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中国新诗年鉴

编号:S29·2041021·0714
作者:杨克
出版:海风出版社
版本:2002年11月第一版
定价:8.00元
页数:627页

《2001中国新诗年鉴》选了197人的诗作。从这一年开始,取消了“序言”制,开门见山,直奔主题。《2001中国新诗年鉴》在“第一卷”的“年度推荐”里,推出了很多日后在诗坛产生影响的重要诗人,如宇向4首,宋烈毅3首,胡续冬4首,小引3首,张海峰1首(长诗节选),王顺健3首,花枪4首,庞余亮2首,汗漫4首,沈娟蕾5首,代薇3首,轩辕轼轲3首,此外,还推出了另一位“80后”诗人木桦的4首诗。从这次的“年度推荐”可以看出,编者在选择诗人时,所依从的是诗歌的艺术品质,而非意气用事的民间立场之争。在“第二卷”中,入选了一些非常有实力的诗人诗作,比如李亚伟、王小妮、伊沙、尹丽川、黄礼孩、侯马、吕约等。


《2001中国新诗年鉴》:我一直幻想朝向圣洁的一面

他家是一个司令部 满地的《非非》
油印机旁边放着灯 他妈妈在隔壁午睡
为诗歌牺牲的夫人 买菜 做饭
眼看着儿子堕落下去 成为第三代人
母亲永不告密 她知道这么写 要倒霉
“你出门要小心啊 杨黎!”
——于坚《成都行》

于坚从云南来到了成都,他的成都之行主要的活动内容是拜访诗人,他见到了何小竹、吉木狼格、石光华、周佑伦,但是他着墨最多的却是胖子杨黎,在一家火锅店,他一眼就认出了杨黎,他说杨黎“精通麻辣”,还生男育女,与“指标对抗”,他“啃着卤鹅头 写动人的诗”,后来于坚还去了杨黎家里,看到了地上铺满的《非非》诗刊,油印机旁边还放着灯,当写道杨黎的妈妈时,他称她是“为诗歌牺牲的夫人”,当看着杨黎成为第三代诗歌的代表,“眼看着儿子堕落下去”,她对杨黎提出的忠告是“你出门要小心啊”!

于坚这样说,杨黎似乎真的在堕落,而实际上,于坚的成都行是发现了另外一个诗歌的世界,成都作为“阴郁的大西南”城市,是“盛产美女的洼地”,但是“到处是天才的卵子”,却被“李杜诗篇/一颗颗腐烂”,而杨黎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的眼镜架用胶布绑着 脚趾头从皮鞋的/左边露出来”,诗集放在房间里,像是放着炸药,而诗人和诗人的谈话,“随时要小心被偷听”,所以杨黎母亲的忠告是让他走在街头不要把自己当成诗人,因为外面到处是评论家,到处是敌人,但是对于杨黎来说,生活是啃着卤鸭头也写动人的诗,是精通麻辣也油印诗集,当然光明正大出门不怕评论家也是杨黎的作风之一,于是于坚终结他的成都之行:“成都 诗人的天堂 行吟江湖上/天地莽苍苍!”

成都之行于坚有了收获,而且他也从杨黎身上定义了诗人,行吟江湖的诗人需要时间来证明自己,而“天地莽苍苍”成为他们特立独行的标志。但是,杨黎母亲的忠告是不是确有其事?“出门要小心”是不是真的会碰到评论家?这些疑问杨黎在一首《在街上》的诗里做了说明,“我走在大街上一个人口袋里没钱/两个少女站在远处评论着”——评论的是两个少女,少女的评论并不指向他的诗,她们说到的是“阳光下的广告牌”,是一部电话和几个号码,是美妙的新生活美妙的新世界。但是对于杨黎来说,在街上除了和自己无关的少女,他也因为雨点打在了自己的脑袋上而抬头,看到了高高的脚手架,“工人们正喊着号子日夜加班/一幢大厦拔地而起/一幢大厦已开始装修墙面”——在街上的这一切如何成为杨黎笔下“动人的诗”?

在街上其实变得无聊,生活本身也是无聊,没有评论家,没有敌人,行吟江湖的诗人口袋里也没有钱,与其说杨黎母亲担心他出门,不如说杨黎自己不想出门,因为外面的世界的确太过无聊,每天的每天都构不成诗意:

星期一上街打酱油忘了带瓶子
星期二楼下卖报纸的张大爷
递给我一张早报
星期三站在窗前想起昨天
我走了我再也不回来
星期四上午下雨下午下雨
等到晚上天晴已是很晚
星期五进来出去上来下去
我指着一条宽敞的大街
像指着身后的一间屋子
星期六那已经不是从前的星期六
从前的星期六已经一去不返
而且过了这个星期六
又将是另一个星期六
啤酒雪糕下岗做爱
床上放着一件干净的衣服
星期天想睡一个懒觉但没有睡着

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时间在周而复始,生活也在重复,它们是打酱油、买报纸、下雨天晴、进来出去,以及睡懒觉,当“宽敞的大街/像指着身后的一间屋子”其实意味着日常生活的可能诗意化,或者说诗歌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从那条宽阔的大街到油印的《非非》,诗歌本质上并没有改变什么,而诗人口袋里没有钱有时候也是一种行吟方式,也是“天地莽苍苍”地活着。于坚命名了成都和诗人,杨黎演绎了生活和故事,在互文和回应中,他们似乎都在阐述一个问题:诗人何为?

这是2001年的诗坛,当世纪初真正开始,诗歌仿佛还没有走出无休止的争论:这一年“下半身”词条入选《中国文化批评年鉴》,90年代中国大陆少数几家真正前卫民刊之一的《自行车》复刊,《诗江湖》网络版和纸质版同期亮相,《非非主义流派专号》出版;这一年王晓渔在“文化先锋网”上说于坚像诗歌巫师,百晓生认为《2000中国新诗年鉴》可砍去三分之一的篇幅,因为从这本诗集里根本看不出“民间”这个词的有效性。当然2001年针锋相对的观点依然在民间立场和知识分子传统之间展开:郜元宝在《离开诗》的文论中说:“今天,无论写诗的还是读诗的,都处在没有传统、没有诗意、没有基本的语言规范的‘生活世界’。”他认为,现在的汉语诗歌创作所依据的是一个残破的、非法的、被严重误解了的、很可能走向衰亡的传统,一方面杀死了真正的古典主义,另一方面则滑向了“伪浪漫主义”,所以他喊出了“离开诗”的口号,“离开所谓的诗,转过身亲近我们的传统,亲近我们的生活本身,通过其传统并不像诗歌那样被连根拔起的其他一些文学形式——我指的是小说散文之类——努力修补我们的已经破败不堪的语言,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也许那离开的还会与我们重逢。”林少阳以杨克的诗歌为例,分析了八九十年代新诗创作中的口语化倾向,他认为,口语化诗歌是大众文化的表亲,它源于日常语言又超越日常语言,但是知识分子所强调的多义性隐喻被口语化诗歌所忽视,它在追求“讽喻”的同时,冲淡了诗歌的音乐性、意象的浓密性、对潜意识的深入性以及意义衍生的多义性,甚至他认为八九十年代的诗歌口语化是“自我意识的喃喃自语”,“口语化诗歌代表了作为知识分子的一个分支的诗人们的乌托邦在一个时代的破灭。”苍耳则对中国近二十年的先锋诗进行了考察,他认为先锋诗具有原创性、开启性和突破性的特点,但是从荆冠到皇冠,再到牛仔帽、花边头饰,最后被人宣布是魔术师的帽子,“于是便一哄而散”,他认为先锋诗具有三种指向:从隐喻到转喻,从反讽到喜剧,从独语到双声,“换言之,对峙性更多地转换成对话性,可能性更多地取代了现成性,整一性更多地凸现出异己性。”

郜元宝、林少阳、苍耳似乎都在维护知识分子写作立场,而伊沙作为口语诗的代表人物,他肯定“有话要说”,他认为,很多人说口语诗简单,其实他们是在败坏口语诗,“语言上毫无语感,回到日常却回不到现场,性情干瘪,了无生趣——所有口语诗的要素皆不具备,像一群大舌头的人。”许多年前他提出的观点是“口语诗不是口水”,而现在他修正说:“口语不是口水,但要伴随口水,让语言保持现场的湿度,让飞沫四溅成为语言状态的一部分。”而说这些话的时候伊沙就是在“飞沫四溅”的状态中,他说:“真正的诗就是要激怒知识分子——这话我说的,于2000年的中国。”他说:“在李白的诗中,我读到了他的狐臭,一个杂种的明证。”这种飞沫四溅的状态似乎是一种意气用事,而年鉴选录他的那首《夕阳无限好》似乎也并没有如他的其他诗歌那样保持着语言足够的湿度,“那一城的繁华全在呀/每一条道路都将抵达/不似我每日所见/长安的夕阳/它是那么平常/再盛大/也只照耀/古墓的阴冷/废都的荒凉”……

夕阳无限好,是繁华,是盛大,却也是阴冷,是荒凉,这是两种立场的反应,而在诗歌世界里,这种对位的存在的确有着对话的可能性,而对话者必是诗人,所以又回到于坚和杨黎诗歌中的那个问题:诗人何为?在年鉴里,有几首诗关涉的就是诗人的本体性:欧亚的《接近》里写到了写诗的诗人“写到眼睛痛”,当眼泪不由自主地滴下来模糊了诗句,诗人的内心反倒激动起来:“自己已经接近了荷马”;周鼎的诗歌《嘶》则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我抱起牙牙学语的小外孙女/外孙女/咿/咿/外公我/嘶/嘶/嘶出外孙女一泡热尿”,“嘶”非风非雅非颂、亦赋亦比亦兴,“嘶”不欧化、不日化、不五四、不延安,“嘶”是一种超言说的言说,反意义的意义,是“绝对非诗也”,但是“嘶”所构成的日常却变成了一种诗的表达;刘春的《基本功》则讽喻了诗歌写作,“在成为诗人之前,请准备泪水和酒/准备精力,广交女朋友,来一场柏拉图/或者动真格,然后失恋/准备《圣经》、博尔赫斯和艾略特的名句/在必要时诵读;/准备手帕,遮羞,或者哭泣”,还有准备存折供评论家开销,准备“下半身”加深读者印象,准备纸、笔和镜子,在灯火阑珊处“自己打量自己”——成为诗人之前要做好准备,成为罪犯、妻子、贪官之前也都要做好准备。

写诗滴下了眼泪就成为了荷马?“嘶”所构成的表达是诗意的体现还是对诗歌的消解?成为诗人之前要做好准备,是不是诗人的一种庸俗化?诗人被反讽,被揶揄,被解构,那么,诗人和诗歌到底该走向何种道路?实际上,诗人和诗歌的遭遇也是这个时代的通病,世纪初之前是世纪末,当世纪初并没有完成对秩序的构建,世纪末其实一直在延续,这种世纪末的情绪反映在两方面,一种是面对这个世界的遗憾和无奈,尤其是在表现“故乡”的失去时,“一个未老先衰的汉子/抱着孩子千里南下/被淹没在南方的高楼/一步一步地寻找/他认不出远离故乡的妻子(花枪《轮渡上小孩在哭》)”城市接纳了更多的人,也吞没了家、亲情、记忆的存在:种菜的父亲走完了拖泥带水的一生,“城市欢迎灰尘,并不欢迎灰尘的父亲/就像我们欢迎蔬菜,却一再拒绝/送菜的人(张执浩《一棵白菜》)”从乡村来的母亲穿过了城市的车流,“我的母亲/离开我的搀扶/独个儿穿过了马路(小海《对岸的母亲》)”农民工消失在城市的人流中,孩子们在飞机跑道上放风筝,“四季的稻浪上/将崛起高楼和市场经济(徐南鹏《农民》)”杨克在东莞遇见了一小块稻田,“青黄的稻穗/一直晃在/欣喜和悲痛的瞬间”,沈浩波在回答路人“四惠怎么走”时说:“他们的村庄/被地铁和一排高高的栅栏挡在背后”,汗漫在《移居上海》后发现自己住在二十层的孤岛上,“周围是高架桥、明珠轻轨线、车流、速度、广告、美人”,凌晨听到的似乎是一声牛叫,却原来是附近双牛皮鞋厂发出的声音——这个世界有商品,有市场经济,有广告,有信息,却逐渐将一切物化,潘漠子在《东门市场》中说:“我把身体交给东门市场/让它流通/在买声里一层层脱落/在卖声里一件件裹紧/活着是如此简单/在东门市场/卖身,就是卖了从前/买身,就是买了未来”

身体被买卖,情感被买卖,时间被买卖,当故乡不再,对于世界的遗憾和无奈又会转化为另一种情绪,那就是讽喻。被迫喝矿泉水,被迫买影碟机,被迫开车兜风,被迫找银行贷款,被迫做一个健康人,这一切的被迫却被称为“民主”,“我想你见过 在影视中见过/那在湖水边奋力掷石子的人们/石子激起一串串涟漪,一点点/远去 并归于虚无(徐江《民主》)”老百姓的口袋慢慢鼓起来了,火车、飞机、厕所和鸡蛋都在涨价,于是,“无钱回家的妹妹/在天桥上/看见乞丐的钵子/换成了大号的(宋晓贤《肥年》)”这种生活是路也笔下的《单数》:棉被一床,枕头一个,牙刷一只,毛巾一条,椅子一把,照片是单人照,窗外的杨树只有一棵,“还有,每月照例徒劳地排出卵子一个”,在这样一个单数的世界里,韵母找不到声母,仄声找不到平声,火柴皮找不到火柴棒,抛物线找不到坐标系,单数就是一个“1”,以孤单为使命,以寂寞为事业。但是不是单数就是一种幸福?非亚写道了《两个人的生活》,“两个人的生活 从这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两个人的生活,从侧面看,/好像能够穿越墙壁。”但是从这道门到另一道门,隔着中间的规矩,隔着沙发或床,隔着无声的空气,两个人坐着就像两个机器人,“说不上/是感恩,也说不上是什么表情,他们如此平静,/不痛哭流涕。”

在讽喻的世界里,那些曾经被命名的东西都已经被异化了,不管是单数还是两个人,都在孤单和寂寞、平静和麻木中生活。但是,讽喻至少还有一种指向,如果连指向也不存在了,是不是整个世界都被消解了?李红旗在《吃过晚饭,我们玩捉迷藏游戏》中写道了一种对规则的破坏游戏,他和老郭玩捉迷藏,起先是一个人藏起来一个人找,后来再对换,从厕所到四间房间,两个人轮流玩着,但是最后这种游戏走向了终结:“我来到房门口,悄悄/把房门打开/来到了街上/啊,天色已经不早了/我把手插到口袋里/一直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去”——轮流捉迷藏,而且只在房间里,这是游戏最基本的规则,但是当我“悄悄”来到街上,并且“再也没有回去”,不仅让我成为一个永远找不到的失踪者,而且对于老郭来说,则是游戏永远没有结束。当我走上街,是一种得意,也是一种残酷,对规则的破坏如此轻易,甚至也从来不会想到如杨黎母亲的忠告:“你出门要小心啊!”

李红旗制造了另一种游戏,而这种游戏化的生活正是讽喻之外的消解,“一只苍蝇飞出去,撞在上面/一只苍蝇想飞进来,撞在上面/一些苍蝇想飞进飞出,它们撞在上面”,宇向在《圣洁的一面》中描述的是“圣洁的对面”,苍蝇在飞在撞,苍蝇盲目地挣扎,“我想我的生活和这些苍蝇的生活没有多大区别/我一直幻想朝向圣洁的一面”,人和苍蝇没有区别,也是在盲目地挣扎,也在以幻想的方式朝向圣洁的一面——幻想中的圣洁,就是不再圣洁,它是世俗而庸俗的:什么是爱情?“不相信爱情。/所以你爱我。”宇向在《所以你爱我》中以悖论的方式阐述了爱情:不相信爱情而爱上我,以抓阄的方式爱上我;什么是历史?“历史是无数的死亡和无数的没有记载/无数的无声的哭嚎无数的无形的墓碑/无数的无数(郑敏《一个记忆》)”什么是死亡?有人死了,有人正在死,有人继续装死,有人梦着死,还有人“吹着口哨/东张西望地找死”,还有人望着窗外“回忆死”,在各种死亡里,作为活人的我“卡在中间/浑身上下痒得要命(冷面狗屎《活卡》)”什么是革命精神?国立余姚中学读书的黄明一九四一年秋连夜上了四明山,后来被叛徒出卖牺牲,解放后政府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个乡,但是,“一九九八年/余姚撤乡并镇/黄明乡从地图上消失(篱笆《烈土》)”

爱情、历史、死亡和革命精神失去了崇高性、纯洁性和敬畏感,它们都成为日常的一部分,在日趋平面的世界里,所谓意义都变成了某一个词汇,甚至连对圣洁的幻想也不存在了,就像杨克在《工作手记》中说:“这是一个聒噪的时代,私语的时代,众声喧哗的时代。”于是活着也仅仅是活着,2000年的时候活着,2001年的时候也只是活着:

十一岁那年 教室成了灵堂
我参加毛主席的追悼会
老师让我哭
从此后的几次追悼会
我都会在别人撕裂心肺的哭喊里
流出一些泪来
直到1991年
我的一位小我十岁的女学生死于车祸
1992年大我两岁的同事死于山洪
1995年与我同年同月的牌友死于劫匪自制的手枪
1999年曾治愈我肝炎的医生朋友
在四十岁生日前一天死于肝癌
2000年我女儿班上八岁的小同学死于绑架
每次追悼会上我头脑一片空白
每次从殡仪馆回家的路上
我都会拍拍脑袋
以此来告诉世界
顺便告诉自己我还活着
——卢卫平《追悼会》

2000中国新诗年鉴

编号:S29·2041021·0713
作者:杨克
出版:广州出版社
版本:2001年7月第一版
定价:8.00元
页数:637页

《中国新诗年鉴》开宗明义秉承真正的永恒的民间立场,主编杨克认为:“(这)必然和现存的文化秩序和诗坛格局构成冲突,它消解任何意义上的权力话语,而无论这种对写作内在自由的遮蔽来自主流意识形态还是外来资源,甚至就来自民间本身。但它关注的侧重点和倾向不是诗人的社会学立场,而是诗人的文学立场,因为在我们看来,真正的诗学革命只能从诗歌内部推动。”《2000中国新诗年鉴》第一卷为本年度推出的具有实力的新人;第二卷为中国大陆诗人的佳作;第三卷为居住在中国香港、澳门特别行政区和台湾地区的诗人诗选;第四卷为旅居世界各国的中国诗人的作品;第五卷为杰出诗人昌耀逝世纪念专辑;第六卷为诗歌理论批评;第七卷为诗学观点摘要、第八卷为诗歌活动大事记。


《2000中国新诗年鉴》:你脸上的愤怒仿佛临摹

我在下午三点一刻看见他,形单影只:
像逆风中振翅的一只小小燕子
当飞沙走石夺去了世界的澄明,眼含
泪水,在想象里用剪子裁出一角蓝天
——杨克《太原》

时间是下午三点一刻,地点在太原南华门东四条,人物是诗人潞潞,事件则是:他走在“大风扬沙的迷茫里”,独自一人拐进了街角。如果事件不涉及变化,看见一个人也便是路过的一个人,时间和地点也也都成为此时此地的存在。但是,那天的太原起了沙尘暴,“沙尘暴在天边低吼,激怒的兽群/丢失了森林的兽群/疯狂乱窜,像进村的鬼子兵”,在这样一种随时会被吞没的现场中,诗人潞潞便成为“灰暗中移动的亮点”,即使形单影只,他也像逆风中“振翅的一只小小燕子”,当飞沙走石夺走了世界的澄明,这一只燕子“在想象中用剪子裁出一角蓝天”。

沙尘暴在低吼,飞沙走石夺走了世界的澄明,太原这个城市在激怒的兽群中变得混乱,而只有诗人潞潞的出现,才成为灰暗中移动的亮点,并凭借一己的力量裁出一角蓝天——仿佛是诗歌的巨大力量,抵御着大风扬沙的迷茫,抗拒着吞噬一切的兽群。杨克看见了诗人潞潞,并且赋予他一种意义,甚至是使命,尽管那被剪裁出的一角蓝天只是想象的产物,但是对于在太原沙尘暴中的杨克来说,“灰暗中移动的亮点”便成为一种力量,一种独立存在的力量,如诗歌本身的存在。但是杨克是不是真的在太原南华门东四条?是不是真的在下午三点一刻看见了诗人潞潞?想象之存在是不是将诗人和诗歌都变成了虚构?

对于这个问题,潞潞用诗歌做了回答,那的确是一个大风扬沙的下午,那的确是一个飞沙走石的太原,那的确是有裁剪出的蓝天,那的确是恢复了世界的澄明,但是,那只是“一场暴雨的痕迹”,“它们是过去的一场暴雨/留下完美的空白(《一场暴雨的痕迹》)”暴雨击毁了飞沙,暴雨冲刷了尘土,暴雨留下了完美的空白,诗人潞潞或者并没有在太原,并没有在下午三点一刻的时候上街,并没有成为灰暗中移动的亮点,他把“写的某些词语”看成了一场邪恶,甚至所谓的暴雨也不存在的,“谁能肯定那是一场暴雨/又是谁无聊地转动着崭新的伞柄”,完美的空白也是邪恶,“而我的犯罪感也只不过是虚构”。

杨克在《太原》看见并描绘了在沙尘暴中独自行走的诗人潞潞,诗人潞潞在《一场暴雨的痕迹》中否定了暴雨和崭新的伞柄,杨克想象了飞沙走石之下的“一角蓝天”,诗人潞潞虚构了完美的空白——当想象也一样是虚构,诗歌本身存在的“亮点”是不是就被彻底消解了?其实,两首诗没有对话,两个场景也没有呼应,甚至杨克诗歌中的诗人潞潞和《一场暴雨痕迹》的作者潞潞也并非是同一个人,但是当两首诗在沙尘暴和暴雨中完成了无缝的对话,诗歌和诗歌,诗人和诗人,词语和词语,仿佛都在想象和虚构中变成了词语有关的暴力——诗人的使命,诗歌的力量,是不是由此走向了消解?

太原为杨克提供了诗歌写作的场景,很多诗人都像杨克一样走在城市里,他们的所见所闻构成了对世界的另一种关照:尹丽川走在深圳的路上,看到了一个城市的街景映照的“世界”:“公司在大马路上,张得很开/老板笑得像翠喜/的孙子。没有人在/大白天心惊肉跳”,女孩们的月经迟迟不来,她们吃多了避孕药,“乳房象冬瓜垂到地上/屁股却飞到高空”,而少年们躲进青春里,“冒着虚汗/再也没什么事干”,青春和美好,都变成了身体的一次颓败,而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一种人工的制造,“一个保姆抱着/别人的儿子,在世界公园玩了整整一个上午(《深圳:街景》)”;臧棣经过了“北太平庄立交桥”,他看到城市睡在它的两旁,桥下是通宵醒着的水果摊,桥上是夜色扩展着的印象,在日与夜的交替中,立交桥让整个城市“像一个围棋盘,/那紧张的气氛起伏在污染中。”而喜欢待在齐腰深的水中的臧棣,“趟过了/比一天更长的河流”,发亮的星星再也无法打开那个“瓶盖”;树才走在“三环路上”,听到了“我们巨大的时代正隆隆作响”,而生活在其中的人类都是小矮人,“忙着把自己/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一个路口“夺路而逃”,为的是找到庇护我们的家门……

还有马铃薯兄弟在城市里听到了“被嘲笑的农民意识”,“黑脑袋/白足爪/我们天天谈论/直到嘴唇枯干(《我不怕你们嘲笑这种农民意识》)”,杨邪献给一名叫“洁白”的姐姐一首《悼诗》:“譬如在我们这城里/在坛中的泥土是黑的,贯穿市区的那条河水是墨黑的/小姐的头发是焗了金黄的/妇人脸上的脂粉,是一律花白的/苍蝇是青中透绿的,酒店高挂的灯笼是大红的/而楼房是彩色的,而钱是绿得发亮的”,城市吞噬了洁白;吕约则在十年之中第一次正经发誓:要在广州弄到户口,这样他就能在死后埋葬在富人选择的“银河公墓”,“那时侯/我亲爱的儿子和孙子/就有地方可玩了”。诗人走在城市里,诗人听到被嘲笑的声音,诗人想要安身立命,太原、深圳、北京、广州,这些城市都在飞沙走石的沙尘暴中,这些诗人都想象了裁剪出的一角蓝天,但是其实没有诗人潞潞,没有完美的空白,没有暴雨,只有“杀了几个该死又杀了几个不该死的”的手枪,只有“几次救活了死人又几次吃死了活人”的药品,只有电话、钞票、餐具、发票、旅馆房间,只有松软的枕头、惊慌失措的签名、流产挂号单和被操纵的肉体,“只要你不逼供/它们将一直/闭口不谈”——如南人的《见证者》一样,城市里永远没有作为“灰暗中移动的亮点”的那个见证者潞潞,只有“闭口不谈”的沉默者。

沉默的世界里,词语都是有罪的,于是太原这个地标只是某个名字,于是下午三点一刻这个时间只是某个符号,“灰暗中移动的亮点”无法拯救大风扬沙的迷茫,留下完美空白的暴雨也冲刷不了飞沙走石的灾难,城市里的一切似乎都在被异化的世界里,于是,报纸上登载了广州的打工仔为了养活儿女决定出售自己的心脏的消息,朵渔的疑问是:“一旦他真的撞死南墙/他的心脏是否会依然跳动?/这可是一颗好心呀!(《公民有没有自杀的权利》)”;于是,一个被警察抓到的妓女,因为天冷想要一件警服取暖,侯马的戏谑是:“这个女人真是敢张嘴/这怎么可以呢/诸位想想/一个妓女,披着警服?(《披着羊皮?的狼?》)”;于是,我们糟蹋着爱埋葬着友情,于是,我们碾压了青春,于是,血淋淋的理想被产钳夹出,于是我们喊着“荒废、荒废、荒废、荒废”,或者还有如朱文一样“自省”的人,但是当仇恨变成思想,当热爱变成厌恶,整个世界的理想大厦都坍塌了,“我已足够成熟过于成熟/可以向你抒情向你滥情/我已足够堕落过于堕落/可以要求拯救要求毁灭”——当谜一般的仇恨变成思想,每个人其实都在异化中戴上了面具,而且面无表情,他们摹仿愤怒,他们摹仿“愤怒的睾丸”,他们摹仿“愤怒的人”,“愤怒。/愤怒。/愤怒不满一平方米”,最后,“你脸上的愤怒,/仿佛临摹。(车前子《基础课》”

愤怒变成一种临摹的表情,愤怒变成虚位的思想,连愤怒本身也变成了无意义的符号,这就是2000年7月30日晚上发烧的李红旗,感觉身体从上半身一直烧到下半身,“那一刻,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我正在慢慢地红起来(《我红起来了》”,上半身和下半身,连接成为一个红的意象,变成一个红的符号,最后它去除了身体的病理意义,完全变成了一个悬置在那里的现象——而在2000年写诗的人,2000年经过城市的人,2000年见到“灰暗中移动的亮点”的人,是不是都在这从上半身烧到下半身的红中开始了肉体之外的命名?沈浩波在诗论《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中说:“强调下半身写作的意义,首先意味着对于诗歌写作中上半身因素的清除。”在他看来,上半身的词汇是知识,是文化,是传统,是抒情,是哲理,是思考,是承担,是使命,是大师,是经典,是余味深长,是回味无穷,当然也是“灰暗中移动的亮点”,但是这些词汇和艺术无关,与具备当下性的先锋诗歌无关,所以他喊出了“我们只要下半身”的口号,“它真实、具体、可把握、有意思、野蛮、性感、无遮拦。”当下半身成为写作的状态,一种定义便诞生了:“诗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

“从……到……”这个句式是沈浩波对于写诗的一个选择,同样用这样的句式表达的是伊沙,他在《现场直击:2000年中国新诗关键词》中说到了两个人物背后的关键词,一个是当年3月从高楼跳下的诗人昌耀,当他的身体被癌症折磨得只剩下痛苦时,扑向大地的动作是对于身体和身体之痛的消解,但是生命也即刻停止了,伊沙把昌耀的死看成是一个事件,而不是关于死亡的神话,从这个事件他联系到“盘峰论争”的诗界,“在中国新诗万象更新的一年,死亡终于没有再度成为神话而仅仅只是一个事件。”昌耀的死终结了死亡神话,而中国人的诺贝尔狂想症在北岛那里也被终结了,“因为北岛,中国的诗人构成了诺贝尔狂想症的高危发病区,因为北岛,中国的诗人以为有一条进军国际文坛的现成道路,因为北岛,中国的诗人在体制与市场的双重压迫中获得了一种来自高处(外面)的幻觉中的慰籍,现在是梦破时分的午夜。”所以在20世纪的最后一年,所有历史遗留问题都在钟声响起之前被解决掉,“死亡神话终结于昌耀,诺贝尔神话终结于北岛。”当神话在世界末终结,拥有更多原创可能性的“口语诗”便成为性的现场,至此,伊沙完成了沈浩波的句式:“中国新诗的上一场‘口语热’是自‘两报大展’始而至‘海子之死’终。”

“从……到……”,这一句式标注了起点和终点,而对于神话做出终点定义就是为了打开属于他们的起点,从这个意义上讲,不管是沈浩波的下半身写作,还是伊沙的“口语诗”,都为自己设置起点制造了合理化理由,而于坚在《诗言体》中否定传统知识分子所讲的“诗言志”也是为了一种写作的合理化,也是为了设置自己的进口,在他看来,这个体是一个名词,是诗歌存在本身,是身体,是语言的“已经如此”,“诗是无时间的。对于在时间中的世界来说,它是反时间的。”体更是一个动词,“诗歌的志、情、察、谅、贴、味、质、理解、会意无不来自体。体裁、体察、体谅、体会、体积、体例、体态、体贴、体贴入微、体味、体现、体验、体质……诗歌的一切可能的方面,无不来自体。”所以诗言体就是言说存在本身,言说动作本身,它不是知识的工具,不是意义的载体,“诗以自己的身体说话。在这个身体上,不需要另一个自我表白的舌头,诗自己直接呈现在语言中。诗是没有舌头的自言自语,诗不思考,它自身就是一切。”

诗歌结束神话,诗歌是身体的写作,诗歌是非时间和反时间的存在,但是当沈浩波说出“诗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的时候,为什么下半身就一定比上半身更接近肉体本身?当伊沙说当神话在世界末终结口语诗中的事件会成为新的现场,但是昌耀之死在终结生命神话的同时是不是也在书写另一种形而上的死亡神话?当于坚把体看成是名词和动词而返回存在本身的时候,非时间和反时间是不是也是一种私人时间?本身就是一切的诗如何在沉默中言说自己?沈浩波、伊沙和于坚,只是代表着某类观点,但是他们急于建立一个新秩序,而2000年无疑被看作是跨入新世纪的第一年,但是就如伊沙所说,第一年其实是20世纪的最后一年,它在不同的定义中呈现为世纪初和世界末两种时间叙事,甚至当它们叠加在一起,谁能在时间中切出一个清晰的鸿沟?谁又能分辨出上半身和下半身、口语诗和知识分子诗歌、生命和死亡的真正指向?——2000年有人发烧,从上半身一直烧到下半身,再也无法成为两种对立的立场。

但是,当那个自我定义的肉身入口被打开,不管是世纪初还是“世纪末”都成为一种人为的定义,郑敏听到了“世纪末的脚步”,它是杂沓的,也是迷乱的,“谁能从中还原出/那消失了的心灵,它的善恶?”所以所谓抵达或者告别,只不过是自我命名的终点和起点,“人们在摸索中移动,/历史如原始莽林,/两条必经的终端是一个。”王晓渔则在《雨中的故事》中想起了十年前的爱情,1990年的土地和天空翩然而至,但是流言让琴声戛然而止,“一些饥饿的树叶/弹着钢琴在雨中颤抖。”而李瑛在《酒肆》中说到了1999年的风沙,当太阳变得“短命”,风沙把一切都隐藏起来了,“幸存的只有兀立荒原的/一爿酒肆/一粒灯火和/我这个外地人/凸起在地平线上”——一场世界末的风沙隐藏了一切,却又留下了指引的路标,它是时间的另一种定义。

“我的认知是:时间,生命,神,是三位一体,诗人的终极信念,即在扮演这三者交通的使者。”洛夫在《瓶中书札之三:致时间》中这样说,在他看来,时间不仅仅是概念,而且也是实体,“好像它不存在,却又时时在吸我们的血,扯我们的发,拔我们的牙。”所以当时间成为和生命、神三位一体的存在,它就变成了一种指引,从过去走向未来,从形而下走向形而上,它是对应,是对话,“朝如青丝暮成雪,发啊/我被迫向一面镜子走近/试图抹平时间的满脸皱纹/而我镜子外面的狼/正想偷袭我镜子里面的狈”,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从时间里认识自己,看到和认识构成了一种“无从选择的沉重”,“我从来不奢望自己的影子重于烟/可是有时只有在烟中才能看到赤裸的自己,/神的话语如风中的火焰,一闪/而没,生命与之俱寂/我终于感觉到身为一粒寒灰的尊严”。

这是一种向内而认识自我、历史的时间肉身,“时间俯身向我/是躲进我的骨头里继续滴嗒,滴嗒”,时间之本与时间之体,从来不是以分离的方式呈现,也不是在所谓的永恒命名中,它就是和生命同起同灭,它就是和神同在同亡,所以2000年7月的发烧,2000年3月的死亡,2000年的诗歌,以及2000年本身,都不需要重新命名,都不需要重新虚构,但是在区分了上半身和下半身,区分了神话和事件,区分了世纪初和世纪末的写作中,消解变成了诗人们的常态:唐欣只是在夜里出门时摔了一跤才“仰望星空”,在花光新出的一百块钱时对“毛主席”有所表示;朱剑从人类剥下动物的皮穿在身上而提出疑问:“而上帝的台灯灯罩/是不是人皮做的”;阿斐在“国庆前夕”的红旗中看见了田间劳作的父亲“不小心被镰刀/割破了手指”;崔恕看到一个五岁的孩子从骑楼坠下,心想:“我如果能在五岁的时候死去/就没这么麻烦了”——生命、历史、政治、死亡、信仰,这些与宏大叙事有关的关键词都在消解中变成了孤立的词语,甚至词语本身也失去了意义,就像伊沙所说的“脸上的愤怒”,真的在“仿佛临摹”中变成了面具,而真正可悲的或许不是面具,而是人们把面具当成了自己的脸,没有时间里的镜子,没有镜子后面的自我,甚至也没有了肉身,于是一件衣服在2000年学会了自杀:

虽然我更愿意接受她像一件衣服
飘过上空 就算带着任何震动
但我肯定她飘起来比衣服更漂亮
坠下的只是她的骨头和肉体
——符马活《一件衣服的自杀》

一群特立独行的狗

编号:C28·2041021·0712
作者:宋广辉 主编
出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03年9月第一版
定价:10.00元
页数:422页

“王小波门下走狗”这一提法颇受争议。欢乐宋说:“我们该不该做走狗?我们该不该王小波做门下走狗?我们有没有资格做王小波门下走狗?——这些都是伪问题,根本没有争论的必要。王小波门下走狗的作品写得好不好?——这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我觉得这个年青人说得很有道理。与其在伪问题上作无谓之争,倒不如把它搁置起来,认真地阅读、思考和写作才是我们最需要的。“看到有一群人如此喜欢小波,既在我的意料之中,又令我感到欣慰。我早就知道,小波并没有死,他仍然活在一些同周围的人群相比生命力最旺盛、最有创造力、最富于幽默感的人们的心中。”王小波的妻子李银河在《一群特立独行的狗》这本书的前言上写下了这样的话。

三国演义图文本(上、中、下)

编号:C24·2041021·0711
作者:[明]罗贯中
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版本:2004年4月第一版
定价:46.00元
页数:703页

本《三国演义》据清初大魁堂本整理。让视觉印象与文字感受融为一体,是这套《三国演义》的新品格。久已绝版或近百年来罕见的绣像插图,虽然耗尽了责编一年来多方访求、反复遴选、匠意安排的心血,而读者却必能因图文的互动相映,获得纯文本阅读时所不可能具备的新鲜感受。 使传统的线装书装帧精华,与现代图书最新的设计理念完美结合,是这套小说外观上的新理念。精择底本,严谨编校,固然是“上古”的当行本色;而典雅大气的开本与分册、质感温馨的纸张与套色,同样又体现了出版社的不懈追求。

20世纪的文学批评

编号:H21·2040805·0710
作者:(法)伊夫·塔迪埃
出版:百花文艺出版社
版本:1998年10月第一版
定价:5.00元
页数:376页

法国学者伊夫·塔迪埃先生撰写《20世纪的文学批评》,盘点这多灾多难的百年来喧嚣杂乱的批评盛况。塔迪埃说:“危机是我们时代的主题和形式之一;危机呼唤着批评的危机,呼唤着把作品当作内部危机的解读方式。”这位批评家把批评史和诗史看作是一场永久的斗争,一种“论争”,似乎每个作家对他的前辈都怀有一种俄底甫斯情结,一如柏拉图对待荷马那样,向他们斗争以创作新的作品。


《20世纪的文学批评》:“可能与不可能”的混合

渊源学是诗学、甚至整个文学批评的附属,还是存在着“手稿的特殊诗学”,存在着“与文本诗学相对立的写作诗学”?
——《第十章 渊源批评》

作者:让-伊夫·塔迪埃,他是谁?似乎并不有名;译者:史忠义,也闻所未闻;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也并非是购书的首选出版社——当从书橱的某一个抽屉抽出这本1998年10月出版的图书,当翻开叉子和刀片插入书本的封面,当杂糅了各个流派的观点组成了“20世纪的文学批评”,内心的疑惑是:当初又怎样的购书心态?为什么会选择这本书?又是从何地购入?是不是打折优惠所购?

一连串的疑问似乎就像伊夫·塔迪埃对渊源学提出的这个问题,当批评开始关注文本的渊源,它是文学批评的附属?还是关于“手稿的特殊诗学”?当塔迪埃提出这个疑问,似乎就将文学批评和文本的渊源、文本诗学和写作诗学放置在一种对立状态,而当作为一个读者的我,在翻阅这本书是内省于当初购书的心态,也建立了一种对立性:我的购书是不是一种阅读的附庸?关于文本诗学的知识之外是不是还有购书的经验论?的确,当对于购书存在着“它到底从何而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了某种对渊源的质疑,而这种质疑在购书和阅读经验中也发展为一种渊源学——文本的渊源,即文本是如何被写作的,从文本创作的经验论导入了关于创作主体的探究,而20世纪的“渊源批评”正是要回答“作品是怎样创作的?”这一诗学基本问题。

朗松作为渊源批评的代表人物,他研究了那些手稿的外观,甚至包括墨水的质量,从中发现作者的艰辛,“我尤其希望展示这种辛勤劳动的内容和努力方向。从这一考察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作家的天才和趣味的一些迹象。”一方面和朗松对于手稿的关注一样,渊源批评终点在于发现文本创作的一种历时状态,比如手稿,比如草稿,比如草稿相关的“截稿状态”,比如文本完成的“完美状态”,比如创作是不是一种对原定方案实现的“合目的性”,甚至雅克·珀蒂提出了一套删节理论:他从朱利安·格林的观点入手,“最不经心的读者,在阅读任何一部小说时,都不会不跃跃欲试,构筑自己心目中的小说,其材料就散布在他眼前的书卷之中。”所以读者面前的作品是潜在的支离破碎的“小说”,而这部小说就来自于“删节”,来自于“红线”——被删除的内容也构成了一个文本,甚至比完成的作品更有多重意义和活力,所以雅克·珀蒂提出了删节理论,按照塔迪埃的解读,“在其它文本的昭示下,重新发现某一源泉的艰涩之处,在其它作品曲折情节的掩映下,解读无情而又清晰的原稿,是很重要的。”

渊源批评关注和文本有关的手稿、草稿、删节,是关注“对象作品的构成材料”,其实是为了关注文本创作,以及创作背后作家的动机,一个手稿被保存在博物馆里,它处在“只能复制”的状态中,但是未完成的草稿完全可以让读者窥见“作家的动机”,和和草稿相关的截稿状态、完美状态、合目的性,和文本有关的删节内容,是进入到更为丰富的作者创作世界,它们和正式文本之间的差别就是让读者摆脱对正式文本的崇拜思想,“渊源解读把我们重新引入形式的任意性、偶然性和认识过程”,这就是创作所体现的真正的变化过程,而当立脚点在作者的创作过程的时候,渊源批评就变成了一种写作诗学。

“除却文献学家的关注之外,一个接纳创作过程胜于完成作品、开放型作品胜于封闭型完美佳作、读者的参与意识胜于作家意志的时代,大概正体现在这种由意象、人物和词汇等语言形式组成的巨型拼图之中,体现在这种又拼又拆以致无穷的游戏之中。”这个无穷的游戏空间所体现的就是如何认识作品和作者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是文本和主体之间的关系,而塔迪埃的这部著作就是梳理在20世纪的文学批评中,文本和创作主体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怎样一种诗学意义。在名为《亚历山大港的灯塔》的序言中,塔迪埃就是把文学批评比作了这一灯塔,“批评照亮了以前的作品,然而不能创造它们,它主导着它们,却无法产生出堪与它们媲美的新作品”。在这里,他把批评看作是作品失去昔日神圣和单一性含义之后新的文本,而不是只针对作品产生的附庸式解读,也就是说,阐释成为文本的构成部分,作家首先是一个批评家,文本更多属于批评界其次才属于作家,这样一种批评在布朗绍的观点中被表达得十分清楚,他在1963年《洛特雷阿蒙与萨德》的卷首中就指出,批评与探索文学经验的可能性有关,这种探索并非是纯理论上的,它是文学经验形成的新触角,“通过其创作,或检验文学经验的可能性,或提出质疑,并且从中形成它自身”,所以塔迪埃说,批评属于作品,延续作品,它是“可能与不可能”的混合,交织着“破碎的肯定”、“无尽的担忧”和“冲突”。

批评属于作品,是作为阐释而成为文本的构成部分,在“可能与不可能”的混合中,批评打破了文本的固有定义,打破了读者和作者的过程界限,打破了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简单化对立,“表达一种思想、体现一种乐趣的批评也是一种文学体裁;它读者不多,然而读者又有几人?”这样一种批评式文本,其关注点当然在两个层面:被批评的文本本身,文本折射的主体创作过程,它们都是在一种动态的变化的过程中。那么这个“亚历山大港的灯塔”是如何照亮文本的?塔迪埃从“俄罗斯的形式主义”开始梳理“20世纪的文学批评”这一特殊的文学体裁,因为在他看来,俄罗斯形式主义是20世纪文学批评复兴的源头,代表人物雅各布森在1921年就写到:“文学科学的目的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亦即使一部著作成为文学作品的特性。”这一口号明显是和历史决裂,是将研究方向转向语言学,从而构建起与日常语言对立的诗学语言。

雅各布森提到的文学性,就是区分了诗的语言和日常语言的区别,之后的托马舍夫斯基阐述了故事与文章的区别,提出了“故事时态”和“叙述时态”这两个不同的概念,什克洛夫斯基则定义了诗的语言和散文语言不同的规律,他认为散文语言是自发的、快速的,甚至是无意识的,而诗的语言则是“有意而为之”,是一种结构语言。形式主义作为复兴的源头,他们所解构的就是作品的等级之分,“因之,文学不具有侵犯性,而是反思自身。没有专制倾向。”由此他们进入到“形式”构筑的结构中,这是一种进化的结构,这是次和词语组成的意群,这是语言展现的技巧世界,诗学、功能理论、对应现象、模棱两可原则更是将形式主义发展为一种独立的文本体系。和俄罗斯的形式主义一样,德意志“罗曼文献学”也突出于作品自身的结构,贡道尔夫认为作品具有自己的发展历程,具有自己的历史和多样性,这一论点在奥尔巴赫编写的《罗曼文献学研究导论》中得到了体现,它论述了文献学的不同形式、阐述了罗曼语系的起源,分析了“文学分期的一般理论”,最后提供了索引书单,《罗曼文献学》研究突出了“文献”的地位,突出了语言学起源,就是在阐述艺术作品的统一性原则,它就是一个与生活相分离的整体,这种整体观在库尔蒂斯思想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他认为维吉尔、但丁、歌德、普鲁斯特、乔伊斯、艾略特、克洛代尔等作家的文本,都表达了世界的整体性意义。

俄罗斯形式主义和德国罗曼文献学都强调文本的独立性和整体性,这必将涉及到另一种关系学:作者和文本之间到底处在什么样的关系中。日内瓦学派回归了作者的主体意识,阿尔贝·贝甘就坚信作品“关注”“我们最隐秘的部分”,但是这种主体意识的回归并非是简单地突出创作主体,乔治·布莱描绘的理想之路是从主体通过客体再回到主体,他把文学作品本身划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中作者把意识给予客体,第二层次时作家的意识超越客体以“捕捉它自身”,而到了最后层次,意识“不再反映任何事物,仅仅满足于存在”,“直至直接捕捉到无客体的主观意识”。所以主体的意识批评必然要涉及到主体所要超越并捕捉自身的客体,在这方面就有了“客体意象批评”刘盼,加斯东·巴什拉尔就代表了一种方向,他以古代思想中“万物的基础”的四大元素作为客体的意象,发现了其中存在着的诗之精神“完全服从一种酷爱的意象的诱惑”;让-皮埃尔·里夏尔则发现了马拉美的意象世界,“一项具体的组织原则、一种形式或一个固定的对象,围绕它,可以构成并发展起一个世界”;吉尔贝·杜朗、埃莱娜·蒂泽和诺思罗普·弗莱在神话批评中建立了客体意象。

客体意象是主体回归中所超越的意象,对于它的批评是主体在意识批评中发现了“无意识”的客体,加斯东·巴什拉尔虽然以元素的“精神分析”命名,但是真正的精神分析要到弗洛伊德的理论成熟之后,但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意在“了解作家带着什么样的个人印象和个人记忆基础而创作他的作品的”,也就是说,是从作品过渡到生平,从人物过渡到作家,夏尔·莫隆和弗洛伊德一样,利用经验来“阐释文学作品”,他通过恢复意象网络组成“隐喻体系”,从而构建“传统的情结”,而让·贝勒曼-诺埃尔提出了异议,他的问题是:我们能否把作者搁置一旁或忘掉他而“借助弗洛伊德读懂一份文学汇集”呢?由此他向另一个方向前进,那就是“作品的精神分析”,他认为存在着“作品的潜意识”,这是与作家的潜意识完全不同的精神分析,它的存在“突现出独立作品的独特的潜意识欲望”,也就是从作者的精神分析又转向了对于文本的批评,并且以一种开放的方式让读者参与其中,“每个读者的独特性将介入每部作品,而我们正想和读者的独特性联系起来。”

而在文本本身的批评上,塔迪埃梳理了“文学社会学”、“语言学与文学”、“文学符号学”以及“诗学”的内在体系,这也可以看作是从主体和客体的对立关系走向作者创作和文本之间的共融关系。比如在“文学社会学”中,他指出,文学作品和社会学之间的关系是多元的:社会存在于作品之前,作者的创作受社会的制约,他的作品反应社会、描写社会并力图改造社会;社会也存在于作品之中,作品中可以看到社会的影子;最重要的是,社会还存在于作品之后,因为还存在着一个阅读社会学和读者社会学,它们都可以产生新的文学现象,乔治·卢卡契阐述了“历史小说产生的社会历史条件”,吕西安-戈德曼设想的“世界观是一种社会现象”理论,巴赫金的复调理论,都是把文学纳入到社会结构中;而社会批评则从“主体、意识、体制”等方面把社会看成是“集体语言的整体”,作为一种文学场,社会批评是一种分析,也是一种创作;塔迪埃把“接受美学”也纳入到文学社会学之中,因为读者大众也成为社会学关注的对象,就像尧斯认为,作品“同时包括文字结构本身以及读者或观众对它的接受和领会”,读者的接受过程构成了作品的“历史”,作品的结构要经过它的接受者“具体化”才能真正“进入作品的高度”。

语言学与文学更是突出了文学的语言学、风格学和修辞学意义,它们都在一种文本的独立中构成一个系统,“该系统把各部分组织在一起,它们是相互联结相互区别相互限定的清晰符号。”而文学符号学更是在符号体系里建立自足的文本,安贝尔托·埃科说:“任何艺术作品,即使是已经完成、结构上无懈可击至善至美‘划上句号’的作品,依然处于‘开放’状态,至少人们可以以不同的方式阐释它而不致损害它的独特性。”而罗兰·巴特摒弃了符号的客观性,提出“多义的”、“深刻、广泛、运用象征的”“第二语言”;菲力普·索莱尔强调了“作者”和“作品”概念的可疑性,他更喜欢使用“抄写者”和“文本”等术语;“如是”团体和朱莉娅·克里斯特瓦则赋予文本更新的含义:“文本属于大家,不属于任何个人,文本不可能成为完成的产品。”朱莉娅·克里斯特瓦还借自巴赫金的理论,引入了一种“转化方法”,那就是文本间性,文本间性指“某一单一文本内部所发生的文本间的相互影响”,是一种文本“解读历史并置身历史之中”的方式的标志,并且赋予一种文本结构以显著的特点,这种文本间性更可以看成是一种“生产”,用“生产”代替“创作”,就意味着文本强调了一种劳动和社会关系。

不管是俄国形式主义提出的“文学性”,还是罗曼文献学认为作品具有自己的历史,不管日内瓦派构筑了从主体到超越客体的主体的回归,还是巴什拉尔引入的意象现象学,不管是精神分析赋予作品一种潜意识,还是接受美学的读者批评观,20世纪的文学批评在文本和主体两个维度革新了19世纪之前的传统批评,让作家自身成为批评者,让批评成为文本的一部分,尤其是“渊源批评”建立的一种写作诗学,更是让批评处在永远发现秘密的动态过程中,文本不再是作者一个人的事,也不再是已经完成的作品,它在生产,它在写作,它在截稿状态中,它是一份草稿,更可能是被删节的一个段落,一个短语,甚至一个标点,“其实质就是要超越对凝固结构的简单描述,使批评家的‘视点处于动态之中’。”

人类的艺术

编号:Y82·2040805·0709
作者:(美)房龙
出版:郑州大学出版社
版本:2003年6月第一版
定价:10.00元
页数:301页

作者以轻松随和的的叙述改变了人们对艺术长久以来的敬畏,这使得洋洋几十万字的作品竟如同炉火旁的一次亲切而愉快的聊天。从4000年前古埃及的艺术到19世纪现代派的作品,从建筑、绘画、雕刻到音乐、戏剧、小说,作者将人类迷人而庞杂的艺术如数家珍地摆放到读者的眼前,让读者犹如经历了一场视觉的盛宴。


《人类的艺术》:以万物表达自己

有人说中国是一种文化的名称,而不是国家的名称,我想,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个聪明人。如不其然,中国人不会这样长久地存在世界之上。
——《第二十六章 中国、印度和日本》

一生从来没有到过中国的房龙,对于中国的文化和艺术并不全然是欧洲式的想象,尽管这是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是他发现“有无数让人拜倒的东西”:童年时他发现每条大路边都有中国的茶馆,在这些中国风格的建筑中,房龙的祖辈父辈们经常会在午后晴朗又凉爽的时候去光顾这些地方,因为它们是“上等”之处,“茶馆里多数是穿中国丝绸长袍的人,神情严肃地品尝着昂贵的中国茶”;他在法国凡尔赛宫里看到中国的宝塔和瓷器,他知道在中国康熙和乾隆的朝代,中国也修建了法国洛可可风格的宫殿;除了这些文化和艺术的感官感受,房龙还知道了神话人物伏羲氏,是他教会了人们狩猎、捕鱼和驯化野生动物,是他把人分成家族,是他制定了婚姻礼仪,是他制定了立法,是他交给了他们文字;他还知道舜帝,知道嫘祖,知道孔子、道家、佛教,当然,他还知道中国人遵守的两种思想:“其一是工艺上一丝不苟,其二是按传统办事。”

中国在他那里是汇集了神话、传说、宗教、哲学和现实的存在,更是东方和西方文化交汇的重要样本,当然这是一个片段的中国,局部的中国,西方人视野中的中国,无论是观感还是文献得到的认识,都不足以构成对中国文化的真正了解和洞察,但是在谈及这个神秘的东方世界时,房龙却以极其科学的定义解读“中国”,在他看来,中国不是一个单纯国家的名称,而是一种文化,“国有兴亡,但文化却在创造它的民族灭亡后,仍能持续其生命,并继续流传几千年。”文化的赓续性消除了国家破灭带来的断裂感,当文化的历史一直在延续,“中国”便成为文化普遍性的象征,而这正是房龙所设想文化具有永恒性的一个样本。

“说到底,艺术的普遍性,是指艺术的那种不受国界与时间限制的品质。”在《写在前面的话》里,房龙就定义了什么是艺术的普遍性,他认为艺术不受国界和时间的限制,艺术的普遍性正是艺术的永恒性,而这必然涉及到艺术的本质。房龙在简单介绍了艺术的起源后认为,艺术是人类存在的一种证明,和自然界相比,人类是弱小的,是无助的,但是在自然界和人类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一方面自然界与人类是通过万物接触的,另一方面,人类则以万物来表达自己,自然界和人类建立的联系,其中一方面就是潜在的艺术,而当人类用万物表达了自己,“这种表达,在我看来,就是艺术。”在这个过程中,有对艺术界定最重要的两点:一是艺术的来源是自然界,是自然界的万物,二是人类把万物表达出来并以“表达自己”的方式形成关系——一个是艺术的土壤问题,另一个则是艺术的主体问题,房龙在讲述“人类的艺术”这个宏大的主题时,就是从这两个方面进行具体而生动地阐述。

“以万物表达自己”而成为艺术,所以,第一点必须明确的是,万物是艺术的本体,而最重要的是发现万物,继而发现自然界,发现人类自身。这种发现过程在人类的艺术历史中是至关重要的,当十八世纪末的时候,欧洲已经有了关于艺术的权威历史读本,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莱辛的《拉奥孔》和歌德的《意大利纪行》成为欧洲三部公认的艺术“圣经”,这是欧洲人所构建的艺术史,但是当18世纪的最后两年考古学家发现了欧洲之外的“埃及文明”,这些“圣经”的权威性似乎正受到颠覆,“没有一个人想过,希腊人的大部分知识,有可能是从埃及人那里学来的。更想不到的是——埃及人,又是在他们之前生活在尼罗河谷的史前人的学生。”这是颠覆,更是一种惊喜,因为人类的艺术史由此比欧洲的版本向前推进到了“史前”时代,房龙将其比喻为“大而黑的石窟中点燃一支蜡烛”,一支蜡烛被点燃而已,房龙的忧虑是:“尽管我极力搜寻,这个石窟还是漆黑一团,拒绝向我们透露它的底细。”

但是,艺术本身却散发了属于它自己的光辉,“史前人已经绝迹了,可史前人贡献出来的艺术,却是如此引人入胜。”而且还形成了艺术发展和演化的路线图,“在石器时代的末期,人类的艺术,一定发生了一次极其猛烈的衰落。北欧和西欧都出现了这种情形,此后的漫长的岁月里,欧洲已完全不能和非洲和亚洲相比,直到它回到埃及,回到尼罗河谷这所伟大的学校之后,它才得以找到它原来的艺术中心的位置。”埃及艺术让欧洲重新认识了自己,而这种发现却也是一种偶然,当冒险家拿破仑在科西嘉岛征战时,一名战士发现了一块石碑,而这块石碑就是湮没两千年的罗塞塔石碑,“这块碑石上的文字,后来由尚博良辨认出来了,于是我们就得到了一把打开埃及尘封了一千五百年的历史的钥匙。”欧洲人偶然发现了埃及艺术,奇怪的是,存在于欧洲的希腊文明也是偶然被发现的,这种偶然发现再一次推翻了欧洲业已形成的历史,那个叫海因里希·谢里曼的人在珍贵的文物中发现了爱琴海文明,使得希腊文明整整被上推了七百年,“爱琴海,早在雅典卫城奠基之前几千年,就是一种高度文明的贸易与艺术中心了。”人类对文明的发现,构成了另一部历史,也构成了人类对自我的认识——无论是作为“艺术的花园”的波斯艺术,还是欧洲征服而发现的美洲文明,当然包括没有因为国家灭亡和建立而产生断裂的中国文化,都形成了人类认识自我的一种艺术样式和文化版本,而这些不同的文化和艺术就构成了万物的理念。

房龙在“埃及的艺术”中说:“每个人都以为,那是一个能够长生不死的国家。”这是埃及人尊重传统的表现,而这种“长生不死”就意味着艺术家在从事永恒工作,“埃及全国的人,都以万物不变这一假想,作为生活的核心。”从木器到青铜器,从陶器到玻璃,从棉花到织布,埃及艺术在建筑、雕塑、绘画、音乐和装饰中充分体现出来,这种艺术是埃及“宁静的、平和的、坚韧不拔的、不求有福、也不怕得祸的生活状态”的反映,即使有着仁政和苛政的不同时期,即使经历了无数次外族入侵和天灾人祸,这样的生活化艺术“像大海一样得以保全”,它无处不在,无所不包,是因为生活本身就存在,是万物不变的理念在表达,是人类自身在认识。所以再次回到希腊人的艺术,房龙就认为希腊人最了不起的可爱品质就是“他们意识到了他们是万物的主人”:是万物的主人,他们才成为多才多艺的人,才听不到道德上的谴责声;是万物的主人,他们在经济上有自己的独立性,有充裕的时间,“而艺术要的就是时间。”是万物的主人,他们的诗歌、历史、哲学大多是口耳相传,艺术家很多就是文盲,但是他们比现代人更具有艺术修养。

是万物的主人并在万物中表达自己,这其实就是人对于自我的认识,人对于人的尊严的肯定,希腊人能意识到自己的万物的主人并在万物的表达中创造了伟大的艺术,而房龙为什么对古罗马以及拜占庭的艺术感到厌倦?“几乎从我记事时起,我的耳朵里就灌满罗马人的美德,可老实说,我从小就厌倦他们。”罗马是古代最大的帝国中心,房龙厌倦他们当然是一种个人感受,甚至“是异端邪说”,而这种厌倦却指向了艺术对于人的异化,一方面房龙认为“他们艺术的华丽与乏味的程度,难以形容”,当罗马成为帝国中心,成为最大的宗教中心,这种华丽带来的乏味更是走向了最后的衰落,拜占庭的失陷是欧洲文明的陨落,而以罗马为代表的艺术“堕落到了死人遗骨堂”,这样它就离人越来越远了——把人看做是万物的主人,不是建立一种人与自然的等级秩序,不是将人凌驾在万物之上,而是人作为万物的一部分,在人和万物关系的构建中,对人的尊重就是对万物的尊重,而艺术在这种尊重中就能表达自己,就像房龙在“卷首语”中所说的那样,“从这本书中,你们会了解到人类的一切艺术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服务于生活的艺术”,服务于生活,就是服务于人类的生活,艺术和生活的合二为一便是“万物论”的最具体、最直接体现。

从罗马式“中世纪”时期弥漫世界各地的恐慌情绪,到世界从沉睡中苏醒的“文艺复兴时期”,从意大利绘画工厂在佛罗伦萨开张,到在新绘画诞生的地方听到新音乐,从法国路易国王建造历史上最大、最富、最强、最有魅力的君主制国家的中心凡尔赛宫,到在凡尔赛宫上进行音乐上的革新而产生歌剧,不管是复兴,还是“伟大世纪”产生的艺术变革,在艺术走向生活和生活凝结艺术的双重道路上实践着良性的“万物论”,所以房龙回顾曾经辉煌的“荷兰画派”的时候说:“我真的想说,世界很少有什么地方能像低地国家那样,每扇窗子的外面都有值得一画的小风景。”窗外就是风景,风景就是艺术,推开窗就是将生活和艺术合二为一,而“每扇窗户”也建立了一种多样的万物论,当被雨水冲洗过的天空射入瑰丽的光束,“这光束照到白银餐具上、铜烛台上、脚下的瓷砖上、一条死了的青鱼上、一罐啤酒上、种种家里常见之物上,这些东西就会立即变了模样,成为色彩斑澜的神秘之物。”

看见风景的窗户被打开,瑰丽的光束照见了生活的物品,艺术以如此形象的方式被实现,这是艺术的本体表现,而让艺术真正被创造真正成为一个作品,又需要艺术家,于是关于人类艺术的第二个维度产生了,那就是艺术家的定义。回到关于艺术的“万物论”,当自然界通过万物和人类接触,当人类以万物表达自己,艺术就成为一种体验,房龙认为,艺术的体验都是个人的体验,正因为艺术家的天才性和精湛的技艺,所以艺术天生是脱俗的,是出类拔萃的,而优秀的艺术家却是简单的人,“他们只知创作,没有时间去想他的不朽灵魂,好比他热恋的那个女人,对他的作品,他将倾注他所有的情感。”在他自身而言,他只是创造和记录的工具,他不会管这种创造和记录对人有没有意义,他只表达自己,但是因为是通过万物表达自己,实际上这种自我意义上的表达也成为人类共同的体验,而这样的表达就是“人类的艺术”。

希腊文化中那些口耳相传的文盲,就是一种人类情感传递和互通的代表;建筑师寻求更多光线和更大空间来展现美,于是他们构建了一种叫“哥特式建筑”的风格,这种风格是国家化艺术产生的结果,也最终走向了国家;佛罗伦萨的乔托是贫苦农民的儿子,他成为圣方济各的艺术家,是因为他打通了艺术,甚至用色彩、线条和音响说话,“在没有书籍,没有绘画,没有木刻、钢刻或铜刻,没有电视没有图像媒介的情况下,方济会的修士们,请乔托来画他们的开山祖师,以便信徒不但可以用耳朵听,还可以用眼睛看,这一问题,乔托非常成功地解决了。”提香画着面前妇女的头发,那一抹红色成为了奇特的红色,也最终成为以他名字命名的“提香红”;凡·爱克兄弟二人发明调配颜色的新方法遂诞生了油画,汉斯·荷尔拜完成了那套最为人所熟知的木刻,莫里哀使得戏剧演员变得有尊严感而成为最伟大的戏剧家,“最后一位世界级的绘画大师”哥雅推进了绘画的变革,居思塔夫·库尔贝开启了绘画的“写实主义”,文森特·凡高制造了个人的悲剧……

凡此种种,艺术家都在自己的世界里表达,他们完成了艺术极其偶然的创新,却最终成为人类的共同遗产,个体论等同于万物论,偶然性变成了永恒性,这就是艺术的本质,所以在回顾艺术之路后,相信事物都有进化过程的房龙依然指出了人类艺术必然通向的那个前方,就像浪,在波涛汹涌时,它会在顶端形成四溅的水花,但是顶端之后便要退回到从前,退回到碎成水花之前,然后再聚集力量向上涌起,以达到更远的地方,“现在我完全不知道我们的浪涛,是在下落呢,还是已经向上涌动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无论我们的波涛是向上,还是向下移动,我们总是在汹涌向前。”向前而忘记衰落,向前而走向未来,向前就是艺术永恒运动的方向,人类就是在万物的共通和表达中,房龙坚信,“用这种信念,和我们保持船只平稳的能力,我们就能驶向那个反映生活的欢乐之美的理想的家园。”

身份

编号:C38·2040805·0708
作者:(捷克)米兰·昆德拉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03年9月第一版
定价:5.00元
页数:206页

“十六七岁的时候,她特别喜欢一个隐喻;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听来的,还是从哪里读到的?没有关系。她想成为一种玫瑰香,一种四处扩散的香味,四处去征服。她希望就这样穿透所有男人,并通过男人,去拥抱整个世界。玫瑰四处扩散的香味:那是对艳遇的隐喻。这个隐喻在她即将成人之际开放,就像是对温柔地与男人混杂相处的浪漫许诺,对穿越所有男人之旅的邀请。可是,她天生又并非是一个常换情人的女人,这个朦胧的、抒情的梦,很快就在宁静而幸福的婚姻中沉睡过去。”世界。

 


《身份》:每个人都淹没在唾液的海洋中

 

她已经赤身裸体,可他们还是要剥光她!剥掉她的自我!剥掉她的命运!在给了她一个别的名字之后,他们就把她遗弃到陌生人中问,向这些陌生人她永远无法解释她是谁。

他们是一个集体意象,他们是围在周围裸体的人,他们用锤子的声音隔绝现实,他们把所有的门都钉死了,当然,他们也是淹没一切的唾液。而尚塔尔脸上的微笑,渴望的苦涩与快乐,以及洗去污点的自由,最后都变成了想要一只羊的欲望,这只羊取代了人,取代了裸体的肉欲,取代了命运,但是这只是尚塔尔在“杳无踪迹”的想象中完成的一次试验,闭上眼睛不是看不见,而是“可在她的眼皮的后面,她还是能看到他们”,所以即使远离了大姑子,远离了情人让-马克,远离了所有监控,远离了玫瑰神话,但她进入的只是一个自我设定的圈套,里面有厌恶的自己,有恶心的自己,有裸体的自己,以及一个被别人称作“安娜”的自己。

而那些围在她周围的狂欢的“他们”变成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苍老,而且还阳痿,远离情欲,却将她锁在一个不能逃出去的房间里,她成了老头的“安娜”,“您为什么叫我安娜?”尚塔尔的疑问得到的只是一个可怕的回答:“可我一直知道您叫安娜啊!”这是“她”的名字,他面前的“她”的名字,而这种重新命名让尚塔尔完全失去了自己,她甚至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在赤身裸体中,她看见的是被剥光了自我,剥光了命运的陌生人,“她永远无法解释她是谁”,她被搁置在巨大的虚空中。

这种虚空是现实还是想象?对于尚塔尔来说,不管是诺曼底海滨小城中的旅馆还是将错就错的伦敦,不管是自己五岁就死去的孩子,还是因为要她再生一个而拒绝和离去的丈夫,不管是陌生人的来信还是沙滩上“再不回头看我”的勾引,她都在寻找一个自己,而这样的寻找只是为了确定自己的存在,自己的情欲,以及自己的自由,但是这种寻找又是极其脆弱的,他们的确认带给尚塔尔的不是自信不是玫瑰的隐喻,而是唾液,淹没一切的唾液。

玫瑰和唾液,是尚塔尔生命中两个隐喻:“十六七岁的时候,她特别喜欢一个隐喻;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听来的,还是从哪里读到的?没有关系。她想成为一种玫瑰香,一种四处扩散的香味,四处去征服。她希望就这样穿透所有男人,并通过男人,去拥抱整个世界。玫瑰四处扩散的香味:那是对艳遇的隐喻。这个隐喻在她即将成人之际开放,就像是对温柔地与男人混杂相处的浪漫许诺,对穿越所有男人之旅的邀请。可是,她天生又并非是一个常换情人的女人,这个朦胧的、抒情的梦,很快就在她宁静而幸福的婚姻中沉睡过去。”而在勒鲁瓦从商业性的意义对情欲和性爱进行解构之后,生命的隐喻变成了唾液:“于是尚塔尔开始修正她那古老的隐喻:能够穿越所有男人的,不是一种非物质性的、诗意的玫瑰香味,而是母性的、世俗性的唾液,带着它无数的细菌,从情妇的嘴中过渡到情夫的嘴中,从情夫过渡到妻子,从妻子到她的婴儿,从婴儿到他的婶婶,从他餐厅里当女招待的婶婶,通过她往汤里吐的唾沫而传给顾客,从顾客传给顾客的妻子,从妻子传给她的情人,又从那里传给好多好多别的嘴巴。我们每个人都淹没在唾液的海洋中。所有的唾液混合在一起,使我们成为一个唾液共同体,一个惟一的、湿润的、连在一起的人类。”

一种是征服和艳遇,它的对面是男人,穿透和通过,继而成为世界的主角,成为强者,但是这样的隐喻最后只能变成一个梦,一个在婚姻生活中沉沉睡去的梦。对于尚塔尔来说,婚姻意味着孩子,意味着生活,意味着孩子死去“再要一个孩子”的循环,她的丈夫曾经说:“我不愿看见你陷人痛苦不能自拔。我们必须再要一个孩子。然后,你才会忘却。”你才会忘记和大姑子的说法一模一样,这是对于生活最简单的定义,而这种定义将她带向一个没有自我的恐惧中,祖母、爸爸、侄儿、侄女以及表姐妹,这些丈夫家族有关的人,在他看来是一种部落的统治,所有人“都在门后偷听他们两人,偷偷检查他们床上的被单,在早晨察看他们是否疲乏。每人都觉得有权看她的肚子。”或者说,她被他们的目光所解构,它被他们监控,她没有了玫瑰香味的诱惑,当然也不会穿透所有的男人,通过男人成为世界的强者。

米兰·昆德拉:也是一个玫瑰的隐喻

所以在尚塔尔的世界里,她渴望玫瑰的征服,渴望玫瑰的扩散,渴望成为世界的中心,而让-马克的到来让她变成了强者,甚至,“想起她死去的孩子让她充满幸福感”,因为只有孩子的死亡,才能使她离开丈夫离开婚姻,才能使她遇到让-马克,才能意味“她在让-马克身边出现是一件必然发生的事”,这种“可耻的幸福”或者正在实现她对于玫瑰的隐喻,但是玫瑰的隐喻毕竟显得脆弱,毕竟只是一个十六七岁女孩的天真想法,为了保持这个隐喻,她反而成为自我设定里的一个工具。

她不喜欢做梦,在她看来,“梦将一个人生命中不同的时期一律化为同等价值,并将人所生活过的一切都拉平,使之具有一种同时性,这让人受不了;梦否认现时的特权地位,使它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梦取消了特权,也取消了玫瑰的征服;她不喜欢自杀,“因为自杀就意味着背叛,意味着不愿意再等待下去,完全失去耐心,她将会一辈都生活在一种无尽头的可怕之中。”死亡是通向可怕的背叛唯一的一条路,这也是对于玫瑰隐喻的颠覆,当然,她也不喜欢被监视,不喜欢在舌头间舔来舔去的感觉。在这一些被拒绝的生活中,她唯一不能拒绝的是爱,是欲望,是让-马克。在爱情的土壤中,她是强者,他是弱者,但这是尚塔尔的隐喻,这是她构筑的一个梦——不让别人进入她的梦中,而她却在梦中征服着一切。

而在让-马克那里,这一场完全解构现实的爱恋变成了另一种不安,他到达诺曼底海滨小城中的旅馆,却和尚塔尔失之交臂,在沙滩上寻找的时候,他以为远处的她就是尚塔尔,就是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女人,那辆车朝女人开过去,他想象着她的身体被压过,浑身是血,然后开始呼喊她的名字,短短几秒钟经历的“可怕死亡”只是一种梦幻的感觉,但是这梦幻迅速被打碎,因为那个她根本不是尚塔尔,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变得越来越老、越来越丑的女人,“每一次都让他惊讶:她与别人之间的区别那么小?他怎么会认不出自己最爱的人的身影,这个他认为无人可以与之比拟的人?”无可比拟的人其实是没有任何区别,爱情中的唯一性在哪里?即使在梦中,那个女人的确是尚塔尔,但是“他的尚塔尔有着一张别人的脸”,这使他感到恐惧,即使他说爱她说她很美,但是使她的身体成为惟一的目光却总是背叛他,“他想象着她的身体的历史:它一直淹没在数百万个其他的身体之中”。这种淹没是不是爱情的无力,是不是一种快速的苍老,那段见到她的那一刻和确认她是谁的时间距离太过漫长,所以在让-马克看来,她被淹没的身体历史恰好给他一个强者的身份,“这种不平等性在他们的爱情的基质中已经留存下了。一种不可辩解的不平等性,一种极不公平的不平等性。她是弱者,因为她年纪更大。”

强者和弱者,在爱情中,不管是尚塔尔还是让-马克,都想从自己的序列中确认中心,在尚塔尔那里是玫瑰的隐喻,在让-马克那里,却是一封不署名的陌生信件。“我像一个间谍一样地跟踪您,您很美,非常美丽。”这是尚塔尔打开的第一封信的那句话,被跟踪是她一直感到恐惧的生活,但是后面“你很美,非常美丽”的赞叹让她又回到了玫瑰的起点,它消除了让-马克不能确定是自己的恐惧,它推翻了自己在沙滩上“男人再不回头看我一眼”的失望,它让她重新成为被关注的对象,重新可以将男人引向自己的世界。所以从一开始的不安到后面的接受,以致期盼,都在迎合自己的虚幻梦境。她把心=信放在存放内衣的衣橱里,还将它压在自己的胸罩之下,这种极富性暗示的举动正是在向着艳遇的方向努力,当然终点是她自己的中心,自己的世界。当后来的信署名变成了C.D.B.的时候,好奇心又驱使她去猜测名字后面的那个追慕她的男人到底是谁,西利尔-迪迪尔·布尔吉,夏尔-大卫·巴尔布鲁斯?当她从邻居那里听到杜·巴洛的时候,她确定他就是那个神秘的C.D.B.,“她的羞耻心又被唤醒,她又开始学会脸红。”很少脸红的尚塔尔因为找到了玫瑰的隐喻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又恢复了一个女人的征服欲望。信中说:“想起您的时候,我向您裸露的身躯抛去。一件用火焰织就的大衣。我用一件大主教的胭脂红的大大衣遮住您雪白的身躯。我将这样裹着的您送到一个红色的房间内,放到一张红色的床上。我红色的女主教,美不可比的女主教!”所以她穿上了红睡衣,仿佛看到了那个叫杜·巴洛的脸,然后在性欲的满足中“一边想象着,一边发出满足的喊叫”。而其实,那个跟她在床上的不是杜·巴洛,而是让-马克。让-马克反而成了她满足自我的一个错误符号,在错位中她用自己的投影虚构了那个窥探着自己的仰慕者。

但是当她真正经过那个叫杜·巴洛的人时,他根本不看她一眼,对她漠不关心,“继续漠然地看着远方,就像没有见到她一样”。甚至当杜·巴洛成为臆想的时候,她还将那个乞丐当成是观察者,当成是写信的人,这是一个破绽百出的现实,当然也是对于自己玫瑰隐喻的解构,很明显,尚塔尔的虚构完全抹灭了自我,完全在玫瑰的隐喻中成为一个笑料。而这一切只不过是让-马克设计的一个圈套,对于他来说,他所要寻找的是一个“无可比拟”的尚塔尔,一个惟一的女人,一个不再带有苍老恐惧的女人,一个自己制造出来的意象,所以那些模仿陌生人的信只不过是让尚塔尔找到强者的自己:“他试着去提到每一个部分,脸、鼻子、眼睛、脖子、腿,让她再一次感到自豪。”

但是对于尚塔尔来说,这是玫瑰隐喻的破灭,是重新被监视的开始,不管那个人是让-马克,还是杜·巴洛,或者就是C.D.B.,他的符号意义也失去了,广告公司的勒鲁瓦解读性暗示完全是现实意义上的,完全是物质意义上的,“从商业角度来说,色情是一种暖昧的东西,因为假如说所有人都想有性生活,那么,所有人也同时恨它,把它看作是他们的不幸、他们挫折、他们的妒忌情结和痛苦的源泉。”这对于尚塔尔来说,是一次启示,是从玫瑰到唾液的跨越,抛却精神和诗意的玫瑰,在母性和世俗性的唾液中寻找隐喻,带着细菌,从每一个的嘴巴里经过,然后淹没,使我们成为唾液的共同体,成为连在一起的人类。而这种唾液哲学是不是正好颠覆她不敢做梦的恐惧,那种被拉平的现实,那种没有特权的生活,所以当她从笔迹事务所知道所有的信件都是让-马克一个人策划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就已经被唾液淹没了。“我随时可以离开我那奢侈的边缘。可你呢,你永远不会放弃你带着无数的面孔呆在里面的随大流的城堡。”这是让-马克对尚塔尔说的话,在尚塔尔眼里,让-马克或许让她体会到了幸福和快乐,体会到了爱情和性欲,但她在中心,他在边缘,他是跟那个乞丐在一起的人,也就是说,她是强者她是弱者,所以让-马克导演这一幕却又翻开衣橱寻找那些信,一直被尚塔尔讨厌的监视,在让-马克那里却是一种发现自我的通道,隐私其实是最普通、最平凡、最具重复性、大家都具有的东西,它是身体,是需求,是疾病,是癖好,是便秘,是来月经,“我们之所以有羞耻心地掩藏这些隐私,并非由于它们是那样地具有个人性,而正相反,因为它们是那么可怜地不具个人性。”

发现个性就是推翻被保护的隐私,而在让-马克那里,还变成了对现实的接受。那个无可比拟的女人不正是眼前这个被监视、被诱惑、又极易满足的女人,那些称之为浪漫、美丽和终极的东西其实都是丑陋的。让-马克与曾经最要好的朋友F断绝关系,就是因为他的一句话破坏了那种维系的美好感觉,而在医院里的F告诉他,人在死亡边缘的时候,根本不是托尔斯坦在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是“一个隧道,尽头有光,代表上天世界那摄人心目的美”,而其实是没有光,“而且,糟糕的是,连失去知觉都做不到。”这仍是现实的痛苦,甚至比现实更加让人绝望:“只是在生活中,一场噩梦做一阵子也就很快结束,你一开始喊,就会从噩梦中醒过来,可我喊不出来。这是最最可怕的:喊不出来。身在噩梦,又无法叫喊。”

比噩梦更绝望,更痛苦,这边是我们的现实,这便是唾液的世界,这便是没有玫瑰的爱情:“作为两个个体的升华的爱,作为忠诚的爱,作为对一个惟—的人的依恋的爱,不,这不存在。而且假如它存在的话,也只是作为一种自我惩罚、一种有意的盲目、一种躲进寺庙的做法。她对自己说,即使这种爱情存在,爱情也不应该存在。”看不见的噩梦,是因为我们在痛苦中睡着,所以在让-马克看来,对于这个无可比拟的女人的忽视,就是对于眼睛的监视的盲从,它只是一架被启动的机器,是“一台马马虎虎制造出的机器”,是“不得不每十到二十秒钟就被洗刷一次”的操作,所以在这眼睛的机器下,灵魂是看不见的,自由独立的人是看不见的,当然,自己的主人的人也是看不见的,所以“要想相信这一点,就必须忘掉眼皮永恒的眨动”,要从机械的物质生活中出来,要从中心和边缘的对立中出来,要从强者和弱者的定位中出来,要从噩梦和美梦中出来,当然也要从自我虚构的玫瑰和那个叫“安娜”的裸体世界里出来,所以当身份又重新回到尚塔尔的世界里的时候,那个充满着淫欲、暴力和挣扎的集体意象就是一个梦:

于是我问自己:是谁做梦了?谁梦见了这个故事?谁想象出来的?是她吗?他吗?他们两人?各自为对方想出的这故事?从哪一刻起他们的真实生活变成了这凶险恶毒的奇思异想?是在列车下英吉利海峡的那一刻?更早些?那个她跟他说要去伦敦的早上?还要早些?在笔迹专家事务所里遇到诺曼底小城的咖啡馆招待的那一天?或者还要更早些?是让-马克给她发第一封信的时候?可他真的放了那些信了吗?或者他只是在脑子里想象着写了?究竟确切地是在哪一刻,真实变成了不真实,现实变成了梦?当时的边界在哪里?边界究竟在哪里?

梦没有边界,梦就是找到的现实,梦就是“将人所生活过的一切都拉平,使之具有一种同时性”,梦就是否认现时的特权地位,梦就是看见自己看见爱情,所以当尚塔尔又回到让-马克的身边的时候,她对他说:“我怕我的眼睛眨。我怕在我那目光熄灭的一秒钟里,在你的位置上突然滑人一条蛇、一只老鼠,滑入另一个人。”没有接吻,没有唾液,当然也没有征服,没有穿透和通过男人身体的隐喻,有的只是被看见的世界:“我要让灯光整夜亮着,每夜都亮着。”

樱桃之远

编号:C28·2040805·0707
作者:张悦然
出版:春风文艺出版社
版本:2004年1月第一版
定价:6.00元
页数:305页

“秋天的骤然出现让我有些应接不暇。我紧紧地抱住双臂,冷。通常我很害怕电影院的,因为没有了听觉之后,视觉就是我保证自己安全的唯一凭借,而在电影院,在比夜色更加虚伪更加浑浊的漆黑中,我总是感到自己身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樱桃之远》为张悦然的长篇处女作。小说讲述了两个息息相关的女孩从小到大,由敌为友,面对友谊、爱情、生存和死亡的心路历程,强调了人与人之间的爱,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编号:C28·2040805·0706
作者:阎连科
出版:时代文艺出版社
版本:2003年8月第一版
定价:5.00元
页数:191页

“嫁过之后她才日渐地明白,嫁给老大她原本不是为了老大,而是为了老二。她是为了老二才嫁给老大的,为了每天能看见老二才和老大进了洞房。”一部《金瓶梅》将潘金莲定为千古荡妇,时至今日仍难以昭雪。阎连科把古典名著里的主人公,重新投进当代生活的漩涡,演绎了一段发生在金莲身上,充满苦辣酸涩的人生际遇和情爱故事。

看图说书——小说绣像阅读札记

编号:E29·2040722·0705
作者:陈平原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03年12月第一版
定价:赠送
页数:139页

本书以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金瓶梅》、《聊斋志异》、《剑侠传》、《淞隐漫录》为考察对象,尤以其出版史上名家木刻版画插图,亦即小说绣像为讨论重心。作者以随笔风格糅合小说史、美术史、文化史的综合眼光,引领读者巡视古典小说及其精美绣像,深入浅出,笔调轻松,充分调动了图像与文字两种不同煤介潜力;文字无法表达的,图像可为补充;图像不能胜任的,以文字担当。由此避免了一般小说研究者,对精美的绣像领像视而不见,而研究古代中国美术者,又轻视小说本身价值的弊病。

·读:我们开始看图说书

一般小说研究者,对精美的绣像视而不见;而研究古代中国美术者,又轻视小说本身的价值……《看图说书》对中国古典小说及绣像的讨论,改变了这一状况。

近年来陈平原先生一直对“读图”有浓厚的热情,他讨论点石斋画报,发掘晚清人在科学上的想象,在《看图说书》中则通过对古代小说《红楼梦》、《金瓶梅》、《聊斋志异》、《剑侠传》、《淞隐漫录》插图,尤以其出版史上名家木刻版画插图,亦即小说绣像为讨论重心。读解前人用图像表达出的对文字的想象。作者以随笔风格,糅合小说史、美术史、文化史的综合眼光,引领读者巡视古典小说及其精美绣像。深入浅出,笔调轻松,充分调动了图像与文字两种不同媒介的潜力。

元明以降小说戏曲之绣像,使我们对于图像可能具备的“叙事”功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可实际上,中国画家之参与“叙事”,远比这古远得多。最容易联想起来的,是目前不难见到的影宋刊《列女传》。近人叶德辉曾引录徐康的《前尘梦影录》,说明“绣像书籍,以宋椠《列女传》为最精”。但最精并非最古,只不过别的“图书”没有留传下来而已。徐氏同样强调中国曾有过书图并举的时代:

吾谓古人以图书并称,凡有书必有图。《汉书·艺文志》《论语》家,有《孔子徒人图法》二卷,盖孔子弟子画像。武梁祠石刻七十二弟子像,大抵皆其遗法。而《兵书略》所载各家兵法,均附有图……晋陶潜诗云:“流观山海图”,是古书无不绘图者。顾自有刻板以来,惟《绘图列女传》尚存孤本。

只可惜“山海图”等没能流传下来,中国人“以图叙事”的传统始终没有真正建立。即便让今人赞叹不已的绣像小说戏曲,其中的图像仍然是文字的附庸,而不曾独立承担书写历史或讲述故事的责任。

其实,从实用以及启蒙的角度来看待书籍之配图,正是古来中国人的阅读趣味。所见斋《阅画报书后》称中国书籍之有画者,虽不若泰西多,可名物象数、小说戏曲以及因果报应之书,不乏采用图像者。“所以须图画者,圣贤诱人为善,无间智愚,文字所不达者,以象示之而已。然则书之有画,大旨不外乎此矣。”因为“无间智愚”,方才必须兼及书画──言下之意,下愚与图像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此后创办画报的人,大都喜欢在这方面做文章。

《看图说书》于2000年起在《中国图书商报·书评周刊》里连载,受到读者们的高度关注与好评。

对于此书的出版,陈平原先生自己说:“图像所传达的信息,远比文字清晰,且更容易被接受。不仅仅是因为读者的语言能力,更包括图像所特有的直观性与丰富性,容易激起主动介入与重新阐释的欲望。举个例子,‘看图说书’就比‘读后感’更多自由驰骋的空间,也更容易激发创造热情。当然,文字也自有其优势,比如抽象性与深度感等。古已有之的‘左图右史’与‘图文并茂’,都是意识到图文二者互相补充的可能与必要。”

从陈平原先生出版《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广州出版社,1999)、《点石斋画报选》(贵州教育出版社,2000)、《图像晚清》(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到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和自家的《千古文人侠客梦》配图(新世界出版社,2002),再到眼下的这本《看图说书:小说绣像阅读札记》,都是他在努力探寻文字与图像互相阐释的有效途径。

同学少年都不贱

编号:C28·2040522·0704
作者:张爱玲
出版:天津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4年3月第一版
定价:20.00元
页数:205页

张爱玲因神秘原因“搁开”二十六年而未发表的遗作《同学少年都不贱》终于被“发掘”出来。这部小说的面世除了让全世界的“张迷”们拥有完整的张爱玲的夙愿得以满足,我们会发现这部荒凉的女性传奇中不仅刻画了另类情感体验,而且这部小说的自传色彩也似乎展露出了晚年张爱玲———作为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对婚姻和爱情的别样感悟。这完完全全是一部女人们的“传奇”。在《同学少年都不贱》中,惯写爱情故事的张爱玲看似心意冷淡,实际上却不动声色地将爱情与婚姻的感悟推进到一个更荒凉的地界。

通向电影圣殿

编号:Y29·2040404·0703
作者:王迪 主编
出版:中国电影出版社
版本:1993年2月第一版
定价:22.00元
页数:414页

《通向电影圣殿》论述了自本世纪20-90年代众多世界电影大师及著名编导的代表作品,能使我们看到老师们在对一部影片进行剧作分析时的方法。对于电影工作者、业余作者、攻读电影各专业的学生及电影爱好者均有重要参考价值。

世界文明史

编号:W31·2040404·0702
作者:李世安 主编
出版:中国发展出版社
版本:2000年9月第一版
定价:21.80元
页数:353页

《世界文明史》将人类文明划分成若干个文明类型来加以叙述,如古代东方文明、西方古典文明等。而在具体叙述中,在物器技术层面上,显示了农业革命、工业革命和信息技术革命等的发展线索;在生产方式与政治制度层面上,叙述了奴隶制、封建制、资本主义制度和社会主义制度文明的不同情况;在观念层面上,从不同时期的宇宙观和价值观入手,分析了各个时期人类思想文化的特点内涵与发展趋势。

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下)

编号:H77·2040404·0701
作者:朱东润 主编
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版本:2002年6月第一版
定价:28.40元
页数:918页

自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一直作为高校文科“中国古代文学”课的主要教材,为各地高校所广泛使用。但同任何一部典籍注释的书都很难做到尽善尽美一样,该书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缺失。

文学原理

编号:H11·2040404·0700
作者:王元骧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02年11月第一版
定价:30.00元
页数:292页

在学理建设的意义上,这部《文学原理》的“原理性”与“系统形态性”贡献,主要来源于作者持论的学术方法,及其由这种治学方法带来的理论创新价值。《文学原理》采用“回到原理”的本体论方法,实现了以“元问题”带动“问题元”的学理定位,以保持文学原理的纯粹性和本位性。因而,这部著作与常见的文学原理著述和大学中文系文学理论教材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始终贯彻了“让原理位归原理”的理论初衷,把文学原理的“元问题”定位在“五个W”上,即“文学是什么”、“文学写什么”、“文学怎么写”、“文学写成什么样”、“文学有什么用”,以此衍生出全书总体框架的五个“问题元”:文学的本体与形态、文学的客体与对象、文学的主体与创造、文学的文本与解读、文学的价值与影响等,最后再以“文学的理论与方法”对文学原理特殊的构成机制予以方法论的概括与总结。

黑颜色

编号:C28·2040305·0699
作者:蒋子丹
出版:北岳文艺出版社
版本:2001年8月第一版
定价:5.00元
页数:320页

蒋子丹的女性主义小说一方面指向男性的批判,一方面坚持“性同类”内部的自我批判和反省,她的这本小说集《黑颜色》为我们呈现出女性文化空间中一处华美而迷人的风景。个美术学院的女生,因总是用不好黑颜色而受到教授的斥责。然而,一场意外的车祸之后,她却出人意料地用黑颜色画出了一幅美丽的永恒……《黑颜色》收有《黑颜色》、《没颜色》、《那天下雨了》、《圈》、《左手》《老M死后》、《最后的艳遇》、《从此以后》等12篇短篇小说。

欲望的旗帜

编号:C28·2040305·0698
作者:格非
出版:北岳文艺出版社
版本:2001年9月第一版
定价:275页
页数:5.00元

小说围绕1990年代初期上海即将召开的一次学术会议展开。会议执行主席贾兰坡教授突然神秘自杀,紧接着发生了一系列离奇的事件:宋子衿疯狂、会议赞助商被捕……而曾山与张末的爱情更是让人费解:他们一方面深陷于欲望编织的囚笼之中,另一方面则试图冲破它的束缚,复活古老的爱情诗意,寻找自身生命残剩的一点点真实感。正是这一点“真实感”。使他们的心灵靠得如此之近;同时也因为这种,“真实感”的脆弱和“奢侈”,他们又一次次地远离。“犹疑”是他们生存的最基本的轮廓,欲望的旗帜升起来了;没有安慰,没有援手,没有归宿,没有和解,剩下的只是一个迷惘的信念:活在真实之中……

虐恋亚文化

编号:W59·2040305·0697
作者:李银河
出版:今日中国出版社
版本:1998年1月第一版
定价:5.00元
页数:275页

“虐恋”,西方称之为sadomasochism(简称SM),统指与施虐、受虐相关的意识与行为。“虐恋”一词是由中国的老一辈社会学家潘光旦先生首先提出的,但直到二十世纪末,李银河的《虐恋亚文化》才真正为我国填补了这项研究的空白。在《虐恋亚文化》一书中,作者系统地介绍了西方的虐恋现象及其意义。作者将虐恋定义为:“它是一种将快感与痛感联系在一起的性活动,或者说是一种通过痛感获得快感的性活动。”作者认为“虐恋还有一个重大的哲学意义:对人性中非理性方面的揭示……虐恋就有点象艺术,它是生活的艺术,是性的艺术。”

抵抗的文化政治学

编号:H49·2040130·0695
作者:(加)谢少波
出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版本:1999年8月第一版
定价:3.00元
页数:174页

谢少波(Shaob.Xie1954-),生于中国湖南,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英文系毕业,获博士学位。现执教于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英文系主讲批评理论。谢少波是在北美新崛起的华裔学者代表人物之一,本书是其博士论文,主要探讨了弗·詹姆逊的闸释理论,将詹姆逊置放在一个广阔的理论语境中,使其同德里达、德曼、弗莱等人展开广泛的对话。同时,本书还着重探讨了詹姆逊和毛主义的理论渊源,詹姆逊对鲁迅的解读及其第三世界文化批评的理论得失,在此,历史,意识形态,乌托邦欲望和对后现代主义的抵制成为本书的讨论主题。


《抵抗的文化政治学》:永远历史化

詹姆逊的马克思主义历史主义,尽管陷于总体化的种种困境,但仍是超越语言瞬间的一种理论,可以有所折扣地视其为能够取代其他一切当代共时理论的一个象征,这也是我们赞扬这种理论的真正意义。
——《结论》

当德里达用解构主义书写文本,“符号的嬉戏”是不是反而在“踪迹-结构”中将历史变成了一种断裂的“历史瞬间”?当德曼把语言无意识作为文学批评的终极所指的时候,“意识形态是历史”的结论下,主体又在何处?当弗莱用乌托邦文化的拯救功能,试图将人类从“历史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关于历史的观念框架是不是还是一种僵化?而当詹姆逊用历史主义来重构马克思主义,当谢少波用“抵抗的文化政治学”来解读詹姆逊的理论,所谓的总体化到底在哪个历史中现身?如何在“超越语言瞬间”的共时中寻找晚期资本主义下的历史救赎?

一种对“文本之文本”的解读,就像后来者对于“历史之历史”的解读一样,都是在某种“语言瞬间”的断裂中期望看见那个总体化的历史,詹姆逊对于马克思主义,谢少波对于詹姆逊,或者还有打开这本书的读者对于谢少波,似乎早已经落入了德里达所说的“踪迹-结构”中,是在场的也是不在场的,是在语言之中的又是在语言之外的,甚至这种有着某种序列式的解读也落入了不可再现的“缺场的原因”的历史之中,最后或者还是一样陷入詹姆逊的困境:“詹姆逊以绝对历史的名义读和写,正如后结构主义者以绝对差异的名义读和写一样。但是,作为概念的历史和作为文本操作的历史并不是一回事。”

绝对的历史,是不是就是超越语言的瞬间建立的一种共时性的历史?是不是就是可以调和主体与客体,部分与整体、个人与社会的绝对乌托邦?是不是可以把破碎的后现代的现在与其过去和未来连接起来?当詹姆逊喊出“永远历史化”这句经典口号的时候,历史到底是怎样一个玩意?它是不是反而以同一性取代了差异性,甚至取消了延异?而作为概念的历史和作为文本的历史,甚至作为历史的历史,到底有什么不同?谢少波将詹姆逊的马克思主义定义为“历史主义”,并将其看成是对于共时理论的一种探索,而其实践意义便是对于马克思主义在新时期的重新运用,正如他在导论中所说:“詹姆逊正是在这样一个历史关头重又发起黑格尔式马克思主义的运动的。”

一个历史关头,显然是历时性意义下的历史,当美国和西欧的物质财富重新创造了神话,当马尔库塞的“压抑性满足”不断实现,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左派逐渐衰落,当社会主义国家的危机没有得到根本的化解,西方世界又转向了非马克思化的路线。如果这些还是客观形势下的困境,那么当马克思在撰写《共产党宣言》时所说的阶级结构在消费社会里已不复存在,交互式的意识形态霸权代替了统治阶级的武力,一切的历史已经逃逸出了马克思当初的预见。这本身就构成了新的历史阶段,本身就变成了某一个时间瞬间,当詹姆逊建立了他横扫一切的格言“永远历史化”,就是要在历史化中将概念思维和“缺场的原因”的历史关联起来,就是要将历史渗透到具体的现实里,并依据社会政治生活重新思考差异。这是动态的,辩证的历史,谢少波将其归结为“黑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运动,是要将马克思主义重新纳入历史的范畴里考察,而在推向核心源头的重构中,他所反对的是“非马克思主义”理论,“詹姆逊与非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话交流的目的是要为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政治重新建构马克思主义。”

重建是为了历史的历史化,而在谢少波看来,这种黑格尔式的辩证思想就是一种“理论的物化”,只有在与非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对话中才能让历史进入到有机范畴,才能在以“历史性和主体的危机以及批评距离的消失为特征的后现代文化空间里”重新开展新葛兰西式的反霸权政治——语言的瞬间已经变成了历史总体化的牢笼,只有建构反霸权式的文化理论,在政治无意识中才能建立生产方式或社会联合体的概念,才能在异质的复杂社会生活中重塑整体。对象是非马克思主义者,而谢少波很明确地将詹姆逊的对话者锁定在后结构主义者那里,在他看来,后结构主义本身就是普遍危机下的产物,他们通过“符号的嬉戏”,建立了绝对化的差异的主符码,他们利用符号语义的不确定无情地消解诸如真理、意义、本原、秩序、自我和历史等“理所当然的观念”,在抨击社会习俗和制度过程中解放了差异和话语——谢少波在詹姆逊和他们的对话中既看到了共同点,又发现了相异之处,而那些相异之处为詹姆逊的历史主义创造了条件,为他的总体化历史寻找到了超越历史的契机。

尤其在詹姆逊和德里达之间,这种共同点尤为明显,甚至在谢少波看来,詹姆逊和德里达站在同样的历史时刻,那就是:“社会经济上以晚期资本主义为特点、文化上以后现代主义为特点、认识上以后结构主义为特点”,他们一样无法超越这个历史时刻,也一样具有某种同一性。但是这种历史时刻本身就是历时性时刻,即使德里达的语言异延和詹姆逊的历史异延在方法论上有着一致性,但是在概念本质上却有着差异性。谢少波认为,在德里达的体系里,异延就是语言可能的嬉戏,是既不在场也不缺席的东西,它不是一个此在的存在,不管多么完美,独特,或超验。它不控制任何东西,不主宰任何东西,不在任何地方行使权威”,所以当德里达用书写来显示差异的时候,就既是差异的一个踪迹,又是在书写它本身,所以谢少波认为,德里达的“踪迹-结构”指的是“一个不可追溯的过去,和一个永远延宕的未来,断言自身发生在一个特定的历史瞬间之内”。

正是这种异延的“踪迹-结构”,使得历史成为一个“语言的瞬间”,它分界了语言的同一性,在运动不止中产生了差异性,“符号的每一瞬间对于那个不可追溯的整体是一个否定瞬间”,而通过压抑过去和未来而成为自身瞬间的过程中,符号也通过“他者”获得了同一性。所以在詹姆逊看来,德里达的这一观念其实就是一种“已经给定了”的观念,强调“现在或意识的似是而非的结构,总是已经在位置上、在环境之中,总是在时间和存在上先于自身”,甚至具有了拉康所指的“象征秩序”,这无疑是他者建造的“语言的牢笼”。

无疑,在詹姆逊看来,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消解了逻各斯中心的形而上学体系,并将马克思主义的“货币”交换理论置换成了符号的隐喻,但是当结构先于自身的意义上,它依然建立了中心,依然是一种形而上学,所以詹姆逊要对历史的瞬间进行解构,要破坏一切形而上学的概念,他将德里达的异延转换成文学研究,“将其转换到对文本和文类的微观结构研究上来”,而他最重要的理论起点就是:回归黑格尔辩证法。他抛弃了德里达把语言看成是终极所指或难以逾越的阐释视界,而认为是“所指的终极基础”,是一种基础结构或社会存在,在这个基础上她重写了“历史”:“对詹姆逊来说,固守历史就等于超越了语言的瞬间,就等于把意识形态批评中作为否定的批评标准的异延历史化了。”

超越语言的瞬间,就是超越语言的历史,就会进行历时的总体化,从而使思维获得解放和自由。这是詹姆逊和解构主义者德里达之间关于异延和历史的对话,他在历史的矛盾中发掘了张力,这种张力就是在作为不可再现的“缺场的原因”的历史和作为对实际发生的事件的想象叙述的历史之间的张力,“在他的重构瞬间,‘历史’则与总体化叙述共存。”而其实这个总体化的历史在詹姆逊的政治无意识中,它具有一种实用主义功能,那就是作用于意识形态,而在意识形态上,詹姆逊和另一个解构主义者德曼之间的对话中,则在讽喻中,把“意识形态看作是人类精神的基本功能”。

后现代对讽喻的推崇无疑要追溯到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把讽喻作为“我们自己现实生活的特殊模式,是对从一瞬间到另一瞬间的意义的拙劣破译,是为重新恢复异质的、分离的瞬间的连续性而进行的痛苦尝试”,讽喻标志着起源、中心、内在意义或自治主体等概念的结束,也就是说,主体可以从传统的意识形态桎梏中解放出来,在德曼看来,讽喻拒斥世界与经验、符号与所指、思想与形式之间的乌托邦统一,“讽喻的符号指涉在它之前的另一个符号。因此,讽喻符号所构成的意义只能包括在它永远不能与之共存的前一个符号的重复之中,因为这个先前符号的本质就是其纯粹的先在性”。这是一种无意识,但是当语言指定了意识形态模式,当隐喻将主体从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一个悖论是,意识形态的真正主体到底在哪?“在不涉及主体问题的情况下何以能够解读意识形态?”

其实在德曼看来,意识形态是一个错误,意识形态是柏拉图式的构造,意识形态是历史,所以詹姆逊很明显是要把意识形态重新放在叙述的地位,甚至要把意识形态看成是人类精神的基本功能,这里隐含的线索是,只要有隐喻,就有意识形态,或者说,人类的意识或认识必然要以隐喻的方式存在,也就是说,意识形态与社会实践之间有着一种构成性关系,它甚至是需要内化为一种结构,从而为总体化的历史服务。很明显,当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中说:“一切最强烈意义上的意识形态,包括独一无二的统治阶级的意识形式,以及同样的对抗和被剥削阶级的意识形式,在其本性上都是乌托邦式的。”他所建立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实践之间的构成性关系就是为他的绝对乌托邦开辟道路,而这个历史的乌托邦欲望就明显和弗莱具有承接关系。

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把文学构想看成是一种自足的存在物,“它不再对生活和现实做出评判,而是将生活和现实包容进一个词语关系的体系里”,而这个体系就是一张乌托邦,弗莱就是要用乌托邦的拯救功能将人类从“历史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谢少波认为詹姆逊是在“对弗莱的礼赞”中挪用里他的欲望概念,并将欲望“嵌入历史”,以达到欲望满足的“曼斯”状态。把弗莱的乌托邦理论从政治带回文学,并赋予了辩证思考的特性,“使其将马克思主义政治学从社会转到文学领域,使其在历史和文本间思考。”詹姆逊抓住了文化和历史中的乌托邦幻想,在谢少波看来,他就是从两个文本来考察这种乌托邦幻想,并期望重建一种总体化的历史,一种是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毛主义”,另一种则是反应黑格尔主奴思想的鲁迅式抨击。

谢少波认为,詹姆逊身上有一种“毛情结”,“它指的是詹姆逊对毛的文化大革命的根深蒂固的赞慕,也指的是经由阿尔都塞而达至詹姆逊的毛的复杂的不平衡发展的社会-历史现实观。”他认为,毛主义“在60年代所有重要而崭新的意识形态中最为丰富”,毛的实践证明了“真正的群众民主”如何从打碎古老的封建和村落结构开始,但是更重要的是,毛主义破除了西方现代主义语法的反霸权议程,使得国家恢复活力,在修正了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模式的情况下,“更新社会关系的乌托邦欲望”。正是这种革命实践,使得詹姆逊清晰界定了乌托邦的“反霸权特征”,当异质的、复杂的社会生活变成一种总体,是不是在容纳一种“非同时性的同时性”上书写了历史的总体?而谢少波认为,这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也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在这样的历史时刻,对中国人而言,恢复毛的部分乌托邦作为他们当前反文化霸权斗争的政治议程,似乎是极其相关和必然的,如果30年前开始的第三世界主义激发了第一世界的60年代的新政治文化模式,今天,中国的90年代将不得不学习詹姆逊的主要的马克思主义文化政治模式。”

“30年前开始的第三世界主义”或者正是指新文化运动之后鲁迅式的反霸权,詹姆逊把鲁迅看成是最伟大的中国现代作家,他的讽喻作品再现了“一个社会和历史的梦魇”,以鲁迅为起点,詹姆逊提出了一个总体化主张,认为第三世界知识分子“无论怎样都始终是政治的知识分子”。第三世界是一种总体化,当鲁迅式的抨击对准当时的权力关系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实践着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詹姆逊证实从这一视角出发才能把重点放在第三世界文化的认识优越性上,从而断言第三世界主义是抨击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霸权的国际立足点。”谢少波从中国现当代的历史着眼,肯定了詹姆逊的主张,“詹姆逊的正确性在于,黑格尔提出的主奴关系对于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之间的对峙、或臣属第三世界主义与霸权后现代主义之间在文化上的对峙都是真实的。”

但是对晚期资本主义的抵制中,他却指出了詹姆逊总体观中的一个明显的不足,那就是第二世界的缺席:

如果弗朗茨·法农的殖民者与被殖民者模式真实地体现了詹姆逊所认为的当代全球政治的话,那么,我们怎样来安置“第二世界”呢?仅就三个世界理论的特别正当性来说,第一世界与第二世界的关系属于什么性质?东欧社会主义集团解体以来第二世界是否仍然存在?就生产方式来说,以前的第二世界尽管落后于第一世界一个阶段,但显然超过第三世界一个阶段,但西方资本现在还没有渗透到中间地带吗?

并不仅仅是“第二世界”的缺席,而是詹姆逊的总体性本身就只是在解构零一种总体性,而没有真正运用总体性,甚至还只是一种绝对的乌托邦,在此意义上建立的“绝对的历史”就无法真正历史化,也无法在瞬间之外形成总体,但是谢少波认为,詹姆逊提出了葛兰西式的反霸权理论,提出了鲁迅式的激进文化政治,无疑超越了传统马克思主义和后结构主义。而在谢少波看来,“詹姆逊把包括德里达、德曼、弗莱、毛和阿尔都塞在内的共时思想家综合在他的辩证历史主义之中”,就是一种总体性思维,无疑他延续了马克思主义“提供与人类的终极解放相一致的各种局部反霸权规划”,在这个意义上,即使符号的嬉戏变成了性爱的政治,即使绝对乌托邦还是一种乌托邦,但是在对非马克思主义“语言瞬间”的超越中,詹姆逊为历史的“共时理论”提供了继续书写的线索,永远历史化——永远在路上。

家徽

编号:C41·2040130·0694
作者:(日)横光利一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01年1月第一版
定价:5.00元
页数:275页

《家徽》是日本新感觉派小说家横光利一文集中的一册,收入了其长篇小说《家徽》。孤独的发明家雁金八郎研制一种新酱油的过程中,山下的儿子久内娶了与雁金已私定终身的敦子为妻……这部作品与《寝园》都是以“第四人称”讲述的。作者认为,要更深入地描写或挖掘人物的行动、心理和自我意识,三个人称已经不够,于是设定了第四人称的模式,试图探索自我意识深处的心理的现实性。


《家徽》:恶战苦斗皆源于世人的蔑视

他穿过这片豪宅时心中暗想,这些人都不过是依靠生产或贩卖他人的发明品而暴富的。世上万物,除了自然存在的以外,都是由某人发明而产生的。
——《家徽续篇》

年近四十而没有属于自己的感情归宿,自己苦心付出的酱油发明专利又一次次胎死腹中,对于雁金八郎来说,人生或者就是寂寞潦倒,只是当他再次走上大街的时候,西装口袋里依然装着两个小坛子,“衣袋里的东西很轻,只要沿着海边大道前行,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到自己长年从事研究的沙丁鱼群。”这是被人忽视的发明,却也是自己毕生的心血,只有带在身上,只有陪伴左右,才能让自己有某种存在感,甚至有成就感,像沙丁鱼群,总是成为自我生命的一种写照。

像是逃离,但是是带着一生最爱的东西逃离——雁金离开的是“社会上最成功的事业家门的聚居地”,离开的是鳞次栉比的豪华别墅区,其实也是离开某种家徽荣誉的象征,一种割裂其实就活生生展现在他面前:他是一个发明者,但是却处在极度贫困之中,而那些生产或贩卖发明的人却成为暴富的人,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手里,不再是个体间物品的转移,而是从脑力劳动转移到资本市场,那暴富的手背后是操控市场的人,这便是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在这样的差距面前,“他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许违反了神的旨意,因而愈发感到自己窝囊无能。”

而雁金的逃离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避开感情的那个漩涡,夜宿在久内家里,对于雁金来说,一定会涌现出复杂的感情:因为久内的妻子敦子曾经是自己的未婚妻,甚至在离开之后两个人还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但是即使敦子之后嫁给了久内,他们的婚姻也并没有朝着幸福的方向发展,久内和初子保持的情人关系,初子和雁金曾经的恋人关系,使得他们每一个人都处在复杂的纠葛之中,即使久内和敦子经历了冷战和争吵,也重新开始相互体谅,但是当雁金夜宿家里,那种涟漪似乎又被荡漾开了,和久内夫妻同住一个屋檐下,对于雁金来说,是种奇怪的感觉,一个是曾经的未婚妻,一个是旧情人却也是最被信赖的人,他所面对的不是现实的尴尬,而是对可能结局的悲观:“他想,倘若自己与敦子的婚约真的付诸实行的话,那么现在每天一定会是这个样子。但是,自己接二连三地遭受失败,两个人无疑会成为一对最为悲惨的夫妻。”

而对于久内和敦子呢?似乎也一样不是在感情上的所谓的嫉妒和无奈,久内处在一种自责当中,不仅是自己作为博士的父亲和研究所所长多多罗的设计陷害使得雁金的发明遭遇重大挫折,另一方面,是自己要和雁金一比高下的好胜心才使得两个人陷入某种僵局,甚至在感情上,和敦子、和初子之间总是有某种角力的成分,而当看到雁金潦倒的时候,久内的一个奇怪想法是:“这两个人真的有过婚约吗?”一个是穿着又脏又皱的外套,一个是亭亭玉立的妻子,他们怎么可能会有相配的婚约,而初子,当初和敦子一样,是家产超过二百万圆的富家小姐,她们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空有名门、小雪都没毕业的雁金而发生争夺战?所谓天壤之别,也是一种割裂,而对于久内来说,内心的浮想还在于自己也曾与这两个女子有过不解之缘。

而在这个屋檐下的敦子呢?当初是自己离开了雁金,取消了婚约,之后又与久内结婚却走向了分居,最后能够相互体谅走到了一起,但是面对雁金,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嫉妒、怨恨、焦急等这些伴随着爱情的复杂心情早已远离敦子,她之所以能接受这些,恐怕是为了填补空虚的内心吧。”空虚的内心所填充的早就没有了爱情。如此,不管是雁金,还是久内、敦子,所谓的爱情都已消弭,他们在一起,除了遗憾、无奈、嘲笑、空虚,还剩下什么?甚至在没有了爱的世界里,他们的关系早就退化成简单的合作,他们眼中所见到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人在社会上存在最表象的一部分。

仿佛就是那一群沙丁鱼,被捕捞,被加工,在牺牲了自己的同时,却也让别人成为了富翁,让别人住在了豪宅区,让别人享受幸福,而所有这一切的结局是不是在他们的身份转变中就已经注定?敦子和初子曾经是富家小姐,久内是名噪一时的博士之子,他们本来就是富人,本来就应追逐享乐生活,但是当家族遭遇破产,当父辈遭受争议,他们自己反而陷入在泥潭中,甚至难以自拔。而雁金更是一种典型,“家族代代勤王为荣”,这便是所谓的“家徽”的荣誉,但是这个家徽一样是表象的东西,随着时代的变迁,祖先传下来的家徽荣誉变成了现实的讽刺,小学没毕业成为雁金最现实的处境,所以在家道中落的时候,他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开始走上发明创造的的道路,研发新的酱油成为他一生的付出,的确,他以自己的天才完成了发明,并引起了业内的反响,但是在阴谋论中,无论是研究所工作还是自己搞研发,最后终是无法逃离那一套规则,终是成为他们暴富的牺牲品,造成这一切的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们处在一个从未有过的欧洲精神蔑视日本精神的时代——可以说雁金其后的恶战苦斗皆源于世人的蔑视。”这句话似乎点出了雁金陷于困境的原因,不仅仅是个体的争强好胜,不仅仅是内心燃起强烈的希望,而是整整一代人的疯狂和无奈,“世人的蔑视”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蔑视中迷失自我?欧洲精神蔑视日本精神的时代又意味着什么?家徽的荣誉属于过去,而这个过去无疑也成为一种包袱,当人被丢掉了一切而走在自己人生道路上的时候,荣誉甚至变成了阴影,正是在这个阴影里,蔑视出现了,那种无法看见你成功的人一定会以蔑视的目光审视你,嘲讽你,所以愈发要激起斗志,也愈发陷入到割裂现实的困境中,长久以往,便像是一种牺牲品,找不到自我的定位。这是一个时代的病症,在“欧洲精神蔑视日本精神”的时代中,雁金、久内,甚至敦子、初子,在被摘掉了头顶那桂冠的同时,已经看不清自己应该的定位,从而也失去了一个时代最积极的相应。

发明创造是向着那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前行,薯类生产酱油,鱼干生产酱油,这是创新,这是革命,从资金,从材料,从智力,雁金都投入其中,“雄心勃勃的雁金毫不犹豫地扑向了这次机会,同时也开始了他冒险的旅程。”所谓苦心旨意便是要告别这个被蔑视的时代,但是在努力告别蔑视的过程中,新的蔑视产生了,当发明成功,当报纸把他捧上天,他也依然无法逃离计谋,逃离资本的控制,“雁金只是一个纯粹的发明家,对于有计划、有组织的政治斗争一窍不通。”最后终于在研究所多多罗的计策中身无分文,还陷入了长久的专利战争。与发明一样,对于感情,雁金也在不被蔑视的争强好胜中,“是的,我奶奶去年去世了。要不是为了怕我奶奶操心,当初我就跟初子结婚了。与敦子相比,我更喜欢初子,如今,我愈发对她放心不下了。”是因为奶奶,才在感情中陷入两难,而“奶奶”无非代表着一种“家徽”,它是压在雁金身上的另一个负担,所以最后既无法和敦子结婚,也无法和初子走在一起——因为自己专利的事,雁金错过了和初子和好谈论结婚的事,这仿佛也是一种暗示:为了旧有的家徽而错失,为了新的荣誉而迷失。

而久内也难以逃脱这一种束缚,和敦子结婚又和初子来往,同样是名门之后,久内仿佛是游手好闲的一代,而初子则是家族破产的第二代,所以他们的交往也是在去除“蔑视”:“看样子久内仿佛是在下意识地与初子赛跑,看谁往下滑得快,他无由地疯狂欢呼,那欢天喜地的样子十分怪异。”那一句“没等初子家破产,我这儿倒要先走一步了”就是这种心态的反应。而久内对于雁金的关注,表面上看是对于他不断努力超越自我的敬仰,当他终于自谋出路时,满溢着对雁金的感谢:“我是个不肖的儿子,至今一事无无成,现在能够使父亲不再为我操心,也皆得益于雁金先生美德的感化,我对他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激之情。我也讲不好,就是代父亲说几句话。”甚至在交往过程中,雁金成为他唯一信赖的人,两个人仿佛都在理想的路上奔跑,“啊,雁金这个人是堂吉诃德,而我就是桑丘·潘沙。”

但是,这无非是另一种虚妄,久内对善作说:“我从他的身上受益匪浅。我从现在开始拥有爱情和正义这类高尚的东西。我将渐渐地恢复自我,你现在还远不是你自己。”是雁金唤醒了他内心高尚的东西,而这些高尚的东西成为回复自我的象征,便是告别蔑视重新回到“家徽”荣誉的轨道上。所以久内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被人蔑视,所以即使雁金是自己的敌人,他也能从敌人的世界里发现自己的意义,这便是他所命名的自由:“正因为是敌人,他的行为才清楚地告诉了我什么是自由。表面上,我一直是输给雁金的,其实最终我还是赢了。”而最终他想让自己得到的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一种控制,就像他看的那本关于普罗米修斯的书:“人类的幸福逐渐变小了,但是这种事于我无关紧要,因为鹫诞生了。我已不爱人类了,我开始爱的是以人类为食维持生存的鹫。由此,我宣布无历史的人类已经寿终正寝,人类的历史毫无疑问就是鹫的历史。”

对人类历史的重新命名,就是用鹫取代人,就是用争夺取代自由,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多多罗和父亲设计陷害雁金,何尝不是普罗米修斯的那只食人的鹫?和敦子分居是为了寻求自由,见到多多罗的女儿又想起了初子,是不是又是那只渴望控制人的鹫又复活了?以及做了保险销售员拉善作进来使他成为牺牲品,“为达到目的,久内狠下心肠,决心先拿善作开刀,他选中善作的另一个理由是,怨恨善作不久就要夺走初子。久内突然变得如此冷酷无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惊喜地发现了一个自己能够发挥全部力量的场所,而且与金钱毫无关系。”如此,“家徽”不仅没能从他的骨子里被去除,而且一直处在这样一种阴影下,当用不同的计谋试图消除那种被蔑视的感觉,其实反而加重了被蔑视的体验感,“随着煎熬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久内迎来了春天。他想,这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自受,所谓心灵上的痛苦超过赚钱的辛苦指的就是这种工作吧。”

雁金活在自作自受的世界里,只不过他将其转化为对于发明的自觉行为,久内也处在自作自受的世界里,他则是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里成为困境的制造者,而当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审视三个人以及更多人之间的关系之后,“愈发感到自己窝囊无能”的感觉根本没有改变,甚至变成了新的轮回,只是,在《家徽》之后,在《家徽续篇》之后,这个循环并没有走上终结,当雁金离开久内的家,离开那个富人居住区,小坛子成为他唯一信赖的东西,而沙丁鱼的自喻将他又推向了蔑视而努力,努力却再被蔑视的未来中。作者最后的附言是:“我计划将这部作品继续写下去,最后归纳成一部单行本。此次只作为第一部告一个段落。”

第一部告一段落,这是未完的结局,雁金会走向何方,久内会如何生活,都是未解的迷,而其实这个未知的世界没有多少悬念,因为所有的路都已被预设,甚至一直在发生着,就像家徽,“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只是一种轮流,而对于这一现实,有一个人却在俯视着,那就是横光利一笔下那个特殊的“我”。从一开始,我是和雁金在一起的故事人物,甚至雁金追逐着敦子的车辆,我就是目击者;之后,我去找善作,知道了敦子和雁金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我是故事的参与者;之后,我在银座看到了久内和初子在一起,于是我又变成了旁观者;后来我又读到了久内给我他写的稿子,在文章中他描写了自己的内心生活,一种私生活小说展现在我面前,我则成了阅读者,“在这篇小说里,若从雁金与久内聚餐那晚回去的描写中抽出一小部分就更精彩了,我决定在这方面做一些改动,当然,文中雁金、敦子、久内及初子用的都是化名,为防止产生混乱,我自做主张打算把这些名字都换成真名。”之后,我又听说了雁金和研究所多多罗之间的关系,听说了雁金成功发明了新的酱油,还读到雁金那天晚上写的公开信的草稿,这一切也将我变成了听说者;只有也遇见了久内,也收到了雁金的论文……

我是一个复杂的人称,既出现在小说中成为其中的人物,也通过不同的线索讲述着故事推动故事的发展,而在整个故事里,我其实也可以被抽去,而成为全知全能的人,但是在个人展示内心世界的时候,我又退了出去,成为无主观的存在,失去自己的判断——如此,“我”便是所谓的“第四人称”——在你我他组成的传统人称之外,第四人称的复杂性和综合性,使得小说也脱离了传统,而这个复杂、多元的“我”是不是也在用另一种方式离开单一的现实,离开既定的命运,离开家徽的循环,而进入到一种未明的时代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