹太人被人驱赶,“痛痛快快地打!痛痛快快地打!犹太人只许在白天活动,黑夜是流氓无赖的天地!”钟声敲击发出的是破裂声;杀了人的家茶馆、巡逻士兵和夜间的乞丐在一起,他们谈论着自己“火枪的光辉业绩”;修士们赞颂上帝痛斥魔鬼,骑士却和“香肩是一丛百合和玫瑰”的妇人在一起,剑尖竟刺伤了他随身男仆的眼睛;连宫苑里的两条狗堵在哦打架,“娘娘,两狗打架是因为一头坚持认为您是世界上最美丽、最贤惠、最伟大的王妃,而另一头却反对。”巴黎是古老的,这古老却是一种迷失,“珍本收藏家”有一部给老鼠咬了边缘的手稿,收藏家说:“我猜想手稿的作者生活在路易十二时代末期,这位君主有着令人传诵的善良的好名声。”但是书中提到的不是法兰西贵族夏托维厄,而是夏托纳夫,“那有什么要紧!夏托纳夫与夏托维厄其中的‘夏托’完全一样,况且,‘新桥’也应当更名。”

这是对历史的命名,这命名是不是一次篡改?而在《夜及夜之魅力》中,“夜和孤独满布鬼怪。”那里有“紧随呼啸而逃的灵魂,像一根纺锤那样滚动,连同纱杆上的白色纱线”的侏儒,有打了老婆只能回到自己又乱又脏窝里的麻风病患者,有在雷电轰鸣中晕倒死去、“巫书在黑暗的钟楼内像火把那样燃烧”的十二名巫士……夜和孤独变成了鬼怪,即使在镶嵌着耶稣受难图的十字架的房间里,也充满了鬼怪,它们是凶龙和妖怪,它们就是神甫斯卡博:斯卡博咬我的脖子,把在火炉里烧红的铁手指塞进伤口;斯卡博提供了蛇皮金斑细带的裹尸布,把我变成了木乃伊,并对我说:“我会将你直挺挺地靠在墙上,你可以从容随意地细听孩子们在地狱边缘的哭声。”斯卡博把金币撒落在屋顶上,那只不过是假钱,让疯子在冷清的城市游荡,“一只眼睛仰望月亮,而另一只眼睛,已失去了眼珠!”《编年故事》里充满着各种阴谋,侏儒打开了卢浮宫的暗门,却说是主上的意思,而主上早已经死去;骑兵进入了布鲁日,伯爵在《圣经》中起誓:“非要把野猪窝的红野猪消灭不可。”但是自卫队队长被送上了绞刑架;1412年的行猎中,拔出长剑的勒尼奥刺向了他的堂兄于贝尔,“但愿于贝尔的灵魂升上天堂,他是莫日隆的领主,惨遭杀害于1412年7月13日;但愿勒尼奥的灵魂被打入地狱,他是娄贝芬的领主,是前者的堂兄弟,杀人犯!阿门。”而在《西班牙和意大利》中,西班牙是那个事件纷繁、刀剑交击、实行火刑的国度,意大利的罗马是“警察比市民多,修士比警察多”的城市……

就像民谚“夜间的猫都是灰色的”一样,无论在时间意义上,还是在空间维度里,一切都是邪恶,一切都是阴谋,一切也都是亵渎。而这一切指向的是人类本身的沉沦,致A·德·拉图尔先生的《第二个人》明显表现出信仰的迷失,“地狱!——地狱与天堂!——绝望的哀号!欢乐的呼唤!——永远受罚者的渎神叫喊!上帝选民的歌颂之声!死者的亡灵有如被魔鬼连根拔起的山中橡树!死者的亡灵酷似天使摘下的谷间的花朵!”因为人类没有担当起创造的职责,因为人类沉睡在墓床上,因为人类被死神封住了嘴巴,“大天使吹起号角,从深渊传到深渊,此时苍天、大地、太阳,万物都一齐崩塌下来,响起巨大的轰隆声,造成广大的废墟;只因没有了人类这块创造基石啊!”

“第二个人”像是一种召唤,但是这召唤似乎是无力的,“孩子们,骑士只存在于书本之中。”这是《老祖母向小孙子讲的故事》,也是加斯帕尔写在《夜之加斯帕尔》里的故事,当然更是贝尔特朗作为读者又成为作者书写的故事,当过去的第戎已没,当骑士只在书中,加斯帕尔在魔鬼缠身的故事里寻找艺术的思想意义,“皇帝向自己的将领传圣旨,教皇对教徒们下谕诏,疯子却在写书。”自己是疯子,写出的是贫乏的书页,留下的是卑微之作,但是当加斯帕尔也成为“魔鬼”的一部分,留下的这本书便成为贝尔特朗寻找的另一种希望,在“ 致夏尔·诺迪埃先生”中说:“吟游诗人的野蔷薇行将凋谢,而每年春天的桂竹香总是在城堡与修道院的哥特式窗前盛放鲜花。”这是加斯帕尔的最后希望,也是贝尔特朗的坚守,因为就在“火枪”公园里,贝尔特朗就说过:“如果夜之加斯帕尔先生果真在地狱,那么,就让他受煎熬好了。我去把他的书印出来。”

书被写出来,书被印出来,书拥有作者,书更拥有读者,这是加斯帕尔和贝尔特朗作为同谋者的希望,吟游诗人的野蔷薇在行将凋谢时终于开放。但是,正如加斯帕尔注解了艺术作品只是造物主的赝品一样,那只雏鹰似乎被电闪雷鸣击倒了,那个在加斯帕尔和贝尔特朗世界里不断呼唤的“维克多·雨果”就如那闪电——书里有“致维克多·雨果先生”,“那时,纵使古本珍藏家竟然找出这本发霉的虫蛀的小书,他读的是第一页上你那光辉的名字,而你的大名也不能令我的名字从遗忘中挣脱出来。”雨果的光辉名字会让这本疯子写成的书不被遗忘;《摘自作者的文件夹》的散篇里,最多引用的是维克多·雨果的诗文……但是维克多·雨果只是被引用,只是顾自散发着光芒,他没有走进加斯帕尔的世界,也没有走进贝尔特朗的故事——当贝尔特朗1841年4月29日辞世的时候,他没有亲见自己的书出版,没有得到维克多·雨果的回应。

从1828年至1842年,一本短短的诗集,竟折腾了十四年之久!而出版之前贝尔特朗已经去世,他的命运或者正像他引用维克多·雨果的那句诗:“可怜的鸟儿,愿苍天为它赐福吧!”而这在现实中发生的故事在《夜之加斯帕尔》似乎早就有了预言:加斯帕尔没有出现在“火枪”公园,没有取走自己的书,他已经变成了人们传说中的“魔鬼”,是贝尔特朗看到了加斯帕尔这本书的真正价值,“如果夜之加斯帕尔先生果真在地狱,那么,就让他受煎熬好了。我去把他的书印出来。”而现在,贝尔特朗没有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作品出版,但是写者留其名便是一种永恒的镌刻,“于是他只满足于给自己的作品署上名字。”

五大颂歌

编号:S38·2210719·1764
作者:【法】保尔·克洛岱尔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9年10月第1版
定价:58.00元当当25.40元
ISBN:9787020153398
页数:264页

“我感觉到了它,精神不停地被带到众水之上……”克洛岱尔继承了兰波的灵性精神和散文诗形式,并借助东方的材料,创作出这部代表诗集。克洛岱尔的作品以东方的异国情调和大气磅礴的笔触著称,他的诗歌大多采用长短句自由组合的形式,不被固定的诗韵和格律所束缚。长诗《五大颂歌》正是如此,克洛岱尔利用语言内部的音乐性和律动感,分别五次引领读者走进他的世界,在这里,西方的古典神话、宗教信仰与中国的山川大地、人间百态相互交织,诗人则在这一系列的碰撞冲突中为生命求解。然而,《五大颂歌》所展现的野心常常使读者望而生畏,以至于克洛岱尔不得不在几首颂歌的开头写下一段“梗概”,期待人们可以拨开复杂意象的丛林,欣赏开阔的风景。让·格罗斯让评价说:“克洛岱尔和兰波是仅有不多的几个把东方的法语拿来作为其艺术的原始材料的诗人,先前并没有进入文学范畴的这一语言,现在却将其精华放到了一种密集而又激烈的话语之中。”


《五大颂歌》:在场的万事万物发生在它之中

万事万物都停息下来,万事万物都消耗在它的果实中,
任何的种子都在它所长成的种子中得到评判。
——《向新世纪致敬的圣歌》

种子在成长,种子构成生命,种子走向死亡,但是种子在种子中得到评判——种子在种子中,种子成为自我,当万事万物都停息下来,当万事万物都消耗在它的果实里,还有什么需要越过死神的门槛,还有什么需要得到成长的养料?还有什么需要救世主的庇蔽?

《圣经》上说:“乌鸦也不种,也不收,又没有仓,又没有库,神尚且养活它。你们比飞鸟是何等地贵重呢!”《圣经》上也说:“你想,百合花怎么长起来?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这是“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克尔凯郭尔说,我们要学会沉默,学会顺从,学会快乐,因为“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是作为导师而存在的,而导师之存在,它们通向的是上帝之路。很明显,克尔凯郭尔通过百合与飞鸟的媒介建立的是人和上帝之间的一致性,而在克洛岱尔“向新世纪致敬的圣歌”里,乌鸦在谷仓里“既不耕耘也不收获”,从不心烦于喝的和吃的东西,田野中的百合也不劳苦也不纺线,“它们远比荣华至极的所罗门还要更美”,作为万事万物之一种,它们“都停息下来”,它们“都消耗在它的果实里”,它们的种子“都在它所成长的种子中得到评判”。

“向新世界致敬的圣歌”在吟唱,那时的弥撒已经完毕,那时谢主恩已经告终,致敬的人在天主之名中前行于平和中,“走向敞开的大门”。敞开的大门通向何处?或者是离开所居住的篷帐,或者走在“满是绊脚的野草与遍地障碍的荒漠老路上”,以天主之名的行走,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庇护?但是克洛岱尔说,这是艰难的事,因为这就是自寻烦恼,这就是“骗得了镜子”,甚至是自我折磨,甚至是自我折磨之后的自我激愤——何不像乌鸦和百合一样,让种子在种子里评判,让万事万物都消耗在果实里?种子成为种子,万事万物成为万事万物,这才是生命本身,这才是肉身的渴求,“而生命远胜过面包,肉身远胜过衣服。/——我与苍穹底下的一切存在物和平共处!”即使死亡的日子到来,即使死亡之后越过门槛,和存在物和平共处中,在我身后的青草就可以生长,“一代代人站立起来,跟随在我的身后。”因为圣父是永恒的,圣子是永恒的,圣灵是永恒的,它们构成的“唯一永恒的主”,“圣父是孕育者,圣子受孕育并活着,/而圣灵既非孕育者也非受孕者,但源自于圣父与圣子。”

三位一体,重要的是“一体”的形,一体的本,一体的永恒,万事万物在种子中评判种子,万事万物在停息中消耗在果实里,万事万物就像圣灵一样,“既非孕育者也非受孕者”,它是圣父,是圣子,是自身——克洛岱尔在1907年唱出了《向新世纪致敬的圣歌》,在万事万物中构建了圣灵般的存在,当它们在“我的身后”成长起来站立起来并跟随在我的身后,在三者永恒中,是不是作为诗人的“我”也成为万物的一部分,是不是唱出“圣歌”的我也是源自于圣父与圣子的圣灵?种子在种子中的圣歌体系之建立,或许在克洛岱尔的《五大颂歌》中能找出一种结构性的存在线索。

克洛岱尔首先把颂歌献给缪斯,“九位缪斯!对我而言,无一多余!”她们是克利俄、塔利亚、埃拉托、欧忒耳珀、波林尼亚、卡利俄佩、忒耳西科瑞、乌拉尼亚和墨尔波墨涅,她们是高大的处女,她们是“一系列言辞雄辩的姐妹”,她们是诗句母亲,是“活着的女人们的导线”,是诗行中的语法学家。作为缪斯女神,她们之存在对于诗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而诗人又想要在颂歌中看见什么?她们是言辞雄辩的姐妹,她们是语句面母亲,她们是诗行的语法学家,对于诗人来说,在他在“饱含着清晰可闻的爆炸”中,震荡了整个生命的黑色喧哗,打开的是自身的通道,传出的是自身的气息,于是“蠢蠢欲动的九进制一声叫喊”发出——诗人想要的是将进入灵魂的东西,那种东西不是“像钉钉子一般”的由字母构成,“而是留在纸上的空白”,“空白”便是克洛岱尔诗学中最重要的形象之一,晚年的《即兴回忆录》中说。诗人的目的就是潜入到“被定义之词的深层,去发现取之不竭之意”,字母是“被定义之词”,入钉子一般被钉下,而留在纸上的空白便是“取之不竭之意”。

取之不竭之意的空白,不需要商议任何计划,不需要像筑巢的老鹰般的技艺,当然诗行中也“不带丝毫的奴性”,不寻找道路,不寻找中心,“一节一节地衡量吧,要明白在这孤立的两者之间包含的空间!”这包含的空间便是允许的“空白”,便是存在的“空白”,甚至就是空白本身,所以诗人的灵魂里要“调整乌有的诗行”,“而人们见不到别的,只看到一阵光彩夺目的翅膀旋动,浪沫飞溅!”所以要在脑子和鼻孔之间,打开喘气的通道,让那“类似于气味酸涩意识的概念”畅通;所以要打开系心灵,“吸足空气至浑身骨髓的深处”——“空白”就是不要让我知道我所说的话,就是让我在我的运动中被消灭,而这个被发现的“空白”的秘密,最重要的是成为万物:“我发现了秘密;我知道怎么说;假如我愿意,我还会对你说/万物都想说的话。”诗人不要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却让被人知道万物都想说的话,在“我”和“你”以及万物之间构筑的“空白”意象就是“寂静中的启蒙”,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活生生的典礼”,就是用诗歌、粮食和水果来填满,“我把这一使命留给大地;我重又逃向开放而又空旷的空间”,而回到缪斯女神的世界,“我”变成孤零零的存在,但是感觉到“她的手在我的手上”,“一声回答在你的眼中!一声回答和一个问题全都在你的眼中!”甚至回答就是问题本身,因为万物想说的话都在万物中说出。

万事万物的话通过缪斯女神而被说出,这是一个建立“空白”的过程,但这似乎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在“颂歌二”的“精神与水”中,克洛岱尔以“万事万物都被渗入”的方式构建了进来的诗行。1906年的克洛岱尔在北京,一种远离故土的存在,“诗人囚禁在北京的城墙内,梦想着大海”,所以诗人“我居住在一座金盏花颜色的宫殿附近,在遮掩住一个破败宝座的众多屋顶之树中,/在一个古老帝国的基本瓦砾中。”这里远离自由而又纯洁的大海,这里只有黄色之土,水和土构成了一种隔阂,“这里,汇聚了脏腻的运河,破旧的道路,毛驴与骆驼的小道,/土地的皇帝在此留下他的航迹,朝向有用的上天高举起双手,祈求风调雨顺的好天气。”所以在“梗概”中克洛岱尔说:“奔向绝对之主的冲动,唯有他才能把我们从偶然中解放出来。但在此生中,我们注定与他相分隔。”奔向照绝对之主动,就是奔向水,奔向大海,奔向水无限和解放,奔向精神,“我们通过这流动的元素跟他连接在一起,精神或水,万事万物都被它渗入。永恒的幻象在过渡性的创造中。”

让万事万物被它渗入,这是让“精神和水”成为一种沟通。主从一开始就分开了上层的水和下层的水,似乎就是分开了水和土地,分开了母体和孩子,而对主的颂歌就是要连接着上层的水和下层的水,连接母体和孩子——当中国的皇帝高举双手朝向天,祈求风调雨顺,就是祈求主的连接。但是这种渗入作为主的安排,“ 我至少还在外面”,即使自由,“你们那残忍的安排于我又有何关系?”所以克洛岱尔将这种沟通变成“元素本身”的万物观,“您的源泉根本就算不上是源泉。元素本身!”“母亲”一词在发音上接近“大海”,大海作为精神上的母亲,完成了一种词源上的同构,“我要说,我需要的,是母亲!”回到元素本身,上层之水就是下层之水,水手是水手,鱼儿是鱼儿,“而是事物本身”,是水本身,是元素本身,“永远前来重新找到水,/构成唯一的一滴。”

水之存在,精神之存在,就是我,“我才是精神!如同水/从水中,精神认出了精神”。但是另一个维度来说,我作为人,我和万物在对象意义上存在,“我是主人,/我在世界中,我四处运用我的知识。”只有将我也当成万物,那么精神才能真正认出精神,“我认识万事万物,万事万物在我心中也彼此认识。”这是一个“我”从主客体的关系到同一性关系的构建,是从万事万物的渗入到万事万物的本身,再到万事万物被说出而被构建,“万物中的精神释放出水,放光并澄清。请求主成为自身,从致命的黑暗中流出。水能净化,当它听从主的召唤喷涌而出,正是这些眼泪从一颗忏悔的心中流出。”诗人的使命就是“给万物带来其释放”,就是建立起关系,最后是“请把我从我的自身中解放出来,请把生命物从其境况中解放出来”。

保尔·克洛岱尔:诗是“留在纸上的空白”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和主之间依然是需要一种沟通的媒介,依然存在于“上层的水和下层的水”的隔离中,依然是孕育和被孕育、创造和被创造之间的关系,“无论我的脑袋转向哪里/我都凝望着世间创造物的巨大八度音!”所以“精神和水”的颂词需要将诗人和主之间的那道隔阂拆除,如水一样自由地连接,这便是诗人所寻找的“在场”:“任何生命物,由于它是/永恒之世的一件作品,正因如此它会表达出心声。/它在场,而在场的万事万物发生在它之中。”在场,就是永恒,就是不死,就是在死中完成死,在灭绝中完成不朽,在发生的万物中发生,而这就是水的精神,“可分的水衡量着人/不失其身为液态的本质/而且至纯至净,万物皆能从中反映出自身。”

从“万事万物的话”通过缪斯而被说出,到“万事万物”如水一般反映出自身,克洛岱尔的两大颂歌指向的是万物的言说和万物的生成,而在颂歌三“尊主颂”中,在对主献上感恩的赞歌中,诗人的目的是为了“解脱偶像”——这偶像是诗人自己制造的偶像,也是诗人把主看成是偶像,所以在诗人的世界里,心灵赞美我主,让我主将自己从偶像中解救出来,也成了一种偶像的束缚,它是书本中的概念,它是仆役中的位置,它是文本中的神,“因为死亡的形象产生死亡,而对生命的模仿/产生生命,而我主的幻象则孕育永恒的生命。”所以这一尊主的颂歌里,诗人需要的是主对自己的真正解救:“您看到这片土地,它就是您纯真的创造。快把它从不忠诚者,从不纯洁者,从亚摩利人的桎梏下解救出来!它就是为了您而不是为了他而造出来的。/通过我的嘴,用它应该赋予您的这一赞美把它解救出来,就如同异教的心灵在洗礼之后萎靡不振,就让它从四面八方来接受权威与福音吧!”解救的深层涵义便是在拥抱诗歌使命中,让万物寻找到主,“在阳光和烟雾中,/你将向那来临的昏暗一代人,/显现出光芒,解释各民族的命运,还有您对以色列人民的拯救,/就按照您曾经有一次对大卫王给出的许诺,您记得您的仁慈,/按照您对我们的父辈说出的话语,对亚伯拉罕,对他所有世纪中的后代。但愿如此!”

“在万物之中找到主”,找寻和解救,是无限靠近主敬虔于主,而在诗意世界里,诗人又该如何在诗歌中找到主的万物?颂歌四是献给美惠缪斯女神的,和颂歌一给九位缪斯不同,“诗人与缪斯的对话,这一缪斯渐渐变成了美惠女神。”不是诗人靠近美惠女神,而是美惠女神不断靠近他,而且靠向的“却是他本人”,在这里一个转变是:诗人在“九进制”中为缪斯献歌,是要在“万事万物都停息下来,万事万物都消耗在它的果实中”寻找自身,而当缪斯女神变成美惠女神,当美惠女神靠向诗人而让他成为自己,“她让他回想起来的正是神圣的快乐,还有就是他个人神圣化的义务。”也就是说,诗人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向主祈求解脱偶像,而是诗人自己完成了“个人神圣化的义务”,也就是从主的世界变成神圣的自我的世界——在三个唱段和“反唱段”中,个体神圣化的诗人却拒绝了,“诗人捂住耳朵不听,并转身返回了大地。”

“依然是出发,依然是建立起来的交流,依然是启开的大门!”诗人厌倦了在众人中扮演的角色,他使用的词语是女神的词语,他拥有的句子是女神的句子,他所行的脚是女神的脚,所以诗人在“第一唱段”中定义了人的伟大诗篇,“最终超越了次等事业并与永恒之力取得了和解,/伟大的胜利道路,穿越了取得和解的大地,好让摆脱了偶遇的人从那里向前走去!”而在“第一反唱段”中,返回的是生命本身,“要想改变世界,你根本就不需要镐头和斧子,也不需要瓦刀和利剑,/你只需要瞧一瞧它就够了,用既能看又能听的精神的这两只眼睛。”“第二唱段”中作为一个男人的诗人接受了女人的引诱,他把这看成是艺术的影子,“而我的艺术为的只是用字母与词语来做它的一个可怜兮兮的影子?”“第二反唱段”中,诗人则摹仿女神“那残疾的前行”,以此来证明快乐和痛苦是自己的主人;“第三唱段”中对“自身的必然性”提出了疑问,“当我理解了所有的生命,/它们中没有任何一个是一种自在的目的,也没有/办法让它成为那样 必须如此。”在“第三反唱段”中,美惠女神认为要将法律和正义扔到脚下,“除了存在于你我之间的这一爱。/根本就不是你选中了我,而是我选中了你,远在你诞生之前。”在诗人不断接近伟大、抵御诱惑、理解生命的过程中,“终唱段”里是诗人最终“绝望地转向大地”,拒绝个人神圣化的义务,诗人听到了“人类肉欲之爱的最高召唤。”

肉欲之爱的召唤,诗人为什么最后在“封闭的屋子”里唱起颂歌?人们指责诗人写作技艺中的封闭特点,但是诗人的妻子回答说:“该是时候让他的整个生活转向内心了”,诗人自己则认为,自己的忠诚和仁慈是面向主,“封闭的屋子的冥思,在这屋子中,一切都转向了内心,在这屋子中,任何一个事物都依照天主的命令转向了其他。”人们说诗人背叛了他们,“代言人,你把我们委托给你的这一话语带到了哪里?”诗人回答说:“我不是一个诗人”,“我的渴望就是做天主之大地的一个拢集人!就像克利斯朵夫·哥伦布扬帆起航,/他的想法并不是发现一块新的大地,/而是在他这颗充满了睿智的心中能有一种对界限,对圆球的激情,那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永恒地平线的圆弧。”这是诗人转向内心“封闭的屋子”的开始,而这转向本身就是自我入万物般的成长。诗人说,对缪斯的赞赏是自己年轻时的所为,而现在到了成熟的中年阶段,学会的是辨别四大基座,、四大外在者,它们是天国的四枢德:心灵的北方是谨慎,“就像智慧的船艏引导着整条大船。”南方是力量,东方是节制,西方是正直,“她们分别看护着我的每一道门”。

这便是诗人所说的“封闭的屋子”,在谨慎、力量、节制和正直看护的里面,是主,是生命,是永恒,也是火和囚室,也是憎恶,也是死去,但是,封闭的屋子的作用是“向死者们致意,“我们并没有跟他们分离,他们没有停止过成为我们的邻人。”而这是不是生与死的在场?是不是万物“发生在它之中”的在场?颂歌里总是有如其所是的万物,种子是种子,大地是大地,空白是空白,新的世纪是新的世纪,“那里装满了大地收获的最初成果,/只是圣餐盒而绝没有酒杯,因为我们在天主的国度痛饮新酒之前,将绝不品尝这葡萄园的果实。”

雨中鹰及其他

编号:S38·2210709·1763
作者:【英】伍德·休斯 著
出版:广西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0年12月第1版
定价:88.00元当当63.40元
ISBN:9787219110591
页数:616页

本书是英国传奇桂冠诗人特德·休斯的中译本诗集,涵盖了他近40年诗歌写作生涯。作品包括休斯最早的诗集《雨中鹰》,也包括开创性动物诗集《乌鸦》,标志性作品《卢柏克节》《沃德沃怪物》《穴鸟》等,儿童诗歌杰作《季节之歌》《河流》等,以及部分未公开出版的诗歌佳作。这些复杂而丰饶的作品,按照时间先后编排为一个厚重的诗歌序列,由他那比同时代人“更悠长、更深沉、更粗犷”的声音所推动,展现了他清晰的语言、睿智的幽默和对人类处境的洞察。在这里,自然界变成了一个惊心动魄、充满恐惧的类似人类的世界,而无论它们是关于农场的诗,还是关于动物的诗,乃至关于皇家假面舞会的诗,都展现了休斯卓越的诗歌技艺,充满了源自诗歌原始仪式般的内心喜悦。通过这些诗,我们将真正接近一个“乡村编年史作家”,“打破形式的现代艺术家”,“一个真正的梦想家和现代原始人”,一个拥有“雷霆之声”的强力诗人。


《雨中鹰及其他》:乌鸦内疚地飞走了

坐着
喝着茶,他看起来像只邋遢的上了年纪的鹰,
而他嘲弄的尖笑声
就像只邋遢的上了年纪的鹰那样。
——《记一个盖茅屋顶的人》

一个盖茅屋顶的人,脸光亮得像犁头,干瘦的前臂像钢索,他拍打着芦苇,把它做顶饰。大约是累了,就坐在那里喝茶。一个盖茅屋顶的人,已经饱经风霜,尽管这是一个清白的差事,但是对于他来说,“看起来像是只邋遢的上了年纪的鹰”,在那里坐着,在那里喝茶,在那里嘲弄出尖笑声。

大约没有人看见他,他孤独,而实际上,“看起来像是只邋遢的上了年纪的鹰”已经不会飞翔,已经不会从空中俯冲而下,因为坐着,喝着茶,所以他在屋子的“上面”,所以“看起来像是只邋遢的上了年纪的鹰”。不会飞翔的鹰,上了年纪的鹰,在上面“扣人心弦”当然,他再也不会成为“雨中鹰”——甚至还可能从屋顶上掉落下来,砸在地上成为一只死去的鹰。向上的可能,向上的不可能,向下的不可能,向下的可能,“他在上面”在和“上了年纪”形成的反差中,一只鹰丧失了不断飞跃而抵达天宇的意义,距离上帝太远,一只鹰只是一只上了年纪的鹰。

这是特德·修斯记下的“摩尔镇日志”,在这个小镇上,除了“盖茅屋顶的人”之外,还有一辆拖拉机,“汗流如注,/狂怒着,颤抖着,欣喜着。”还有一只狍子,“雪带走了它们,很快也带走了它们留下的蹄印”,当然如果向上看,还可以发现“彩虹”,“蔓延的狂风浓雾笼罩荒野,朝着我们/倾斜和变白,然后世界朦胧起来/并在四十五级的冰雹和震动大门的强风里/消失不见。”那一刻,在“彩虹的诞生”中,分明看见了朦胧中出现的上帝,“我们得找地方掩护。/把牛犊和他母亲留给上帝。”但是彩虹很快消失,上帝当然也不复存在,和“盖茅屋顶的人”一样,在上面只是一只不会飞的上了年纪的鹰,于是在《经过萨默塞特》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在地上的獾,“凝视纹丝不动的他,像一颗铁钉/被齐头敲进头骨,/敲进紫杉木桩。”这是生命重要时刻中的一只獾,因为“有些东西一定会留下。”

留下,就是像铁钉一样被敲进头骨中,留下,就是刻在大地之上——鹰和獾,组成的也是天空和大地的意象,而“摩尔镇日志”所记下的是一只本应飞翔的鹰上了年纪,一只生命中重要的獾在大地上留下永久的痕迹,如彩虹一般,当消逝,连上帝也变得模糊了。而这样的一篇再也飞不起来的日志,在1989年之前的1979年就已经写好了哀伤的序曲,10年前休斯就写下了《大地麻木》的诗集,在破晓时分,冰霜弥漫如闷燃的烟雾,天边却有着滚烫的铁块,一切都是起始的力量,但是水仙一动不动,鸟儿沸腾在大地边缘,悬铃木花蕾还没有绽放,树叶都皱成了一团,那世界只有转瞬的诱惑,只有怀疑的目光,最后都定格在“白屈菜和云朵的死亡展览上”。“大地麻木”是因为死亡的不断迫近,是言说的彻底丧失,“此时从单纯又不露声色的脸后面,自我看透了/一张不单是耳聋的脸,一张黑暗中的脸,一张未觉察的脸/一张仅仅是前面的皮,把自我掩藏、割裂的脸。(《聋哑学校》)”当然,也是不能像鹰一样飞翔,那个气定神闲的年轻人本来用十二镑买下了一辆摩托车,但是在一个雾蒙蒙结着霜的清晨,“他逃走了”,之后,“撞在一根电报杆上/在斯温顿西边一条笔直的路上。(《一辆摩托车》)”

也是死亡,也是逃亡,飞不起来的摩托车葬送了一个生命,而这“大地麻木”的世界里,这个死于车祸的年轻男人是因为发现了战争的隐痛:这是一辆战争期间的摩托车,它曾经轰响,曾经溃逃,曾经遇到故障,它现在锈迹斑斑,变得窘迫,变得陈旧,“在别处历经布伦机枪、炸弹和火箭筒。”当战争结束,爆炸停止,交出武器的男人成了和平时期的囚犯,但是,“战争回缩进他们的睪丸里,隐隐作痛”,而当年轻男人骑着摩托车逃走,仿佛那场战争的死亡魂灵还没有远离,终于斯文顿西边笔直路上的一根电线杆撞到了他,他倒在“大地的麻木”中,就像从屋顶上掉下来的那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邋遢的鹰。

从“大地麻木”到“摩尔镇日志”,休斯似乎一直站在和战争有关的现实里,那是怎样将飞升的希望变成坠落的命运的残酷过程?这是关于大地的麻木,关于人的苦难,关于天空的朦胧,1957年的《雨中鹰》中,修斯第一次写到了和人有关的死亡:照片上的六个年轻人都死了,仅仅在拍下照片六个月后,“都是在一次礼拜天远足时折了生命。”所以当端详这张照片,感觉到的恐惧在于:“微笑源自仅有的一次曝光/从它的一瞬和热度里掮起各自的身体。(《六个年轻人》)”1967年《沃得沃怪物》诗集中则第一次出现了经历了战争创伤的人,那是坐在椅子上的父亲,他“从四年炮火与泥泞的历练中恢复”,但是身体已经被折腾得沉默无言,外在的弹孔可以被治愈,但是那血色闪烁的炉火,已经侵入了身体内部,“他的记忆被掩埋,动不了的锚,/在颌骨、炸掉的靴子、树桩、弹壳和弹坑中间,/淋着雨,雨滴敲击着它的长杆/加固着它的领地——太阳已经放弃,在那儿/再也没人能从掩体里出来。”再没有人出来,是因为“他和他们一样都无法摆脱,相反,却铸成一体,像铁块,/垂得比爬犁的翻耕还要深”,所以留在岁月中唯一的“出路”便是和“所有与我父亲幸存有关的残余魅力”说再见,便是让英格兰关门,让绿色海葵闭合——走留下一个纪念日。

一切都已经死去,一切都无法走出,这便是人如那只“邋遢的上了年纪的鹰”一样,书写的是一个不能飞翔的寓言,书写的是坠落于麻木大地的命运。在1989年的诗集《望狼》中,修斯的目光再次审视经历了战争、沉默的父亲,“他重拾战前的生活乐趣。/然而他所展示的强有力定义/却是一种褪色的蒙太奇”,那里是水坑里打滚的战士,而每次炮弹爆炸都会下雨般撒下骨头以及另外的碎片,“无辜者的大屠杀中/一个肥皂味的幽灵。”从天上而下的是骨头和碎片,砸中了我们,因为“我们是尘土”。那是一种叫“绵延岁月”的存在,“当战争的谈话/像偷袭的连珠炮,靠近你。/我曾东拼西凑地把它组装成一体。”这一体中有特等的军功章,有昏厥的伤者,有落进战壕的士兵,以及沉默的你,“你拒绝讲述。/我不得不从别人那儿打听/你所承受和你做过的一切。”不言说只是白天的沉默,而到了晚上,“我能从我的卧室里听见你——/这全部的绝望仍在继续,/无人区仍在哭喊和燃烧/在我们屋子里面,而你又一次/爬出战壕,蹚水回到刺眼的光中”……你沉默,我却听见,在白天和夜晚呈现的不同世界里,所谓记忆和现实都在绵延岁月中成为了一种错位的存在,“似乎你仍然无法够着我们/带我们进入安全地带。”

一样无法让人进入安全地带的还有“沃尔特”,在战争中,他发现了铁丝网边的大个子德国人,他在发动进攻前报告了这一信息,但是在进入战场后,一个子弹击中了他的腹股沟,当然,更多的子弹把他的妻子和孩子一个一个打倒……当他八十四岁,讲述同一个故事,他说的是:“我早该死,我想死。”在愤怒中,他更是责问死亡本身,“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死了算了?”在夜晚的痛苦中,他更是抓挠着皮肤轻声说:“上帝啊上帝!”说着故事的老人,听着故事的新一代,在对死亡和上帝的责问中,谁也无法收容这个痛苦的灵魂,唯有埋葬,“沃尔特!沃尔特!/我将之埋葬/悄悄地,胡乱地/埋进我的衬衫里。”当埋葬老人,埋葬记忆,埋葬岁月,埋葬故事,他的凝视再也不会和现在的目光相遇。沃尔特之死,是战争的残酷压迫,是命运的悲痛呈现,是无法向上成为雨中鹰,更无法在飞跃中接近上帝。

盖茅屋顶的人似乎从上面掉了下来,而上帝也不在上面了。对于休斯来说,这和战争有关的一切,这麻木的大地,这死去的记忆,都是因为上帝被望见的人改变了。所谓的“神学”只不过是一幕黑色的游戏,“亚当吃了苹果。/夏娃吃了亚当。/蛇吃了夏娃。/这是黑暗的内腹。”所以当蛇在天堂里睡觉消食,它聆听的是“上帝愤怒的呼喊”。在神学中,有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有诱惑的蛇,有上帝的呼喊,“神学”是人的原罪学,是动物的犯罪学;而上帝和狗结合而成的是“高格”——God和Dog拼合成的是Gog,“狗的神是从桌上掉落的残羹剩饭。”弥赛亚的呼喊变成了张开的嘴,“高格”所建立的是另一种黑暗:“之后我静静地在水塘边喝水。/地平线载着石头和树进入黄昏。/我躺下。我变成黑暗。”黑暗中的上帝,黑暗中的狗,当然还有黑暗中的“锡安山”,这座“赐平安的山”上,墓碑石板是第一本世界指南,挡住了月亮的是黑色的建筑,“而基督不过是条光着身子、流着血的虫子/他放弃了圣灵。”最终听到的是“用狂暴的凿子和螺丝刀/扯裂神圣的建筑物(《锡安山》”

特德·休斯:人不是人,上帝亦非上帝

曾经“上帝之言”是最纯洁的露珠,一滴就足够滋润大地,但是当向上的目光无法以飞翔的方式抵达上帝,当一切的圣洁都变成黑暗,水滴同类的是“淋巴和血液的兄弟姐妹”,“在高大教堂的脑袋里,鼹鼠的耳朵里,鱼的冰块里,/在老虎动脉的角斗场里,/在狗肚子的贫民窟里”——这是“寻求经验的人间道一滴水”,是上帝在人类中寻找经验的一滴水,还是上帝只给了人类自我言说的一滴水?露珠滴落在话语音节的镜面上,这是造物中第一声孤独的哭喊,从此世界进入到了感官之网里,进入到黑暗世界中,进入到那个“肩负世界、可怕”的我之中。在这个过程中,休斯定义了人类可能的两种路径,一种是如鹰一般在飞翔中看见上帝,这是从人格到神格的过渡,八十四岁经历了战争的老人在痛苦中喊着“上帝啊上帝”,沉默的父亲之叫喊也是为了寻找一个安全地带,还有偷走摩托车的人,还有六个年轻人,还有那些战士,甚至盖茅屋顶的人,他们总有一种“在上面”的欲望和快感,借以摆脱这个充满杀戮和死亡的世界。

但是很明显,战争本身意味着杀戮和死亡,不是他们逃避而在上帝中救赎,而是每个人的手上总是沾着死亡的血迹,所以人格没有在救赎中成为神格,相反,却在不断的坠落中具有了“物格”:动物般的存在。在1957年的诗集《雨中鹰》中,修斯在收录的第一首诗里就表达了这种“思想之狐”的存在意义:在午夜的森林里,在时钟的孤寂中,我手指摩挲着白纸,暗夜有东西挤进了孤寂,这是一只“狐狸的鼻子”,“冰冷似暗夜的雪/小心精细地触碰着枝条和叶;/两只眼随之而动,一下/再一下,时断时续”,当狐狸进入头脑的黑洞,“而纸上/有了印记”——这是一只思想之狐,助力于诗人在黑夜冥想中产生诗意和思想,但是这思想之狐也以另一种拟人化的存在而进入这个关于人类的寓言叙事中,从此人变成了动物,从此动物具有了人的视角。

在初期的诗作中,修休斯赋予了动物一种人类的精神,它们是“自由的狂野”的美洲豹,“世界在他脚跟的猛推下转动。/越过牢笼的地面,地平线乍现。”它们是“浓灰色中的庞然大物”的马群,“街头拥挤喧嚣,穿越无数岁月、无数脸庞/但愿我还能与我的记忆相遇,在如此孤寂的地方”……这是人和动物在精神上的共鸣,但是在动物世界里,这种自由的狂野,这种灰色的庞然大物,渐渐变成了令人恐惧的象征,在鼹鼠的耳朵里、鱼的冰块里、老虎动脉的角斗场里、狗肚子的贫民窟里都留着人类的经验,它们最终变成了淋巴和血液,变成下水道的腐臭,变成留着脓液的伤口。在《霍尔德内斯的五朔节》中,这个欧洲传统民间节日,是庆祝农业收获及春天的来临,但是,那里出现的是饱食的乌鸦,是露头的鼬鼠,是凝视的花豹,是熟睡的巨蟒,春天更是隐藏着战争,“战争在燃烧冒烟:心跳,炸弹,刺刀。/‘母亲,母亲!’被刺穿的头盔哭喊道。/加利波利渗出柯达无烟炸药”;而返春的“二月”呢,却是不列颠最后一只被杀死的狼,甚至被做成了狼面具,“嘴紧紧地咬住这个世界。(《二月》)”而具有美国独立象征意义的《七月四日》,水虎鱼和美洲豹被设为成套的法律,哥伦布的叫卖声穿过北美,最后一头猛犸象被杀死,“就连亚马孙也被征税和巡逻”;《栖息的猎鹰》留下“我的规矩是扯下脑袋——/分配死亡。”《画眉》“它渴求血液的味道,甚至自己身上流出的/它也会自己吞食掉”,而《狗鱼》“生来就是杀手:狰狞苍老的冷笑。”

它们是“沃德沃怪物”的自身之死,“谁杀死了这些叶子?”苹果说,“我把它们都杀死了。”梨看见了叶子的掉落,西葫芦接住了它们的血液,燕子给它们做寿衣,小河给它们挖坟,乌鸦给它们做牧师,风儿给它们送葬,落日给它们抬棺材,拖拉机给它们唱圣歌,知更鸟给它们敲丧钟,在自然世界里自我生死和救赎;它们也是人之死,在《子宫口的审讯》中,出生即被死神控制,“这双瘦骨嶙嶙的小脚是谁的?死神。”毛发丛生形容枯槁的脸、仍在运作的肺叶、实用的肌肉外壳都是死神,“谁比希望更强大?”也是死神,“谁比意志更强大?”一样是死神,“比爱更强大?”还是死神,“比生命更强大?”就是死神……死神主宰了一切,死神就是一切;它们也是神之死,“上帝试图教乌鸦张嘴说话。/“爱,”上帝说道。“说,爱。”/乌鸦张嘴,于是白鲨闯进大海/不断向下翻滚,探寻它自己的深度。”在上帝最终分开他们之后,“乌鸦内疚地飞走了”——这是《乌鸦的第一堂课》,乌鸦是黑暗的乌鸦,乌鸦是飞翔的乌鸦,乌鸦是战斗的乌鸦,《乌鸦的战役记事》《乌鸦战败》《沙滩上的乌鸦》《乌鸦的梳妆台》《乌鸦的象图腾之歌》《乌鸦的战斗狂怒》组成了乌鸦的叙事,但是当乌鸦从上帝面前最终飞走,上帝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不再是造物主,神学被解构,人格在堕落,“于是男人喊叫,却发出上帝的声音。/于是上帝流血,却流出男人的血液。”在“人不是人/上帝亦非上帝”的混合世界里,只有乌鸦还是乌鸦,还是可以飞走的乌鸦,“咧嘴狞笑//大喴“这就是我的造化”,//让他自己黑旗般飞舞。(《乌鸦黑过以往》)”

向上,只有乌鸦在飞翔,向下,是腐烂的尸体,在失去了上帝之救赎和人类之自由的世界里,“上帝就是只全能的蚊子”,而拟人的动物只是人的物化,所以这依然是卡夫卡式的异化寓言:“他是一只猫头鹰,腋窝里文着‘人’字/在折了的翅膀下/(被这堵耀眼的墙惊呆了,他掉落在这里)/在折了的翅膀下,巨大的阴影在地上抽搐。/他是个披着无望之羽的男人。(《卡夫卡》)”

赤彤丹朱

编号:C28·2210709·1762
作者:张抗抗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95年05月第1版
定价:27.00元当当21.70元
ISBN:9787020093687
页数:380页

赤是一种红,彤是一种红,丹是一种红,朱是一种红,《赤彤丹朱》以不同颜色的中国汉字的排列组合,构成一幅悲壮的历史图景。张抗抗从女儿的视角讲述了一个革命知识分子家庭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坎坷命运。从三十年代末期的珠江三角洲,江南水乡和光怪陆离的上海滩,一直到九十年代的杭州西子湖畔,一对青年时期先后参加革命的恋人,历经了半个世纪的生死磨难。张抗抗描述了从“红色理想”到“红色风暴”到最后“红色神话”的消解,从个体命运中寻找半个世纪席卷中国的“红色变奏曲”的成因,对诸如“牺牲”“阶级”“血缘”“真相”等,进行了解构,希望回答的依然是出口问题:“你要到哪里去?而我是从一个泛滥着罪恶而荒淫、充满着饥饿和痛苦的城市来的……”“我也来自那样一个可怕的地方,但我要去的却是一个最理想的幸福的草原……”为“朝内166人文文库·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系列之一。


《赤彤丹朱》:我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见证人

没有流血,却读出了鲜红;没有墓穴,却读出了黑暗……
——《十四》

有和没有,构筑了文本和现实的双重关系。第一层现实是在前天,昨天的昨天,经过了“张抗抗文学馆”,经过了浙报报史馆,经过了炎热午后的马路,经过了可以仰望的14层公寓,然后和一个97岁的老人面对面。现实是纯粹的一次采访,工作需要让面对面变成了现实对历史的一次人为介入。当对话涉及70多年前的那段历史,我说过,老人已经被书写在历史里,而我完全在外面,“这样的采访是不是反倒变成了一种强行入内的折磨?甚至是一种对时间的解构?”甚至那天下午窗外下起了暴雨,刮起了狂风,响起了雷声,“我在里面,是安静的,是友好的,而外面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里面和外面完全被隔开成为两个不同的世界。”

历史和现实之间的那段鸿沟我无力用想象的方式填补,当然,现实本身在窗外和窗内、暴力和安静中成为分割的存在。而且,在97岁老人之外,我还想听一听他的女儿、著名作家张抗抗对那段家族有关历史的回应——我对没有将“著名作家”作为一种修饰放在张抗抗身上,而只想以“女儿”的身份属性来解读个体经历的历史,但是面前一直陪伴我对她父亲作采访的张婴音告诉我,姐姐张抗抗因为最近比较忙,可能没时间接受采访,她的建议是参考网上张抗抗关于那段历史以及创作访谈的文字。让采访变成对文本的静态化参考,当然不是我的目的,但是在无法直接面对的情况下,还是答应了。

这是昨天的昨天的第二层现实。说实话,我对张抗抗只是耳闻,甚至从未读过她的作品,和她的文本建立某种关系似乎也成为了一种虚无。但是现实是需要用某种方法连接起来,经过城市,进入公寓,是一种连接;购买图书,进入阅读,是一种连接,而完成阅读,通过邮箱提问也是一种连接——即使窗外和窗内、暴力和安静成为一种分割,即使无法面对面采访成为另一种不在,从文本里是不是也能找到线索,是不是也能形成回忆,甚或是不是也能构筑一种真相?昨天的昨天之后,是昨天,是今天:打开了刚刚取来的快递,翻开了还留着递送印记的小说,进入了张抗抗1994年完成的文本《赤彤丹朱》。

赤是一种红色,彤是一种红色,丹是一种红色,朱是一种红色,当四种颜色成为文本的主题,是强化“我的名字叫红”的色彩学人生?还是在解构红具有的政治属性和宏大叙事?一种先入为主的观感来自于《张抗抗文学回忆录》自序中的说法:“‘赤彤丹朱’四个红色的汉字垂叠交错,彼此挤压,奏出一首哀婉凄凉的红色变奏曲。在那块猩红色的底版上,留下了辨不清颜色的血迹与泪痕;最后演化成一个现代的红色神话。尽管风暴与神话最终被岁月消解,但心灵的创痛仍与沉重的历史同在。”暗色的红,光亮的红,热烈的红,皇权的红,却在彼此挤压中变成红色的变奏曲,那么红是不是反而指向了鲜血?红是不是对神话的解构?红的覆盖之下是不是有着沉重和疼痛?一个线索是:当1994年张抗抗完成《赤彤丹朱》时,她将小说分成了三个部分:《非红》发表在《收获》上,《非梦》发表在《钟山》上,《非黑》则发表在《花城》上。

一部小说分成三个部分,以彼此独立的方式形成了“非”系列,拆分就是一种拆解,“非”更是一种消解,张抗抗似乎在这种解构中寻找着对于历史的另一种讲述方法,讲述是让“作者”变成了“我”,而第一人称的出现,就是实现了现实对历史的介入,就是完成了历史的书写,“我”是旁观者更是见证人,当“我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见证人”一种可能性的存在,是让宏大的历史成为一种非红非梦非黑的个体叙述,“对于这一点,我一向深信不疑。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闭上眼睛还是睁着眼睛,只要我愿意,封存于遥远过去的那些景象,就会如同影子般清晰或是朦胧地显现出来,然后向我慢慢伸出一只手,像只搭襻似的,把我出生前和我出生后的那些事情,准确无误地钩在一起。”我存在于父母的体内,我慢慢长大和成熟,我破门而出呱呱坠地,对于“我”的一次命名,更重要的是:“于是有一天我决定试着来复述这些故事。”命名而复述,“我”其实是走进了历史,甚至于在那段固化的历史和人物命运相连时,“我”发出的疑问是:“他们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另一种样子?”

“是……而不是……”把命运变成了一种选择题,但是裹夹在历史中的个体真的有选择的权利吗?“非红”部分是关于母亲的,在红而非红的经历中,母亲到底遭遇了什么?从唐家到朱家,那条小船是母亲人生旅途中的第一站,出生六天的她在小船凄凉的桨声中开始了一生的漂泊;而漂泊在母亲的血液里却变成了自由,人之初性自由的她在抗战爆发后又以漂泊的方式来到了天目山;革命年代的那一记“仙人跳”,又让母亲从浪漫一脚跳向现实,从本真走向理性;参加了朝鲜义勇队之后遇见了自己的爱情,但是爱情在革命中的黯然失色乃至于成为死亡的一种阴影,“死神却比爱神抢先了一步到达。”遇见张恺之奔赴上海走进婚姻,对于母亲来说试一次新生,“爱情和事业,在那两年里,轰轰烈烈地一齐向她涌来。”但是“革命”没有终结,红色还笼罩着,甚至革命变成反革命,红色变成了黑色……

“非黑”是关于父亲的,从11岁到上海谋生,到17岁来到天目山,乃至后来的抗战、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事地下革命活动,在父亲的生命中,红色一直是照耀在他身上的光亮,“从一个流浪青年到新闻记者,又从记者到失业青年;从苦闷彷徨徘徊等待,直到觉醒直到反抗——这不是一个人的历史,而是一个正发生着骤变时代的历史;这不仅是他人生的简单记录,而是一次信仰的抉择和确认的艰难旅程。他将把共产党和共产主义作为他毕生为之奋斗的远大目标,使自己的全部生命为之燃烧出最灿烂的光和热。”但是经历的劳改生活、帽子上的“叛徒”字样、隔离审查,那片红色却成为了黑色,“鲜血溅于蔚蓝的天空,天变成了红彤彤的天;鲜血流入焦黑的土地,地变成了红彤彤的地——唯有残留的斑斑血迹,在空气的朽蚀中渐渐发乌,然后如墨如黛如黧如玄,在长达三十年的岁月里,将他涂抹成一团漆黑。许多年中,他不得不生活在一个失去了色彩的世界上,他像一个黑色的阴影,覆盖了这个家庭中所有的人……”

红而非红,黑而非黑,父亲和母亲的个体历史中掺杂着太多的困惑,混合着太多的迷失,作为一个早在他们体内的“我”,见证了他们生命转折的“我”,又该如何面对着非红非黑的历史?一方面,“我”是父母的代言人,当贾起在天目山牺牲,当爱情在革命中被摧残,我的疑问是:“革命为什么是这样残酷的啊?”当母亲成为反革命,我的问题是:“难道她年轻时所希冀的那个平等、民主和自由、富足的社会,只是一个虚妄的梦么?”当父亲遭遇不公,一夜之间的决定变成二十八年的错案,我的质问是:“如果社会理想的实现需要以人的价值丧失作为代价,那么这种社会理想的‘价值’究竟何在呢?”这是对父母已经经历过历史的疑问,“我”更多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这段历史。但是,“我”更多的意义是对于历史可能性的书写,而这种书写在介入中审视的是从红色理想到红色风暴到红色神话的消解,其中的两个隐喻便是红痣和黑色胎记。

张抗抗:置于似红非红、似黑非黑的底色中

“我”是在身上肚脐眼的地方偶然发现了小小的红痣,“红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转折,也是一个神秘的句号,预示着我少年时代的突然终结。”红痣是原先长在母亲身上的一个标记,红痣代表的鲜血和苦难,代表着革命和理想,母亲迷恋绛红色的绒手帕、红皮鞋、红毛衣,都是红色理想的象征,但是有一天她却发现那颗红痣消失了,一模一样的红痣长到了“我”的肚子上,一种移位,似乎就是“非红”式的遗忘,“我曾经是喜欢红色的……红色奔放、热烈,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可是如今,我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害怕红色,它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总是像一摊摊鲜血……使我觉得恐惧……我心里的红色,恐怕就只剩下那个小红帽的故事了……”但是当它出现在“我”的身体里,“我”承担的是对于历史“复述”的职责,我是母亲精神的避难所,是流亡的灵魂最后的寄存之处,或者说,我作为一个美丽的童话而存在着,这个从红到非红的童话里有着浓烈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即使遭遇挫折,遭遇打击,遭遇不公,“非红”的底色依然是一种红,只不过再不是红色风暴的宏大叙事,而是不磨灭的红色理想——当“我”在十九岁那年毅然选择去北大荒,在和母亲不辞而别时,其实在远行中开始了另一种理想,这是一种继承,也是一种超越,更是对自我的命名,“至此,妈妈在她对世事万物的宽宥中,完成了她对自己的阐释。”

而黑色的胎记长在“我”的头上,它又成为对父亲黑色记忆的一次“复述”。黑色是父亲遭遇那一场灾难的写照,是鲜血流入焦黑土地的颜色,是朽蚀的空气变幻的颜色,是父亲在失去了色彩的世界上命运的颜色,但是黑色却依然是他生命中的颜色,“当历史还其本色之时,他一头黑发却已花白。唯有黑色的双眸,依然明澈依然犀利,默默注视着脚下这片黑色的土地。”头上的胎记,脚下的黑色土地,也成为“我”对理想主义的一次继承,当我站在北大荒的黑色土地上,遥望家乡的方向,总能看见父亲的身影,“他用自己顽强的生存意志和体力,担起了所有压在他身上的重负。”他高扬着头极目远眺,他走过“卑贱”的人生却坚持自尊坚忍的人格,他经历了悲惨的遭遇,却“打而不倒”,“爸爸在苦难中逐渐抛却了他的幻想,变成一个脚踏实地的劳动者,笑傲尘世,独立于天地之间。”

红色的鲜血,黑色的焦土,它们是宏大历史中的色彩,红色的理想,黑色的信念,它们是个体历史中的颜色,红色的肉痣,黑色的胎记,它们是长在“我”肉身上的标记,却也成为“我”书写历史的符号,“我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见证人。”不仅仅是见证,更在于反思,在于质问,在于继承。父母“非红非梦非黑”的故事是现实一种,更是一部深厚的文本,当“我”在文本中对诸如“牺牲”“阶级”“血缘”“真相”等进行了解构,回到现实,希望回答的依然是个体在历史中的走向问题:

当我写出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凝望窗外,以往北方夏季干热明朗的天气,近日却是连绵阴雨、濡湿沉闷;雾气迷茫、薄云层叠;天空说不出是什么颜色——非黑非蓝非橙非赤。唯有一只硕大的气球下垂挂的广告条幅,正悠悠飘过这座城市的上空,那是我视线中仅有的一点亮色,像一条巨大而鲜红的舌头。

附录:昨天的昨天采访之后,以及今天的阅读之后,终于和张抗抗在邮件中开始了对话

Q:《赤彤丹朱》里有真实的人物、真实的时间和真实的事件,但是因为有“我”的存在,纪实文学变成了虚构,这是一种纯粹的文学创作手法,还是在“我”的见证和介入中表达了你对历史书写的可能性阐述?

A:《赤彤丹朱》作为一部长篇虚构文学,不仅仅是因为由“我”的视角,回溯家族历史的那种叙事方法,更多是由于我写作这部书的初衷所决定的。我需要一个更大更自由的空间载体,阐述自己对“父母”所亲历的苦难的重新理解和认识。对于他们大半生坎坷的人生道路上大量原始素材的处理,需要根据自己的创作需求进行剪裁和发挥。这是纪实文学无法完成的。所以,选择虚构,既是文学构思创新的必然,也是为了让历史书写达成更多的可能性。

Q:去北大荒是你人生的重要选择,这是遗传了你母亲的革命浪漫主义,还是继承了你父亲与现实不妥协的精神?亦或是你想要进入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独创世界?

A:这几种因素都有,并非单一的。在我童年到少年的成长期,我的父母正处于不公正的待遇之下,家庭生活诸多艰难。但他们从未忽略我的教育,为我买文学书订少儿杂志,鼓励我参加各种兴趣小组。我母亲对真善美的向往、对文学执着的热爱;我父亲顽强的个性和对“现实不妥协”的精神,都给予我极大影响。我选择去北大荒,好像是一种必然。其中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对文学的追求,是大家都熟悉的“诗与远方”。

穆旦诗集

编号:S28·2210620·1761
作者:穆旦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9年01月第1版
定价:43.00元当当19.80元
ISBN:9787020144044
页数:356页

穆旦,原名查良铮,诗人、翻译家,1934年查良铮将“查”姓上下拆分,“木”与“穆”谐音,得“穆旦”(最初写作“慕旦”)之名。1935年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留校任教,1942年参加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1949年赴美,就读于芝加哥大学英文系,1953年回国在南开大学任教,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受到不公正待遇。穆旦于20世纪40年代出版了《探险队》《穆旦诗集(1939~1945)》《旗》三部诗集,将西欧现代主义和中国诗歌传统结合起来,诗风富于象征寓意和心灵思辨,是“九叶诗派”的代表性诗人。穆旦的诗作具有现代性和智性的深度,在现代诗歌史上有着重要地位,他翻译的拜伦、雪莱、普希金等人的作品,在翻译界和读书界享有很高声誉,影响深远。穆旦的诗作具有现代性和智性的深度,在诗歌史上有重要地位,被研究者誉为“现代诗歌第一人”。由家属独家授权,本书收录了穆旦现行于世的所有诗歌作品。


《穆旦诗集》: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

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
——《诗》1976年4月

诗,曾经高不可攀,千万卷名诗已经在中国文学史上堆积如山;诗,被写在那一张黄纸之上,等候后世之人前来探视——在漫长历史和个人简史之中,在宏大叙事和个人故事之间,诗都是火热的熔岩,诗都是澎湃的激情,都是对后世的激励与启迪,但是为什么火热意味着苦痛,为什么激情意味着自戕?最后是被灰尘覆盖而“变得冷而又冷”,最后在“沉默的苦痛”中成为一种见证:诗歌到底见证了什么?诗歌需要见证什么?

这是1976年的哀叹,沉默着,痛苦着,“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成为穆旦困惑之后的态度,诗歌不再是永生,它又遭遇了什么?实际上,1976年,穆旦仿佛是在诗歌中得到了新生:3月他写下了《智慧之歌》,当“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当树叶开始飘零,这并不是终结,因为枯黄堆积在内心,而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那里有青春的爱情,有欢腾的友谊,有迷人的理想,每一片叶子都成为了日常生活,而这就是时代生长出的“智慧之树”,“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4月他写下了《听说我老了》,人们都对他说“你老了,你老了”,但是还有一个赤裸的我不曾被人看见,只有那个赤裸的我,才能在内心的旷野之中“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有智慧之歌,有赤裸之歌,穆旦在1976年的时候也看见了曾经“爱憎、情谊、职位、蛛网的劳作”,那些为了生活的坚强虽然都变成了“死亡之宫”,但是,“日程的铁轨上急驰的铁甲车,/飞速地迎来和送去一片片景色!”而对现实的批判之外,仍是一种渴望:“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沉没》)”

1976年的穆旦还在神/魔/人/权力中建造宏大的多声部结构,神在说话:“我不知度过多少胜利的时光,/可是如今,我的体系像有了病。”权力是病因,“你对我的无限要求/就使你的全身生出无限的腐锈。”魔在说话:“而且把正义,诚实,公正和热血/都从你那里拿出来做我的营养。”人在说话:“心呵,心呵,你是这样容易受骗,/但现在,我们已看到一个真理。”那真理就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谁推翻了神谁就进入天堂。”这是一种表象的“真理”,神和魔和人的言说,并非是对病态世界的一种嘲讽,并非是可以建立合理的制度,当权力是“不见的幽灵”,它腐蚀到各个角落,它用幻术越过誓言,“最后……人已多次体会了那苦果。”(《神的变形》)”神的变形,会成为魔,会成为权力,而最后总是对人制造的痛苦——1976年是人在受苦,1976年是人在说话,1976年便不是沉默的历史。

对于穆旦来说,1976年找到了诗歌的新生,这一年写作的诗歌甚至比遭遇了不公正待遇的那十多年诗歌还多,在1953年回国之后的23年时间里形成了一个创作的高峰。也许是压抑太久,穆旦需要用诗歌说话,需要唱出智慧之歌,需要在赤裸中看见内心,即使在“神的变形”中审视权力的扭曲,人对苦果的品尝何尝不是一种言说?但是穆旦知道自己写下的无非是“一张黄纸上的几行字”,无非是火热的熔岩在灰尘中冷却,无非是用沉默来见证痛苦——几个月之后,穆旦溘然长逝,生命最后阶段中涌现出的诗歌,看起来更像是穆旦的一种回光返照,而这回光照见的可是诗歌本身的沉默,照见的可是诗人本身的苦痛?

收入诗集的第一首诗歌是刊载于《南开高中学生》1934年春季第二期的《流浪人》,那时的穆旦是迷惘的,“软软地,/是流浪人底两只沉重的腿,/一步,一步,一步……/天涯的什末地方?”天涯在何处,是16岁的穆旦对于未来的迷惘,腿是沉重的,脚是疲倦的,头是昏沉的,心是苦痛的,连“火热般的身子,熔化了”,但是这棉花似的堆成一团的身体,却依然需要一双脚的行走,一步是向前,一步也是向前,一步还是向前,在“一步,一步,一步”中构筑的是“流浪人”向前的态度。这第一首诗,第一种态度,第一次前行,可以看成是穆旦人生“火热的熔岩”的喷发序曲。他为什么要在如此的时代还“一步,一步,一步”流浪向前?因为他看到了必须前行的现实:三岁的孩子在那里啼哭,年轻的妈妈为生存奔波,“生活?简直把人磨成了烂泥!(《两个世界》)”虽然是两个世界,但是必须活下去的“同一世界”;老木匠是孤独的,是寂寞的,“伴着木头,铁钉,和板斧/春,夏,秋,冬……一年地,两年地,/老人的一生过去了;/牛马般的饥劳与苦辛,/像是没有教给他怎样去表情。(《一个老木匠》”那是一个“通货膨胀”的中国,“在你的光彩下,正义只显得可怜,/你是一面蛛网,居中的只有蛆虫”,这是“饥饿的中国”,“我看见饥饿在每一家门口,/或者他得意的兄弟,罪恶;/没有一处我们能够逃脱”,活着就是饥饿,扼住喉咙的还有道德、法律和贫困,“饥饿领导着中国进入一个潜流/制造多少小小的爱情又把它毁掉。(《饥饿的中国》)”

当然,这也是一个多难的中国。一腔热泪对着鸟默然,“我们一同忍受这傲红的国旗在空中飘荡!”祖先们的血汗化作了青烟,四千年的光辉已经塌沉,只听到的是铁蹄声,那时敌人露出的凶焰,而喊出那不屈声音的子孙们,“黄土泥塞了他的嘴唇,/哭泣又吞咽了他们的声响。(《哀国难》)”国难当头,只有寂静,池塘里冲出几只水鸟,也是“飞上高空打旋”,当新的血涂着新的裂纹,似乎只剩下了哀伤。这是1935年的哀伤,而在1937年那屈辱的枪声响起,唤醒的是古墙的沉默,“古代的楼阁吞满了荒凉,/古墙忍住了低沉的愤怒;”古代的豪杰已经睡去,系过战马的古墙已经荒废,凯旋的车驾响在远处,原野的号鼓早就湮没,但是古墙还没有倒下,“晚霞在紫色里无声地死亡,/黑暗击杀了最后的光辉,/当一切伏身于残暴和淫威,/矗立在原野的是坚忍的古墙。”也正是在通货膨胀的中国 、饥饿的中国、多难的中国、沉默的中国中,才需要从此“一步,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

这是穆旦作为学生青春的燃烧。远处有一盏灯,有一把火,“这时,我将/永远凝视着目标/追寻,前进——/拿生命铺平这无边的路途,/我知道,虽然总有一天/血会干,身体要累倒!(《前夕》)”前方有鸟的歌唱,有云的流盼,有树的摇曳,“O,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我看》)”即使被关在园子里,也有“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园》)”这是穆旦作为行者的远足,“在军山铺,孩子们坐在阴暗的高门槛上/晒着太阳,从来不想起他们的命运……/在太子庙,枯瘦的黄牛翻起泥土和粪香,/背上飞过双蝴蝶躲进了开花的菜田……/在石门桥,在桃源,在郑家驿,在毛家溪……/我们宿营地里住着广大的中国的人民,/在一个节日里,他们流着汗挣扎,繁殖!”他在三千里步行中“出发”,“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江水的两旁。”这是三千里步行中行走,“所以我们走着/我们怎能抗拒呢?噢!我们不能抗拒/那曾在无数代祖先心中燃烧着的希望。”这是穆旦作为士兵的战斗,“就把我们囚进现在,呵上帝!/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复/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是一个真理。而我们是皈依的,/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出发》)”

从南开大学的学子,到湘黔滇旅行团的行者,从西南联大的老师,到中国远征军的战士,这十多年里,穆旦见证了中国苦难,发出了中国呐喊,也以实际行动进行了生死抗震,可以说,这是穆旦一生中最富激情的一端时光,而这充沛的情感关乎的是民族,是国家,是诗人的使命。1936年,他向着国旗肃立、致敬,“庄严的国旗要随着祖国,/屈辱地,向别处爬行/我们咬着一千斤沉重,/对她最后敬礼,含着泪心。”1938年他写下了《祭》,那是一条永不驯良的桑干河,是启发了祖国的桑干河,是复生了祖国的桑干河,“流吧,不断地流,不断地涌起波涛,/广大的山河在激跳着你的脉搏,/流吧,战死的男儿,你祖国的魂,/我们永远纪念你,不是泪,是自由的国度。”1939年,他歌唱这个战斗的时代,“O热情的拥抱!让我歌唱,/让我扣着你们的节奏舞蹈,/当人们痛哭,死难,睡进你们的胸怀,/摇曳,摇曳,化入无穷的年代,/他们的精灵,O你们坚贞的爱!《合唱二章》”1941年,他看到了已经起来的民族,“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赞美》)”1944年,他在希望幻觉又产生希望中“活下去”,“在无尽的波涛的淹没中,/谁知道时间的沉重的呻吟就要坠落在/于诅咒里成形的/日光闪耀的岸沿上”;1945年,他在甘地的战斗中得到了力量,“他竖起的是谦卑美德,沉默牺牲,无治而治的人民,/在耕种和纺织声里,祈祷一个洁净的国家为神治理。”1945年,他在欧战胜利日中看见了胜利的曙光,“看看我们,这样的今天才是生!”

从屈辱的国到重生的国,从战斗的国到活下去的国,穆旦的国家主义个民族精神在诗歌中变成了一种武器,而这也是他个人生命的激情写照,《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描绘了一幅战斗画卷,当敌机疯狂轰炸守城不对,当难民们扶老携幼,“让我们记住死伤的人数,/用一个惊叹号,作为谈话的资料;/让我们歌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我们”是小孩子,是青年人,是中年人,是老人,是妇女,是抛家而来的,是海外归来的,是逃难来的,“你们就要牺牲在炸弹下面的,你们就要失掉一切又得一切的人们”,但也是燃起“向黄昏里冲去”的“我们”,于是唱起了广东音,湖南音,江北音,云南音,东北音,河南音,北京音,上海音,福州音——“我们”是一个群体,“我们”是一种力量,“我们”是一个国家,“用粗壮的手,开阔条条平坦的大路,/用粗壮的手,转动所有山峰里的钢铁,/用粗壮的手,拉倒一切过去的堡垒,/用粗壮的手,写出我们新的书页”,头顶着夜空,夜空里有光,内心里有交响,在火炬行列在昆明,1939年就是从战斗中凝聚其力量的英勇的一年。而在“我们”的世界里,每一个青年人都背负着使命,那是无数个“穆旦”的青春,那时,“一个青年人站在现实和梦的桥梁上”,“O让我离去,既然这儿一切都是枉然,/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我要走出凡是落絮飞扬的地方,/因为我的心里常常下着初春的梅雨,现在就要放晴,/在云雾的裂纹里,我看见了一片腾起的,像梦。”当现实的洪流冲毁了人桥梁,他起先躲在真空里,“我已经渐渐老了,你可以看见我整日整夜地围着炉火,/梦寐似地喃喃着,像孤立在浪潮里的一块石头,/当我想着回忆将是一片空白,对着炉火,感不到一点温热。”但是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新鲜的空气透进来”,“突进!因为我看见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我要赶到车站搭一九四〇年的车开向最炽热的熔炉里。”

穆旦:我们躺下来没有救治

这是属于一个青年人的“玫瑰之歌”,从现实走向梦境,从真空投向熔炉,从我融入我们,“一颗冬日的种子期待着新生。”但是战斗的、青春的、新生的一切,在穆旦的世界里,宏大叙事的背后总有另一个诗人,这是作为出行的学子、远足的行者、出征的战士之外的存在,1947年的《三十诞辰有感》中,穆旦看见的是一个“不见的主人”,“是不情愿的情愿,不肯定的肯定,/攻击和再攻击,不过酝酿最后的叛变,/胜利和荣耀永远属于不见的主人。”因为在青春的影子中重现发现的自己已在毁灭的火焰中,因为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现在已经无处可寻,因为在每一刻的崩溃中总有一个向下碎落的敌视的我,“和它肩并肩地粘在一起,/一个沉默的同伴,反证我们句句温馨的耳语。”三十岁的穆旦,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敌视的自己,以及沉默的自己——他到底看见了什么,自己是不是也看见了他?

“无数年来,我们还是住在这块地上。可是在我们生人群中,为什么有些人不见了呢?在惊异中,我就觉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现。”第二次蛇的出现,是第二种诱惑的开始:这是一个狂欢的季节,这是一条喧闹的街,这是一个百货公司,这是一次陪购,“无数年青的先生和小姐,在玻璃夹道里,/穿来,穿去,和英勇的宝宝/带领着飞机,大炮,和一队骑兵。”没有属于自己的路,只有飞蛾扑火般的存在,“呵,我觉得自己在两条鞭子的夹击中,/我将承受哪个?阴暗的生的命题……”这是“蛇的诱惑”,这是“小资产阶级的手势”——战斗的前方回到小资产阶级挥动着手势的后方,苦难被重新书写,不幸成为一种麻木,诱惑和享乐成为另一种渴望:这是另一个《漫漫长夜》,“然而总传来阵阵狞恶的笑声,/从漆黑的阳光下,高楼窗/灯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国’的/沙发,爵士乐,英语会话,最时兴的/葬礼。”只有那些孩子们去战场了;这是对时代的《祭》,阿大在上海工厂里劳作了十年,“贫穷,枯槁。只因为还余下了一点力量”,一九三八年他战死于台儿庄沙场,“在他瞑目的时候天空中涌起了彩霞,/染去他的血,等待一早复仇的太阳。”但是在后方除了感叹,海慧寺喝酒,还是跳舞,“忽然他觉得自己身上/长了刚毛,脚下濡着血,门外起了大风。/他惊问这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悲观论者的画像”,没有热,只有“冻结在流转的冰川里”,只有不可挽回的死和不可触及的希望,“我自己的恐惧,在欢快的时候,/和我的欢快,在恐惧的时候,/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是死还是生,/为什么太阳永在地平的远处绕走……”这是“一个封建社会搁浅在资本主义的历史里”的时代,“因为你们知道的,在我的怀里/藏着一个黑色小东西,/流氓,骗子,匪棍,我们一起,/在混乱的街上走(《五月》)”

战斗的另一面是喧闹,牺牲的另一面是诱惑,寒冷的另一面是浴火,而这一切的“我们”,又走在怎么的路上?“因为我们的背景是千万人民,/悲惨,热烈,或者愚昧的,/他们和恐惧并肩而战争,/自私的,是被保卫的那些个城”,保卫那个城,战死那个城,是不服从,是不毁灭,但是那冷风造就吹进了“我们长住的/永久的家乡和暂时的旅店”,复仇是为了合法地将自己的安乐“践踏在被人的心上”,在我们和他们构筑的世界里,“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平衡,毒戕我们每一个冲动。/那些盲目的会发泄他们所想的,/而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所以穆旦喊出了“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的疑问,而从“我们”到每一个人,都隐藏着“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这是1941年的《控诉》,那时的穆旦还没有成为远征军,那时的穆旦已经看见了“历史的矛盾”,那时的穆旦也开始了个体的“控诉”,以及“哀悼”:“O爱情,O希望,O勇敢,/你使我们拾起又唾弃,/唾弃了,我们自己受了伤!/我们躺下来没有救治,/我们走去,O无边的荒凉!(《哀悼》)”

个体的控诉,个体的哀悼,仿佛是穆旦一个“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的预言。当新的国家建立,当新的事业开启,当新的时代到来,在美国的穆旦痛斥西方的教育和文化,《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是揭露,“那只手呀,正在描绘战争的蓝图,/那图上就要涂满你的血肉!”《感恩节——可耻的债》是控诉,“有多少人饿瘦,在你们的椅子下死亡?/快感谢你们腐臭的玩具——上帝!”而回来的穆旦呢,带着一颗贫穷地心,只为自己唱起“葬歌”,却不敢哭不敢笑,“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我害怕封建主义的复辟;/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是不是这里有一杯毒剂?”百家争鸣中想要“九十九家争鸣”,“在九十九家争鸣之外,/也该登一家不鸣的小卒。”那么小心翼翼,那么畏手畏脚,那么讨好又那么无奈,那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诗歌沉默了,诗人沉默了,只有破纸上的几行字,只有泪水和灰烬。

1976年终于开始说话了,穆旦在《春》里说:“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在《夏》中说:“他写出了我的苦恼的旅程,/正写到高潮,就换了主人公,/我汗流浃背地躲进冥想中。”《秋》里是绿色的回忆,是青黄的微笑,是水的安恬,却也是冬的战书,而在《冬》里,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冬天使心灵枯瘦,冬天封住了门口,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从春到夏到秋到冬,从花的梦到汗流浃背的冥想,从水的安恬到冬的战斗,四季循环着,组成了完整而封闭的一年,一年又一年,便是穆旦看见了走过的那些人生:从“一步,一步,一步”的流浪人,到“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的出发的学生时代,从“我们咬着一千斤沉重”的战斗,到“我们自己受了伤”的打击,在历史的矛盾制造的不同时代中,穆旦走来又走去,但是他终于体会到了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反差,“我改唱一首描写天空的颂歌,/声音晴朗、想感动洁白的云朵。//组成图案的白云闻声散开”,世界开始寂寞并且沉默并且冷漠,于是,最后的他作为曾经的歌手向时代向自我发问:“生活为什么这样对我?”

其实,根本没有回答。

艺术的起源

编号:Y12·2210620·1760
作者:【德】格罗塞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1984年10月第1版
定价:25.00元当当11.50元
ISBN:9787100017541
页数:242页

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初期,西方美学界出现了一股力图把一般艺术科学从哲学美学中分离出来,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思潮和理论。与传统的对艺术和艺术史作纯美学探讨的研究路数不同,他们“更多地关注艺术实践,注重从艺术的经验事实中提炼出其固有的规律,而反对一味沉洒在美的本质的抽象演绎中,格罗塞的观点恰与这一主张合拍,在这种观点的影响下格罗塞创作了《艺术的起源》。《艺术的起源》一书共分为十一章,首先在第一章和第二章中格罗塞分析了艺术科学的目的和方法。接着用了四到十章介绍了各个门类的艺术。在介绍各门类的艺术时,格罗塞使用了丰富的来自澳洲、北极、非洲部落的材料,正是根据这些材料格罗塞总结了各艺术门类的特征。第十一章则是总结得出了全书的结论。格罗塞在《艺术的起源》中提出了社会的经济组织和精神生活之间,尤其在艺术方面存在着一种密切的相互关系这样一种主张,并探讨了原始艺术变迁的心理和经济基础。


《艺术的起源》:应该从人种学入手

我们可以相当肯定地说,生产方式是最基本的文化现象,和它比较起来,一切其他文化现象都只是派生性的、次要的。
——《第三章 原始民族》

艺术创作是一种实践的认知还是精神意义的活动?艺术作品是为了实际需要还是审美愉悦?艺术科学是心理学范畴还是社会学范畴?所有问题似乎都归结为艺术的本质是什么?19世纪末的格罗塞正是从关于艺术的这些问题入手,考察“艺术科学”的本体,从而寻找关于“艺术的起源” 的答案。在他看来,艺术的起源,就在文化起源的地方,而文化起源,就是探寻最低级和最接近原始形式的文化,在这个起点上,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各民族的文化阶段的构成,是人种学的问题,跟体质人类学是没有关系的。”

这里就有一个“原始性”的问题,原始性的文化产生指向的就是内在的文化因子,在格罗塞看来,这个文化因子“应该是可以下客观而且精准的定义”,应该“很有意义可以作为整个文化形式的特征”,在这两点意义上,他认为,具备这样条件的文化因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生产方式,因为生产事业是一切文化形式的命根,它给予文化因子以最深刻、最不可抵抗的影响,或者说,生产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现象,而且是最基本的文化形象,其他一切文化现象都是在生产方式中产生了发展的。将艺术的起源看成是文化的起源,将文化的起源看成是文化因子起着作用,将生产方式看成是最基本的文化因子,格罗塞建立起了关于“艺术的起源”的轨迹,而这条轨迹一直向前达到前端,便是原始民族具有的最原始生产方式,所以这便是一个人种学的问题,不是体质人类学,更不是泰纳在“艺术哲学”中所提出的精神科学范畴。

格罗泰认为自己所从事的是“一种开辟性的工作”,也就是在一块从未有过探索过的新境地去寻找关于艺术起源的路径,“本书的价值,不在于它所给予的答案,而在于它所提出的问题。”格罗塞提出的是什么开辟性的问题?那就是艺术科学的界定,在他看来,艺术科学是由艺术史和艺术哲学结合起来的,这是艺术科学研究的两条路线,而艺术科学又可以简单地拆分为“艺术”和“科学”两个范畴:什么是艺术,格罗塞说,艺术指的是“一切美的创造而说的广义的艺术的研究和论著”,这时广义的艺术,它的唯一特点就是美;什么是科学,格罗塞把科学的任务分为记述和解释两种,记述,就是“考究各个特质的实际情形”,并把它们显示出来,而解释,则是“把它们归程一般的法则”,这两个部分是相互依赖、相互联系的,按照康德的说法,记述和解释对应于知觉和概念,也就是事实和理论,“没有理论的事实是迷糊的,没有事实的理论是空洞的。”记述和解释结合的作用就是科学的目的,那就是在实践中建立理论的知识,所以,“艺术科学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应用而是为了支配艺术生命和发展的法则的知识。”

从对泰纳“艺术哲学”蒙着科学的外衣的批判,到“艺术科学”发现支配艺术生命和发展的法则的知识,格罗塞的目的是为了在科学中找到艺术的规律,他认为任何事物都有规律,这种规律可能不充分显示出来,但是必须确信它有规律性,而且,对规律的确信不是以任何经验的研究为基础,“倒是一切研究都是以先验的公律做基础。”所以从艺术哲学到艺术科学,格罗塞认为,从未有人探索过的新境地,一种开辟性的工作,就是以艺术科学的记述和解释“显示出文化的某种形式和艺术的某种形式间所存在的规律而且固定的关系”。明确了艺术科学的目的和意义,格罗塞接着研究艺术科学的方法,在他看来,艺术科学的主体是艺术品,艺术品的个体性格需要“将同时代或同地域的艺术品的大集体和整个民族或整个时代联合起来”,这就使得艺术科学的课题既具有心理学意义,也具有社会学意义。

“同时代或同地域的艺术品的大集体和整个民族或整个时代”,决定了艺术科学的研究方法,格罗塞提出了“扩展到一切民族中间去”的看法,“所以艺术科学的首要而迫切的任务,乃是对于原始民族的原始艺术的研究。”所以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应该从人种学入手”,而不是求助于历史或史前时代的研究,因为,“历史是不晓得原始民族的”——在这里,格罗塞否认历史研究,其实就是自己新开辟一块领地,转向而研究原始民族的艺术,从而在心理学和社会学意义上重建艺术科学。要研究原始民族的艺术,就需要材料的搜集,就需要考察现象,就需要作比较研究,“艺术科学到如今还没有参加人种学最近从科学的立场去从事有系统的考察的工作。”格罗塞无疑认为自己是从人种学的角度来构建艺术科学的第一人,而人种学到底能告诉现代人原始民族如何从事艺术活动?

格罗塞抓住了原始民族的特点,他把生产方式看成是最基本的文化现象,原始民族的生产方式无非只有两种,一种是狩猎,一种则是采集植物,前者是和动物对话,后者是与植物相关,动物和植物组成的是自然世界,让人类和自然发生关系,他的生产当时为什么就具有文化的因子?在这里,格罗塞其实去除了更多的社会学意义,在他看来,这种生产方式并没有形成所谓的宗教观念,它们只是对鬼怪妖魔的粗浅信仰;原始民族也没有形成特有的社会组织,男子成为领袖也是不固定的;在政治上有微妙的发展,但是他们不会成为狩猎者的国民,“他们永不会将他们自己组成一个更大的政治单位的。”撇除了这些社会性意义之外,格罗塞绘制出了原始民族的艺术活动的本质,原始人的生产当然是一种实际活动,无论是狩猎还是采集植物,就是为了满足实际需要;而在实际活动之外,则出现了游戏,游戏和实践一样,是为了追求外在目的,但是游戏又不同于实际活动,因为游戏含有愉快的情感因素;而到了审美活动中,艺术就不再注重无关紧要的外在目的,而转向活动自身——从实际活动到游戏活动再到审美活动,格罗塞认为,艺术的特性就是直接得到快乐,这种快乐,既可以从过程中得到,也可以从结果中得到。而艺术达到的快乐目的,不仅是艺术家自己的需要,更是为了感动别人,也就是说,艺术起到了自我和公众之间的关联目的,即使这个公众是艺术家想象出来的,对于艺术来说,“公众和作者所占的地位是同样重要的。”

这是格罗塞对艺术活动的阐述和定义,而对艺术的分类,格罗塞借用腓赫纳的定义,将艺术分为静的艺术和动的艺术,静的艺术就是通过静态去追求快感,动的艺术则是以动态或转变的形式获得快感,前者是借静物的变形或结合来完成艺术家的目的,后者则是用身体的运动和时间的变迁来完成目的。由此,格罗塞把造型艺术和形象艺术看成是静的艺术,它最原始的形式就是装饰,而装饰应用在人体上就是原始人的人体装饰,应用在工具和器具上就是装潢;从静到动的过渡,便是舞蹈,它是活动的雕刻,在文化较低的阶段,舞蹈常常和唱歌联系在一起,而唱歌的艺术就有两种,一种是诗歌,另一种则是音乐——装饰、装潢、造型艺术、舞蹈、诗歌、音乐组成了格罗塞的艺术种类,构成了从静到动的一种发展脉络,也开始了他对于艺术科学规律性的研究。

在人体装饰中,格罗塞从最简朴的形式画身开始研究,他认为原始民族的化身,其主要目的是为了美观,无论是形状、样式还是颜色,都具有审美意义,但是画身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在考察起源时,它到底从何而来——格罗塞的疑问是:“原始画身的图谱是由个人创造的呢?抑或是从一种模型摹拟来的呢?”在这里他提出了理论构建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观点:摹拟论,在他看来,原始艺术中独创的图谱很少,装饰、绘画或雕刻上,那些图案都是“原始艺术家摹拟日常生活事件的图样”,这种图像就体现了一种自然的倾向,“是历尽苦辛另用一种可以经久的方法在身上印图谱。”对自然的摹仿有两种方法,一个是劙痕,一个是刺纹,它们共同的特点就是来自于自然,通过一定的审美加工从而达到更高的艺术价值,所以格罗塞说:“人体的原始装饰的审美光荣,大部分是自然的赐予。”而且这样的艺术,也是为了实际的目的:“第一,是作吸引的工具,第二,是作叫人惧怕的工具。”

格罗塞从摹拟论入手构建艺术的起源,在考察装潢艺术时,他也认为,原始民族的装潢,取材于自然界,也是对自然形态的摹拟,但是从自然到艺术,需要的是审美“估量选择”,比如用具上的铭刻字形、产业标记、部落徽章等符号,已经从自然的摹拟过渡到了创造吗,“就是由粗陋到精致,由简单到复杂的发展情形。”而在这里,艺术起源的人种学找到了其合理的解释,格罗塞认为,安达曼人腰带上的花纹和欧洲国家客厅里地毯的图案有共同的特征,它们都以间隔的方式重复着,具有规律的排列,由此,格罗塞认为,这就是艺术真正的特点,那就是节奏,是全人类共有的东西;还有就是对称,它体现的也是形式上的美感,而节奏和对称就是在对自然的摹拟中变成了艺术,这既为艺术找到了一条发展轨迹,也为艺术确立了源头。

在造型艺术中,从摹拟论而走向艺术成熟论体现得更为明显。1830年代的末期,格雷在澳州北部的格楞内尔格发现了几个洞穴,有的洞穴只有白色的半身人像,有的则是具象化的人像,而在第三个洞穴里出现了精细的造型艺术,“那里面的主要图形是十英尺零六英寸高的人像,从下颔以下穿红色的衣裳,长掩手踝及足踝,只露出雕刻得很坏的手和脚。头颅上面围绕了一圈红、黄、白三色的圈子。脸部只有两只眼睛。头上的外圈画了—-批红色的线画,很工整好像是有专门的用意的。”而在布须曼人那里,还出现了布须曼人和卡斐人的作战图,在北极的狩猎民族中,也出现了各种极具艺术感的绘画。格罗塞认为,原始的造型艺术首先体现的是摹拟,无论是材料还是形式上,都完全摹仿自然,“在他们粗制的图形中可以得到对于生命的真实的成功,这往往是在许多高级民族的慎重推敲的造像中见不到的。”但是另一方面,这些造型艺术体现了对原物的敏感和获得正确印象的能力,同时也体现了“应用的运动器官和感觉器官的适宜发展”,这种适宜发展在格罗塞看来,就是表现为创作所给予的愉快,虽然不是完全在审美意义上的,但是狩猎民族具有的这种对于艺术创作的乐趣、观察的能力和应用的技巧,就是一种艺术成就。

在舞蹈中,格罗塞区分了摹拟式的舞蹈和操练式的舞蹈,在他看来,摹拟式的舞蹈是对于动物和人类动作的节奏的模仿,而操练式舞蹈动作则从对自然界的模仿变成了表演,在澳洲人和明科彼人那里,朋友的访谒、季节的开始、疾病的痊愈、丧期的终了等等,凡是可以激发人们快乐的感情的事情都用舞蹈。但是不管是摹拟式的舞蹈,还是操练式的舞蹈,它们都能让演者和观者体会舞蹈的快乐,“原始人类无疑已经在舞蹈中发见了那种他们能普遍地感受的最强烈的审美的享乐。”审美的享乐,效果却大大出于审美之外,原始艺术的舞蹈具有“高度的实际的和文化的意义”。同样在诗歌中,审美目的非常明显,它就是用语言表达内心或外界现象,无论是抒情是还是叙事诗或者戏曲,重要的就是感情,“一切诗歌都从感情出发也诉之于感情,其创造与感应的神秘。”所以每一个原始的抒情诗人,都是一个曲调的作者,每一首原始的诗,都是音乐的作品,而且诗歌具有的意义更在于唤醒审美感情,“听众和诗人及他们相互间,融合而成一体。诗歌由唤起一切人类的同一的感情,而将为生活兴趣而分歧的人们联合起来;并且因为不断地反复唤起同一的感情,诗歌到最后创出了一种持续的心情。”而在音乐中,全然只有艺术的目的,格罗塞认为,音乐是独立的艺术,是最纯粹的艺术,就如叔本华所说:“音乐是跟有形世界完全独立的,完全无视有形世界的,即使没有世界也能够在某一形式上存在的;这是别种艺术所不及的地方。”

从全然摹仿自然的装饰艺术、造型艺术,到更多具有审美创造性的舞蹈、诗歌和音乐,从静的艺术到动的艺术,格罗塞从生产方式这一文化因子中探寻艺术的起源问题,从人种学的角度来审视原始民族的艺术作品,在他看来,原始艺术所表现的情绪是狭隘而粗野的,材料是贫乏的,形式是简陋的,但是动机、手法和目的却和一切时代的艺术一致,也就是说从原始民族的艺术中可以发现规律性的东西,而这种规律性的东西就是艺术科学在记述和解释中形成的法则,“最野蛮民族的艺术和最文明民族的艺术工作的一致点不但在宽度,而且在深度。”它们是节奏、对称、对比,以及那种共情的感情以及愉悦的感受,它们也都是“依照那主宰着艺术的最高创作的同样法则制成的”。而在这种艺术科学所发现的规律之外,格罗塞也区别了作为艺术起源的原始艺术和现代艺术之间的不同点,原始艺术除了审美意义之外,更重要的是它的实际意义,它承担着重要的社会职能,而这就凸显了艺术个人和社会之间的矛盾,“一方面,社会的艺术使各个人十分坚固而密切地跟整个社会结合起来,另一方面,个人的艺术因了个性的发展却把人们从社会的羁绊中解放出来。”

从审美目的到实际目的,从艺术愉悦到承担社会职能,这或者也是“艺术的起源”天生具有的社会性意义,也正是在这种社会的驱动力下,艺术的发展才更有深远的影响,“因此艺术必将因生存竞争而发展得更加丰富更加有力。”

斯蒂芬·克莱恩诗全集

编号:S54·2210620·1759
作者:【美】斯蒂芬·克莱恩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21年05月第1版
定价:46.00元当当21.20元
ISBN:9787532784516
页数:200页

斯蒂芬·克莱恩,美国著名的现实主义文学家,在他短暂一生中,创作了许多优秀著作,其中长篇小说《红色英勇勋章》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上不可动摇的地位。但除此之外,他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在《红色英勇勋章》出版同年的1895年末,柯普兰·戴出版社就将克莱恩68首短诗结集出版,题为《黑色骑士》;他的第二部诗集《战争是仁慈的》是在克莱恩生命的后一年(1900年)出版的。两本诗集加上未收入诗集的零散诗篇,克莱恩全部诗作大概有一百三十余首,这些诗作由于过于超前和冷峻,让当时的读者颇感不适,直到二十世纪中叶才确立了其在美国诗坛中应有的地位。他的诗写法自由,不顾传统的音节和韵律,风格朴质简洁,常常通过寓言式的意象揭示生活的某个真理,评论界认为他与女诗人艾米莉·狄更生同为美国现代诗歌的先驱。本诗集收录了克莱恩的全部诗作,归入“黑色骑士”、“战争是仁慈的”以及“未结集的诗歌”三个子集。


《斯蒂芬·克莱恩诗全集》:天空中布满了军队

是的,我有一千条舌头,
九百九十九条说谎。
尽管我努力使用那唯一的,
它会听从我的意愿不唱高调,
却在我嘴里死去。
——《“我有一千条舌头”》

一千条舌头,两种命运:九百九十九条在说谎,一条最后在嘴里死去——九百九十九条和唯一的一条构成了非此即彼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又是对立的:九百九十九条舌头是复数的舌头,是说话的舌头,是活着的舌头,唯一的一条舌头是单数的舌头,是沉默的舌头,是死去的舌头,当“我努力使用那唯一的”舌头最后在我的嘴里死去,我是不是必然会选择如这舌头一样的命运?在嘴里死去我是不是舌头的谋杀者?

唯一舌头的命运,是属于个体的困境,斯蒂芬·克莱恩如那唯一的舌头一样,其实在寻找着言说的可能,但是他又无法逃离宿命般的存在:我是渺小的,“如果有人为我渺小的生命作证,/见证我无数微弱的痛苦和挣扎,/他看到一个傻瓜;/而众神威吓傻瓜是不好的。(《“如果有人为我渺小的生命作证”》”我是迷失的,“一个学者曾经走近我”,而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但是连学者自己也哭嚷起来:“我迷路了。”我是徒劳的,“在我面前有一座雄伟的山”,“当顶峰的景色出现时,/似乎我努力跋涉/去看的花园/尚在不可企及的远方。”我甚至是邪恶的,“许多红色魔鬼从我心里跑出来/落到书页上。”我用笔捣碎了它们,让它们在墨水里挣扎,但是这就是我内心的“红色污物”,我的写作就是唤醒它们——渺小如我,迷失如我,徒劳如我,邪恶如我,那一个个的我是使用唯一的舌头的我,还是用九十九条舌头说谎的我?

个体的困境就在于这样的疑惑,一种是理想主义的,另一种则是现实主义的,甚至是实用主义的,趋世主义的,在渺小、迷失、徒劳和邪恶的世界里,选择一定是关涉理想和现实的冲突,谎言和真实的矛盾,但是斯蒂芬·布莱恩还是走向了唯一那条舌头的命运,但是这种选择看起来却又制造了新的困境,《“‘真理,’一个旅行者说”》中出现了两个对真理进行界定的旅行者,一个人为真理是一块岩石,是一座雄伟的城堡,“我曾经常去那里,/甚至登上最高的塔楼,/世界从那里眺望是黑暗的。”而另一个旅行者则认为真理是一口气,是一阵风,是影子,是幽灵,“我已追寻许久,/但我从未触摸到/它的衣角。”当我最终相信第二个旅行者,是因为“真理对于我”,就是一口气,一阵风,是影子和幽灵,而且,“我从未触摸到/它的衣角。”距离我很遥远,但是真理还是在的,还是需要寻找的,一种确信是奔赴理想主义的大道,尽管现在没有触及到真理,尽管如舌头一样,唯一真实的“却在我嘴里死去”。

真理是影子和幽灵,是一种困境,从未触摸到它的衣角,是另一种困境,如何坚守真理的存在,是第三种困境,斯蒂芬·克莱恩将这三种困境从个体的我扩展到了“人”身上,这是对普遍性人类的一种关注:一个人是路经那地方的人,一个人是在沙漠中行走的人,一个人是走进树林的人,一个人是追逐地平线的人……一个人,仿佛是那唯一的舌头一样,是单数的人,也如那唯一的舌头一样,容易在嘴里死去的人。而对于“人”的关注,斯蒂芬·克莱恩突围了对于“我”的个体的一种视角,变成了被关注的对象,也就是说,“人”之存在,是一种被观察、被评注、被引用的境遇。一个人路经那个地方,三只小鸟排成行对他进行观察,小鸟说:“他认为他会唱歌。”于是它们开始仰头大笑,人变成三只小鸟嘲笑的对象;《在沙漠里》是我看见的那个人,他赤裸,残忍,蹲坐在地上嚼着自己的心,我问他:“好吃吗,朋友?”那人说:“苦啊:——苦,但是我喜欢它,因为它苦,因为它是我的心。”我是观察者,当我定义他是赤裸、残忍的人,吃着心的他便成为被看见的奇怪的人;还有寻找新的道路的人,当他走进可怕的丛林最后孤独地死去,“人们”说他有胆量——他是他们议论的对象;有个人追逐着地平线,当我劝他:“这是徒劳……”那人却驳斥我“说谎”,然后哭喊着继续奔跑——他是一个不听劝告的人,一个孤注一掷的人,甚至盲目于自我努力的人。

当人成为被三只小鸟嘲笑的人,成为吃着心的被观察者,成为他们议论的人,成为不听劝告孤注一掷的人,“人”是一种对象意义上的存在,他和他和他,便成为一种群像,“许多工匠”一般是他们,当上帝用砖石建造了一个巨大的球,“他们”认为这是宏伟的东西,“他们”热爱这东西,但是巨大的球开始移动开始滚向他们,“将所有人碾压于血泊中。/但有些人还有机会发出尖叫。”辗于血泊之中的死,和发出尖叫的生,是这个巨大的球给“他们”带来的不同命运;而在《从前来了一个人》中,“人”也演绎了两种不同的命运,他发出了命令:“给我把全世界的人都排列成行。”于是分出了不愿站成队列的人,和渴望站成队列的人,在不愿和渴望之间,发生了“喧嚷的争执”,并且演变成了“血流淌着”的战争,最后,“那个人准备去死,哭泣着”,但是这绝非是他自己的悲剧,因为,“那些沉溺于流血混战的人/不知道这巨大的愚蠢。”那个人命令他们,那个人制造争执,那个人导致战争,那个人自己准备去死,但是这流血的悲剧里,只有“他们”才是巨大的愚蠢的牺牲品——和在巨大的球面前碾死和尖叫的人一样,在生和死中成为上帝的牺牲品。

斯蒂芬·克莱恩:我从未触摸到真理的衣角

斯蒂芬·克莱恩从个体的困境变为“他们”的悲剧,再从“他们”的悲剧中引出背后的始作俑者,这是关于上帝的质疑,这是关于信仰的困惑,这是关于圣洁的疑问,由此,关于九百九十九条舌头的寓言便成为了关于上帝之言说怀疑:在个体的困境中,“你说你是圣洁的,/而那/是因为我未曾看到你犯罪。”是圣洁和罪恶的合体;在“人”的定义中,荒凉处的圣人是虚无的人,在这时代里,“比这圣人更伟大”的是人本身,“老人啊,老人,这是时代的智慧。”于是,那圣人羡慕地望着“我”。圣洁是罪恶的另一种说法?圣人比普通人更没有智慧?在对信仰的质疑中,上帝和神已经变成了斯蒂芬·克莱恩讽喻的对象:上帝精心建造了世界之船,但是出了差错,当上帝转过身,那只船“悄悄滑动了”,最后永无舵手地“航行在大海上”,展开的是“荒谬的旅程”。上帝出了差错,船只展开荒谬的旅程,因为站在高处,“看见下面有许多魔鬼”,奔跑,跳跃,畅饮着罪恶,其中一个还抬起头咧着嘴:“同志!兄弟!”站在高处的是我,看见下面的是魔鬼,当上帝的世界之船被魔鬼驾驭,犯错的上帝是不是在允许魔鬼航行?

上帝与魔鬼的合一,在收录的第一首诗歌《“黑色骑士来自海上”》中,斯蒂芬·克莱恩已经给出了注解,黑色骑士来自海上,它制造了“矛和盾碰撞时的叮当声”,制造了“马蹄和人的脚后跟的踢踏声”,制造了疯狂的呐喊和头发的波浪,而这一切只有唯一的一个名字:“罪恶的旅程”。来自海上最后开启了罪恶的旅程,这是不是就是上帝制造了世界之船导致的错误?是不是地下都是魔鬼的“荒谬的旅程”?黑色骑士是不是就是罪恶本身?神圣是不存在的,只有打人的愤怒的神,“他扇着响亮的耳光/挥着重重的拳头/声音响彻大地。”当那个人去咬神的脚,人们却认为人是邪恶的,而神是可敬的;先知是不存在的,先知打来那本智慧之书,但是,“我竟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上帝是不存在的,“上帝躺在天堂里死了;/天使唱着送终的圣歌,/紫色的风呜咽着,/他们的翅膀滴着一滴滴/血/掉落在地上。(《“上帝躺在天堂里死了”》)”

不仅不存在,他们所解构的是信仰本身:圣洁只是一种谎言,只不过“把外衣/从罪恶身上拿掉并放在/小孩的手上。(《“凭借眼睛和手势”》”上帝是虚无,当“没有上帝”被叫喊着,“一只迅捷的手,/一把从天而降的剑,/向他猛击,/于是他死了。(《“一个幽灵飞驰着”》”于是,奇怪的小贩在街上贩卖着上帝的模型……而在上帝之外,人寻找的是自我的位置,是一种善意和爱,这种善意和爱甚至在上帝之死的对立面。《“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神面前”》里,陌生的神怒喝着人类:“跪下,凡人,奉迎/屈膝敬拜/我非凡崇高的威严。”当那个人逃走了走向另一个神,作为思想之神,眼神温柔的他闪烁着无限的理解,“我可怜的孩子!”神和神是不一样的?思想之神是不是那个逃走之后的虚构?还有《狂暴的神》,当他踏过天空,当他高声威吓,却听到有人说不怕他,“即使从你最高的天庭/把你的矛刺进我的心脏,/我不惧怕你。”但是他怕的一个人,一个唾弃了神的人,“我宁愿死去/也不愿看到我灵魂的眼泪。”而在《“上帝躺在天堂里死了”》里,上帝在天堂里死了,但是在悲伤中有一个场景令人难过,“一个女人的手臂试图挡在/一个熟睡男子的头上/避开最后那只野兽的吞噬。”

一方面,上帝的神性被解构,另一方面,上帝的人性被建构,在神性和人性、解构和建构之间,斯蒂芬·克莱恩绘制出了这两者之间存在的“战争”,“不要哭泣,少女,因为战争是仁慈的。/因为你的恋人将狂野的双手伸向天空/而惊恐的战马独自奔跑,/不要哭泣。/战争是仁慈的。”向上的天空和伸出的手,向下的战马和奔跑,向上是永恒的死,向下是血流和死亡,在“战争是仁慈”中,一种永恒意义的抵达,显得如此强烈又如此脆弱,所谓战斗,是不是最后必将是“伟大的战神”制造的死亡?是不是一定是上帝在考验着人类?《“你是否曾经造出一个正直的人?”》里上帝说自己造了三个人,两个已经死了,第三个呢?“你会听到他被打败的重击声。”第三个是骑士,第三个在战斗,第三个在死去,“一匹马,/喘息,蹒跚,血腥的事物/被遗忘在城堡的墙脚下。/一匹马,/死在城堡的墙脚下。(《“骑士策马飞奔”》)”骑士踏上的是一条罪恶的旅程,因为骑士就是“黑暗骑士”,于是回到向上的目光中,曾经爬上屋顶“向上天求助”的人看到了天庭中出现的景象,“并且——终于啊终于——/——上帝——天空中布满了军队。”

天空中布满了军队,就是上帝带来了战争,在这一场关于人和神的战争中,无论是“上帝在哪里?”的疑惑,还是“你告诉我这是上帝?”的质疑,都进入到一种怀疑论中:谁让血污中的蘑菇长出来?谁让上帝的清单只有“一支燃烧的蜡烛和一个蠢货”?谁用钱币制造了十字架?天空中布满了军队,大地中充满了罪恶,九百九十九条舌头在说谎,留下的唯一一条舌头也在没有信仰、没有上帝、没有善和爱的世界中死去,回到现实的斯蒂芬·克莱恩更是无法言说:

报纸是法庭

每个人都受到由卑劣又诚实的人作出的

仁慈而不公正的审判。

报纸是市场

智慧贩卖它的自由

瓜皮由群氓加冕。

报纸是游戏

他的错误使游戏者得分

而另一人的本领却赢得死亡。

报纸是象征:

是琐碎生命的编年史,

是一本喧嚷故事的合集

浓缩永远的愚蠢,

在久远的年代不受束缚地生活,

在不设防的世界中漫游。

——《“报纸是半真半假的集合”》

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

编号:E37·2210620·1758
作者:【丹】克尔凯郭尔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9年01月第1版
定价:69.00元当当31.70元
ISBN:9787100167413
页数:134页

《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是克尔凯郭尔的一本重要演讲集。作者在这三篇讲演中以百合与飞鸟作为诗人的对立面,演绎了对“存在在今天”的理解。百合与飞鸟没有忧虑,因为它们活在今天而不为不在场的明天烦恼。作者在三个主题“沉默、顺从和快乐”上拿百合与飞鸟作为参照对象,并且强调出人类要学会“生活在今天”,那么百合与飞鸟就是最好的老师。《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可以视作是进入克尔凯郭尔讲演世界的一把钥匙。本书的《附言》作者是哥本哈根大学克尔凯郭尔研究中心卡布伦教授。《附言》对克尔凯郭尔研究克尔凯郭尔的作品提供了很大的帮助,理出了这些作品在时间之上的脉络,使得读者能够清楚地明白克尔凯郭尔一生中诸多著作的创作原因和意图。它不仅仅对读者阅读《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有很大启发,也帮助读者了解诸如《非此即彼》等书出版时的各种背景。


《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使自己成为乌有

我的读者,以右手来接受那被以右手来给出东西。
——《前言》

右手,是左手之右的右手,当右手伸出,接受的是右手给出的东西;右手,是左手之右的右手,当右手给出,必须伸出右手接受。右手给出而被右手接受,右手接受那右手给出的东西,右手和右手形成的一致性,是自己和自己的一致,是作者和读者的一致,甚至是人和上帝的一致,而这种一致性却是颠覆,因为,“这与那曾以左手并正以左手来被递出的假名正相反”。

与左手相反,与假名相反,克尔凯郭尔在1849年5月5日这个自己36岁生日时写下的句子,明显是对无神论的西奥多罗斯的一种否定,“无神论的提奥多鲁斯曾说:他以右手给出自己的学说,但他的信从者们以左手来接受它。”当西奥多罗斯给出右手,希望信从者伸出左手来接受,右手的给出,左手的接受,在相反的位置里,无神论者所制造的是“第二手”的距离,这“第二手”便不是“亲自”的,便是非人格的。克尔凯郭尔将“以右手给出”与“以右手接受”联系在一起,在否定左手、否定假名的意义上构筑了第一手的关系:只有将自己给出的东西传授给自己,才能发生“第一手”的亲自关系,才能使接受者“按这东西中的要旨去做”,才能得到所提供给出的东西,也只有在自己和自己发生人格性的关系,右手和右手的一致性才能在作者和读者之间建立非第二手的“亲自关系”:让那个“被我带着欣悦和感恩地称作是我的读者”的单个的人,回想起这样的句子:“它想要继续留在‘那隐蔽的’之中,正如它在隐蔽之中进入存在,——一朵在大森林的遮掩之下的小花。”

很明显,克尔凯郭尔并不仅仅是建立作者和“我的读者”之间的一致性关系,而是在进入隐藏的小花之中看见诗人和上帝之间的关系,甚至要建立一种人和上帝在旨意的传授和接受中达到一致性的右手法则,在“祈祷”中,克尔凯郭尔就说:“在天之父!什么是‘作人’,以及,从与上帝相关的视角看,什么是‘作人’所要求的”——作人,就是作为人或者是人,当人在他人的世界里、在人堆之中,难以得知“作人”的要求,容易忘记“作人”的意义,那么就应该从上帝的视角寻求“作人”的目的,所以要进入到隐蔽之中,看见眼瘾之下的小花,“这一次,愿我们可以向飞鸟与百合学习沉默、恭顺和快乐!”于是,克尔凯郭尔“在复活主日之后的第十五个星期日”念出了学习的福音——三个与上帝有关的讲演。

克尔凯郭尔说:“观看天空中的飞鸟,审视原野里的百合……”在观看和审视中,学习它们什么?第一个演讲中,克尔凯郭尔说:“沉默,或者学习去缄默”。亚里士多德说,人优越于动物的标志是能够“说话”,正因为人具有先天的优越性,所以人觉得自己在“说话”上远远优越于百合和飞鸟,也理所当然认为缄默不是一种艺术,即使承认能够缄默是一种艺术,但也是“蹩脚的艺术”。而克尔凯郭尔认为,恰恰是因为人能够说话,能够在说话中优越于动物,所以缄默才是一种艺术。为什么缄默是真正的艺术?如果人能够在百合和飞鸟那里学到了沉默,那么它们的沉默不是艺术,重要的是你要变得和百合与飞鸟一样沉默,也就是成为它们才会拥有沉默,“沉默在那里;不仅在一切缄默于寂然之夜的时候,而且也在白天振动起上千根音弦进入运动而一切如同一片声音的海洋的时候,沉默都在那里:一切各尽其份,不管是其中的任何个体,还是一起作为整体,都不去打破这神圣的沉默。”

沉默是整体,沉默是神圣的,沉默就是沉默本身,百合沉默,飞鸟沉默,森林沉默,大海沉默,“沉默在那里”,因为沉默就是祷告——不是“说话”的祷告,而是沉默,是倾听,“祷告不是听自己说话,而是进人沉默,继续保持沉默,等待,直到祷告者听见上帝。”所以学习百合与飞鸟的沉默,并且等待,等待事情自然发生,等待与瞬间相遇,“瞬间只在沉默之中。”学习沉默而且等待,等待而且承受,因为百合与飞鸟也有自身的痛苦,它们的痛苦没有被免除,而人相对于百合与飞鸟,他们的痛苦更为可怕,只有沉默,才能免除来自于他人加重它们痛苦的东西,只有承受,不多也不少地承受,才能使痛苦变得尽可能简单,尽可能轻微,“在痛苦是它所是的那种确定的痛苦时,那么即使它是最大的痛苦,它也只是它所能是的最小的。”这是痛苦是他所是具有的确定性,只有在这种确定性中沉默、等待和承受,才能是他所是——而不管是等待的瞬间性,还是痛苦的确定性,沉默指向的都是能够向他祈祷和倾听他的那个上帝。

沉默是为了祈祷,沉默是为了倾听,沉默便是不说话的沉默,沉默便是没什么应当去做的,这就意味着“使你自己成为乌有”,在上帝面前成为乌有,然后等待,“直到祷告者听见上帝。”乌有的状态,一方面是忘记自己,忘记自己显赫的、悲惨的、无足轻重的名字,另一方面,乌有的状态是保留了一个瞬间性和确定性的位置,这个位置只属于上帝,因为上帝是治理者,是智慧和理智,沉默就是对上帝的敬畏,是崇拜,是庄严,在向后退着回到起始的地方,回到沉默的状态,然后等待,“愿你的国降临”,这样当在沉默中就能感受上帝的声音,“一切因为对于他的崇敬而缄默”让我们觉得他似乎在说话。

沉默而使自己成为乌有,乌有而回到起始的地方,回来而感受上帝的声音,感受上帝的声音而敬畏上帝,寻求上帝的国便让人感到心满意足,“以至于完全忘记去寻求别的东西,是的,他甚至完全不再有寻求别的东西的愿望”,就像百合和飞鸟,唯独寻求上帝的国,“亦即,变得如同百合与飞鸟,亦即,变得面对上帝完全沉默:然后其它的一切都会加之于你们。”第一个演讲是从百合与飞鸟中学会沉默,而第二个演讲引用的是福音中的另一句话:“一个人不能事奉两个主。不是恶这个爱那个,就是重这个轻那个……”上帝似乎是非此即彼的存在,但是这种非此即彼依然是上帝本身:要么爱上帝要么恨上帝,要么投身于上帝要么蔑视上帝,只是上帝,是上帝通过“使自身为选择的对象”而使之真正地成为一个非此即彼,就像面对上帝的沉默一样,绝没有任何他人在场,除了与上帝的交往之外在没有其它交往,非此即彼就是上帝唯一的要求,那就是顺从,无条件的顺从,“如果你不是在一切之中无条件地顺从,那么你就不爱他,如果你不爱他,那么——你就恨他;如果你不是在一切之中无条件地顺从,那么你就不投身于他,或者说,如果你不是无条件地并且在一切之中投身于他,那么你就不投身于他,如果你不投身于他,那么——你就蔑视他。”

但是无条件的顺从却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变得沉默,只有变得沉默才能真正地顺从。飞鸟和百合是无条件顺从的,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无条件顺从的,它们是风的唏嘘,是树林的回声,是溪水的潺潺,是夏天的哼吟,是树叶的低语,是草的簌簌,每一个声音都是顺从,都是无条件的顺从,只有这样才能听见上帝。而这种无条件的顺从像沉默一样,也是乌有,“这是无条件的上帝的旨意而绝非其它,而在它不是无条件的上帝的旨意的瞬间,它就停止了存在。”但是百合有被毁灭的可能,那么在被毁灭的命运中,它们如何变得顺从?克尔凯郭尔说,看起来,它们绽开是上帝的意志,是对上帝的顺从,而毁灭会干扰它实现的可能性。但是,和绽开是顺从一样,毁灭也是一种顺从,“它发育得如此完全,它如此丰富而美丽地绽蕾,它如此丰富而美丽地——因为这全过程只是一瞬间——无条件顺从地接受它的毁灭。”绽开是一种瞬间,毁灭是一种瞬间,无条件的顺从就是无条件地达到瞬间,就是无条件地从这一瞬间走向下一个瞬间;还有飞鸟,它有巢穴被毁坏的逆境,更有生命被结束的残酷,但是克尔凯郭尔认为,飞鸟的无条件顺从,它只需要明白一件事:无论是毁坏还是残酷,都是它的工作,“它唯一要做的就是它的工作。”

百合与飞鸟有毁灭的危险,有残酷的命运,但是无条件顺从就是让自己乌有,就是敬畏上帝,就是知道上帝的意志。而人呢?他的不顺从便是对上帝失去耐心,便是显现出模糊的意义,便是给了诱惑机会,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强大的撒旦就会趁虚而入,就会将人引入诱惑,就会捕获人的灵魂——当撒旦出现,“人的罪把分裂置入一个一致性的世界;记住,每一项罪都是不顺从,每一种不顺从都是罪。”非此即彼便被解构了。所以要在无条件顺从中和上帝的意志合一,那么天上的上帝意志便会落到地上,便会发生,便会“不陷于诱惑”,便是幸福,“这无条件的顺从是幸福的无辜,因为上帝与世界不为它们而斗争,善与恶也不会为它们而斗争”,于是福音书上说“一个人不能事奉两个主”,非此即彼带入的是一致性的世界。

福音书上还说:“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既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不为明天的日子操心。”当野地的草今天还在,当飞鸟不为明天操心,这就是克尔凯郭尔第三个演讲的主题:要学习快乐。人当然是希望快乐,需要快乐,但是在快乐的渴望面前,他总是叹息着说“唉”,一个“唉”就是让快乐变成不容易的事,也无法教授快乐。但是百合与飞鸟却是快乐的,它们也会教授人如何快乐,因为它们“既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它们的快乐是快乐本身,它们的快乐是无条件的快乐,这种无条件的、本身的快乐,就是让每一天都是“今天”——克尔凯郭尔认为,只有“在今天”,才是真实在场的:不要为明天以及后天操心,快乐就是无条件的快乐,它和无条件的沉默、无条件的顺从一样,成为一种乌有——当然,那悲伤还是会干扰快乐,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悲伤扔给上帝,无条件地扔给上帝,只有在上帝的“聚集”中,才能无条件地摆脱所有悲伤,才能无条件地达到快乐:“就是说,这是无条件的快乐:崇拜全能;上帝,那全能者,就借助于这全能来承受你的所有悲伤,轻松如同承受乌有。”

学会沉默,学会顺从,学会快乐,这是“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作为导师对人的意义,而导师之存在,它们通向的是上帝之路,很明显,克尔凯郭尔通过百合与飞鸟的媒介建立的是人和上帝之间的一致性,以右手给出、用右手接受的第一手旨意,这是一种直接性的体现,为什么人和上帝之间要以右手和右手的一致性建立关系?第一个演讲,克尔凯郭尔是对“诗人”说话,第二个演讲的对象则变成了“我的听众”——从诗人到听众,这是怎样一种转变?克尔凯郭尔在1848年4月20日的日记中说,飞鸟和百合,都是“被诗人作为至高的幸运来推荐的东西”,在人的回头中被当成了“那应当向前的人的教师”,这是一种诗歌的直接性体现,但是,诗人慢慢让这种直接性失落了,它成为了“吸引人的、麻醉人的,能够把生命的现实转变为一种东方的梦”的存在,看上去是浪漫主义,但其实失去了本原性,也因此取消了进入现实的直接入口,甚至还造成了人内在的分裂。所以克尔凯郭尔认为,“那诗歌的”应当消失,“在诗歌真正地应当倒地而死的时候,它就应当穿上庄严的礼服”。

诗歌应当消失,让诗歌的浪漫主义取代了直接性的诗人是不是也应该消失?克尔凯郭尔不是让诗人消失,而是在其对面让他看见百合与飞鸟,从而重新进入诗歌的直接性之中,这是一种回归,就像人回到童年一般,克尔凯郭尔说,“诗人是‘永恒’的孩子”——“为了这个目的,你应当开始能够并且想要理解那为孩子准备的词句,这词句是所有的孩子都理解的,而你应当像孩子一样地去理解它:你应当。”回到童年,回到诗歌的直接性之中,回到诗人作为孩子的人格中,而基督教的福音“并且恰恰是永恒之诗歌”。所以一方面,从诗人变成听众,是作为人的一种人格清点,另一方面,三个与上帝有关的演讲,是克尔凯郭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使用了“上帝”的标识,他的目标不是指向基督论,而是指向创世神学,指向永恒之诗歌。

它们是“与上帝有关”的,它们是与“人与上帝、与‘作为全能的创造者和无所不在的维护者’的上帝的关系”有关的。换一句话说,它们的目标所指不是基督论的,而是创世神学的。所以在“使自己乌有”的状态中,在无条件的沉默、顺从和快乐中,在向百合与飞鸟的学习中,上帝以右手给出的旨意变成了人以右手接受的东西:“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以无条件的沉默表达,在无条件的顺从中接受,以达到无条件的快乐:

你居留在上帝之中。因为,如果你居留上帝之中,那么不管你活着还是死去,不管在你活着的时候生活对于你是顺利还是艰难,不管你是今天死还是七十年之后死,不管你是死在大海底最深处还是你在空中爆炸:你还是不会出离到上帝之外,你留驻,因而,你在上帝之中对于自己是在场的,所以在你的死日你也仍是“就在今天在天堂里”。

人生道路诸阶段(上、下)

编号:B89·2210620·1757
作者:【丹】克尔凯郭尔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9年02月第1版
定价:99.00元当当45.50元
ISBN:9787100164139
页数:889页

“谁知道什么是幸福的瞬间,谁明白了这瞬间的快感,谁不感觉到那种‘突然会有什么发生’的恐惧一一仿佛突然会有什么最微不足道但却又强有力到能够打扰一切的事情发生!”《人生道路诸阶段》是克尔凯郭尔的代表作。正如克尔凯郭尔的许多著作一样,《人生道路诸阶段》也是托名著作。全书分为“给善意的读者”、“酒中真言”、“一个丈夫对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的回应”、“有辜的?”-“无辜的?”、“给读者的信”五个章节。克尔凯郭尔以威廉·奥海姆讲述回忆录的形式,以给读者的信的形式,讨论了人生道路的诸阶段,这道路的诸阶段是审美阶段、伦理、宗教阶段。克尔凯郭尔要我们面对主观个体的生存感受去选择自己,他要我们穿透审美生活,在享受生活所带来的幻象和愉悦之后,去发现隐藏在其背后的不幸和痛苦,进而认识到伦理生活的局限,从而最终进入到沉静的宗教阶段。


《人生道路诸阶段》:爱贯穿了无限的反思

是那到处在场但却又不被人注意的“纯粹之在”,因为我持恒地被扬弃;我就像那根横线,在横线之上是算术作业的题目,而横线之下是答案;谁会来关心那横线呢?
——《酒中真言》

当康斯坦丁将斟满的杯子扔向后墙的门完成“祭酒”的仪式,当聚会散去的五个人发现凉亭里的法官威尔海姆夫妇,当法官夫妇用额上的吻和挽着手臂的方式消失于小径,凉亭里不再有人,旁观者两手空空,一切都变成了这个夜晚的无。但是维克多却发现了法官遗落的一份手稿,它或者可能变成出版物,这是无之后的有,在无和有之间,“我从他那里把它智取过来了。”七月底的那天进行的聚会上,有“诱惑者”约翰纳斯,有维克多·艾莱米塔,有康斯坦丁·康斯坦丁努斯,还有没有名字的年轻人和时尚店主,他们都发表了演讲,他们都是凉亭里看见法官夫妇的“占领部队”,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我”,我如何突然就将手稿“智取”了过来。

“我是谁呢?”这是我对我的一个疑问,一种从无中出现的有,就像凉亭里发生的事一样,它建立起了无和有之间的内在关系。无是无“我”的无,更是“没有人在以前曾经想到过要来问这个问题”的无,在这种无里,我就可以得救了,因为“我在一切之中是最卑微的”,根本不值得人来问;但是我却自设了关于“我是谁”的问题,这便进入到了有的状态,而且我把“我”命名为“纯粹之在”——什么是“纯粹之在”?那就是“到处在场却又不被人注意”的在:“因为我持恒地被扬弃;我就像那根横线,在横线之上是算术作业的题目,而横线之下是答案;谁会来关心那横线呢?”到处在场,是我之为我的存在,但是在众人世界里,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连从维克多那里智取稿子也是“突发奇想”,而之后出版稿子,也再一次变成了彻底的乌有——稿子是法官的,出版是维克多的想法。

我是无中的有,我是他人之无中自我之有,作为一种“纯粹之在”,处处在场却又不被人注意就像是算数作业里的那根横线,横线之上是题目,横线之下是答案,在题目和答案组成的本子里,谁会来关心一条横线?但是,一条横线是在场的,甚至就因为它分出了题目和答案,分出了疑惑和释然,如果没有横线的分割,题目和答案会处于混乱状态,横线绝不是虚无的概念,并不是抽象的象征,它是一种确信的过渡,它更是建立了对立的关系:题目不能越过横线成为答案,答案也不能越过横线看成题目,但是在横线之上和横线之下,题目和答案构成了“反思”:它们推向了决定,它们“同时发生”,它们保持着联结。

在形式意义上,这条横线,这个纯粹之在,这个我,就是在《酒中真言》和《—个丈夫对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的回应》之间建立了文本关系:《酒中真言》是关于爱欲,关于女人的,而《—个丈夫对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的回应》则是关于婚姻,关于信仰的。七月底的一天,康斯坦丁·康斯坦丁努斯邀请了五个人参加酒宴,他给聚会取得名字就叫“酒中真言”,聚会中不仅仅是交谈,而是要做演讲,“因为酒是对真相的捍卫而真相是对酒的捍卫。”在钟敲响了十二点之后,演讲便开始了,第一个演讲的人是年轻人,这个“不曾有过任何爱情故事”的人,却捍卫了自己的权利,因为在他看来,“不曾有过任何爱情故事”恰恰就是一个爱情故事,因为他认为,他谈论的爱欲是想象着自己与整个异性发生着关系,而不是与单个的异性个体发生关系——而这种“整个异性”的整体性就像不被命名的“一个年轻人”一样,是一种整体的概念。

年轻人认为,情欲之爱是喜剧性的,正因为是喜剧性,是因为“所有人都爱并且想要爱”,而不关心情欲之爱的真正对象是什么,所以当相爱者在“都爱并且想要爱”中永远属于对方,情不自禁中不再有自由的理性,于是就有了矛盾,于是就有了喜剧,“一个人一忽儿在这条腿上被拉一下绳,一忽儿在另一条腿上被拉一下,我们看不出有任何理性的依据。”年轻人认为所有人都在这个局里。对一种整体的爱的演讲,年轻人并没有分离出男人和女人,而康斯坦丁的演讲中则把女人看成了对象,他认为,女人只能在“玩笑”的范畴下被解读,这个范畴不是绝对的,绝对只属于男人,所以女人处于相对中,而这个相对就是“萌芽中的伦理范畴”:“玩笑正是这:运用范畴、将她置于这范畴之下,因为严肃永远无法成为严肃,而这恰恰就是玩笑;因为,如果你敢要求她这个的话,这就不是玩笑。”他认为,女人是一种可能性,她会用想象力让自己变得可爱,变得无拘无束,变得自信,但其实这是“让自己被崇高地转化为荒唐”——所以女人对于男人来说,在审美意义上只是一个幻影,她无法被真正用在悲剧里,有的只是一种和忠诚连在一起的嫉妒,她的归属是在情感丰富而严肃的娱乐剧中,当然她也是不完美的。

很明显,当康斯坦丁将女人看成是伦理意义上的存在,看成是一个玩笑的范畴,看成是诗人的幻影,实际上是从一种男性视角出发的,男人是绝对的,男人是理性的,男人是审美的,“一种非理性的量,它也许能够在某一世更好的生命中被导回到男性的形式;但今生在这一辈子里,人们只能够把她看成是她所是的形式。”康斯坦丁之后的维克多继续着这种男性思维,他集中灵魂的力量要感谢的是这样一个事实:“我成为了男人而不是女人”。在他看来,女人的生活是不幸的:她的生活在罗曼蒂克的意识中变得毫无意义,她又无法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真正有意义的地方,“在本质上,不幸是这一不幸:她无法知道这一点,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女人意味着否定,意味着败坏性,而女人“最伟大的事情”则是对男人不贞,“而且越早越好。”这样一个观点同样表达在时尚店主的演讲中,他认为时尚就是一个女人,是无聊之中的无常,“它只知道一个结果,它总是变得越来越荒唐疯狂。”所以不卷入和任何女人的关系中,这样的男人是幸福的,他的建议是:“我就想借助于时尚来把她当娼妓卖掉,这是她应得的;我无休无止,我,时尚店主,在我想着我的任务时,我的灵魂就狂怒起来,她还要在鼻子上戴一个鼻环。”

无论康斯坦丁还是维克多,无论年轻人还是时尚店主,对于爱情都没有过高的期望,他们甚至站在男性的视角下,否定女性的意义。但是诱惑者约翰纳斯则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维克多是一个狂想者,康斯坦丁骄傲于自己所谓的理智,时尚店主则是一个疯子,为此他认为,“到女人那里去学,越多个女人越好。”在他看来,女人是最完美的,而且这也是自己的“喜悦之处”。虽然约翰纳斯声称,“她是作为她自己所是而让我欢喜的,她完全就像她自己所是的那样。”但其实他就是作为一个诱惑者来定义女性的完美,因为女人是最奇妙、最有味道、最具诱惑力的东西,而且是“诸神做了担保”,所以,“享受欺骗而不被欺骗,这是怎样的情欲快感啊,这只有爱欲之人明白。被诱惑,这是怎样的极乐啊,这只有女人真正知道。”而女人之存在,就是为了对应于诱惑者之存在,“她的幸福恰恰是去遇上他。”

无疑,诱惑者约翰纳斯也是站在男性的世界来审视女人,把女人当成对象,当成诱惑自己而达到男人极乐的物。无疑,这没有一个女人在场的演讲,这抵达了“真理”的酒中真言带着男性对女性的鄙视,它所构筑的是一种不对等的关系,而所谓的爱欲当然掺杂着太多对象性的认识。当聚会结束,康斯坦丁将斟满的杯子喝干,然后把杯子扔向了后墙的门,这是一种祭酒的仪式,“这祭酒是祭给地下的诸神的。”但是却在决定性的一击中打开了门,“在这大门被打开的时候,看见毁灭的威力,我们也这样地看见那破坏之团队准备就绪了要去摧毁一切”,因为参与者都变成了逃亡者,因为整个环境都变成了“一片废墟”——这是象征性的一击,也是转化的开始,更是纯粹之在的“我”献身的标志:通过那道门,这些“破坏团队”的人走到了凉亭那边,并且发现了正在凉亭里面的法官夫妇。法官夫妇的存在,是彻底解构了这些演讲者男性意义上的爱欲观,因为法官夫妇紧紧地相互拥抱,然后法官站起来在妻子前额上留下了吻,两个人挽着手消失在路上。

演讲是关于爱欲的,演讲者把女人置于爱欲的对象意义上,但是法官夫妇却在现实中演绎了爱,而且作为夫妻,他们是在婚姻中表达了幸福,即使围观的人具有一种将他们分开的力量,他们也从来不管。爱实现了,幸福就在眼前,而那份法官的手稿也终于在我出现之后被“智取”了——从无到有,从横线之存在,“我”便将人生道路诸阶段从充满歧视的爱欲引向了幸福的婚姻——这份手稿便是《—个丈夫对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的回应》,在写给“亲爱的读者”的文中直接说出了一个丈夫的呼吁:“如果你具备去做第一件事的时间,做第二件事的能力,做最后一件事的想法,那么也去结婚吧。”他赞美婚姻,是因为婚姻可以建立起一种特殊类型的相识关系,是因为婚姻中神圣的东西通过奇迹而使得小事变成意义重大的事,是因为婚姻中存在的着对上帝一样的忠诚——而婚姻真正的意义在于建立一种信仰,“信是唯一被要求的东西,并且这信让一切圆满充实。”信是条件,信更是目的。

首先是有情欲之爱,然后是婚姻,婚姻一方面是情欲之爱的更高表达,因为婚姻建立在一个“决定”之上,这个决定是一种正面的决定,并且在根本上是“一切之中最正面的决定”,这个正面的决定体现的是人的理想性,既是现世的,也是永恒的,既在天堂里被签,也在现世中被签。所以婚姻是全部恋爱的奇迹。但是另一方面,婚姻不是对爱恋的结束,而是让爱恋更好地表达,“只有在婚姻之中恋爱才有它真正的表达,在婚姻之外,它只是诱惑或者调情。”婚姻将恋爱预设为前提,恋爱贯穿了整个婚姻,所以婚姻是恋爱至深、至高和至美的表达,“恋爱是神的礼物,但是在婚姻的决定中相爱者使自己成为有资格接受这礼物的人。”无论婚姻是建立在恋爱之上的决定,还是婚姻是恋爱至深至高至美的表达,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具有信仰,而这个信仰具有的最本质意义便是“反思”:在反思中,现实被腾空,更多的东西出现,这是一种“特定的决定”:“那个特定的决定是那通过了一种纯理想的反思而得出的理想性,而这理想性是行动所获取的营运资本。”

从恋爱到婚姻,又从婚姻回到恋爱,反思之存在是为了构建信仰之爱,而这种信仰之爱就是从爱的“审美”阶段进入“宗教”阶段:首先是紧紧抓住恋爱,然后,“决定”想要在所有危险和考验之中取胜,最后,将自己置于与上帝的关系之中——这是从审美意义的直接性过渡到宗教的直接性:“恋爱太纯洁无瑕,因而除了上帝,它无法承认任何同知者。”于是,“—个丈夫对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的回应”中最后说:“只一瞬间,我的爱人,只一瞬间,我的灵魂如此富有,在这一瞬间我如此雄辩健谈,我要将这写在纸上,一篇关于你的颂词,我可爱的妻子,然后我要去说服这个世界,让全世界相信婚姻的有效性。”

一个丈夫在排除和否定了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之后,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在他看来,婚姻是幸福的,婚姻是一种确信,婚姻是宗教的直接性体现,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于“反思”:反思将自己和爱人置于平等地位中,甚至置于势均力敌中,而这种平等和势均力敌就像面对上帝一样,是将其作为“同知者”而存在的。但是如何真正地从审美阶段过渡到宗教阶段?那种反思要以何种方式出现?对于这些问题,法拉他·塔希图尔努斯所做的一个心理学意义上的“想象实验”,从有辜-无辜的层面进行了解读。想象实验其实是法拉他和科学家老朋友在索堡周围的一个湖里发现的一部手稿,它被装在水底的一个黑黄檀木匣子,当法拉他发现了它并将其从水底捞出来,一个内闭性的世界打开了,这个写于1751年的手稿就像水底冒出的气泡,“一声来自内闭的湖泊的叹息,一声来自内闭的灵魂的叹息,我从这灵魂中夺走了它的秘密。”

内闭的盒子,内闭的手稿,内闭的湖底,以及手稿中那个内闭的叙述者“我”,当一切在内闭中形成了内向于自我的世界,所谓的解开,所谓的“失物招领”是不是一种破坏?实际上,当“我”在3月1日写下第一篇日记时,这种被破坏的担忧就开始了,“我的荣誉、我的骄傲、我的热情,对于我就是:保持让应当被内闭着的东西内闭着,将之减缩为尽可能少量的配给份额”……当一个“她”打开了内闭的世界,当一个“他”试图走向和“她”在一起的婚姻生活,是不是就消解了荣誉、骄傲和热情,甚至于爱本身?在保持和消解的矛盾中,关于“有辜-无辜”的心理学实验就开始了——从我对她充满爱恋的冲动,到一次次的退缩,我一直把自己看成是有辜者,“不管怎么说,我不是观察者,不是听忏悔的神父,而是行动者,就是说:有辜者。”

辜是亏欠,辜是归罪于,为什么对于一个边境战士来说,对于一个向往爱恋和婚姻的男人来说,会是“有辜”的?有辜是认为作为一个前哨的守卫要同鞑靼人和斯基泰人作战,必须是已婚的;有辜是因为我是沉郁的而且隐藏着我的沉郁,所以我的欺骗是一种狡猾;有辜是我像一个杀人犯等待着判决……这或者是一种表象意义的有辜,更多的有辜在于对爱恋和婚姻本质的亏欠:“我的决定对于我意味了:要么与她结婚,要么你就根本不结婚。这就是我的投入。”当我这样想的时候,认为这一切的愿望是“去属于她”,即想为了她付出一切的代价,却又不愿意因为向她吐露痛苦而毁灭她;如果她死去,我无法比她活得更久,但想要用死亡给她一个说明:我恰恰愿为“让自己远离她”而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想要向她求婚,却害怕于自己的诡计,甚至宁愿她曾是真正订过婚的人,因为不确定的东西就是调情;想要接近却要远离,不是害怕她的“不”而是害怕她的“是”,我的生命属于她,但是她却毫无感觉……

爱上了她,也订婚了,但是这有辜的一切困扰着我,实际上,对于我来说,真正的有辜就在于:在她那里,我发现了聚集在头顶上的宗教危机,就在于她没有“宗教的”前提条件,就在于内闭的世界被所谓爱欲的直接性所解构。所以这个心灵痛苦的故事,是“有辜”中的亏欠,而痛苦的过程是为了从有辜走向无辜,从审美走向宗教,而这其中的桥梁则是“悔”。在法拉他“给读者的信”中,他分析了这个“心理学意义上的想象实验”,在他看来,这个想象实验之所以会带来痛苦,之所以会有“有辜”,就在于实验中存在着变量,那就是爱。我和她是存在着一种爱,这种爱是现成的,但是很明显其中有着一种“阻碍着这爱在相爱者的结合之中幸福地表达出自己”的力量,存在这种阻碍的力量,是因为把爱当成了审美的存在,“一个男人因为一个女孩而成为诗人并因此而无法成为她的丈夫”,这句话的意思是,爱是在诗歌意义上被命名的,而在诗歌中,爱是不与自己发生关系的,它是与世界发生关系,它具有的直接性就在于没有真正的反思,“诗歌与直接性有关,因此不能够考虑一种双重或者矛盾的关系。”而真正的反思带来的是宗教性的东西,“自由就是在无限的反思之中被赢得的,不管它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

为什么诗歌体现的是直接性?为什么审美不存在反思?因为审美的结果是在“那外在的”中被展示的,无论是英雄胜利,还是慷慨者在战役中倒下,或者是死后被抬进来,都是为了能够看见,它展示的是“应当是怎样”而不是“是怎样”,在这里没有对立,没有矛盾,没有辩证,当然没有反思,所以在诗歌直接性的审美中,爱变成了一种“人们相互不理解”的误解,变成了对于“对立的东西同时发生”的消解:我是内闭的,她不是这样的;我是沉郁的,她则充满了生活的喜悦;我在本质上是思者,她完全不是;我是伦理的辩证的,她是审美的直接的——“误解的整个过程的结果其实是:他们其实并没有在爱。”所以要从审美进入宗教:宗教对“那外在的”无所谓,只在“那内在的”之中,在信仰中,是确定的,所以审美的英雄通过战争而是伟大的,宗教的英雄则通过承受而是伟大的;审美中的自我折磨是喜剧性的,宗教中的自我折磨则是受遣的,审美性的康复通过笑来达到,宗教性的康复通过悔——于是从有辜到无辜,诗歌无法使用的“悔”成为从外而内的桥梁,它是伦理的最高表达,也就是说,从审美到宗教,中间还有作为过渡的伦理阶段,“审美的层面是直接之层面,伦理的层面是要求之层面,宗教的层面是满足之层面”,在这个人生诸阶段中,正是在“罪的赦免”中,伦理为宗教做好了准备,因为,“不为任何事而悔是最高的智慧。”

从有辜到无辜,从审美到宗教,“悔”的智慧就像那条隔开了题目和答案的横线,就是一种纯粹之在,处处在场而总是被人忽视,所以真正的悔是需要形成横线式的反思,反思所建立的就是对立面——对立面消解的就是直接性,“所有直接性存在的情形都是‘无法去看见对立面’,因为如果看见了对立面,这直接性就失去了;在精神存在中,你就必须忍受对立面,但你也要在自由中保持自己与它的距离。”而回忆就构成了一种对立面的存在,在《酒中真言》的前言中,威廉·奥海姆说到,回忆不同于记住,回忆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回忆是一种艺术,回忆一气呵成,回忆指向幸福,回忆的种种意义就在于在回忆中构筑了一种对立的辩证法,“要为自己达成一种回忆,就必须对心境、处境和环境的各种对立面有所认识。”回忆通过对立构筑出处境,把自己被回忆的东西编织进环境的对立,于是有了孤独的森林,有了偏僻的八路角,有了法官夫妇留下爱的证明的凉亭,“善意的精灵,住在这些地方的你,谢谢你总是保护着我的宁静,谢谢你所花的那些带有回忆之劳作的时间,谢谢你那被我称作是‘我的’的隐藏之地!”

同样,有辜和无辜的故事也是在“一年前的今天”中开始了回忆,回忆中没有了直接性,回忆中开始了对立的反思,回忆中进行着“悔”的伦理表达,“这就是这整件事在时间里的情况。在永恒(Evigheden)的关联上,我的希望则是:在那里我们将相互理解,并且,在那里她会原谅我。”相互理解,不再是于外的审美直接性,不再是内闭的世界被破坏,从之上的题目终于越过了那条纯粹之在的横线,抵达了之下人生的答案,“在我看来,宗教性的人就是智慧的人。”

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

编号:B36·2210620·1756
作者:【德】康德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2年07月第1版
定价:26.00元当当12.00元
ISBN:9787100086837
页数:221页

康德的宗教观反映了一位哲学家在科学至上、理性至上的启蒙时代的处境中的宗教体验。一方面,他极力倡导理性的最高权威,坚持用理性及其需要来衡量一切;另一方面,他又意识到理性自身的不足,意识到宗教信仰和教会在社会生活中的正面作用;一方面,他按照理性需要的标准设计了他心目中的宗教和教会;另一方面,他又意识到现实中的宗教和教会与他的理想的差距,因而对它们提出了殷切的期望和不客气的批判。《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是康德三大批判理论的进一步扩展,从理性限度的角度探讨了人类生活中重要的宗教现象。在序言中,康德重申了他在《实践理性批判》中所表述的一个基本思想,即道德的自足性—道德并不需要宗教,但是却导致了宗教。在这一基本思想的指导下,康德开始对人性进行深入细致的考察,他明确地把恶定义为任性的准则对意志的普遍道德法则的背离,包含有意的背离和无意的背离。


《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成为上帝所喜悦的人

如果有人问,迄今为止已知的全部教会历史的哪个时代是最好的时代,那么,我毫不犹豫地要说,就是现在这个时代。也就是说,人们可以让真正的宗教信仰的种子,如同它现今在基督教界虽然只是由一些人播种,但毕竟已经公开地播了种一样,完全不受阻碍地日益萌发起来,以便由此期待不断地接近那个把所有的人永远联合起来的那个教会,它构成上帝不可见的国在地上可见的体现(图型)。
——《关于在地上逐步建立善的原则的统治的历史观念》

康德说,在所有公开的宗教中,就道德的宗教而言,基督教才是这样的宗教;康德说,在基督教的历史中,现在的时代是教会历史最好的时代;康德说,我已经认识到基督教与最纯粹的实践理性的结合是可能的……基督教是道德的宗教完美的体现,现在这个时代是基督教教会信仰最好的时代,基督教和纯粹实践理性的结合是可能的,这些赞誉构成了康德“严格认真的精神和对基督教的真诚敬意”,但是,当康德关于道德的宗教的论文受到书报审查,当“服从当局”变成一种无奈的选择,他却在给国王威廉二世的信中肯定了教会各种制度的积极作用,却把“服从当局”看成是属于道德的诫命并将其视作是一种义务,甚至认为书报审查制度就是一种正当的权力——他的这种赞誉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一种自欺欺人?他对教权制的妥协甚至“服从”是不是变成了一种“伪事奉”?甚至这一切的“邀恩”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从蒙恩前进到德行的“不正确道路”?

遭受书报审查的康德或者是一个现实中的个人,在不趋向于宗教信仰的遭遇中,在不是道德“绝对命令”的自由中,甚至不是形而上学的知识中,这个现实中的康德是不是只是一个写作的作者?一个被现实各种问题困扰的形而下个体,那么他试图阐释的“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真的能通向那个“我可以希望”的宗教哲学之路?真的能让这个在基督教教会统治下的历史变成最好的时代?或者真的能在道德的宗教中让每个人都成为“更善的人”?在这里,康德把所谓的书报审查看作是一种权力,但是这种权力不是人们“用来满足自己需要”而使其变得渺小的东西,而是“主动地坦然接受每个人公开批判”的权力,也就是说,康德认为“服从当局”就是一种道德的诫命,这种诫命是可以被引导到宗教上去的,因为,“这种服从是不能仅凭重视国家的某项个别规定的法律,而无视任何别的规定来证明,而是只能凭对所有规定的总体表示敬重来证明。”

不是物神崇拜的教权制,不是和理性相对立的暴力,当然对他的敬重和服从也不是自欺欺人的邀恩手段,当康德以这样形而下的方式言说着道德和宗教,就是把“我可以希望”的宗教哲学变成了某种目的论,而这种目的论真的就是康德所说是实践理性的要求,是道德理性的条件?或许这是作为自由的存在者的人的一种必然?就像“道德不可避免地要导致宗教”这个命题一样,康德用了先验综合的方式,一方面将道德带离经验的范畴,另一方面让“服从”的诫命变成一种导向宗教的道德,从而便把自身命运和经历相关的“服从当局”上升到了非经验意义的先验综合,也就让一种赞誉式的“邀恩”成为从德行到蒙恩的“正确的道路”。

这一切的转变关键在哪里?一七九三年五月四日康德在写给哥廷根神学教授司徒林的信中提到了自己从事纯粹哲学的研究计划,第一是要解决“我能够知道什么?”这就是他的形而上学,第二是要解决“我应该做什么?”这便是道德,第三则是要解决“我可以希望什么?”而这就是宗教,第四个问题是“人是什么”,这是康德的人类学。“知道什么”是“能够”,这是关于主体的内在能力问题,“做什么”则是“应该”,是关于主体的内在义务感,而“希望什么”却是“可以”,是关于非主体所能支配的、外在的允许。根据经验综合,经验知识不能断定,一个努力修德的人就必然是一个生活幸福的人,一个幸福的人就必然是一个具备德性的人,也就是说至善,即德性与幸福的结合,是无法以自然的方式来设想其实现的。所以康德开始了逻辑上的转向,当经验综合不能得出至善的必然要求,那么只有通过先验综合得出至善概念存在于理性之中,必然是以一种超越于经验的方式被实践理性所确信。

根据康德哲学的惯用逻辑,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先验综合,也就是说,存在于理性之中的至善概念,必然是以一种超越于经验的方式被实践理性所确信。从经验综合到先验综合,至善的道德就已经发生了改变,康德在“第一版”的序言中就指出,道德是建立在人这种自由的存在者的概念之上的,而人这种存在者因为自由而通过自己的理性使自己受无条件的法则制约,所以,“道德也就既不为了认识人的义务而需要另一种在人之上的存在者的理念,也不为了遵循人的义务而需要不同于法则自身的另一种动机。”也就是说,道德是自给自足的,道德为了自身起见“绝对不需要宗教”,也就是说,道德完全能够而且也不应该考虑任何目的。但是这种自给自足是在自身意义上而言的,是自由借助与实践理性而达到的,如果道德指向的是尘世上的理念,那么道德就“不由我们掌握了”,也就是说,道德必须产生出另一种“正当行为”,必须拥有另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就是“调整自己的所作所为”,即让德性和幸福能够协调一致,所以在这一意义上,“道德不可避免地要导致宗教”,道德就能延伸到人之外成为一个有权威的道德立法者的理念,“在这个立法者的意志中,(创世的)终极目的也就是那种同时能够并且应该是人的终极目的的东西。”康德的这一命题是道德哲学的终点,也成为他宗教哲学的起点。

康德的上帝已不再干预尘世的幸福,尘世的幸福完全服从自然的因果关系,上帝的作用仅限于实现德性与幸福在超验世界的结合。康德的道德宗教化似乎就是这个关键的转变,和那个立法者的意志一样,被遵循的义务就是被遵循的诫命,被遵循的诫命就不只是为了自给自足的自由存在者,它属于道德,属于引导到宗教的道德,而“服从当局”也变成为了一种“对所有规定的总体表示敬重”的道德——就像对待上帝的诫命一样,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服从完全变成了一种泛道德的准则,在康德的德性和幸福的至善中,是让自己成为了那个“上帝喜悦的人”,“它在宗教的层次上就是根据最高的、实施那些法则的原因来想象崇拜的对象,并以崇拜的庄严性表现出来的。”

而在对人性的善与恶的阐述以及善的原则和恶的原则的斗争分析中,尤其是关于“上帝的国”在尘世的建立表现在教会信仰中的时候,康德的这种道德哲学也具有了非常明确的合目的论。道德哲学的核心是至善,这是人作为自由的存在者凭借自己的理性可以达到的目标,但是在尘世意义上,人性并不表现这种纯粹性,有人说人是恶的,有人说人是善的,康德认为其实存在着一种中间状态,人可能既不是善的也不是恶的,或者既是善也是恶的,部分是善部分是恶的,之所以存在着这样的中间状态,康德就是要否定人天生是恶这样一种观点,在他看来,人被看成是恶,不是他的行为是恶的,而是这些行为的性质使人推论出人心中的恶,他认为,恶的根据不可能存在于“任何通过偏好来规定任性的客体中”,也不可能存在于任何自然冲动中,而只能存在于任性“为了运用自己的自由而为自己制定的规则中”,和人天生是善一样,这意味着,人包含着采纳善或恶的准则的一个“原初根据”,这种原初根据是人生而具有的,它是先于一切在经验中给定的自由运用而被奠定为基础的,也就是说,出生不是善与恶的原因,善与恶是随着出生同时存在于人心中的。

善与恶的采纳的准备都是一种原初根据,康德将人性中向善的东西称作是“原初禀赋”,它有三类,一类是作为一种有生命的存在者,人具有动物性的禀赋,这是归于自然的、纯机械性的自爱名目下的禀赋;第二类是作为一种有生命同时又有理性的存在者,人具有人性的禀赋,这是一种归在比较而言的自爱名目下的禀赋;第三类则是作为一种有理性同时又能够负责任的存在者,人具有人格性的禀赋,这是一种“易于接受对道德法则的敬重、把道德法则当做任性的自身充分的动机的素质”。不管是理性为根源还是实践的禀赋,善的禀赋都采纳了道德法则作为自己的原初根据。善是本性中的原初禀赋,而恶在康德那里就是一种“倾向”,康德认为,倾向就是一种偏好,就是一种可能性的主观根据,就是偶然的存在。他把恶的倾向分成三个层次,一种是人本性的脆弱,第二种则是不纯正,第三中是接受了恶的准则而表现为人心的恶劣,“任何倾向都要么是自然的,即它属于作为自然存在者的人的任性;要么是道德上的,即它属于作为道德存在者的人的任性。”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论点,恶之所以是一种倾向而不是像善一样是本性的禀赋,就在于人不是天生是恶的,他只不过是“偶尔对这一原则的背离纳入自己的准则”,康德将其称之为“心灵的颠倒”,也就是恶改变了善本应有的主从关系,颠倒了道德秩序,也正是这种心灵的颠倒,康德认为,恶的心灵能够与一个“总的来说善的意志”共存,所以他否定了所谓的“原罪说”,把人的恶看作是一种通过诱惑而被陷入的结果,而不是从根本上上败坏了的,也就是说,恶还是能够改善的——但是,一个在自然情况下的恶人,怎么可能自己使自己成为善人?对此,康德认为,就禀赋而言,只是一颗原初好的树结出了坏的果子,从善到恶的堕落是出自自由的结果,从恶上升到善也一定是自由的结果,因为,“我们应当成为更善的人”一直回荡在我们的灵魂中,善的种子以其全部的纯洁性被保留下来,要重建善的原初禀赋,就是要让道德法则作为“我们所有准则的最高根据的纯粹性”,而这种具有经验性的纯粹准则,就是德性,它和幸福所结合就是至善,在此康德提出了至善的宗教意义,“就道德的宗教而言,一条原理就是;每一个人都必须尽其所能去做,以便成为一个更善的人。”

更善的人不仅仅是律法上的善人,而是道德上的善人,是成为“上帝所喜悦的善人”。但是要成为这样的善人,仅仅有那些善的种子是不够的,重要的是在和恶的原因进行斗争,而这种斗争的主体便是“善的原则”。成为更善的人就是成为上帝所喜悦的人,他所拥有的是处于道德上彻底完善状态的人性,是“太初”就“与上帝同在”,他的理念出自于上帝的本质,或者说,他就是上帝之子——耶稣无疑是这个善的化身,“这个人不仅自己履行所有的人类义务,同时也通过教诲和榜样,在自己周围的尽可能大的范围里传播善。而且即使受到极大的诱惑,也甘愿为了尘世的福祉,甚至为了他的敌人而承受一切苦难,直至极屈辱地死亡。”而且这一理念具有客观实在性,因为康德认为,这个理念的范本已经蕴涵在我们的理性之中了。但是恶的原则同样对人类的统治权有律法上的要求,“它就力图通过使一切人的始祖背叛自己的主人并且依附于它,来重新获得对心灵的统治,因为它这样一来终于能够自命为地上的一切财富的最高所有者,即这个世界的王。”

善的原则和恶的原则对人类统治权的斗争,康德认为,要使得善的原则获得胜利,就必须在道德上进行立法,就必须暑期德性的旗帜,“这样才对不间断地侵袭他们的恶获得优势”,这个德行的旗帜,这个道德的集合地,就是伦理-公民的社会,就是伦理共同体,就是德性的国。这是从天生具有的“原初根据”的人性选择到斗争形成的伦理共同体的尘世构建,在这个过程中,宗教哲学已经从道德哲学的终点走上了属于自己的大道:于是伦理共同体建立了公共的法律基础,于是,单个的人为了目的联合在一起成为具有善良意念的人们的体系,于是遵循伦理法则的上帝子民的概念形成,最重要的是,由人所主持的教会出现了——对此,康德认为,本来造就一种道德的上帝子民,不应该由人来完成,必须由上帝来完成,但是人不能由此听天由命,不能将人类的事务推给一个更高的智慧,所以人必须以遵循上帝的道德立法的方式做这件事,于是教会出现了并实行了上帝子民的理念。为了调和这种矛盾,康德将上帝立法的伦理共同体看成是不可见的教会,它不可能是经验的对象,而尘世上由人主持的教会是可见的教会。

不可见的教会,可见的教会,康德如此命名的背后逻辑是,可见的教会在地上体现着上帝的道德,它具有普遍性、纯粹性和自由原则之下的关系,它形成的是一种教会信仰,教会的每一种宪章都是从历史性的启示信仰出发而形成的,一方面,教会信仰在把人们改造成为一个伦理的共同体方面,以自然的方式早走在了纯粹宗教信仰的前面;另一方面,教会信仰采用两种办法,一种是在任何时候都将造福于人的信仰的本质部分附加在纯粹的宗教信仰上,另一种则是用教会信仰的引导性手段“不断迫近纯粹的宗教信仰”,最终过渡到纯粹的宗教信仰,成为真正的上帝的国,因为,纯粹的宗教信仰最终将统治所有的人,“以便上帝就是一切中的一切”。

从教会信仰到纯粹的宗教信仰,这一过程之所以是必然的,是可实现的,就在于康德认为信仰本身就是一种纯粹理性的信仰,是实践理性在最终客体即道德终极目的的理念实现时的自由,是最终把我们引导到神圣的奥秘的世界的必然。而根据实践理性的普遍需求,真正的宗教信仰就是信仰上帝,他是天地全能的创造者,是道德上圣洁的立法者,是人类的维护者,是自己神圣法则的主管者,是公正的法官,而把我们引导到神圣的奥秘的世界,就是借助我们自己的理性启示给我们关于天职的奥秘、救赎的奥秘、拣选的奥秘,最终在宗教中的原则便是:“上帝就是爱”,他在圣父、圣子和圣灵的三位一体中,通过道德法则的召唤而走向至善。

从教会信仰到纯粹的宗教信仰,这是一个向上的过程,而在纯粹的宗教信仰中让伦理共同体的教会以更强大的力量对抗恶的原则的侵袭,则是一个向下的过程。在这个可见的教会中,有着不可见教会中没有的事奉,而事奉就构成了对于上帝的诫命的态度,事奉是由教会的官员确立的,指向那个最终的目的,这种事奉是一种崇拜;而相反,有一种伪事奉,就是无视宗教信仰的最终目的,“反倒把向这一目的的不断接近宣布为该诅咒的”,而且把教会的规章性部分看作是唯一造福于人的存在。康德认为,这种规章性的信仰是一种宗教妄想,它在神人同形同性论基础上自造了上帝;它是把劝人相信的神恩作用与德行作用区分开来而导致的狂热;它是将宗教的崇拜活动变成了面对上帝的释罪的迷信……而在伪事奉中,将规章性的诫命、教规、戒律看成了教会的基础和本质,从而陷入到了物神崇拜的危险中,而这种物神崇拜必然导致的是教权制。

在教权制中,只有虔敬而没有德性,只有神恩而没有本性,只有权力而没有信仰,甚至只有迷信而没有做出裁决的良知——康德在批判这种教权制下的伪事奉中,也提出了在理性中遵循义务的四种方式,一种是在心灵中唤起意念的“私下默祷”,一种是法定日的聚会,一种则是通过基督教接受洗礼,再一种则是反复举行公共仪式以维护团体的“领圣餐”,这四种要遵循的义务是在理性之下作出的,康德认为这也是一种事奉,而且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蒙恩的事奉,而只有从蒙恩走向德性,才是正确的道路。

从善的原则和恶的原则的斗争到形成对人类统治权的争夺,从这种斗争最后形成伦理共同体,到伦理共同体体现上帝的国,从教会信仰不断迫向宗教信仰,到事奉和伪事奉的区别,实际上康德的宗教哲学越来越变成了宗教义务,宗教义务又变成了宗教事物——当道德还在那个理性的自给自足世界中,当宗教变成了“服从当局”的诫命,康德只能用一种解释来完成对这个权力式诫命的遵循——这封信最后成了教会历史中既可见又不可见的“草稿”:

这本书根本没有打算评价任何现存的启示宗教,而只是准备对理性宗教加以评价。在这里,我没有隐瞒理性宗教的先天性,它是一切真宗教的最高条件;也没有隐瞒它的完满性和实践意图(即我们必须做的事情);当然也没有隐瞒它在理论方面的不完满性(恶产生自何处、恶怎样转化为善,或者,认为我们处于恶之中的确定性何以可能,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以及对一个启示理论的需要。

重走

编号:E29·2210527·1755
作者:杨潇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21年04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32179374
页数:704页

《重走》有一个很长的副标题:“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就像80年前的西迁之路,在漫长的颠簸中,公路、河流和驿道构筑了行走的地标,而在80年后,重走是更漫长的一次跋涉。1938年,“湘黔滇旅行团”徒步跨越三省穿过西南腹地;2018年,处在人生转折点的青年作者杨潇重新踏上这条1600公里长路。“可能人就不存在什么本质,或者说,我对人的流动性有了更深切的认识,所谓本质都是行动创造出来的。”这是一次非典型的公路徒步旅行,不时要与大货车擦肩而过,但沿途山色、水光、鸟鸣、人语与历史上走在同一条路上的流亡者所见所闻渐渐重叠、交织,乃至对话、共振,一个层累的、被忽视的“中国”缓缓浮现。时隔80年,当杨潇徒步重走联大西迁路,在一场非典型的公路旅行里,他所要摆脱的是孤独和忧虑,他也从自己的处境出发,回到了历史现场。《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是单读出版推出的首部长篇非虚构作品。


《重走》:人不可能踏上同一条公路

我一路都在阅读、检索、翻找,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历史没有故事,只有周而复始的重复,有的时候我又被那些短暂却闪光的生命感动得简直要掉下眼泪。
——《第三十九章》

张劳动赠送的这本书,快递到我的手上的时候,有种不期而遇的感觉,一来我没想到他会送我这样一本“非虚构”公路作品,他告诉我说,这本书网上还是非常火的,我基本不关心图书是否在网上形成一个热点,也基本不阅读所谓畅销的图书;二来我在近十年的阅读中已经形成了除诗歌之外基本不阅读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这已经是一种固定的习惯。但是当收到这本书,当看到两个附带的“小礼物”,还是非常感谢他的“用心”。

编入九品书库,编号里呈现的入目时间是5月27日,这一天距离三年前杨潇结束1600公里“重走”路程刚好过去了10天——杨潇是2018年4月8日从长沙出发,5月17日抵达昆明,完成“重走”的杨潇“买了只圆筒冰激凌作为小小犒劳”。2018年,杨潇用脚步丈量那条路,他用重走的方式回望1938年的那条路,他和历史隔着80年的距离,而我和作为作者和重走者的杨潇隔了3年还差10天的距离——80年,他是以现实的方式穿越历史,而还差10天的3年时间,做为阅读者的我又如何在时间中阅读这一次的“重走”——不到一个月后,我还观看了点映的《九零后》,再一次以阅读者的身份进入了徐蓓构建的影像世界。

杨潇的文本和徐蓓的纪录片,都是对历史的重走,而我仅仅以一个观者的身份似乎找不到那种进入的状态——在豆瓣的评分中,几乎巧合地将它们都评为三星。是历史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走近的文本?还是现实无可避免地拉大了与现实的距离?或者说,不亲历那种重走是无法在历史和现实中构建起重叠、交织、对话和共振的关系?2018年5月,杨潇抵达昆明之后在一二一大街的小面馆里,和《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作者易社强进行了关于湘黔滇旅行团与西南联大关系的讨论,易社强谈起了“群体传记学”中代际的视角,而杨潇想到当时的那一代学生,塑造他们人生的正是“卢沟桥事变”和此后的流亡经历,“穿越中国最贫困地区的三千里长征提高了他们的阶级意识”。杨潇所说的阶级意识似乎指的是国家意识,尤其在外敌入侵国家生死存亡的时候,国家一定是高于阶级的。易社强讨论中所说的一个观点是:“战争可能使精英和大众前所未有团结起来,但这种经历对他们有不同的意义。对于知识分子,贫穷困顿是为了国家事业作一时的牺牲,对于群众,这种牺牲是长久的,贫穷也是长久的……一场抗战还难以把这种观念转变成国家政策。”

实际上这里似乎有了某种潜在的分歧,那些从长沙到昆明的知识分子在1600公里的行走中,的确感受到了战争的威胁和民族的存亡问题,但是人生并不是因为仅仅一次行走就完全被塑形的,或者更大的转变发生在西南联大期间以及此后的经历中,这是易社强所谓的精英知识分子的“寻路”历程,他们在贫穷困顿中为国家事业做出了一时的牺牲,而更多的大众则在长久的贫穷和牺牲中。无疑,当杨潇开始重走80年前的这条路,他在沿途所经历的,除了在文本中重温知识分子的流亡和挣扎,更多是看到了现在还是大众的那个阶层的生活,所以这实际上是两种视野的观察,一种是和所谓知识分子书写的历史的交织和对话,另一种则是和中国大众的擦肩而过,在这个过程中,80年后的重走是不是还原了易社强所说的“群体传记学”中的代际视角?

当然,当杨潇选择出发,他就是想沿着精英知识分子的轨迹重返历史,在他看来,80年前这次持续了两个月余的行军,是“传奇的起点”,长沙临时大学的300名男生和11位教授、助教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历时68天徒步1600公里,最终抵达昆明,与两路师生会和组成了著名的西南联合大学,“当我面对‘西南联大’这四个字时,问自己的正是这个问题: How did they get there?”这是一条朱元璋率兵30万西征云南之路,是徐霞客从贵阳西行游历之路,是林则徐两次入滇就职之路,而与以往不同的是,在1938年抗战第一年,这是中国人伟大的“寻路”,“这所学校是如何在战乱中点滴成形的?迢迢长路,他们又是如何抵达昆明的?”而80年后对于南开大学毕业的杨潇来说,也是自己人生的一次“寻路”:迎来自己第三个本命年的杨潇,刚辞掉工作结束职业生活一年多的杨潇,陷入某种“存在主义”危机的杨潇,“我需要一次真正的长时间的行走来找回方向感和掌控感。”所以他迫不及待想要和80年前的那些年轻人一起出发,“激活曾经的简单、热忱于年少心气”,试图回答和80年前的他们一样的问题:“在不确定的时代,什么才是好的生活?思想和行动是什么关系?人生的意义又到底为何?”

甚至,这样一种“提问”人生的方式,在杨潇看来,也是一个时代的问题:“线上线下,我们都生活在一个个的小圈子里,从微博热搜、刷屏公号和抖音快手里观看一个支离破碎的奇观式的中国——是时候换一种观看方式,用脚丈量一下广袤真实的大地了。”从80年前的他们,到陷入存在主义危机的我,再到观看一个支离破碎中国的我们,杨潇的“寻路”不仅构建了一个历史和现实联结的载体,还以我的“知识分子”视角统摄一代人的危机问题?而这是不是一种为时代代言的“代际视角”?——一方面,杨潇想以重走的方式还原1938年“寻路之年”中国精英知识分子的传奇,他当然在对话中成为了他们的一员;另一方面,杨潇更想以自己重走者的身份将“我们”这个模糊的指称都纳入到人生“寻路”的框架里,让大家都能用脚丈量广袤真实的土地,找回属于一代人的方向感和掌控感。

以现实重返历史,杨潇的这条路就是完全沿着当年的足迹行进,“我将要走的这条路,现在主要由319国道和320国道组成,它们大致和当年京滇公路湘黔滇段重合。”即使他知道,“人不可能踏上同一条公路”,但是这条公路对于现代国家的意义和80年前的“寻路”一样,具有同样的作用。于是,带着42升的背囊杨潇从长沙临时大学作为起点,开始了一个多月的“重走”历程,“这一天是2018年4月7日,大片的青灰色和紫色在窗外飘过,紫的是紫云英花,青灰的是刚刚结籽的油菜田,素色衣服的农妇走在嫩绿的田埂之上,白鹭浅浅翱翔,水塘泛着天光,我的旅行就此开始。”拜访赵元任的二女儿赵新那,寻找长沙临时大学的圣经学院、南岳,寻访沿着当年的记录,杨潇的重走正式开始了。

杨潇既然将此次行动命名为“重走”,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回返,在行动之前搜索和阅读了大量有关湘黔滇旅行团的记载和研究,行动开始之后也随身带着相关的著作,当然,他以“神交”的方式和当时的知识分子在一起,他们是清华的蔡孝敏、林振述、杨式德,北大的钱能欣和余道南,南开的刘兆吉,“从长沙往后,每到一地,我都不时要借用他们的眼睛来看看现实的世界,或者拿自己的困惑去对标他们的烦恼。”用他们的眼光看现实的世界,其实杨潇是让现实在重走中回到历史,这样自己才能没有违和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实际上,“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的过程中,杨潇甚至按图索骥地寻找当年的记忆,他甚至大段大段用他们的日记构筑了自己的“重走”文本:从长沙码头上船的1928年2月20日,引用一个长沙学生的日记:“大丈夫志在天下,然余临寝亦未尝不潸然泪下。余母如何度此寂寥之三年乎?”从益阳到军山铺,遭遇细雨,钱能欣在日记中写道:“可是我们的兴趣的指针并不是正向昆明的;在公路两旁,深深地隐藏着而期待我们的两条腿去开发的,才是我们的希望”。离开毛家溪往前走不多久就真正进了山区,钱能欣当年描述这一段路,“两旁峭壁矗立,眼界顿时小了,概见上面是天,下面是道,左右前后都是山,丛丛密密的树林,绿荫深处,曲径岖峋,这里自然便是强人出没之地了。”从楠木铺到沅陵,林振述感到“冥冥中仿佛有巨人伸出援救的手,在那无际的海,四合的深山中,我们渡过去了”。而离开贵阳之后,杨潇神交的朋友里又多了一位,他就是李霖灿,“时年26岁,日后会成为著名艺术史家,并担任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但眼下,他刚刚从国立艺专毕业,正设法从贵阳前往昆明。”

杨潇就是和这些神交的朋友对话,而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默默听他们讲述,因为他们“观察仔细,视野开阔”,他们在历史中的目光补充了杨潇在现实中的不足。也正是在这种神交式的倾听中,杨潇对那一代人的流亡之旅意义进行了评价,在最后关于“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的大问题中,杨潇列出了旅行团中后来成为两院院士的名录:张炳熹、唐敖庆、杨起、严志达、陈庆宣、黄培云、李鹗鼎、沈元、屠守谔、洪朝生、陈丽妫、王鸿祯、申泮文等;他也指出了其中“不得志者”,比如杨谋适,是北大外语系1938级学生,解放后在四川大学做行政工作,英语无用武之地,改学俄语,领导不让他教,辗转到重庆师专(重庆师范大学前身)教外国文学,好容易可以潜心教学与研究,又因不愿做行政工作受领导排挤;还有因为这次旅行团的经历而改变了一生的人,南开大学生物系大一新生司徒愈旺是朝鲜归侨,在南开中学时他是穿皮衣打冰球的时髦小伙子,三千里徒步下来,他改学艰苦的地质,后来成为成都石油研究所总地质师;而回到人生的意义时,引用的是当时101岁的吴大昌的话:“人生就是,活着就是活着……人生问题就是这样子,你就好好过生活,你在生活里头过好生活,就没有问题。”——但是1938年只有21岁的他,在杨潇看来,“他并不明白这一切”,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切才刚刚开始,那一代的知识分子的确只是从这次旅行开始“寻路”,但毕竟站在国难当头的大历史背景之下,一切细节都会变成宏大叙事的一部分。而杨潇从现实切入历史“重走”那条路,对于他来说,也完成了自己灵魂意义上的“寻路”,这当然也是对自我人生的一次淬炼,在走完这段旅程之后,杨潇作为一长段的总结:

我沿着这样一条公路踏上全新的土地,遇到了友善的人、警惕的人、热情的人、在桃花源里忧心忡忡的人、等待记者如同等待戈多的人。我生了一场小病,大脚趾疼了若干天,和人吵了两架,被挂了三次电话,在肮脏的棉被下做了一次噩梦。我喝到了无比甘甜的山茶,吃到了大数据不会告诉你的鲜美米粉,还数次被陌生人邀请吃饭。我触摸到了已经在城市里消失的“附近”,或者说,一种亲密的人情社会,但当一场大雨过后县城每个角落都被下水道气味(斯坦贝克曾心系于此)灌满时,我知道自己又该出发了;我亲眼看到了那些“空心化”的乡镇,我遇到了许多老人,他们是那么孤独,你只要一张口,他们就能和你说上半天;我体会到了李继侗当年说的,为什么每年总要过若干天最简单的生活,试试一个人最低生活究竟可以简化到什么限度,因为那会让你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所累;我发现了游客永远不会见到的风光,通常是在漫长的乏味的等待之后,我也看到一条条河流被拦腰阻断或者开膛破肚。我见识了官僚体制的刻板,也发现了它的裂缝。我有多为留下的历史痕迹庆幸,就有多为失去的遗憾。我意识到浩劫来临时无人幸免,连最不重要的人和最小的庙宇也不能例外;我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往事,我目睹了记忆的变形,也体察到了它的坚韧。我经过了城市与乡村,在其间旅行,与其说是空间的穿越不如说是时间的穿越,我品味着时差,也借助它来重建一座座城池。我一路都在阅读、检索、翻找,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历史没有故事,只有周而复始的重复,有的时候我又被那些短暂却闪光的生命感动得简直要掉下眼泪。

这其中有着自己的体会,有着深刻的感悟,在“人不可能踏上同一条公路”的重返中,杨潇此行的另一个意义是给“我们”寻找丈量脚下土地的机会,这才是从历史回到现实的目的所在,但是已经身为知识分子的“他们”中的一员,杨潇面对现实反倒没有了切入其中“寻路”的勇气,或者说,他只能选择以走马观花的方式回到现实:在长沙,很少人已经遗忘了“长沙临大”;在益阳,看到了墙上“力争通过3-5年时间,把资江风貌带打造成为……国内外知名的城市滨江风貌带”的旧城拆迁标语;在桃花源,各式各样的男科医院和妇科医院以及触目惊心的疾病名称映入眼帘;在“鹅翅膀”桥附近看到了为小孩冲煞所立的路牌,“不止在贵州,西南偏僻地区都大量存在。”这些是迷信还是能与人产生共振?残缺的标语,倒塌的万寿宫,废弃的大桥,这一切都构成了杨潇在重走中发现的现实景观,它们才是真实的,或者可以管窥当代中国存在的一些现实问题,这就是杨潇说到的“官僚体制的刻板”,说到的空心化的城镇,说到的孤独的老人,但是面对这些现实,杨潇几乎采取了避重就轻地方式,因为它们仅仅是自己“重走”路上的偶然所见,因为它们只是这个时代的有限局部。

他终于没有胆魄为当代中国发现“寻路”的可能性,即使在切入历史建立和现实共同的文本中,杨潇也显得缺乏勇气,所以他只是“重走”,只是还原历史,只是重温传奇,“人不可能同时踏上同一条公路”,最后就变成了材料的堆砌,变成了文本的引用,变成了所谓“阶级意识”的观望,人生问题也回到了21岁的吴大昌并不明白的一切:“人生问题就是这样子,你就好好过生活,你在生活里头过好生活,就没有问题。”

坠物之声

编号:C65·2210514·1754
作者:【哥】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1年01月第1版
定价:59.00元当当32.50元
ISBN:9787208167506
页数:360页

2009年,曾经生活在巴勃罗·埃斯科瓦尔私人动物园里的一头河马逃走并被射杀了,这个新闻让安东尼奥·亚马拉想到了他曾经的一个朋友,神秘的里卡多·拉韦德;1995年,他们在一家台球厅结识,那时的亚马拉是年轻的法学教授,拉韦德则是出狱不久的落魄中年男人,他们一度走得很近,差点成为洞悉对方秘密的知心好友;1996年的一天,他们在街头遭遇枪击,拉韦德死了,亚马拉身负重伤,陷入创伤后应激障碍,家庭生活因此摇摇欲坠;两年以后,亚马拉再次回到出事的地方,为了摆脱痛苦,他必须回到过去,解开缠绕在他身上的谜团,这时,一个陌生电话让他踏上了寻访过往的旅程,而许多秘密也由此得以逐一揭开。这是首部获国际都柏林文学奖的拉美小说,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书写了一段家族命运浮沉,一部哥伦比亚当代秘史,第一句:“领头的河马是雄性,黑珍珠的皮色,一吨半重。”


《坠物之声》:我与死亡之间再没有任何人

玛雅又问:“爸爸就在那儿吗?”伊莱恩回答:“是的,爸爸在那儿。在大海的深处。飞机坠落,爸爸睡着了,然后时间干掉了他。”。
——《Ⅵ 向上,向上,向上》

“啪”的一声,一本书被合拢,发出如坠落一样的声音,在它倒下在桌子上的时候,完整地呈现出封面以及腰封上的赞誉:这是“首部获国籍都柏林文学奖的拉美小说”,这是“比《百年孤独》更现实,比《毒枭》更真实”的巨作,这是“全球30国读者热情捧读”的作品……声音是巨大的,就像在“向上,向上,向上”的指令下最终在艾尔迪卢比奥山坠落的那架航班发出的声音,就像从马格达莱纳河谷原先那座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动物园逃出来被375口径的子弹射中倒下的河马发出的声音,它们是带着皱纹的庞然大物合影,是一颗刚刚坠落的陨石,但其实,可能它们只是一只曾经飞翔而掉落的苍蝇发出的声音。

巨作是巨物般的存在,它在坠落和倒下时必然发出沉重的声音,但是它真的只是轻轻的“啪”了一下,甚至那只被放大而呈现出具体细节的苍蝇在封面上呈现出的是一种无声状态。极其讨厌于腰封的“盖棺定论”,它或者真的只是一个苍蝇的寓言——当里卡多·拉韦德从那个夜晚消失,“如果走远的话”成了他的谶语,那么这种坠落的声音则是无声的,它在里卡多的妻子伊莱恩那里就变成了“被时间干掉”的存在,飞机最终坠落于大海深处,消失于漫漫的时间之中,没有声响,没有波澜,在女儿玛雅的记忆以及生命中,都如同苍蝇一般轻坠而成为一个消失的谎言:里卡多之死被虚构了,“我跟母亲共同生活了十二年,就只我们两个,实际上是躲起来了。我被剥夺的不仅是爸爸,还有祖父祖母。”

里卡多之死为什么会成为一个虚构?为什么会是一个谎言?玛雅在十二年的欺骗中如何又要去寻找和重构所谓的父亲?一个当然是属于里卡多的历史,这个带着祖父荣光的姓的男人,家族历史就构成了一部飞行史,“都是因为那个故事,他才接受了祖父的邀约。都是因为那个故事,他才踏上了瓜依玛拉飞行俱乐部的跑道与这位老英雄一同飞行,从而感到自己活着,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真切地感到自己活着。他走在加拿大军刀战斗机之间,试图坐进驾驶室里(他的姓令一切畅通无阻),随后,(又是因为他的姓)飞行俱乐部中最好的教练在他身上倾注了超出他学费的时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圣安娜的故事。”圣安娜的故事是神圣的,飞行也成为一种神圣,如上帝一般俯瞰大地俯瞰人类,或者可以称之为“向上”式的远离。

但是“我们都是逃离者”,又将里卡多的命运推向了可能坠落的地方,他认识了埃莱娜·伊莱恩,在拉韦德加里,之后在第七大道相遇,两个刚在美国大使馆喊了一上午关于“尼克松是罪犯”之类的口号,又一起高唱了“停战,停战,停战”——相遇其实是里卡多刻意的追踪,他在CEUCA的门口等候她,他跟踪她几个小时,他在远处窥探——藏在写着“卡利=谋杀犯”“逃兵役光荣”和“我们又为什么在那儿?”的标语牌后面,终于最终他坐火车也抵达拉多拉达,坐汽车来到卡帕拉皮,终于他们“相遇”了,终于他们走在了一起。这是爱情?这又不纯粹是一种爱情,他们在波哥大参加反对越战的抗议机会,参加本地美国侨民的聚会,他们谈论“大都会”和“维京人”,他们唱起弗兰克·扎帕的歌:“在那里为何而活?有谁需要和平队?”

爱情里都是政治,甚至政治成全了爱情,在抗议、示威和反战的爱情里,他们拥有过颜色如鲑鱼一样粉红的房子,拥有过恍如童年记忆的三年时光,当然对于里卡多来说,更重要的是为伊莱思建造别墅,最重要的是生下了他们的女儿玛雅——当里卡多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伊莱思问他的是:“你疯了吗?”在伊莱思看来,“因为生孩子是要钱的。因为我这种和平队的志愿者赚的钱就只能勉强过活。因为我必须得先完成志愿者任期。”这或许是他们最初的分歧,但是之后演变成了关于自我毁灭和逃避的法则。说疯了的伊莱思怀孕了,里卡多把全副精力都投注在她的身上,而飞机也完全变成了为了生活更好的毒品贩卖,“有人种它,迈克将它拿给我,我再用飞机运送,最后有人接收,就这么简单。我们把人们想要的东西拿给他们。”

“这件事迟早是要合法的”,里卡多的愿望终于没能实现,在那个他应该回来的夜晚他没有出现,伊莱思迎来的是将军绿色背囊扔在地上“看上去就像一条死狗”的迈克·巴比里,他说是来看里卡多的,但是在那个传来阵阵吠声的夜晚,迈克告诉伊莱思的是:“如果走运的话”——里卡多被搁置在“走运”的可能里,命运成了一种假设。而这种可能和假设都成了必然:“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里卡多那晚不会回到埃莱娜别墅,早在一开始他就知道,早在骑着摩托车踏上去往伊莱恩·弗里茨家的路上,他就知道。事实上他原本就是为此而来:他要通知伊莱思。他原本就是为了告诉她,里卡多不会回来了。”里卡多没有回来,因为里卡多不会回来,他根本没有让塞斯纳及时起飞,也没有能及时逃掉,他穿过跑道冲进环绕四周的树林,身后是两名执法人员和三只德国牧羊犬,他们追赶着他,最终在距树林尽头三十米的地方将他捉拿。

不会回来的里卡多根本不可能走运,等待他的是二十年的牢狱生活。伊莱思或者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飞翔总会坠落,“因为我们都是逃离者”。为什么抗议?为什么示威?为什么反战?为什么加入和平队成为志愿者?在新婚的床上,伊莱思就抱怨哥伦比亚,“每一个公民都是政客,却没有一个政客愿意为公民做一点事。”而里卡多驾驶的那架飞机,也从最初英雄家族的传奇变成了运送毒品的罪恶,但是真正罪恶就是这个国家,它是暴力,它是谎言,它是阴谋,“它蔓延自那些卑微的人们,蔓延自他们卑微的怨恨与卑微的报复。”最可悲的是,“这暴力的参与者是集体的,是大写的:国家,联盟,军队,阵线。”

可以说,里卡多和伊莱恩都站在罪恶的对面,都在反抗着集体的暴力,但是大写的罪恶总是容易吞噬个体。而当他们生下了女儿玛雅,伊莱思告诉她的是:“爸爸被时间干掉了。”因为时间而坠落,坠落于大海深处,就像睡着了一样。这是不是一种无声的“坠物之声”,对于玛雅来说,父亲变成了一个被抽离的存在,一个无;而伊莱思也坠落了,她乘坐的航班发生了事故,坠落在艾尔迪卢比奥山——于是在双重的坠落中,玛雅成了一个孤儿,“我独自一人,我成了孤零零的一个,我与死亡之间已经再没有任何人。成为孤儿就是这样的吧:没有谁在你的前面,这条路上的下一个就是你自己了。”被死亡隔开,被坠落隔开,对于玛雅来说,二十岁终于离开了波哥大是她反而想要的那种孤独,“我受不了,我痛恨那座城市。”

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暴力的参与者是集体

无论是里卡多还是伊莱思,其实都有着对于罪恶的波哥大痛恨的情绪,当玛雅在被死亡隔开而选择离开波哥大,这反倒变成了一种赓续。但是这种赓续是不彻底的,是矛盾的,甚至也是谎言一种——当里卡多过完了20年的狱中生活出来,当偶然遇见了身为律师的“我”,当两个人几乎成为知己,那一阵暴力的枪声让他在20年后真正坠落,“我”似乎变成了另一种对他精神的赓续,而当我在两年之后寻找关于里卡多的点滴,遇到的玛雅自然开始了“父亲”的重构——“重构我父亲的人生,搞清楚他到底是谁,这就是我如今设法去做的事。”为什么玛雅要去重构一个消失的父亲?重构的父亲真的能在她的生命中发出“坠物之声”?或者她为什么要在自己和死亡之间安排另一个同为虚构的“我”?

玛雅重构父亲,仅仅是为了解构死亡,因为死亡在自己出生时就已经降临,因为死亡让她成为孤独一人,因为死亡让她体会到了更多的暴力,直面死亡或者才能开启关于生命的旅程,而这和里卡多当初对动物的同情如出一辙,这是某种爱的证明。但是当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河马被375口径的子弹射杀,当政府的暴力构成了大写的、集体的罪恶,当上升成为坠落的命运,所谓重构也变成了自我欺骗,也变成了虚构。所以在这样一个尴尬中,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设置了一个“我”:我认识了出狱之后的里卡多,我和里卡多在台球房里成为知己,我知悉了里卡多内心的恐惧和爱,当然,我也和里卡多一起经历了死亡——当那晚的枪声响起,两个人一起在暴力的世界里坠落:“我的身体被抬到了半空,人们奋力将我举上车子的后厢,摆放在拉韦德的身边。我们仿佛一个影子紧挨着另一个影子,在车身上留下血迹,在那一刻暗淡的光线里,这摊血仿佛夜空一样黑。”

里卡多真正在坠落中死去,而我被那颗子弹击穿了腹部,损坏了神经与肌腱,嵌入了胯骨,在差点打中脊柱而捡回一条命的非死亡中,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让我变成了另一个里卡多。一方面,虽然里卡多死了,彻底消失,但是我也身受重伤,这是一种痛苦的延续,而这种坠落和痛苦折射的正是波哥大的暴力,“就在拉韦德被枪击的同一个晚上,另有十六起凶杀案在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以不同的方式发生了。”我和里卡多都是暴力的见证者也是亲历者;里卡多有一个“她是我一切”的妻子伊莱思和女儿玛雅,而我也有妻子奥拉和之后出生的女儿莱蒂西亚,我和里卡多都希望在罪恶中感受爱的力量——所以我和里卡多甚至是“一模一样”的人,里卡多空出的位置自然安排了一个“我”,我患上了“广场恐惧症”,“恐惧是我这一辈的波哥大人最为常见的症状。”我回到了两年前事发地寻找里卡多的线索,而玛雅接受我的来访,并将从信件里得到的一切关于里卡多的资料进行了还原。

实际上在这个意义上,不是玛雅从“我”的故事里重构了父亲,而是“我”在玛雅的还原里逃离现实,这是一个明显的错位,因为对于玛雅来说,她如何努力,如何渴望,父亲里卡多已经消失,伊莱思也已经坠落,她只不过想要某种东西来填补自己孤零零的状态。但不是,“我”却变拥有了强烈的渴望,里卡多仿佛是一面镜子,一个寓言,让我从他的故事里选择一条完全逃避现实的道路。在枪杀案发生三年之后,奥拉认为我依旧无法从死亡的恐惧中走出,但其实,回到现场不是意味着寻找里卡多坠落的暴力,而是我想要从这里开始,终结所有的恐惧。当玛雅问我有没有孩子时,我做了否定的回答,“我没有。那应该很奇怪吧,有孩子的话。我也完全想不出来。”我这样做,是为了让奥拉和莱蒂西亚远离玛雅的故事,远离里卡多的真相,远离坠落的暴力,按照我的说法,“是在保护她们的单纯,确切地说,是为了使她们免受污染”——“我心想,就让它留在拉斯阿卡西亚斯,留在拉多拉达,留在马格达莱纳河谷,留在这片距离波哥大四小时车程的土地上吧,让它远离我的公寓,那儿有我的妻女正在守候,她们也许坐立难安,是了,也许脸上现出了忧虑的神情,然而她们是纯洁的,未被污染的,不为我们的国家这一段特殊的历史所束缚的。”

伊莱思对玛雅说:“爸爸被时间干掉了。”而我则让妻子和女儿活在我的谎言中,仅仅是在玛雅面前说谎就能让奥拉和莱蒂西亚远离暴力?仅仅是让他们不了解坠落的真相就能保护她们的单纯?甚至极为可笑的是,我竟然和厌倦了独自一人入睡的玛雅在一起——在某种意义上,我在玛雅面前就是另一个“父亲”,那条腹部的伤疤就是一个证明,当玛雅抚摸那条见证了父亲坠落的伤疤的确能回到重建父亲的世界里,但是当我吻着她,“与其说是为了吻她,不如说是为了令她闭上眼睛。”又有多少是一种虚伪?在以“父亲”的名义让她感受到爱的同时,又命名了另一种冠冕堂皇的爱:“确切地说,是我又有了一种另外的生活,同另外的人,而这另外的人此刻正在山的另一边等我,距离拉斯阿卡西亚斯四个小时,两千六百米的海拔……”而被爱统摄的一切,又在我的世界里命名为对不幸的对抗:

抑或尝试着说服她,坚称只有我们在一起才能更好地对抗这个世界的不幸,这个世界对于孤身上路的人实在太过危险重重,如若家中无人守候,迟迟不归时无人担忧,无人寻找,那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我”是安东尼奥,这个坠落故事里的第三人称,当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将他变成第一人称的“我”,如上帝一样一切都变成了自我命名的旨意,何来对死亡的遗忘?何来对记忆的修复?何来对单纯的保护?何来对暴力的对抗?一切都在坠落,飞机在坠落,生命在坠落,爱在坠落,没有声音,宛如一只苍蝇发出了无声的“坠物之声”:“他们就快要死了,什么都做不了。”

论独一理智

编号:B33·2210514·1753
作者:【意】托马斯·阿奎那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8年10月第1版
定价:20.00元当当11.00元
ISBN:9787100163699
页数:140页

《论独一理智——驳阿维洛伊主义者》是托马斯晚年最重要的哲学小品之一,在这部哲学小品中,托马斯以他的“理智能力论”(即断言理智乃作为人的身体的形式的人的灵魂的一种能力)和他的“可能理智复多论”(即断言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可能理智)批驳阿维洛伊主义者的“理智实体论”(即断言理智乃存在于人的身体和灵魂之外的独立实体)和“理智(可能理智)独一论”(即断言“所有的人只有一个可能理智”)。托马斯在这里阐述的理智学说不仅是他的基于感觉经验的认识论思想的一种运用,而且也是他的认识论思想的一个重大发展,在西方认识论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托马斯毕生都在与阿维洛伊的独一理智论作斗争,托马斯在这部哲学小品中,不仅对阿维洛伊理智学说进行了一次清算,而且将他的理智学说系统化,进一步阐释和发挥了他的人的个体性和全整性思想。


《论独一理智》:只存在有一项照明原则

这就是我们为消除所提到的错误而写出的东西,我们所运用的是哲学家们本身的证明和学说,而不是有关信仰的文献。
——《第五章 驳斥反对可能理智复多性的诸项理据》

不是信仰的文献,而是哲学的证明和学说,唯一的目的是要“消除所提到的错误”,是为了证明科学的存在——当托马斯·阿奎那指出“在这个问题上存在有两项罪恶”的时候,无论是有悖于信仰,还是“赞同法律不相容的东西”,很明确是在驳斥作为西部亚里士多德阿维洛伊提出的观点。阿维洛伊是阿拉伯世界整个亚里士多德主义哲学运动的代表人物,针对奥古斯丁将哲学真理归结为信仰真理或神学真理提出了“双重真理”的学说,在他看来,在神学真理或经文真理之外还有哲学真理或推证真理,与奥古斯丁相反,阿维洛伊认为,哲学真理或推证真理是第一真理,是最高真理,而且是判定神学真理或经文真理的基本标准——当神学真理或经文真理与哲学真理或推证真理的结论相一致的时候,就对其作“字面的解释”;当其与哲学真理或推证真理相冲突的时候,就对其进行“寓言式的解释”,从而使其与哲学真理或推证真理相一致。

很明显,阿维洛伊把哲学真理或推证真理看成是最高真理时,是在批判奥古斯丁的信仰真理,这一点,阿奎那是赞成的,他也批判奥古斯丁主义,强调和捍卫哲学的相对独立性。但是在哲学真理上意见达成某种一致的他们,为什么会有观点的碰撞,继而阿奎那会命名阿维洛伊主义存在有两项罪恶,甚至在自己为了消除错误而运用了哲学家们本身的证明和学说时,也批评他们以“错误地称之为科学的东西来言说”,而且还摆开了架势,不希望他们“偷偷摸摸讲”,而是“以书面形式对此做出答复”——阿奎那所说的“书面形式”,就是按照自己运用的“哲学家们本身的证明和学说”,以此抛弃在信仰意义上的机械论,因为在阿奎那看来,哲学是独立的,更是强有力的武器,它的最终目的就是追求哲学真理,“他将会发现不仅我这个最卑微的人,而且,许多热情追求这一真理的其他人们,都将抵制他的错误,并且纠正他的无知。”

阿奎那谦称自己是“最卑微的人”,当一个最卑微的人都在抵制错误纠正无知,这说明任何一个人对真理都需要有热情,当然更需要哲学家们的证明和学说,在《引言》中,阿奎那就指出,“所有的人,就本性而言,都是想要认识真理的;一旦有了机会,他们也都想去避免和驳斥错误。”真理是为了消除错误,真理是为了纠正无知,所有人都在认识真理,那么很明显,当有人在理智上犯错,“就是一件特别不适当的事情了”——阿奎那从这个逻辑出发直接就指出了真理对面的错误就是阿维洛伊主义关于理智的错误论断:他们撇开了理智的多样性不谈,只抓住理智在灵魂诸部分中“是不可坏灭和不休的”,从而得出结论说:人的灵魂中除了独一理智实体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是在死后继续存在的。也就是说,阿维洛伊主义认为,理智是存在于人的身体和灵魂之外的独立实体,而且所有人只有一个可能的理智,这种“理智实体论”和“理智独一论”就构成了阿维洛伊的“独一理智”论。很明显,在阿奎那看来,这就是在认识真理上所犯的错误,“上述观点同哲学原理也是相对立的,而且,在每一点上都同与信仰学说的对立一样尖锐。”

为什么阿奎那会认为阿维洛伊主义的“独一理智”违背了哲学真理的意义?既然阿维洛伊主义是阿拉伯世界整个亚里土多德主义的代名词,阿奎那首先就是从亚里士多德的学说找出其错误的地方。亚里士多德在《论灵魂》中就对灵魂下过一个定义:“物质有机体的第一现实。”灵魂是物质有机体的实体性形式,也就是说灵魂是身体的实体形式,灵魂和身体不可分离,而且,亚里士多德强调的是:灵魂的一些部分也是身体的一些部分的现实,按照阿奎那的说法,“灵魂之为身体的现实是一回事,它的一部分现实是身体的现实又是一回事。”在这里就可以区分灵魂的各项工作了,它有具有灵魂的东西和不具有灵魂的东西的不同,而对于前者来说,重要的标志是“展现了生命”,所以理智、感觉,营养、生长运动,这些都是有灵魂的东西,都是有生命的。

不仅是有生命的,而且是“运作的事物”,亚里士多德认为其中的理智就是“灵魂借以思想和理解的东西”,从这个界定来看,理智就是灵魂的一种能力,灵魂除了理智具有的能力之外,还有营养能力、感觉能力、欲望能力、运动能力等。对于灵魂的定义和理智在灵魂中具有的能力,阿奎那认为这其中可能涉及到两个问题:当亚里士多德说“关于思想或反思能力,我们迄今尚不明了”的时候,他实际上并没有说清楚当理智独立于灵魂的其他部分,“究竟是仅仅作为被理解的东西而言”还是“存在于场所之中呢?”仅仅是一种认识还是具有认识的主体作用?考察理智与灵魂其他部分之间的差异时,阿奎那认为,亚里士多德没有把这种差异归结为“它是一个脱离身体而独立存在的实体”,他所说的独立存在仅仅是独立于灵魂的其它部分,和其他部分之所以不同,并不是在实体意义上的,而是一种“归因子运作的方式”,感觉是一种能力,但是感觉没有认识一切,视觉只认识颜色,听觉只认识声音,而理智却能够认识所有事物,它所思想的便是“相关于可思想的东西”,所以亚里士多德说:“理智,由于它认识一切事物,也就必定是不掺杂任何东西的”。

它具有独立的认识能力,但它不是独立的实体,从亚里士多德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其实可以得出结论,“可能理智属于作为身体的形式的灵魂,正因为如此,灵魂的理智是没有任何身体器官的,但灵魂的别的能力却确实是具有身体器官的。”也就是说,像理智这样的形式,它存在于质料之中而能力却是独立的。这又牵涉出另一个问题:理智是依赖于心像而进行理解的,但是当灵魂脱离了身体之后,为什么还能够具有理智的运作?这个问题在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中可以找到答案,亚里士多德说:“解决它是如何可以独立的以及它之所是乃第一哲学的职责。”把这个问题交给“第一哲学”,亚里士多德对理智灵魂的说法是,它的能来来自于外在的活动主体,是由较为低级的活动主体产生出来的,所以人的灵魂就是身体的现实,它的部分或能力是可能理智,和能动理智一样,都是无法独立的。

考察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之后,阿奎那也考察了其它逍遥派关于人的可能理智的论述:德米斯提在《<论灵魂>注》中说到了处于潜在状态下的理智和处在现实状态下的理智,在他看来,虽然潜在状态下的理智为灵魂所固有,但是只有在现实状态下,潜在的可理解的东西才能成为现实可理解的东西,“我虽然是一个由潜在和现实组合而成的理智,但我之所是则是来自处于现实状态的东西。就我思我写的东西而言,虽然它是由一个由潜在和现实组合而成的理智在写,但是,它之在写却不是作为潜在的理智在写,而是作为现实的理智在写。它也正是由此形成它的活动的。”在他看来,理智是人的灵魂一部分,而且人之所以是其所是,就在于理智灵魂的缘故,理智不来自于外部,而是一开始就存在的东西,它包含着人的本性。而在阿拉伯世界里,阿维森纳就主张理智是灵魂的一种能力,而灵魂是身体的一种形式;阿尔加扎里补充道:“人的灵魂中存在有两种能力:其中一种是运作的,另一种是认知的。”认知的能力其实就是理智。从希腊人到阿拉伯人,阿奎那考察了不同认识论的观点,他们都一致地认为理智是灵魂的一部分或一种能力,由此,阿奎那得出结论:“阿维洛伊并不是一个逍遥派分子,而是逍遥派哲学的叛徒。”

从亚里士多德到逍遥派,阿奎那对阿维洛伊主义的驳斥,更多只是引用他们的观点,所以他在完成前一项工作之后,开始了探究理智能力的理据阶段,“我们现在就必须借助证明的方式来探究所有这一切的理据。”阿奎那的理据其实只有一个:“任何事物就其处于现实状态而言都在活动着;而任何事物都是藉它的形式处于现实状态的;所以,事物最初借以活动的东西必定是形式。”灵魂是身体的形式,所以身体藉着灵魂的形式处于现实状态中,所以灵魂处于现实状态而言都在活动,理智作为灵魂的一部分,是一种形式而非实体,是一种活动的能力而非实体。在这个理据下,阿奎那列举了阿维洛伊主义的一些看法:一个观点是,可能理智的理解原则不是灵魂或灵魂的一部分,而是一个独立实体。按照阿维洛伊的说法,独立实体的理解活动,是藉着心像而与人联系在一起,便成为了活动,所以阿维洛伊认为,在这个过程中有两个主体,一个是心像,另一个则是可能理智,“可能理智是借助于心像通过其形式连续不断地与我们结合在一起的。这样,当可能理智理解的时候,这个人也就在理解。”阿奎那对于这个观点,似乎很直接地指出:“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当理智和人结合的时候,他就不是一种存在;当理智和人结合,并非只有唯一的原因;形式既是可能理智的形式,也存在于心像之中,这样的结合也不足以解释这个人在理解。

这是阿维洛伊主义的一个观点,既把理智看成是一种独立实体,其认识又在与心像的结合中发生,反过来说,当活动的主体成为一种形式,理智的理解就不可能达到存在。另一个观点是,理智是作为身体的推动者和身体结合在一起的,所以身体和理智是作位推动者和被推动者结合在一起的,理智是成为这个人的一部分。身体和理智都是独立的实体,他们是推动者和被推动者的关系,由此结合在一起成为一种存在。对此,阿奎那认为,如果按照这个观点,那么苏格拉底就是由理智和身体组合而成的,得出的结论是:苏格拉底并不是一个存在者,也不属于一个种相和属相,也不可能有任何活动——因为只有存在者才能够活动;也不可能将理智的理解归因于苏格拉底,“一个部分的活动只有当这一整体是一个存在者的时候才是这一整体的活动。”所以这个观点的错误在于,把理解活动本身看成是身体的现实而不是理智,阿奎那指出,“理解活动仅仅存在于理智之中,正如视觉仅仅存在于视觉活动之中一样。”可能理智存在于苏格拉底的灵魂之中,而人之为人的特殊运作就是理解活动,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这种理解的原则就是理智,“由于它是灵魂的一种能力,而灵魂才是物质有机体的现实。”

很容易看出来,阿奎那对理智能力的探究,最后的理据又回到了亚里士多德对于灵魂的定义,又回到了灵魂作为身体的形式的前提,也回到了理智是灵魂的一种能力的结论,或者说,阿奎那还是在对亚里士多德文本的引用中来驳斥阿维洛伊主义的观点,但是在这个理据阶段,阿奎那指出了理智并不是通过心像或作为推动者与人结合,他总结道:“这样,一个人就不可能支配他的活动,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为他的活动而受到赞扬或谴责,这就破坏了道德哲学的原则。”把阿维洛伊主义看成是对道德哲学的破坏,就很明显认为这不是对真理的一种追求,当然就是一种错误和无知,更甚于就是对亚里士多德主义的一种背叛。

阿奎那从亚里士多德的定义论述到自己对这些错误观点的探究,他其实完成了驳斥的第一部分,既否定阿维洛伊主义的“理智实在论”。接着他开始谴责“所有的人只有一个可能理智”的独一论,相对来说,这部分的驳斥和谴责就简单多了。如果按照独一论的理解,那么任何人就只是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在理解,只有一个人在意欲,“在人之间,如果就意志的自由选择而言,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也就是说,所有的人就只有一个理智运作在同一个时间理解同一件事物,显然,这是荒谬的,在阿奎那看来,这种荒谬的独一论“破坏了整个道德科学,以及所有那些属于文明交流的东西”,而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文明交流是对于人却是自然的。

阿维洛伊主义提出“理智独一论”是不是为了排除理智复多性?排除复多性旨在证明:“凡是经由物质分割而增多的东西都是一种物质的形式,这也就是独立于物质的实体不可能成为同一个种相众多成员的缘由。”从这个观点来看,许多由于物质分割而在数值上相互区别的人中存在着众多理智,而这些理智就是从物质的形式推论出来的,这就有悖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也有悖于阿维洛伊自己的独立论,“如果它是独立的,它就不可能是物质的形式,从而也就绝不可能由于身体的增多而增多。”而阿奎那认为,任何一种形式在本性上为某件事物所分有,从而形成某种质料的现实,“它也就因此而能够藉同质料的比照而被个体化和复多化。”所以有许多个身体,就存在有许多的灵魂,有许多的灵魂,就存在着许多的理智。

独一论和复多论的分歧似乎就在于对理智的不同比喻,柏拉图说理智是独立的东西,他把理智比作是太阳;亚里士多德却把理智看成是一道光——光之于太阳,当然不是一种独立的实体,但是当一个太阳变成光而发散出去的时候,理智就是“为了看见事物”的许多道光,按照德米斯提的评注,““第一个照明者虽然是一个,但是被照明者和照明活动却是多个:因为太阳虽然是一个,但是你却说光是以一定方式传递给视觉的。”不仅亚里士多德所讲的能动理智不是作为照明者的那个“一”,可能理智也不是被照亮的东西,“实际上只存在有一项照明原则”,在这个照明原则下,理智就不再是如太阳一样是独立的实体,也不再是只有一个太阳,它是哲学照见的能力,它是真理无数的光。

戴面具的日子

编号:C57·2210514·1752
作者:【墨】卡洛斯·富恩特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9年10月第1版
定价:38.00元当当20.90元
ISBN:9787532781096
页数:104页

墨西哥阿兹特克人使用的历法有神圣历和太阳历两种,其中的太阳历又称哈布历,根据该历法,一个月由20天构成,一年有18个月,再加上5天,作为最后的一个小月,全年一共是365天。而最后这5天,便被称作“戴面具的日子”,或“戴龙舌兰叶子”的日子。短篇小说集《戴面具的日子》首版于1954年,是“拉美文学爆炸”四主将之一、墨西哥文学大师卡洛斯·富恩特斯生平创作的第一部作品,于1954年出版,当时的富恩特斯26岁。全书由六篇充满了文字和思想活力的短故事构成,有对于人类文明的宏观思考,有指向美苏冷战的政治讽喻,有对外族入侵和开明君主的悲剧认同,有对巴拿马运河的离奇隐喻,有对阿兹特克神祇的敬畏,还有对最终毁灭文明的消费主义的嘲讽。整部作品充满了奇思妙想,开篇的《查克·莫尔》更是富恩特斯最为世人称道的短篇之一,小说的第一句是:“前段时间,菲利韦托在阿卡普尔科淹死了。”


《戴面具的日子》: 不遵从此岸时间的流动性

我坐在从前的一片海滩上一一如果我还记得点地理的话——没有海水冲刷。宇宙里除了两颗星星、浪和沙,也没有任何家具。我捡起几根干树枝,摩擦,好长时间,噢,第一点火花……
——《发明火药的人》

第一点火花出现,是光,是热,是希望,这是人类文明的起始之火,而“我”也成为了“发明火药的人”。当“我”坐在从前的海滩上,点燃了第一点火花,“我”便成为了文明的开拓者,这是一种几乎原始的存在,但是这却不是从空白中创造的历史,而是被恢复的记忆:从前的海滩是记忆的回归,两颗星星、浪和沙是记忆的复原,摩擦生火是技术的再现——因为这一切都是从地下室那本带印刷的书带给“我”的改变。

《金银岛》描述的是十八世纪中英国少年从垂危水手手中得到传说中藏宝岛的故事,地下室里的这本书收复了“我”的记忆和许多事物的节奏,那些记忆以及重返记忆而产生的火,是另一篇《金银岛》,所以很明显,这不是对原始文明的致敬,而是一种夺取宝岛的征服故事。记忆为什么会消失?其实《发明火药的人》指向的是“进步、工业和文明”的世界,也就是未来世界,那时尚存的不多的知识分子表示,在我们这个时代,赶时髦是无知的追赶、对新事物的追赶,后者保持了进步、工业和文明的种种活动,或者说,只有对新事物保持追赶的态度,人类才能找到它发生发展、变得幽默和可以言说的地方——这几乎是对阿道斯·赫胥黎理论的反叛,因为赫胥黎曾说过:“谁建造一座保持四十年以上的大高楼,谁就是建筑工业的叛徒。”

于是,发生发展、变得幽默和可以言说,变成了一场灾难:起先是早饭用的勺子在手里化掉了,绝对正牌的克里斯托弗银勺呈现出的固体液体化甚至气体化的过程,工业文明也开始化掉;之后刀子、叉子也纷纷开始融化,不管什么材质,不管是谁在用,“没撑过七十二小时就都变成了凝胶状”;后来嘴巴里的牙刷变成了塑料小蛇,“我”只好将它一段一段吐出来;写字桌解体成钢块,鞋子像皮质的花张开,衣服一条一条往下掉……这是物解体的过程,也是工业文明解体的象征,即使在这种解体之后工厂迎来了再生产的机遇,不仅失业解决了,自由企业也延伸到了越来越广阔的市场,私有经济回应着个人日常的要求,以消耗品为主的市场在不断更新中走向丰富、卫生和自由的生活:当那些工具和物品被解体,生活走向了另一个阶段,只要吃维生素片、胶囊和粉末就可以了。

但是解体过程还没有终结,这场灾难还在继续:图书馆里那些书上的字迹像熔浆一样流了下来;24小时作为一天的周期也面临瓦解;所有人的记忆慢慢丧失,“他们一天一天地过,被夹在一秒一秒的墙之间”……在这场连时间都被解体的灾难中,人类如何言说?终于“我”找到了一本还有字的书,它在地下室里,它就是《金银岛》,于是在记忆的逐步恢复中,我变成了十八世纪的英国少年,变成了在“金银岛”中创造新的文明的“发明火药的人”。赫胥黎的批判变成了《美丽新世界》的寓言,但是从未来发达的工业文明,退回到18世纪的“第一点火花”,是不是重新回到工业文明的起点?一本书。一本带印刷的书,一本在地下室没有解体的书,是不是词语唤醒了人类记忆从而走向了发生发展、变得幽默和可以言说的新时代?

那张可以言说的嘴也解体了吗?《因神之口》是关于嘴的寓言,嘴脱离了人体,成为一种独立的存在:“我”奥利维奥去服装店给它买内衣,把它放在水桶里,听见它的独白,掉在地上又发出尖叫……“你是我的囚徒,奥利维奥,你可以想,但说话的是我。”仿佛是神的存在。后来奥利维奥遇到了特拉索尔,这张嘴又带着她穿街走巷去她想去的地方:文学聚会、马术俱乐部、政治会议、银行家会所,每到一个地方,特拉索尔都在怪叫,都在骂人,“在各处堂皇大厅的墙衣上愤恨地啐口水和血。”但是一张嘴之外还有一只脚的世界,它们急于从那扇门进来,“已经有一只脚出现在门缝、准备好要跳进来,后面黑压压跟着一帮数不清的同伙。”而且一只脚也有独白,也有喊叫,也在大笑,还说着“领圣餐、健康、划破”的话,甚至最后特拉索尔杀死了那张嘴,杀死了奥利维奥,“唇肉瘫在地板上,恐惧地呻吟。”它几乎恳求地喊道:“逃啊,奥利维奥,快逃……我本来没想弄到这个地步……我也相信…啊,为什么你要把我从静静观看里拽出来!”特拉索尔的那把匕首已经在吻没有嘴的奥利维奥中插进了“我”的正中心,于是,门被打开,外面的游行队伍涌了进来,“其中有在走廊里聚集的翅膀和蛇的细碎摩挲,还有弯折的吉他和里面的声音在轻轻唱。”

嘴是言说的嘴,是亲吻的嘴,最后它被杀死,言说终止,但是门外的游行队伍和他们的脚变成了另一种言说,这是言说的替代?这是言说的革命?一张嘴的独立王国被群体性的脚所颠覆,“因神之口”成为灾难的寓言。但是这张最后走向覆灭的嘴是如何出现的?那时的奥利维奥在房间里,时钟即将走向十二点,“高的窗,低的天花板,四壁因为要汇成水泥拱顶苦苦呻吟,是的,它们在逐渐靠近、变窄,这堵矮、那堵瘦、第三堵凸着肚子,另外一堵带玻璃阴道,是通往那座大都市的破地图的唯一迷宫。”拟人化的房子其实是一种这个城市的寓言,“不想接待的访客马上就要到了”,它们扮成玛里亚奇乐队混进来,它们带着谋杀的液体挤进来,它们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神话杀人的力量!”但是这不是让嘴走上覆灭之路的罪魁祸首,在美术馆的门口,奥利维奥遇到了堂迭戈,一个矮小、驼背的老人,他带着奥利维奥去参观的是“殖民时期厅”,他还盯着一个十八世纪无名氏的脸看,最后,这个老头却从玻璃窗上跳了下去,死了——一张嘴活了,活着走向了殖民时期,走向十八世纪,当奥利维奥看见门口和十八世纪无名氏一模一样的混血女子,才知道堂迭戈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奥利维奥所遇见的其实都是已经死去的过去,但是一张嘴却成为神话般的存在,它带入十八世纪或者殖民时期,是在言说一种记忆?但是,嘴也死于“神话杀人的力量”,记忆是不是也在解体?一张嘴,一种言说,在《兰花连祷》中却指向了“为了世界的利益”的当下。中午十二点醒来的穆列尔,沉吟着“好像纯粹因为音响而被发明的词”,它是巴拿马的脚,“整个国家都被这些词填满了”——似乎穆列尔自己也成了词。当他发现尾骨上独立出一个包,后来包越来越大崩了开了,最后变成了一朵兰花,“简直太完美了!”尾骨上的兰花便是新出生的词语,它看上去美丽,但是在尾骨里,出行当然是不方便的,穆列尔将裤子剪了一个洞,让花在那里公开展露,他去了酒馆,和兰花共舞,花甚至也唱着歌——词语在唱歌,这是一种娱乐化的言说。回到家里,脱掉衣服的穆列尔拿起匕首剪掉了兰花,尾骨上又冒出一个绿色的鼓包。

词语产生,词语吟诵,词语被剪去,词语再产生,这似乎是一个循环的过程,穆列尔的欣喜在于“每支二十美元”,“他再不用干别的,只要每天躺在床上,等十二点到两点之间再开一朵兰花。”但是词语具有“神话杀人的力量”,“正在这时候,毫无征兆地,在花被切断的原地,钻出一根粗糙凶狠的桩。”穆列尔甚至没有机会叫出来,桩钻进了他的腿,在鲜血润滑的作用下进入内脏,吃掉神经,最后让心脏裂成玻璃样的碎渣。第二天早上穆列尔已经被钉死在尖桩上,双臂朝两个方向皱缩——这似乎是十字架上的殉难,但是在没有复活的结局里,没有上帝,也没有言和道,只有杀人的词语本身,只有这个被填满了词语的国家,“外面,各种前置词之间,巴拿马把自身的存在挂在自己的牙上。为了世界的利益。”

尾骨上的兰花是这个国家美化却是杀人的词语,指向当下的现实。而《为麦利一辩》则指向了词语的权力和虚无,“麦利是努西塔尼亚人的最高价值。”当努西塔尼亚人从特里布里奥麦利出来的时候,他们发布了一道《麦利令》,包括《人类麦利者宣言》,每人十个麦利比多就可以参观;在非常麦利的麦利坝,他们按组织顺序进场,选举麦利比卡之大麦利者,只有喊出“麦利”次数最多的人才可以最终胜出;在他们看来,麦利的实质是人与人之间自由的麦利行为,“互相麦利越多,自然会更麦利。”所以努西塔尼亚人自认为是唯一的麦利受托人、诠释人、给予人,他们宣称,“人只有在努西塔尼亚非常麦利的麦利坝才是麦利博,任何其他麦利都是伪书。”

麦利令、人类麦利者宣言、麦利比多的货币,麦利坝、大麦利者……这些组成了努西塔尼亚人的“麦利神话”,麦利是言说的神话系统。但是遥远的吨的顿得利乌萨地开始了征服,他们是穿着兽皮的人,他们掌握了大权,同时宣布“麦利八达且麦利备拉的麦利丰达之麦利比卡”,而按照麦利比卡多的麦利比菲卡人的说法,顿得利乌萨的敌人就是麦利的敌人,而努西塔尼亚人不甘示弱;于是有了反麦利活动,甚至他们认为努西塔尼亚境内外存在对麦利实施恐怖袭击的人;而顿得利乌萨的麦利之父麦利宾的解释是:“除了麦利的、反麦利的、拥麦利的,所有身处顿得利乌萨的人都是麦利的。”于是,努西塔尼亚和顿得利乌萨实施了专家们所谓的冷麦利,努西塔尼亚的口号是:“今天保卫麦利,还是明天变成麦利的。”顿得利乌萨的口号是:“为了一个没有麦利的麦利。”没表示效忠的佩鲁普拉一千国家则认为,麦利仅仅是追求麦利的那种可能性;特罗佩莱塔人则把注意力被转移到对特罗佩莱塔诺问题的形而上追溯,不再关注麦利……

麦利神话和另一种麦利神话,麦利神话中有麦利原则,无论是麦利还是反麦利,无论是没有麦利的麦利,还是麦利的多种可能性,甚至开始了形而上追求,麦利神话其实就是一种命名的神话,一个国家的神话,和尾部开出兰花的穆列尔生活的国家一样,“整个国家都被这些词填满了”。而且这也是富恩斯特制造的词语游戏:“麦利”,Trigolibia,是富恩斯特自造的一个词,它由“麦”(trigo)和“吸吮”(libar)组成,音译为“特里戈力比亚”,音义结合的“麦利”也只是一种讨巧,它衍伸出大量新词指向了动作、状态、性质和主体,“对麦利之辩”就是词语之辩:词语到底该走向何方?

印刷之书《金银岛》在解体的未来返回到了文明的源头,这是词语对记忆的唤醒;一张嘴制造的幻想神话最后被群体性的脚所扼杀,这是词语的暴力终结;尾部长出美丽的兰花,兰花又钉死了主人,这是词语制造的十字架;麦利形成了巨大的神话系统,最后变成了无疾而终的争辩,这是词语的虚无——从未来到过去,到现在,词语如何言说时间?而这种关于言说的难题在富恩斯特的书名“戴面具的日子”中可以得到线索:在所选入的小说集中,并没有《戴面具的日子》这篇小说,所以它是一种总括:不是在“戴面具的日子”里,而是日子本身就是戴面具的存在,也就是说,时间是戴着面具的,当墨西哥的历史变成“戴面具的日子”,是不是需要摘到面具看到历史的真相?是不是从遮蔽的看见中发现国家的秘密?面具而遮蔽,似乎象征着墨西哥隐秘的过去,而《查克·莫尔》和《佛兰德花园的特拉克托卡钦》都以深宅的比喻揭开那段“戴面具的日子”,从而真正言说历史。

《佛兰德花园的特拉克托卡钦》的指向是非常明确的,这是一座古老、消沉、神秘的宅子,就像那面墙,“不遵从此岸时间流动性,在它们中间待了不到二十四小时,我已经被传导了一种清醒的放松,一种对迫近之物的体察。”从图书馆到花园到卧室,我一个人寻找着时间的印记,而不断下起的雨则让时间更呈现为流逝的状态。实际上,当我一个人在这幢别墅里的时候,是和城市隔阂着,“我可是住在自己的城市,在自己人中间呀!为什么我不能从这座房子,更准确地说,从对着花园的窗户跟前,把自己拔起来?”没有把自己拔起来,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八十多岁的小老太太,她的眼睛“像一条路、一片夜景,从皱纹深深的眼皮出发,出发向里,伸向每一秒都无穷的旅途”,她也是“不遵从此岸时间流动性的存在”。而正是从她身上,从她的信里揭示了“戴面具的日子”:第一封信是:“亲爱的:月亮刚出来,我听她唱;一切都无法描述地美。”第二封信是:“现在开始,再不用写信了,我们永远在一起了,两个人在这座城堡里……我们绝不出去,也绝不放人进来……”最后面是一段话,“尊主,这是我们送您的花……”

信和“皇家墓穴”的回声共同组成了历史的言说,这是一处皇家墓穴,信中最后一段话是马克西米连一世及其夫人抵达墨西哥韦拉克鲁斯的时候,原住民代表迎接时说的话——纹章的铭文是一段德语:“卡洛塔,墨西哥女皇”。皇家墓穴、马克西米连一世、卡洛塔指向了19世纪的墨西哥:1859年,墨西哥的君主立宪派想在欧洲的天主教王室中挑选一位王子作为墨西哥的君主,他们找到了马克西米连,由于法皇拿破仑三世鼓动和马克西米连妻子夏洛特(后来的卡洛塔皇后)想做皇后的欲望,马克西米连于1863年同意接受墨西哥皇位;1864年马克西米连前往墨西哥,5月28日韦拉克鲁斯登陆。就任后,马克西米连发现自己被卷入了法国军队与墨西哥共和主义者的战斗中,他的统治没有得到前总统胡亚雷斯的承认;1866年,拿破仑三世因国内的抵抗和美国的反对开始逐步从墨西哥撤军,卡洛塔皇后返回欧洲,到处游说,反对法国撤军,她的努力失败了,并且从未回到墨西哥,而马克西米连拒绝离开他的追随者,1867年5月,克西米连试图突破封锁线时被捕,他最后被墨西哥的军事法庭以颠覆墨西哥共和国的罪名判处枪决。

历史在那两封信中被揭开了,这是欧洲和墨西哥的纠葛历史,而自由主义者的国王命丧墨西哥,也是被历史埋葬的牺牲品——这一处的“皇家墓穴”就是折射那段历史,马克西米连一世被困于此并最终枪决,美国的反对和法国的撤军是重要原因,而这幢别墅“豪华是豪华,没法用,法国入侵时期修的”,现在的主人是上过大学的布兰比拉,他设想的计划就是“招待他的美国朋友”,而托我照管,他就是“飞去华盛顿了”——法国和美国是这幢别墅的相关元素,它们指向的就是那段历史,而当宅子还在,意指的是现在的墨西哥到底该如何选择?“不遵从此岸时间流动性”却在另一种时间里叙说着对现实这种“迫近之物”的体察。

《查克·莫尔》是另一个宅子里的故事,是另一种关于墨西哥历史的言说。菲利韦托在阿卡普尔科淹死了,他是一个老职员,但是越来越颓废、忘事,曾经被水利部开除,后来去了奥尔诺斯海滩,住在德国小旅馆,跳了戈布拉达跳舞,半夜里游泳却淹死了。为什么他会越颓废?他的死亡还隐藏着怎样的真相?那些他曾经写下的笔记似乎在言说着他的秘密:“有过确信、纪律、对责任的坚持,不够吗?还是太过了?”他曾经怀疑有责任的生活,认为死亡是青春冒险的巨大报偿;他认识的佩佩已经不信教了,在他看来,“在墨西哥就是这样:要信什么人,先得杀了他们。”他怀疑真实,“真实是倏忽即逝的雪茄烟圈,是哈哈镜里的怪物形象,所有死去的、活着的、被忘记的,难道不真?”实际上,菲利韦托是一个迷惘者,关于信仰,关于生活,关于责任,他已经被抛弃到了边缘——死亡或者是他真正边缘化的写照。

但是,菲利韦托的存在,却带出了一段历史,他固守着父母留下来的那座宅子,波菲里奥时期的建筑风格有点阴森,但是他却在那里寻找回忆。最为关键的是,他从一家店里买了查克·莫尔的雕像——查克·莫尔是托尔特克人崇拜的神。这个“真人大小”的雕像在不断下雨的日子里,慢慢“活了”:先是因为水管坏了,查克·莫尔长出了青苔;之后发现它的手臂上有汗毛,后来发现它变了颜色,“黄色,几乎金色,似乎指示我他是一个神,目前还隐忍不发,但膝盖已经放松了不少,笑容也更和善了。”后来,“查克·莫尔站在那儿,挺直了,面带微笑,赭黄色,肚子肉鼓鼓的”,还朝着床这边走来;接着开始讲述自己如何被发现的过程,在菲利韦托看来,“把他从隐藏的地方挖出来是人为的、残酷的。”后来查克·莫尔开始“睡到我床上了”,开始在旱季发出低沉的呻吟,开始暴力砸家具,开始偷吃动物——这个在雨天被带回来,被雨“复活”的存在,就是多雨的墨西哥的一种历史存在,但是墨西哥也有旱季,当没有水没有雨,他便开始狂躁易怒,“查克·莫尔习惯被顺从,时时处处,而我不是发号施令那种人,只能一再屈服。只要不下雨——他的神力呢?——他就总是狂躁易怒。”因为不下雨它就会重新变成石头。

被水利部开除的菲利韦托,提出在沙漠降雨的菲利韦托,想要知道水的气味的菲利韦托,一生都在和水打交道,命运之改变也和水有关,甚至最后淹死在水里,这一种水的存在,却在查克·莫尔那里制造了水的暴力,“就让查克·莫尔占着这儿:我倒想知道没有一千桶水他能撑多久。”没有水,查克·莫尔会变成石头,因为水,菲利韦托走向了死亡——在水的双重叙事中,墨西哥的历史被翻开,一个墨西哥文明的代表,一种土著的传说,它被发现,它被唤醒,它被遗弃,最后以石头的方式回归历史。但是这一页被打开,它对于现实来说,则意味着对墨西哥命运的再一次关照——当我把棺材运到菲利韦托家,准备在那里安葬的时候,却发现里面有一个黄皮肤的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出现,不是菲利韦托用想象制造,也无法用不提供水的暴力消灭,它是一种复活,却让神变成了真实的人,甚至是一个迎合某种现实装扮起来的人,“他的样子恶心得不能再恶心了,廉价花露水味儿,扑了厚厚一层粉想掩盖皱纹,嘴上拙劣地抹了些口红,头发像是染过。”

失去记忆而找回记忆,这是从未来回溯文明原点的神话;言说是词语的一次灾难,整个国家被词语所填满,这是现实制造的词语寓言;从幽深的宅子回归历史,揭开“戴面具的日子”,这是从历史面向现实的可能,但是在“不遵从此岸时间流动性”中,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还是未来,言说从来不固定为唯一的方式,也从来不是上帝的权利,对于墨西哥的命运来说,仅仅是言说本身,最后在言说里一切的现实都被埋葬:“没关系,我什么都知道,请让他们把尸体抬到地下室去。”

电影书写札记

编号:Y23·2210514·1751
作者:【法】罗贝尔·布列松 著
出版:南京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2年01月第1版
定价:32.00元当当17.60元
ISBN:9787305090790
页数:122页

布列松说:“不要演员。不要角色。不要表演。”布列松说:“一个目光就能激发一股激情,一桩谋杀,一场战争。”布列松说:“电影书写是一种用运动画面和声音构成的写作。”《电影书写札记》是法国著名电影导演罗贝尔·布列松唯一的著作,是作者关于“电影书写”思考片段的汇集,写作跨度长达二十五年,这既是他的工作日记,又是一束思想火花,集中展示了其独特的电影观。在这部格言集中,布列松对电影艺术(cinématographe)和电影(CINEMA)进行了区分,认为电影不过是拍照的戏剧,而电影艺术则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写作形式,通过剪辑造就了一种由动态画面和声音构成的艺术作品。相应地,作者也区分了模特(modèle)和演员(acteur),主张使用模特,即从未参加过表演的非职业演员,拍摄电影。书中另有大量布列松对文学和绘画、音乐、戏剧等艺术门类的思考,有助于从另一个侧面了解这位电影大师的影片。


《电影书写札记》:两次死亡和三次诞生

不要演员。不要角色。不要表演。

不要演员,也不要指导演员;不要角色,也不要研究角色;不要表演,不要“简单地”表演,不要“在内部”表演,而且“一点也不要表演”。一切都在否定,一切都在解构,布列松甚至把传统的电影规则都推向了否定:不要有场面调度,不要有电影工作者,不要熟练的技巧,不要用你所采用的手段之外思考电影,不要展示事物的所有侧面,不要仅仅能发现可解释之物的心理学,不要伴奏音乐,不要支撑或加强的音乐……“不要”仿佛是布列松站在电影世界里的大声呐喊,他大力地摆手,他用力地摇头,而当这一切都被否定都被拆解都变成了减法,对于电影来说,到底还剩下了什么?

甚至,对布列松来说,不要电影。他所说的是“影片”,他认为有两种影片,一种是使用戏剧手法和摄影机进行复制的影片,它需要演员,需要场面调度,需要技巧,需要心理学,需要音乐,还有一种是“使用电影书写手法和摄影机进行创造”的影片——创造区分与复制,需要的是从未参加过表演的非职业演员,需要的是画面和声音的对等性,需要的是画面和声音激发场外的艺术要素,需要的是多方位取景以获得绝对的效果,需要的是聚集在动作和运动上的摄影机拍摄……当布列松需要创造的影片而不是复制的影片,他的观点在非此即彼中明确指向了否定“电影”的另一种存在:电影书写。

电影不是拍摄和复制的电影,电影是一种书写——当布列松在笔记本上写下电影札记,那些片段的而非系统的句子,那些感性的而非理性的思考,那些随意而非全面的文字,也成为了关于电影的一种书写,用书写电影的方式阐述“电影书写”,布列松就是创造了一种文本,而在这个文本里,电影到底应该如何书写?“电影书写”所针对的是“电影”,而“电影”在布列松看来,指向的是戏剧,是“戏剧的可怕习惯”,在他看来,戏剧艺术清除了自然之物,“以便求得某种通过联系去学习和保持的自然味”,所以影片中没有比戏剧的自然味更为虚假之物,它生搬硬套,仿照学来的感情,“做出一个动作,说出一句台词,觉得这般做或那般说更具自然味,这本身就很荒谬,在电影书写中没有任何意义”;有声电影向戏剧敞开大门,但是戏剧却独占其位,“戏剧和电影书写若强行婚配,势必会两败俱伤。”因为戏剧在电影周围已经布上了铁丝网,根植于戏剧的电影中,“不能期待任何东西”,因为戏剧和电影完全是“相信和不相信的交替”;更重要的是,建立在戏剧之上的电影利用场面调度,利用技巧,利用音乐,利用摄影机的复制,以及利用演员的明星体制,只不过是失去电影真正创造性、本真性的东西。

无疑,以演员为代表的的“明星体制”是布列松反对甚至攻击的目标,“从一部影片到另一部影片,从一个主题到另一个主题,都是面对一些无法相信的相同面孔。”它蔑视的是新生事物,它破坏的是不可见物的强大吸引威力,它制造的是“众多的可能性和结果之间那可笑的比例”,所以当这种新生事物和不可见物的威力被相同面孔取代,当可能性和结果呈现了可笑的比例,那么只能宣告“电影的失败”。电影的失败无疑是因为在复制中扼杀了创造,那些可能性、新生事物、自然都失去了书写的意义——在布列松竖立关于“电影”的靶子时,他找到了那个“X先生”:X先生模仿天性并不模仿的拿破仑;X先生让摄影机左右奔跑上下飞舞但是影片却静止不动;X先生的电影大呼小叫,“俨然像在戏剧里”;X先生的影片把东拼西凑当成是魅力;X先生的电影向四面八方开放却只是一盘散沙;X先生的电影是文学的感染,它以连续的事物进行描写;X先生露出两只凶狠的眼睛,装出和善的目光,用一张苦涩的嘴巴喋喋不休、逐字逐句地反驳道:“明星体系,其中的男男女女具有一种事实上的(幻觉式)存在。”

X先生是谁,这个符号化的存在是一种特制还是一种普遍存在?布列松将其命名为“X”仿佛更像是为电影打下了一个否定式的、加粗的叉。当影片不要这一切,“电影”如何成为布列松的“电影书写”?“电影书写:写作的新方法,因此也是感觉的新方法。”它是写作的方法,它是感觉的方法,它本质上就是对于电影本质的写作和感觉;“电影书写的场域宽广无边。它给你一种无限的创造威力。”电影书写表达的是新生事物,电影书写是一种“持续地相信”的书写,电影书写是从感情引发事件而不是从事件激发情感;“能体现电影书写崇高价值的影片,才能称之为好影片。”这个崇高价值就是要捕获真实,电影书写的真实不是戏剧的真实,不是小说的真实,也不是绘画的真实,而是以特定手法捕获的真实,这个崇高价值是让演员“犹如身处异国他乡”,她甚至不会说该国语言,这个崇高价值就是让画面成为一种终极存在,“电影书写是一种用运动画面和声音构成的写作”,以此获得的表达手法既不分析也不解释,而是重新构建。所以,在电影书写中,就是不断进行战斗,就是让画面找到自己的位置,就是让演员表现最真实自然的状态,就是要激动人心——甚至,在布列松看来,“拍片。置身于浑然的无知,钟情于强烈的好奇,当然还需有先见之明。”

电影书写是一种魔术般的存在,勒克莱齐奥在“序言”中说,布列松用“电影书写”这个晦涩的名称赋予这门艺术,是将卢米埃尔兄弟的发明变成了感性甚至感官的游戏,“这些笔记,梦想和激情,向我们展示了肉体与精神的互补性,展示了形体的语言,声音的语言。”艺术不仅存在于精神世界,也存在于眼睛中、耳朵里、皮肤上,他用形象的比喻说,“因为树叶的抖动”,所以人们看到了树木。树叶的抖动是一种随机的、即时的、偶然的动作,却也是指向了它的本质、它的自然、他的表达,甚至树叶的抖动就是一种纯粹的、简约的存在,是一种唯一的、不可模仿的过程。

布列松的树叶是如何在抖动中完成电影书写?不要演员,是因为需要模特:模特是“封闭在神秘外表下的模特”,是如蒙田所说“全身都是面孔”的模特,是走出自身在他者中看到自己的模特,是纯粹的本质的模特,是“不可模仿的灵魂与肉体”,对你的模特们说:“既不要扮演他人。也不要扮演自己。不应该扮演任何人。”对你的模特们说:“要像对你们自己说话那样说话。”要独自而不要对话。他是自然的、本质的、纯粹的,他就是他自己,就是在电影书写中的自己,“他身居内部的方式。唯一的不可模仿的方式。”抛弃了摹仿论,就是抛弃了演员论,就是抛弃了电影论,在模特、创造和电影书写中,布列松打开了那个真正只要能通过树叶的抖动而看到树木的简约世界。

简约是一种精确性:“控制事物的精度。充当精密的仪器。”简约是一种直接性,“每个取景都要找到其新的妙趣,我所想象之物的妙趣。直接的发明(再发明)。”简约是一种无意义,“要潜心研究无意义(不具有意义)的画面。”简约是一种不可重复性,“同一个画面,若从十条不同道路获得,将是十次不同的画面。”简约是一种唯一性,“不要展示事物的所有侧面。不确定的边缘。”简约是一种偶然性,“拍片就是走向相遇,意外中没有任何你可以秘密期待之物。”简约是一种可能性,“要确信已经竭尽所能。挖掘出静止和沉默所传达的东西。”简约是一种真实性,“要成为第一个这样的人:见到你所见之物,正如你实际所见的那样。”简约是一种过程性,“拍片并不是要做出终极作品,而是在做准备。”精确性、直接性、不可重复性、偶然性、可能性、真实性恶核过程性,简约的诸多特点其实凸显的就是一种为其所是的存在,它是感觉,是自然,是材料。

所以树叶抖动而看到树木,对于布列松的电影书写来说,需要的是一种能喷射力量的目光,“一个目光就能激发一股激情,一桩谋杀,一场战争。”拍摄一部电影,就是要让目光看见身体的、物品的、房屋的、街道的、树木的、田野的“可见的说话方式”,让目光进入其中,而在剪辑时,更是要通过目光将人物和人物、人物和物品连接起来。需要的是一种运动,它能够打破平衡“以便重新平衡”,它接近肉体,抵达内部,电影书写的影片就是“由清晰可见的内部运动组成的影片”。需要的是声画的表现,眼睛是眼睛,耳朵是耳朵,看见时看见,听见是听见,“电影书写的威力,以可调节方式调动两种感官。”而影片就是和你紧闭双眼所看到的的影片相像,“你应该能够时刻看到它,并且能够整个地听到它。”需要一种自动型,自动即即兴,“即兴拍摄,使用陌生的模特,在预料之外的地方,能让我保持在一种警报的张力状态中。”

即兴、陌生、预料之外,并非是一种混乱,一种随意,而是回归电影书写的本质,从而回归电影,就像一个人,“人们通过手、头、肩膀等能表达不知多少事物!又有多少无用又冗长的言语正在消失!多么简约!”不要理性,不要规则,不要语言,“正在苏醒的画面簌簌振翅。”在这个被书写的画面真正苏醒之前,布列松其实也遭遇了死亡,“两次死亡和三次诞生”的过程就绘制出了关于电影书写的一条鲜活的轨迹:“我的影片首先诞生于我的脑海中,然后死亡于剧本上;它又通过我所使用的活人和真实物品复活,然后又被杀死在胶片上,然而一旦被摆放在某种秩序中,被放映在银幕上,则像水中的花朵跃然而生。”

克拉拉与太阳

编号:C38·2210514·1750
作者:【英】石黑一雄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21年03月第1版
定价:68.00元当当37.40元
ISBN:9787532786831
页数:392页

“太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不管我们在哪里。”克拉拉是一个专为陪伴儿童而设计的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具有极高的观察、推理与共情能力。她坐在商店展示橱窗里,注视着街头路人以及前来浏览橱窗的孩子们的一举一动,她始终期待着很快就会有人挑中她,不过,当这种永久改变境遇的可能性出现时,克拉拉却被提醒不要过分相信人类的诺言。《克拉拉与太阳》是石黑一雄“后诺贝尔时代”的一部作品,故事虽然以科技高度发展的未来社会为背景,本质上却直指“人心”。作者通过机器人的冷峻视角,但以其一贯细腻内敛的笔触,揭示了现代人价值观的分裂与焦虑,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在“人之所以为人”这个问题上的重要意义。石黑一雄在观察千变万化的现代社会后,探索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究竟什么是爱?爱能赢跑时间吗?“人心。你相信有这样东西吗?某种让我们每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


《克拉拉与太阳》:它捕捉到的正是镜像

“克拉拉,我们不是在请你训练新乔西。我们是在请你成为她。”
——《第四部》

训练不是为了复制,而是要“成为她”:成为就是超越模仿,成为就是实现延续,成为就是“完完全全是一样的”,它包含着爱,包含着感情和理性,包含着“人心”,从外延到内涵,完全“成为她”——但是仅仅是一个人工朋友的AF,真的能代替可能走向人生终点的人类,真的会完完全全实现延续而最终成为的一个独立的人?

这是在友人公寓里实施的项目,这是肖像画师那里进行的计划,当母亲、画师卡帕尔迪甚至父亲都告诉了AF克拉拉这个“成为”的秘密,只有乔西还不知道真相,在那一刻,她甚至就已经被抽离了:悬浮在半空中,身体前倾,双臂张开,十指展开,静止于某种状态中,就像是一个“空壳”,而且和转过那个L形弯的克拉拉形成了某种对比:乔西的双脚刚好到克拉拉的肩膀,这个对比的位置让克拉拉成为乔西的观察者:“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她被冻结在了摔倒的那一刻。”一种隐喻:患病的乔西即将被冻结,即将摔倒,却成为了一个悬浮的物,在被定格中,克拉拉再不是AF,而是进入其中延续她、成为她,从而完成关于生命最本质的交换。

卡帕迪尔说:“这个新乔西不会是一个模仿品。她真的就会是乔西。是乔西的一个延续。”母亲说:“你会成为乔西,而我会永远爱你,胜过除你之外的一切。所以,为我做成这件事吧。我在请求你为我做成这件事。”父亲似乎有些担忧,他问克拉拉的是:“你相信有‘人心’这回事吗?”在他看来,人心不是一个器官,而是这个词具有的文学意义,是让每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难道你不认为,要想真正地学习乔西,你要学习的就不仅仅是她的举手投足,还有深藏在她内里的那些东西吗?难道你不要学习她的那颗心吗?”对于卡帕迪尔的目的论,对于母亲的请求,对于父亲的疑问,克拉拉的回答是:“乔西的心很可能就像是一栋奇怪的房子,里面房间套着房间。但如果这是拯救乔西的最好办法,那我会尽我的全力。”

这是一个肯定的回答,但是这个回答里更多的是作为AF对任务的某种执行,是对自己能力的自信,或者说,克拉拉做出这样的回答仍是基于她作为一个能观察、有着特殊记忆、超越其他人工智能智慧的AF而言的,当乔西还在真相之外为肖像画做准备,乔西和克拉拉,其实就已经显出了他们不同的一面,甚至这种区别才是本质性的——或者克拉拉的肯定和自信还只是作为乔西的一幅画、一件雕塑甚至于一种躯壳而存在,不然她为什么最后会向父亲保罗建议:只要真正摧毁那台制造了黑烟的库廷斯机器,乔西才能痊愈,这才是让乔西真正成为自己、成为父亲和母亲不留遗憾的女儿的关键,“那样的话,卡帕尔迪先生、他的肖像、我学习乔西学得能有多像,这些就全都不重要了。”

尽全力会成为完完全全的乔西,只要摧毁带来黑烟的机器才能拯救一切,这似乎就是完全两条不同的路径,一条是替代中的生成,是基于一种对AF的肯定而做出的人类计划;一种是破坏中的解救,是对人类既定规则的遵从——因为AF是永远无法取代人类而“成为她”的。至少在克拉拉看来,这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而且她的判断明显偏向于后一条道路,因为只有摧毁了库廷斯机器,去除了被黑烟笼罩的黯淡世界,给予滋养的太阳才能照见所有孤独、患病的人类,让他们找到爱和自我,让他们告别痛苦,甚至在太阳光辉的照耀中,那些AF也才能更有力气更有能量。

所以在解救人类的道路上,至少有三种方式:克拉拉与太阳,以及摧毁库廷斯机器,克拉拉和太阳作为正面的存在,而库廷斯则作为负面的存在,当人类与这三者共存,他们走出孤独和痛苦以及病痛的折磨,就变成了一种多元论选择,但是其实,人类的选择又是那么脆弱,他们甚至只能作为旁观者来等待命运的改变。所以这个人类的难题就留给了AF的克拉拉,只有她知晓其中的秘密,只有她在中间做出努力和牺牲,只有她在最无奈的情况下可以成为乔西,也只有她可以向太阳请求,只有她知道摧毁库廷斯的办法——所以,在这个关于人类命运的可能选择中,石黑一雄给了克拉拉完全的视角,给了她一个“我”的人称,给了她完全属于人类的情感——但是她毕竟是一个AF,这个“我”是不是更会陷入人类编织的脆弱世界?

在克拉拉第一人称的叙述中,石黑一雄制造了“我”的命名世界,它们是Beggar Man(乞丐人)、RPO Building (RPO大楼)、the Sun(太阳)、the Manager(经理),甚至“母亲”、“父亲”、作为坐标的“中岛”、普通存在的“大开间”……首字母大写的行文规则石黑一雄留给克拉拉的规则,世界完全进入了AF观察和命名的特殊存在中。而起先被安排在商店自己位置上的他们,总是等待有人将他们带走并成为他们的AF——只有在人类的世界里,他们才是AF,而在商店里,他们只是一个机器,一种商品。那时的克拉拉一直想要走出橱窗,这种渴求与太阳的滋养无关,与被人选中无关,“我一直渴望着看到更多外面的世界——看到它全部的细节。”渴望看见更多外面的世界,就是渴望进入自我命名的人类世界,只有进入其中,作为观察者才能发现他们的孤独,才能体会他们的痛苦,才能凸显自己的价值。

“一个那样的孩子,没有AF,一定会非常孤独的。”这就是经理对克拉拉说的话,这是关于人类孩子生存状况的描绘,而当乔西从车里下到人行道上,从“严禁停车标牌”那里望见橱窗里的克拉拉,反而是克拉拉完成了一种看见:“她苍白又瘦削,就在她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看出了她的步态和其他的路人不一样。”乔西就是孤独的孩子。但是她在看见橱窗里的克拉拉、克拉拉完成对她的看见,人类和AF第一次有了交流:“有那么一回,就在她们走出我的视线之前,乔西回头看了我一眼;虽然这样做会打乱行走的节奏,但她还是向我挥手告别。”这是一种消除恐惧的交流,对于乔西来说,她希望能拥有这样一个AF,这样就能找到彼此,而对于克拉拉来说,那目光中的善意让她放心自己不会像其他被带走的AF那样最终会被孩子扔掉——最终,乔西和克拉拉在一起了,“乔西迫不及待地朝我走来。她伸出双臂环抱我,将我拥入怀中。”

这是乔西和克拉拉关系的起点,但是沿着这个起点向前,关于人类和AF之间的区别,或者关于AF的真正功用便一步步显露出来。克拉拉开始学习,开始观察,开始融入乔西一家的生活,对于她来说,这就是自己渴求的外面的世界,当她不再站在橱窗里,她超越了自己作为第三代商品的属性。而在和乔西建立的关系中,她也不断更新了她的认知和情感系统。开交流会是她对乔西的第一次全面观察,乔西邀请的特殊客人是里克,但是那天乔西非常焦虑,里克告知了克拉拉乔西存在的问题,那就是会改变,而克拉拉很快理解了里克的担忧:“我看出来了,里克害怕乔西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人类会变,这是一种正常的现象,里克的担心是乔西会成为别人,而不再是自己想要在一起的乔西——乔西曾经就说过,她和里克之间早就定好了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一种懵懂的感觉,一种像是爱的情感,“这事儿变不了。”乔西说。

如果开交流聚会认识到乔西的变,克拉拉只是站在观察者的位置,而摩根瀑布之行,克拉拉便面临了自己身份转换的问题。本来乔西计划带着克拉拉去看摩根瀑布,但是母亲发现乔西的行走出现了问题,便敏感地察觉到乔西又病了,母亲阻止了她,却带着克拉拉开启了摩根之旅,但这根本不是一次观赏瀑布的旅行,母亲让克拉拉做出乔西的动作,克拉拉学着乔西的动作,但是母亲却说:“不。那是克拉拉。我要乔西。”克拉拉的回答是:“嗨,老妈。我是乔西。”克拉拉把母亲叫做“老妈”,但是母亲却依然叫她“克拉拉”,这无疑形成了一种差别,而母亲此次的目的也显露出来,让克拉拉不断接近乔西,但是这仅仅是一种模仿,“也许,我俩可以偶尔再去那里一趟。在乔西身体不好,不能外出的时候。”

摩根瀑布之旅像是母亲计划的一部分,回来之后克拉拉发现乔西似乎对自己冷淡了许多,更为奇怪的是母亲也疏远了克拉拉。“我渐渐看清了人类,出于逃避孤独的愿望,竟会采取何等复杂、何等难以揣摩的策略,我也明白了摩根瀑布之旅的结果可能自始至终都不在我的掌控范围内。”这是克拉拉思考的一部分,似乎完全超越了人类的思维,至少超越了乔西。乔西的病越来越严重,她和里克的也总是发生矛盾,他们玩的泡泡游戏里那些填充的文字都是乔西的渴望,“真希望我能走出去,去散步,去跑步,去踩滑板,去湖里游泳。可我不能,因为我妈妈有勇气。所以,我就只能躺在床上生病了。对此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疾病让她远离了摩根瀑布,让她的渴望化为泡影,让她和里克产生了隔阂,但是她却还是回到了克拉拉这个AF的身边,将她命名为最好的朋友。从冷淡到回归,乔西和克拉拉之间的关系更进了一部,克拉拉也让她告别了孤独,但是疾病之困却无法解除,而这正是母亲需要实施那个“成为她”的计划的根本原因。

让克拉拉延续乔西,成为乔西,而且是“完完全全是一样的”,这能不能实现?母亲因为担心乔西会和她的姐姐萨尔那样,在疾病的折磨中最终离开她,在经历了一次死亡之后,母亲直言再也无法承受失去乔西的痛苦,所以她必须让克拉拉成为乔西,“但我一直咬牙坚持,借用你的话说,是因为哪天我一旦停下,乔西的世界,我的世界,就会崩塌。”克拉拉接受了这个计划,并力求自己成为乔西,但是她却以另外一种方式解救了乔西,化解了母亲的焦虑——那就是寻求太阳的滋养。太阳是克拉拉世界中最大的希望,在橱窗里的时候,她曾经用自己的手触及太阳图案获得了力气,她曾经看见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在分离中重新拥抱在一起,她曾经发现乞丐人和狗一起死去却在太阳的滋养中重新活了过来,“太阳发出的某种特殊的滋养救了他们。”这是克拉拉形成的一个意念,所以在乔西陷入困境的时候,她也开始了和太阳的对话。

克拉拉从乔西的房间望出去,看见了最远处的那片田野,田野的尽头是一个四方形的黑影,那是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摩根之旅后乔西陷入了另一种迷惘,克拉拉去往谷仓寻找太阳的踪迹,“谷仓内部充盈着橙色的光芒。半空中飘浮着干草的颗粒,好似黄昏虫,他的图案洒遍了谷仓的整扇木门。”于是克拉拉面对太阳的图案发出请求:“请让乔西好起来。就像您让乞丐人好起来那样。”克拉拉知道太阳并不愿意对乔西做出承诺,因为慈悲为怀的太阳“依然无法将乔西与其他的人类区分开”。而在卡帕迪尔、母亲以及父亲联合实施的“成为”计划中,克拉拉面对已经越来越糟的乔西,再一次来到了谷仓,再一次开始了请求,“请向乔西展现您特殊的仁慈。”在太阳的光芒中,在被照见的相片中,在相片的田野里,在田野的羊群中,克拉拉对着太阳的请求实际上并不只是为了乔西的健康,更是为了里克和乔西能够一起在爱的世界里:“他俩都还非常年轻。如果乔西现在离世,两人便将就此永别。要是您能够赐予她特殊的滋养,就像我那天见到您拯救乞丐人和他的狗那样,乔西和里克就能携手走进成年后的人生,正如他们在那幅善意的画中希冀的那般。我本人可以作证担保,他们的爱牢固而持久,一如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的爱。”

克拉拉的请求终于有了回应,太阳射进了房间,太阳的滋养涌入房间,乔西开始慢慢恢复,最后她完全走出了疾病,“实证明,太阳特殊的滋养对于乔西就像对于乞丐人一样有效;那个天色阴沉的早晨过后,她不但变得有力气了,还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成人。”而里克和她之间永恒存在的东西,即使在乔西去上大学之后两个人分开而不在一起,里克却说,“我想我要说的是,在某种层面上,乔西和我永远都会在一起——某种深度的层面上,哪怕我们踏进了外面的世界,从此再不相见。”乔西终于开始了她人生之路的另一个全新的阶段,在她临行前抱住了克拉拉,而克拉拉也说出了“谢谢你,谢谢你选择了我”的感激之眼,即使乔西离开,她最后还是回望了克拉拉,就像她们在橱窗里第一次见面,看见和被看见构成了超越人类和人工智能的情感。

但是这个结局显得太过理想化了,是不是石黑一雄对于人工智能的未来太过乐观:太阳的滋养解救了乔西,甚至只是在克拉拉虔诚的请求中轻易就完成了人类无法完成的任务?但是这真的是石黑一雄的乐观主义?太阳滋养了处于困境的人类,或者只是一个隐藏矛盾的寓言,一方面,求助于太阳,说明克拉拉“成为她”这个计划根本无法实现,也就意味着人类和人工智能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克拉拉有极强的观察能力,有很好的记忆力,再加上不断培育的情感,学会的“人心”,她已经成为了乔西,但是这个乔西依然是“类乔西”,乔西的孤独克拉拉能解决吗?还有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矛盾,克拉拉能调解吗?父亲被人替代的命运,克拉拉能避免吗?

最关键的是,克拉拉去谷仓呼唤太阳,发现太阳并不是真的在谷仓里,“而是某种有镜面的东西碰巧被人落在了那里”,那是麦克贝恩先生或者他的某位朋友将长方形的玻璃叠在靠墙的位置上,太阳才反射出光线,也就是说,太阳是太阳的镜像,“此时,就在这太阳下山的最后时刻,它捕捉到的正是太阳的镜像。”镜像便是相反的存在,镜像便是虚构,镜像甚至会成为一种异化,而真正“成为她”绝不是镜像。“成为她”就像父亲送给乔西的那个礼物,“所有的镜子照出来的人脸都是反的,却从来没有人提意见——这事儿难道不奇怪吗?这面镜子照出来的是你真正的模样。”一面能照见真正模样的镜子,才能“成为她”,而这个“成为她”就是让乔西依然成为自己,让人类依然是人类。在这个从镜像回到真正镜子的寓言里,石黑一雄似乎将这个故事最重要的一条线索隐藏了。

克拉拉知道要解救乔西甚至人类的孤独、痛苦,必须将库廷斯摧毁,而且她也把真相告诉了父亲,父亲也答应了这个摧毁计划,但是要摧毁库廷斯机器,需要的是克拉拉身上的那种溶液,当克拉拉的溶液被取出,她自己也可能面临危险。父亲开始了这个计划,但是之后却只字未提这个计划的实施和最后的结果,它被隐藏了,但其实这个线索才是真正关键的:当人工智能无法“成为她”,只有用AF的功能性溶液才能摧毁库廷斯机器,这是机器对机器的战争,这是人类所有发明的目的——回到机器本身,克拉拉才是那个无关人类真正命运的“我”,而属于AF的故事最后就像“经理”一样,再没有回头,继续进入机器的世界,继续开始机器的旅程,“可她只是凝望着远方,望着地平线上那台建筑吊车的方向。接着她又继续迈开了脚步。”

全部知识学的基础

编号:B36·2210423·1749
作者:【德】费希特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1986年07月第1版
定价:29.00元当当13.30元
ISBN:9787100017954
页数:263页

《全部知识学的基础》是德国哲学家约翰·哥特利勃·费希特创作的哲学著作,全书分两卷,分别于1794、1795年首次出版。该书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总论全部知识的基本原则,第二、三部分分别探讨理论知识和实践知识的基础。书中明确反对康德的二元论和不可知论,但却发展了康德的先验论思想,提出了一个意识主体“自我”,作为唯心主义哲学统一说明知识以及世界和人生的最高原则,并由此构造了费希特的整个哲学体系。作者从“自我”原则出发,认为知识的基本原则有三条:第一,“自我设定自我本身”,这是建立一切实在性的绝对无条件的原则,第二,“自我设定非我”,这条只在形式上是无条件的否定性原则,第三,“自我设定部分的非我与部分的自我相对立”,这条限制性原则只在内容上是无条件的,作者还运用发展的对立统一的思想考察了自我意识,把矛盾视为意识发展的动力,强调了主体的能动性,并作了哲学史上的第一次推演范畴的工作。


《全部知识学的基础》:在实践中返回自身

知识学根本不应该把自己强加于人,它应该像它对于它的创立者那样成为一种需要。
——《前言》

预料到人们会给它取各种不同的名字,误解在所难免;知道会有敌意的态度,会对思辨指手画脚;也想到会有人用以前的老一套来反驳,会指斥它是一种邪说……误解也罢,敌意也好,完全否定也有可能,当费希特已经预知了自己知识学的学说会有这样的命运,所以他才认为知识学不是一种强加于人的学说,而是一种“需要”,需要才是内在的,才是自我的,才是绝对的,而提出这样学说的人才是真正的创立者:费希特认为自己是一种独立思考,也希望别人“自己出来反驳我”,更希望未来的评论家“先吃透整体”,然后用整体的观点去考察各个别的思想。

费希特写于1795年复活节的前言,短短几句话就说出了自己思想的意义,当然更直接地将自己的知识学放在了成为一种“需要”的位置,而在他看来,对知识学的阐述就意味着“发现了真正的哲学”,而这种对哲学的发现在另一个意义上则是“发现了哲学上升为一门明白无误的科学所必经的道路”。知识学是真正的哲学,是一种完全的需要,所以从哲学上升为一门明白无误的科学,也有着“必经的道路”——真正的哲学,从哲学到科学必经的道路,知识学就是一种具有必然性的学说,而费希特阐述知识学的过程,也完全遵从逻辑的方法,最终使之成为一种需要。

那么,知识学具有怎样的原理?费希特首先提出了“绝对无条件的原理”,这一原理就是人类一切知识的“绝对第一的、无条件的原理”,它是不可证明的,也是不可规定的,这种不可能证明、不可规定就决定了作为基础的“事实行动”的性质,它是一切意识的基础,“是一切意识所唯一来赖以成为可能的那种东西”,所以它不是、也不可能是意识的诸经验规定之一,所以在后面费希特得出的结论是:知识学是一种先验的存在。费希特提出了一个命题:A是A,这是一个无须再凭任何根据就是明确无误的命题,而设定这个命题表明了A和A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关联,“并且两者之间的必然关联是直截了当地和无需任何根据被设定起来的。”那么既然无需任何根据而设定,A和A之间又存在着必然的关联,那么这种设定必定是在自我之中的,所以这个命题的设定可以表述如下:“如果A是在自我之中被设定的,则它是被设定的”。

A由自我设定,A直截了当地“而且仅仅由于它一般地设定于自我之中”,那么在自我之中有着永远等同的、单一的、同一的某个东西也被设定了,或者可以写成我=我,我是我——A=A是明白无误的命题,那么“我是”也是明白无误的,由此,费希特认为,“一切意识经验的事实的理由根据就在于,在自我中的一切设定之前,自我本身就先已设定了。”回到出发点,费希特说,直截了当被设定的、以自己本身为根据的东西,就是人类精神的某一行动的根据,而这就是整个知识学的一切行动,所以它具有行动的纯粹品行。自我设定自我,一方面,自我设定了单纯设定,另一方面,它的单纯设定设定自我的存在,所以自我既是行动者也是行动的产物,既是活动着的东西,又是由活动制造出来的东西,行动与事实是一个东西,而且完全是同一个东西——“我是”就是一种事实行动的表述,是知识学唯一的基础的表述。自我设定自己,所以它是,它存在;既然它是,它存在,所以它设定自己——因此自我“直截了当地必然地是”,而这又推导出:对自己本身而言不是、不存在的那种东西,就不是自我,费希特将其表述为:“自我为自我而是。”我只对我而言才是,但对我而言我必然地是,由此,“自我自己就直截了当地设定它自己的存在”,在这里,不是A=A充当了命题“我是”的根据,而是反过来“我是”充当了A=A的根据,而凡是应用命题A=A的一切东西,就具有实在性,而实在性就是它的本质。

这就是费希特提出的“绝对无条件的原理”。在这个绝对的无条件的原理之外,费希特又提出了内容上有条件的原理和形式上有条件的原理。-A≠A这个命题,任何人也承认是完全明确和毋庸置疑的,但是如果要证明它,是不是也可以从A=A来引导出来?这就是一种反设定,同样,-A作为-A直截了当地被设定的,所以反设定也是无需任何条件而设定的,但是这种设定是一种“对设”,费希特认为,对设在形式上也是“全然可能的、不需任何条件为前提、不以任何更高的根绝为基础的行动”,它出现在自我诸行动之间,是自我的行动之一。分而析之,-A分为形式和实质两个方面,形式是:它是一个对立面,实质是:如果它是和一个有规定的A对立的、相反的,那么它也具有实质。回到当初的设定,自我是直截了当设定的,那么它进行反设定的时候,自我的对立或相反的东西,既非我也是直截了当设定的——由此,费希特阐述了人类全部知识学的第二原理:“由于单纯的反设定,或对设,非我应得到与自我所应得到的东西相反的东西、对立面。”

第一条原理是“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应得到证明和可以证明”的,它是无条件的,是已经确定的;第二条原理,反设定或对设的行动,不是推导出来的,但是是可以确切证明的。而关于形式上有条件的原理,即知识学的第三条原理,在费希特看来,“几乎是完全可以证明的”。如何证明?费希特从第二条原理出发,他认为反设定和对设表明了这一原理一方面扬弃了而自己,另一方面又不扬弃自己,也就是说,A与-A,存在与非存在,实在与否定,等等都在扬弃又不扬弃的对设中,那么,它们怎样才能结合在一起加以思维而又彼此不相互取消、相互扬弃?答案是:它们相互制约。相互制约的对设,就有几个特点,一个是它们都具有实在性的特点,扬弃不扬弃中有否定性的特点,当它们相互制约,则表明经他们具有“可分割性”的特点,一个非我既然已相对于自我而对设起来,那么与之相对立的那个自我,和对设起来的那个非我,就因而都被设定为可分割的。所以费希特提出的第三条原理是:“自我在自我之中对设一个可分割的非我以与可分割的自我相对立。”

自我在自我之中对设了非我,非我和自我相对立,非我和自我是可分割的,这一原理具有的辩证性在费希特看来,是哲学回溯的起点,也是知识学的关键,“没有哲学越出这种认识;但任何彻底的哲学,都应该回溯到这种认识上来;而且只要它做到了这一点,它就成了知识学。”从这个原理出发,费希特得出如下结论:A部分地-A,-A也部分地A;当在比较的东西里找寻它们对立的标志时,就出现了反题处理,也就是分析;第三原理推演出反题,也推演出了合题;反题、合题和正题,成为了一种综合,“每一个命题将包含一个综合。”由此有了批判的哲学,当建立了一个“绝对无条件的和不能由任何更高的东西规定的绝对自我”,哲学从这条原理出发始终如一地进行推论,就是知识学——知识学就是一种批判的哲学;而与批判哲学不同的是独断的哲学,“它在一个应该是更高的物的概念中设定某种东西与自在的我既相同又对立,而同时又完全武断地提出物的概念是绝对最高的概念。”——费希特认为斯宾诺莎主义就是独断哲学的产物:批判哲学中,物是在我之中设定起来的东西,在独断的哲学中,物是我在其中设定起来的东西;批判的哲学是内在的,它把一切都置于自我以内,独断的哲学则是超验的,它要超出自我以外去。

从绝对无条件的原理,到内容和形式上有条件的原理,费希特的三大原理阐述的自我的同一性、自我的对设、自我和非我的分割性。原理建立之后,费希特着手进行了理论和时间的知识学基础的探讨,而他的探讨都是对命题的综合判断,都是一种批判的哲学。他提出的命题是:自我设定自己是受非我规定的,这是从第三个原理推演出来的,也就是说,一方面,自我规定自己本身,自我被赋予了绝对全部的实在性,当自我只能把自己规定为实在性,这是一种绝对地设定为实在性,也就是在它之中根本没有什么否定性;另一方面,自我设定非我,也就是说自我设定实在性于非我之中,那么否定性就设定在自身之中,这是一种相互规定,康德称之为“关系”。这是一种在已经建立的命题中进行的总和,费希特还进行了“两个对立命题中的第一个命题本身所包含的对立命题通过相互规定而综合”。他认为,一切实在性的来源都是自我,自我是,自我存在着,所以一切实在性是活动的,一切活动的东西是实在性,活动是积极的、绝对的实在性;活动的对立面是受动,受动是积极的、绝对的否定性,非我自身没有实在性,当自我是受动时,非我就有了实在性,由此,费希特认为,被赋予活动的一方,只在它没有被赋予受动的情况下,就叫做原因,被赋予受动的一方,只在它没有被赋予活动的情况下,就叫做结果——原因是原初的实在性,是直截了当地设定起来的积极的实在性,结果是一种依赖另一种实在性的实在性,原因和结果结合起来加以思考就叫做作用、效用。

这一综合分析之外,费希特还在理论知识学的基础上进行了另一种综合。自我通过活动规定它的受动,或通过受动规定它的活动,当自我被看作是绝对地被规定起来时,它就是实体,当它被设定与这个领域的一个并非无条件地规定的范围里的时候,它是偶然的,是实体中的一个偶体,实体和偶体之间存在着可分割的界限,这个界限就是实体和偶体之间的区别根据,它们具有的特点是:不和偶体发生关系的实体是不可思维的,通过可能的偶体,才产生实体;没有实体,偶体也不可思维的,必须与实体的一般实在发生关系,所以,实体是一种普遍的相互关系,偶体是一种特定的东西。实体和偶体的关系在知识学的意义就在于:知识学就是在两个对立体之间插入了中间环节,矛盾没有得到解决,而是被继续拖延下去,而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必须寻找一个既相互对立又统一的新的终点——这个终点也成为一种综合的规定:通过行动和受动的交替来规定独立活动;通过独立活动来规定行动和受动的交替;行动与受动通过对方而相互规定。

到此为止,费希特提出了理论知识学的目的,那就是与世界的关系,世界是自我通过想象力产生出来,“现在既然像在目前这个体系里得到了证明的那样,证明我们的意识、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为我们的存在,即我们的作为自我的存在之所以可能,是以想象力的这种活动为根据的,那么,我们如果不想抽掉自我,也就不能丢掉这种想象力的行动。”想象力提供真理,而且提供唯一可能的真理,“承认想象力在骗人,就意味着替一种怀疑主义作论证,而这种怀疑主义教人怀疑自己的存在。”

理论知识学之外则是事件知识学,还是从第三条原理出发得出命题:自我与非我相互规定,由此费希特提出了命题:“自我设定自己是规定着非我的。”费希特的这个命题包含着一个反题,而这个反题就是费希特认为是一切实践知识学的主要命题。自我是由自身所设定的自我,他就是一同一个自我,但是它又是一种具有必然规律的表象能力,那么它和绝对的自我不是同一个东西,自我进行表象活动,意味着是由自我以外的东西规定的,“这样一来,作为一般认知能力的自我,就是依存于未加规定的并且至今无法规定的非我的。而且只有通过和借助这种非我,自我才是认识。”于是有了绝对自我和认识自我的区别,它们是同一性的矛盾,而绝对自我作为一切表象的最终根据,则意味着非我是绝对自我的产物,绝对自我是非我的原因。

非我被自我所设定又与自我对立,自我本身设定了活动,也假设了另一个设定,而这个设定就有了客体,而且是经验中的客体,自我意识到客体,又有了关于客体的意识。费希特认为,这里呈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行动,一种行动是自我无条件地设定自己为无限的和没有限制的,另一种行动则是自我无条件地设定自己为有限的和受限制了的——在什么意义上自我是被设定为无限的,在什么情况下自我又被设定为有限的?费希特认为,只要自我的活动返回到自己本身,自我就是无限的,活动也是无限的,它只返回自身,它根本没有客体;当自我的设定活动涉及的是一个非我,活动就不再是纯粹的活动,而是给自己设定了对象的客观的活动。一种是无限的返回自己本身的活动,一种是有限地存在了客体的活动,它们之间必定存在着一个纽带,而这种纽带就是因果关系——而在没有被揭示出来之前,它们却是自相矛盾的。

从矛盾到因果,这其中需要一种界限的设立,费希特认为,这就是“努力”,“这种无限的努力向无限冲去,是一切客体之所以可能的条件,没有努力,就没有客体。”和理论知识学基础的想象力不同,努力的目的就是要完全地与自身等同,是要返回纯粹的自身,所以它是实践知识学的基础,“在自我的受限制状态与被抑制的努力的重建状态之间,只要能够指出两种状态之间的关系根据的话,要进行比较,就会成为可能”,这种可能却无需客体的任何干扰,它需要的是自己对自己发生单纯的关系,这种从单纯的主观状态出发就是感情。单纯的主观状态,以建立感情的方式发生关系,就必须有客体,而这个客体在被努力推移出去的时候,会成为不断超越界限的无限之存在——这个过程就是矛盾带来的哲学思辨,作为自在之物,它是自我的,是在自我之中的,但又不在自我之中,“这个矛盾作为一个必然的观念的对象,必须被当作我们进行一切哲学思辨的根据,并且一直就已经充当了有限精神的一切思辨和一切行为的根据,只不过人们不曾清楚地意识到它以及它所包含的矛盾罢了。”而这种矛盾所产生的的就是反思,反思是翱翔于两个相反的规定之间,是创造性的想象力的工作。

这就是费希特在知识学中提出的第二定理,由此在努力的世界里,他作出了关于规定的其他定理:第三定理是:“在自我的努力里,同时就有非我的一个反努力被设定起来,以与自我的努力相平衡。”第四定理是:“自我的努力,非我的反努力,以及两者的力量平衡,都必须被设定起来。”第五定理是:“感觉本身必须被设定和被规定起来。”第六定理是进一步规定和限制感觉,第七定理则提出冲动本身必须被设定和被规定,第八定理则提出“诸感觉自身都必能对立起来”……自我的努力和非我的努力被规定以达到平衡;感觉和冲动被设定和被规定;诸感觉自身对立起来,费希特建立这些定理,在定理提出规定,都是靠着“理想性活动”,“这样一来,感觉就被设定起来,而且为了使两者能够被设定起来,两者被综合地联结起来,却又对立起来了。”对立而联合,联合又对立,在规定中变成了一种无限,而这种无限的行动本身,就是通过表象回到我们自身上来,返回自身的行动,就完成了费希特的实践知识学基础,最终,它就像当初创立者创立时一样,“成为一种需要”。

诗学

编号:H41·2210423·1748
作者:【古希腊】亚里士多德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1996年04月第1版
定价:38.00元当当17.50元
ISBN:9787100027717
页数:322页

《诗学》由古希腊美学家亚里士多德所著,原名为《论诗》,据说是亚里士多德的讲义,有佚失,现存二十六章,该书是西方第一部文艺学和美学专著,一向被誉为西方文论的奠基之作。《诗学》探讨了一系列值得重视的理论的问题,如人的天性和艺术摹仿的关系,构成悲剧艺术的成分,悲剧的功用,情节的组合,悲剧和史诗的异同等等。现存的《诗学》可以分为五大部分:部分为序论,包括到五章,主要分析了各种艺术所摹仿的对象、摹仿所采用的媒介和方式,以及各种艺术由此而形成的差别,进而指出了诗的起源,还追溯了悲剧与喜剧的历史发展;第二部分包括六到二十二章,这部分讨论了悲剧,它的定义、构成要素和写作风格等;第三部分包括二十三到二十四章,讨论的是史诗;第四部分是二十五章,讨论批评家对诗人的指责,并提出反驳这些指责的原则和方法;第五部分是二十六章,比较了史诗与悲剧的高低。有人认为失传的二卷可能是讨论喜剧的。个世纪迷失方向,如何消除这个世纪可悲的趋势——现在又如何进入?


《诗学》:摹仿造就了诗人

就做诗的需要而言,一件不可能发生但却可信的事,比一件可能发生但却不可信的事更为可取。
——《第二十五章》

不可能发生却可信,因为这件事是合情理的,合情理便是一种普遍性,它只是在现实中没有发生;可能发生却不可信,因为这件事是未然可然性的,它只是被写出来发生的事。区别这两件事,并且给予了一种“可取”的肯定,亚里士多德其实就是在论证“摹仿”的意义,而且给了摹仿论走向更远的方向:这是做诗的需要,这是艺术家对原型加工的需要,这是高于生活的制作需要。

“史诗的编制,悲剧、喜剧、狄苏朗勃斯的编写以及绝大部分供阿洛斯和竖琴演奏的音乐,这一切总的说来都是摹仿。”在《诗学》的一章,亚里士多德就明确了不管是史诗还是悲剧、喜剧,都是一种摹仿,而摹仿造就了诗人。当一切诗的生产都是摹仿,摹仿到底是什么?摹仿是Mimesis,这个词来源于名词mlmos,它的复数是mimoi,最早可能流行于西西里地区,指当地的一种拟剧;Mimos也指表演,如摹仿人或动物的表情、动作或声音等。在公元前五世纪的时候,这类词的意思是用声音和舞蹈摹仿;扮演或装扮;行动方面的效仿;相似或相似之物。古希腊人重视向自然学习,公元前五世纪的医学家珀克拉忒斯曾较为系统地提出了技艺摹仿自然的思想,他认为技艺的产生是形成是受到自然启发的结果,也就是说,技艺的产生是对自然现象及其运作过程的摹仿,同时他提出技艺也协助自然的工作,帮助自然实现自己的企望。

摹仿论在柏拉图哲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认为,艺术的再现、语言的描述,行为方面的效仿、哲学家的追求,政府的工作,乃至自然界的形成,都无例外地体现了摹仿的原则,所以他把包括诗在内的各种艺术都成为“摹仿艺术”,而包括诗人在内的艺术家则是“摹仿者”。在柏拉图的哲学体系里,作为研究对象的事物在三个平面上实现着自身的价值,一种是形,就是理念,它是永恒不变的、最高形式的存在,是真实的、概念化了的、完美无缺的存在形式;作为现实世界的楷模,形化世界就产生了实物平面,实物永远无法企及理念世界;另一个则是艺术摹仿的平面,当然它和理念世界隔着两个层面——在柏拉图那里,摹仿是一种工具,更是对事物审定是否具有哲学价值的“参数”,探究原型世界的真谛才是现实主义的哲学家。而到了亚里士多德那里,摹仿的应用范畴小了,他认为现实世界是理念世界不如人意的翻版,摹仿不是连接实与虚的纽带,不是区别真与假的分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摹仿不是照搬生活和对原型的生吞活剥,而是经过了精心组织、以表现人物的行动为中心的艺术活动,也即史诗、悲剧、喜剧,以及狄苏朗勃斯的编写、绝大部分供阿洛斯和竖琴演奏的音乐,都是摹仿,它们的差别仅仅是摹仿中采用的媒介、选取的对象、使用的方法不同而已,而亚里士多德摹仿论的改造提出重要的一个观点就是:摹仿表现的行动中的人,行动是摹仿的核心。

为什么诗的技艺来自于摹仿,亚里士多德从人的天性上进行了论述,他认为,孩子从小就有摹仿的本能,摹仿及音调感和节奏感的产生都出自于这样的天性,而每个人都能从摹仿的成果中得到快感,“所以,在诗的草创时期,那些在上述方面生性特别敏锐的人,通过点滴的积累,在即兴口占的基础上促成了诗的诞生。”诗人自然就是一个摹仿者,如果摹仿的是高尚的行动,即好人的行动,于是便有了送神诗和赞美诗,如果摹仿的是低劣小人的行动,那么就是谩骂式的讽刺诗。同样,摹仿人的行动要么是比我们好,要么是比我们差,要么是等同于我们,由此亚里士多德又区分了悲剧和喜剧,在他看来,“喜剧倾向于表现比今天的人差的人,悲剧则倾向于表现比今天的人好的人。”索福克勒斯和荷马摹仿的是高贵者,阿斯斯托芬则是摹仿正在做某件事的人。

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提出了诗艺的摹仿论,区别了悲剧和喜剧以及他们的起源,他认为,悲剧起源于狄苏朗勃斯歌队领队的即兴口诵,喜剧则来自生殖崇拜活动中歌队领队的即兴口占,当悲剧在慢慢成长中被诗人不断改进,得到了不断的演变,在他看来,当它具备了它的自然属性以后便“停止而来发展”,所以在书中他基本论述的是悲剧这一摹仿的诗艺的特点,而和悲剧有关的则是史诗,因为史诗和悲剧同样是摹仿严肃的人,具有相同的成分,但是悲剧比史诗的成分更多,“能辨别悲剧之优劣的人也能辨别史诗的优劣,因为悲剧具备史诗所具有的全部成分,而史诗则不具备悲剧所具有的全部成分。”

悲剧是如何实现摹仿的目的?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行为的摹仿”,借助人物的行动而不是叙述,达到引发怜悯、恐惧并将这些情感得到疏泄的目的。摹仿是对行动的摹仿,所以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必须包含六个决定其性质的成分:情节、性格、言语、思想、戏景和唱段,情节和性格是摹仿的媒介,言语是摹仿的方式,思想、戏景和唱段则是摹仿的对象。亚里士多德强调摹仿在于行动,而不是人,所以情节、性格对行动具有重要作用:情节表现的是行动中的事件,性格表现的是行动中的人,“人的幸福与不幸均体现在行动之中;生活的目的是某种行动,而不是品质;人的性格决定他们的品质,但他们的幸福与否却取决于自己的行动。”所以情节是悲剧的目的,是悲剧的根本,是悲剧的灵魂,而要让情节能打动人心,就需要在悲剧中发挥最重要的情节成分,那就是突转和发现。

突转,指的是行动的发展从一个方向转至相反的方向,而发现,则是指从不知道知的转变,另外,亚里士多德认为,还有第三个悲剧成分,那就是苦难。突转和发现作为“复杂行动”,它们所带来的行动能引发怜悯和恐惧,它们能带来幸运和不幸,加上毁灭性的和包含痛苦行动的苦难,可以让人物在众目睽睽之下看见死亡、痛苦、受伤等情况。但是这些复杂行动在摹仿过程中必须遵守规则,那就是一切都要符合情节本身的构合,要表明它们是前事的必然或可然的结果,“既然诗人应通过摹仿使人产生怜悯和恐惧并从体验这些情感中得到快感,那么,很明显,他必须使情节包蕴产生此种效果的动因。”所以在突转和发现中,组织情节应该避免一些东西,比如悲剧不应表现好人由顺达之境转入败逆之境,“因为这既不能引发恐惧,亦不能引发怜悯,倒是会使人产生反感。”悲剧也不应表现坏人由败逆之境转入顺达之境,因为这也与悲剧精神背道而驰,不会引起同情,也不会引发怜悯和恐惧;同时,也不应表现极恶之人由顺达之境转入败逆之境,“此种安排可能会引起同情,却不能引发怜悯或恐惧,因为怜悯的对象是遭受了不该遭受之不幸的人,而恐惧的产生是因为遭受不幸者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悲剧的这种情节组织和结构规则,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正是体现了摹仿要表现“一件不可能发生但却可信的事”。他认为悲剧展现的完整事件由起始、中段和结尾组成,起始不必承继它者,但必须接受其他存在或后来者“出于自然之承继的部分”,而结尾就需要本身自然地承继它者,“但不再接受承继的部分”,无论怎样,它的承继要出于必然,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事件的整体性,在他看来,整体排列适当,有“一定的、不得不之于偶然的体积”,那就是一种美,即使作品的长度,也需体现这种整体性,“作品的长度要以能容纳可表现人物从败逆之境转入顺达之境或从顺达之境转入败逆之境的一系列按可然或必然的原则依次组织起来的事件为宜。”让行动形成一个整体,“以至若是挪动或删减其中的任何一部分就会使整体松裂和脱节”,这就是摹仿的要求,也是摹仿所要达到的目的。事件的整体性反映的是行动的统一性,行动的统一性就是诗要表现的带有普遍性的事——所谓“带普遍性的事”,指根据可然或必然的原则某一类人可能会说的话或会做的事,与历史的记载不同,历史往往倾向于具体事件,而普遍高于具体,“因为前者可以展现事物存在和变化的原因”。

情节如此,性格也是如此,对于性格刻画,亚里士多德列举了四种,那就是性格应该好、性格应该适宜、性格应该相似、性格应该一致,“刻画性格,就像组合事件一样,必须始终求其符合必然或可然的原则。”这样一来,某一类人才会然必然或可然的原则说某一类话,做某一类事,才使得整个事件的承继符合必然或可然的原则。符合必然或可然的原则,就是一种可信,就是一种合情,就是表现普遍性的事。另外,亚里士多德认为,组织情节时,诗人应该把描写的情景想象为就在眼前,达到身临其境的效果,这样才能在恰当中“把出现矛盾的可能性压缩到最低限度”;行动的发现,最好的一种便是出自事情本身,“这种发现能使人吃惊,其导因是一系列按可然的原则组合起来的事件。”还有诗人还需要尽可能将剧情付诸于行动,“在禀赋相似的情况下,那些体察到人物情感的诗人的描述最使人信服。”

在关于悲剧的情节设置中,亚里士多德还提出了悲剧结构问题,那就是由结和解组成,剧外事件和剧内事件共同组成结,其余的剧内事件则构成解,结是从最初部分开始到“人物即将转入顺境或逆境的前一刻”,解则是从变化开始一直到剧终,结和解的其实是对于突转、发现“复杂行动”如何更合理的一种结构上阐释,尤其是在事件发生变化时处理矛盾,需要在结和解的合理运用中达到必然或可然的原则,他举例说,瑟俄得克忒斯的《伦丘斯》里,结由剧前事件、孩子的被抓以及其后孩子双亲的被抓组成,而解始于对谋杀的控告,止于剧终。如此,便具备了完整的事件,表现了带有普遍性的事,所以对于悲剧的评判,亚里士多德认为,要审视它们的情节,看它们是否有相似的结和解,而诗人最重要的则是“谙熟贯通二者的门道”。

在对悲剧的言语、思想、戏景和唱段进行阐述之后,亚里士多德开始讨论叙述和格律进行摹仿的艺术。叙述和格律的艺术最明显的就是史诗,史诗的种类和成分和悲剧有相同之处,史诗中也有突转、发现和苦难,但是它们最大的不同是,史诗的摹仿是通过叙述进行的,所以它可能描述许多同时发生的事,在这一点上,亚里士多德对荷马给予了较高评价,他认为出类拔萃的荷马在描写特洛伊战争时并没有展现战争的全过程,只是选取了战争的一部分,这就避免了情节过长,事件过于复杂的毛病。而荷马的另一个优秀指出在于他认识到诗人应该尽量少以自己的身份讲话,因为这不是摹仿者的行为,而且他还以合宜的方式讲述了虚构之事,而这些虚构之事具有某种可信性,而这也达到了摹仿的效果和目的。

荷马对虚构之事的讲述,对于诗人来说是一个启示,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提出摹仿来源于生活又要高于生活。诗人在摹仿中要避免出现和诗艺有关的错误,“倘若诗人意欲摹仿什么,结果却因功力不足而摹仿得不像,此乃艺术本身的错误。”但更重要的是,要避免摹仿不正确的事,如果诗人描写马的两条右腿同时举步,那么就不是诗艺本身的错,而是摹仿的错。这是一点,另外当不可能之事也能被摹仿,那么就体现了作品高于原型的突破,“生活中或许找不到如宙克西斯画中的人物,但这样画更好,因为艺术家应该对原型有所加工。”而这便是“一件不可能发生但却可信的事”。

摹仿不是照搬生活,而是对行动的精心组织,摹仿来源于生活,但又不必拘泥于生活,“一件不可能发生但可信的事,比一件可能发生但不可信的事更为可取。”在亚里士多德的摹仿论中,在他的诗学体系中,诗人的定义便也完成了:“用摹仿造就了诗人,而诗人的摹仿对象是行动的观点来衡量,与其说诗人应是格律文的制作者,倒不如说应是情节的编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