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与物

编号:B83·2201112·1698
作者:【法】米歇尔·福柯 著
出版:上海三联书店
版本:2016年07月第1版
定价:66.00元当当24.90元
ISBN:9787542656520
页数:403页

副标题:人文科学的考古学,米歇尔·福柯所著的《词与物》就是力图构建一种“人文科学考古学”,它“旨在测定在西方文化中,人的探索从何时开始,作为知识对象的人何时出现。”福柯使用“知识型”这一新术语指称特定时期知识产生、运动以及表达的深层框架,他考察了16世纪以来西方文化中的两次认识型的中断,通过对“秩序”的历史、相似性的历史、相同的历史和同一的历史的研究,对自文艺复兴以来直至20世纪初的整个西方文化和历史作了细致、富有创见和深度的梳理和剖析,力图从根本上驱除笼罩在当代知识形式的决定条件之上的人类主体主义迷雾,对自笛卡尔尤其自康德以来西方哲学传统的意识哲学和主体性形而上学进行了深入的批判。它主要的论点在于:认为每个历史阶段都有一套异于前期的知识形构规则,而现代知识型的特征则是以 “人”作为研究的中心。这本书的问世使福柯成为一位知名的法国知识分子,但也因为“人之死”的结论而饱受批评。


《词与物》:人之终结就是哲学之开端

词的地位可能是难以证明的,因为重要的是要在最后时刻并且像人为的戏剧突变一样,引入一个尚未在表象的重大古典作用中露面的角色。
——《第九章 人及其复本》

词组成话语,话语变成语言,语言构成语文学,19世纪就像是一场巨变一样,随着语言以多重富足的形式出现,古典思想的秩序消失了,这种秩序消失,词以及语言其实是作为崩裂的最后一块“碎片”而存在的,也就是说,它是在出现中消失,是在消失中出现——它的多重富足的意义实际上指向的是一个关键问题:什么是语言?而这一问题衍化出的更为重要的问题是:谁在使用语言——谁在讲话?

话语是语言网络中第一位的东西,它确保表象在图表中完成最初的、自发的、自然的展开,但是这一展开却把古典思想的秩序推向了终结,这种终结被米歇尔·福柯看成是“语言的返回”,返回的重要标志是尼采,他宣布上帝之死,是因为上帝被末人所杀,无疑末人成为了终止古典思想秩序的凶手,而正是上帝之言说的终结,语言的返回意味着“人”的出现,而人用“善神”表示自己而用“恶神”表示他人时,问题不在于善恶本身是什么,而是知道了“谁被表示了”,更准确地说,语言的返回就是要知道“谁在讲话”?谁在讲话,语言返回,让这个讲话的人变成了被创造的创造物,而随着人被创造,生命强力、劳动和语言的历史深度开始出现,接着人文科学也将逐步形成。

但是这个过程并不是如此简化的,要让语言实现返回,要知道谁在讲话,必须证明词的地位转变,而这个转变恰是难以证明的,福柯认为,它只是在最后时刻成为戏剧突变中的一个角色,甚至这个角色并没有在表象的古典作用中露面。但是他必须露面,必须返回,必须在人的构建中讲话——那么这个在戏剧突变中露面的角色到底是谁?“让我们在《宫中侍女》这幅画中确认这个作用之事先存在的规律”,福柯如是说,由此开始返回那幅画,返回作为存在的“国王的位置”,返回表象呈现为纯表象的那道空隙。《宫中侍女》是17世纪最伟大的现实主义画家第雅各·委拉斯开兹的著名油画,作为古典时代的画作,绘画所描绘的场景是在画家的画室里,当这幅317厘米X274厘米的绘画成为福柯“关注”的物,那种戏剧突变式的人物在缺席和空隙中被引入进来。

引入进来的是谁?是画家?其实画家本身也是缺席的,他将画布呈现出来让其进入观众的视野中的时候,其实避开了观众的目光,“他就将恰好站在他正在画的画布的前面”,实际上这是画家正在绘画的一幅画,画家无疑也是画中人,但是他制造了不被看见的表象,他也看不到那个他正在其中表象某物的东西,也就是说,“他在两种不相容的可见性的门槛上操控一切”。画家是画中之人,画家又是画作的操控者,所以当我们注视我们前方观察到的场所,并将其与画家所看见的联系起来,这幅画就是把我们与油画的表象联系起来,但是这种联系又是含混的,画家以至高无上的目光操纵了一个虚拟三角形,顶端是看得见的点,是画家的眼睛;一个底部是模特看不见的位置,另一个底部则是被翻转的画布上勾勒出来的人物,当画布上那一束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照到场景之中,“这扇尽头的、局部的、几乎未被指明的窗户,释放了一整束充当表象之共同场所的混和的日光。”

实际上在这种关系里,福柯认为这不再是一幅画,而是一面镜子,“它最终向我们提供了复制所具有的的那种魅力”,而这种魅力也正是《宫中侍女》这幅古典油画所具有的的。如何复制?是画室后面也悬挂着一面真正的镜子,它利用日光形成了可见性的存在,“镜子映照的并不是看得见的人物”,而是在一个非真实的、修正了的、缩小了的和弯曲的空间中重复在画中首先给定的东西,这个给定的东西恰恰逃离了这幅画本身所表象的一切,“它静止的凝视将在画的前面”,在必定看不见的区域——所以镜子贯穿在整个表象领域,并把可见性还给所有不可见之物。但是正如画家帕谢罗所说:“画像应从画框中走出来”,镜子提供了一个可见性的换位:作为画家模特的两个人物是看不见的,但是在镜子中却看到了另两个人物,他们就是国王菲力浦四世和夫人玛丽安娜。当国王和夫人在镜子中成为可见物,镜子的换位变成了一种言说之外的“专有名字”,“它允许指法符号的展示,这就是说,秘密地从人们讲话的空间指到人们注视的空间,这就是说,把一个方便地重叠在另一个上面,似乎它们是相等的。”专有名字成为了闯入者,它完成了注视和被注视的交互关系,也正由于此,表象成为了可能的出发点:模特被描摹时,油画中是模特的目光,观众注视这幅油画时,是观众的目光,画家创作绘画是,是画家的目光,但是在专有名字下的这个符号便成为了被国王占据的中心,它重叠了这三种目光,“它是一个理想的点,相关于被表象的一切,但它也是一个极其真实的点,因为它还是使得表象成为可能的出发点。”

国王本身在画作上是缺席的,但是画家却设计了这个空隙,而且这个空隙的存在又表明了更直接的空隙:画家和观众的空缺。但是从空缺到中心的形成,引入了“露面的角色”就完成了关于表象之为纯表象的呈现:“奠基表象的那一切必定消失了,与表象相似的那个人消失了,把表象只视为一种相似性的人也消失了。”在这里,福柯重点所言及的是表象相关的“相似性”的消失,而这正是引入那个不露面的角色形成戏剧突变的效果一样,让词在最后时刻命名自己的作用,从而开始了语言的真正返回。镜子贯穿在表象之中,这是就镜子是镜子而言的,而这也正是古典时代相似性的意义所在,“正是相似性在很大程度上引导着对文本的注解与解释;正是相似性才组织着符号的游戏,使人类认识种种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事物,并引导着对这些事物进行表象的艺术。”福柯将16世纪之前的相似性都看做是一个创建者,它如镜子一样进行着复制:大地复制天空,面容反映在星辰中,植物把秘密包裹在花枝中,绘画摹仿了空间,“生活的舞台或世界的镜子,这是任何语言的身份,是其宣称并表达自已发言权的方式。”

相似性具有四种形式,一种叫“适合”,是逐渐邻近的联结,一种是“仿效”,是摆脱场所法则束缚的“契合”,一种是“类推”,是从同一个点拓展到无数的关系构建,最后是“交感”,它构建的“交感-反感”对子机制其实包容了前三种形式,也就是说,整个世界适合的全部邻近、仿效的所有重复,类推的所有联系,都受制于交感-反感的空间所支撑、保持和重复,它是的物能类似于其他物并靠近其他物,“通过这一作用,世界保持为同一;相似性继续成其为所是并彼此相似。”相似性建立的是一个自身封闭的世界,它通过记号的标识让标记的形式和被标记的形式并置在一起,所以16世纪知识中的相似性是最普遍的东西,它是最看得见的东西,它是人们必须加以探寻的东西,它也保证了认识内容的丰富性——所以福柯认为,16世纪的知识型是将解释学和符号学重叠在一起:它们探寻意义,它们踏寻规律,它们对存在物进行注释。

这种只认识相同的物的知识在福柯看来既是过剩的,也是“完全贫乏的”,当它用复制的方式把自己封闭起来,也就丧失了语言本身具有对物的言说的意义。但是福柯认为,这个系统是自我封闭的,但并不是关闭的,当语言丧失了对物的相似性,也就意味着它被言说,“因此,知识就在于使语言与语言发生关系;在于恢复词与物的巨大的统一的平面;在于让一切东西讲话。”而这种讲话的意义就是要在能指和所指之间建立关系,就是要解开语言与世界的深刻关系,就是要让可见物与陈述物相互缠绕的关系消失——相似性不再成为物建立符号体系的唯一条件——当塞万提斯在文本中放入了自己所做、所说、所见和所想的一切,他相似于那些符号,实际上他是在同一性差异性中“轻视符号和相似性”,因为《堂吉诃德》这本书就是让语言中断了自己与物的古老关系,从而进入了被福柯成为“孤立的主权”中,“对相似性来说,这是一个非理性和想象的时代。”

这是相似性与符号的相互分离,福柯认为这个时代出现了两种人物,一种是疯子,他们确保了同语义性功能,他们把所有符号集合起来并赋予它们从不停止增生的相似性;另一种人则是诗人,他们以讽喻的方式在差异性中发现了物与物之间隐藏的关系,这是另一种相似性——虽然疯子和诗人还是在相似性中,但是相似性和符号之间的联结关系被终结,知识空间进入了同一性和差异性之中,从而出现了间断性——间断性来自外部的侵蚀,它创造了思考的空间,而这个空间在17世纪的时候就是理性主义——大自然最终进入科学秩序中。在这个过程中,语言从存在物本身中退隐,符号的三个变量取代了相似性,而或然性、分析和组合,都在任意性中引入到认识中去,符号不再具有秩序的确保性,由此能指和所指的关系进入新的空间中,“不再有任何直接的形式把它们联结在一起:把它们结合在一起的是认识内部的一物的观念与另一物的观念之间建立起来的纽带。”在这个意义上,符号既处于表象内部,又贯穿表象的整个范围,“从此以后,符号就处于表象的内部、观念的缝隙中,处于那个它们在其中以分解和重组的永久状态而相互作用的狭窄空间中。”

相似性落在了认识领域的外面,而知识的核心变成了和表象有关的图表,表象拥有表象自身的力量,表象分析自身给自己授权,而词也从内部开始,从“表象其他表象的表象中”回顾思想指明思想,所以在古典时代,语言并不是思想的外在效果,而是思想本身,它的讲话、启示和知识构建了秩序,这种秩序“是基于符号与表象之间的可转换和可分析的关系”,所以在福柯看来,古典“话语”的基本任务就是把名词赋予给物,并在这个名词中去命名物的存在,“当西方话语笼统地命名了所有表象的存在时,它就是哲学:认识论和观念分析。当西方话语把合适的名词赋予给每个被表象的物,并在整个表象领域上布置精心制作的语言网络时,它就是科学——命名法和分类学。”

古典时期的自然史就是在这种表象的命名中,“涵盖了一系列把一个恒常的秩序的可能性引入表象的总体性的复杂操作”,所以没有生命,没有生命科学,也没有语文学,当然也没有政治经济学。所以这里需要一种“交换”,就像金属货币一样,只有在货币符号确立为标记才能定义自己的交换价值——金属货币之于财富之于政治经济学,就像词之于普通语法之于语文学,自然史之于生物学,在层级的构建中形成的结构主义,就是完成了本体论和符号学之间的联结,“只有从同时代的一切出发,并且肯定不是依据相互影响,而是依据在时间中确立起来的条件和先天性,知识史才能被撰写。”而这就是福柯所建立的“知识考古学”的理念。

“考古学因致力于知识的一般空间,致力于知识的构型以及在其中出现的物的存在方式,考古学就限定了同时性系统,如同限定了对划定一个新实证性的界限来说是必需的和充分的一系列突变。”在“序”中福柯明确指出了“知识考古学”的意义,它是知识空间的构建,它限定的是同时性系统,当然是要解构符号的相似性意义,它所构筑的知识是一种认识论,这种知识“撇开了任何参照其理性价值或客观形式的标准而被思考的认识都在该知识型中奠基了自己的实证性”,其宣明的历史是“可能性状况的历史”。所以在福柯看来,19世纪开始的知识构型,“表象理论作为所有可能的秩序的普遍基础而消失了;语言作为自发的图表、物的原初网格,作为表象与存在物之间不可或缺的中间环节,也随之消失了;一种深刻的历史性渗入了物的中心,它不仅依据物自己的连贯性把物抽离出来并加以限定,而且还把由时间的连续性所蕴涵的秩序形式强加给物;对交换和货币的分析让位给了对生产的研究,对有机体的分析优先于对分类学特性的探究;尤其是,语言丧失了其特权地位,并随之成了一种与自己过去的深度相一致的历史形象。”

当表象作为秩序的普遍基础消失,当语言作为自发的图表、物的原初网络和作为表象和存在物之间的中间环节消失,“突变”实然地确定了:物不再以相同的方式被描述、被陈述、被刻画、被分类、被认识,它通过词的空隙和透明性,呈现给知识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这种截然不同不再表现为相似性,而在同一性和差异性中变成了“同功”和“接续”,对于这一结构发生的突变,福柯用了“构造”这个词,它是分类学的基础,它是表象交互作用的原则:它以特性等级的形式呈现出来;它与功能联系在一起;分类与分类之间的类似被解除了——在词的构造意义上,纯粹语法维度凸显出来,“语言也是由形式要素构成的,这些形式要素被集合成系统,并为声音、音节、词根规定了一个并非表象所具有的体制。”由此,经验世界进入到了劳动、生命和语言作为“先验物”的存在阶段,知识的实证性改变了古典时代的性质和形式——“于是一种新的历史就被构建了,这个历史不仅陈述存在的序列方式及其在时间中的连接,而且还陈述了它们的构成样态。”

劳动、生命与语言发生了结构性知识的革命,新的历史在陈述构成样态中被构建,福柯认为,自此语言变成了自主的组织结构,语言变成了自己的存在,当语言返回,当“国王的位置”被引入,当“我思”过渡到主体性存在的“我在”,“现代人”这个在其身体的、能劳动和会说话的存在成为一种有限性的构型:人的有限性是在“经验-先验”的对子中认识成为可能的一切;人的有限性让人消失并且不断地在消失;人在思处于非思的形式中,人的“他者”成为了“与人相同者”;更重要的是,人的有限性开启了关于人的起源的询问,正是这种询问关闭了西方知识型在18世纪末崩溃时勾勒出来的那个“巨大的四边形”:“实证性与有限性的联系,经验在先验中的复制,我思与非思的永久关系,起源的退却与返回,所有这些都为我们确定了人的存在方式。”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从哲学上为知识的可能性提供了基础,正如尼采所说,有限性意味着大写的轮回,意味着哲学的终结,而在另一个意义上,人之终结才是哲学开端的轮回。

语言返回,人成为有限性的存在,知识成为可能,“当人在西方文化中,既被构建为必定被思考,又被构建为将被认识时,人文科学就出现了。”福柯认为,只要人活着、讲着话和生产着而言,人文科学才专注于人,但是那些所谓的生物学、经济学、语文学,都不应该被当做最初的人文科学,也不应被当做最基本的人文科学,人文科学的意义就在于:人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形态,“他从他所完全属于的并且他的整个存在据以被贯穿的生命内部构成了他赖以生活的种种表象,并且他在这些表象的基础上拥有了能去恰好表象生命这个奇特力量。”也就是说,人文科学的分析在于对人的实证性所是和人之存在知道生命所是、劳动本质及其法则所在和所能的延伸——通过生物学、经济学和语言的投射,人是一种功能的存在,是显出具有欲求的存在,是想说和能所的存在。人文科学让人呈现出一种可能的知识:“知识型的一般布局使人文科学占有一席之地,召唤它们并创立它们——由此使它们把人构建为它们的对象。”

人是人文科学的对象,而人在实证性历史的背后构建了更彻底的历史,因为历史的人才是生活着、劳动着和讲着话的人,历史的人才能让人文科学避开大写历史的运动,而在这样的历史中,人文科学所表现的科学就是精神分析学和人种学,“任何人文科学都不能肯定摆脱了人种学和精神分析,都不能确保完全独立于它们所能发现的一切,都不能肯定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而不属于它们。”一言以蔽之,精神分析和人种学所建立的“反-科学”和人文科学本身的科学相结合,不断拆解了被创造和重新创造自己实证性的人。而这种被拆解的人是比上帝的死亡更早的终结:当尼采断言上帝死亡,并不是让上帝不在场,而是人的终结,因为杀死上帝的是末人,末人既然杀死了上帝,那么他比上帝之死更古老,而杀死之后,他比上帝之死更年轻,所以末人是对自己的有限性负责,“尼采的思想所顶告的,就是上帝的谋杀者之死;就是人的面目在笑声中爆裂和面具的返回;就是时间的深层之流的散布,人感到自己被这个深层之流带走了,并且人甚至在物的存在中猜想到了它的影响;这是大写的同一之返回与人的绝对散布的等同。”

人的有限性在解构着他的实证性,末人杀死上帝是为了人的终结,因为抹杀本身也是一种死亡,而这一切所谓的现代性构型其实是一种近代构思,福柯认为,知识只是在影响有关同一性、差异性、特性、等值、词的所有突变中发生的,它甚至就是基本布局中必然发生的一个结果。既然知识考古学让其成为了“最近时期的一个发明”,那么它也必将表明其最后的终点,“那么,我们就能恰当地打赌: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

雕刻时光

编号:Y23·2201112·1697
作者:【苏】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6年05月第1版
定价:45.00元当当16.90元
ISBN:9787544278591
页数:263页

“时间是‘我’存在的条件。一旦个人与其存在条件的关系被切断,我们的活力氛围被摧毁,死亡就紧接着降临了。个体时间的死亡也同样—这是人类这一生命变得让活着的人无法感受到的结果。对于周围的人来说,这就是死亡。”1986年12月26日,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法国巴黎病逝,当死亡降临,那个在时间之中的“我”是不是消失了?但是对于塔可夫斯基来说,一生中完成的那些电影是不是还活着?七部长片和两部短片组成了塔可夫斯基的另一个时间维度,形成了他的另一种生命形态,“时间是一种状态,是一种火焰,在其中居住着人类心灵之火。”人们到电影院看什么?什么理由使他们走进一间暗室?为了时间:为了已经流逝、消耗,或者尚未拥有的时间。电影创作的实质是什么?一定程度上可以界定为雕刻时光。而电影同样将塔可夫斯基的时间延伸到我之外,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并将走向何方,犹如时间本身。


《雕刻时光》:在其中居住着人类心灵之火

伯格曼从不允许自己的演员逾越为角色设置的情境,也因此取得了辉煌的成果。导演必须激发演员的活力,而不是将其变成自己理念的传声筒。
——《电影形象》

看和被看成为一种互文:看的同时是被看,被看也意味着看——英格玛·伯格曼和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正是以这样一种看与被看的方式,建造了那所可以让更多的人进入的电影院。在塔可夫斯基看来,伯格曼作为一名导演激发了演员的活力,他们一起成为艺术家:他是引领者,知道“为什么拍电影”,这种拍电影的标准不是一种方法论,而是理念;而演员在导演的激发下寻找到了自我的定位,就如塔可夫斯基评价和自己有关的演员,他说阿纳托里·索洛尼岑是天才的电影演员,“他是个神经质、一点就通的演员———非常容易受到情绪感染,达到所要求的状态。”他说尼古拉·格里高利耶维奇·格陵柯温和、高贵,“他拥有宁静的灵魂,优雅、有深度……”当导演和演员在电影中找到了同一性,他们便成为自由的艺术家,而在塔可夫斯基看来,艺术家既自由也不自由,“他们为自己的天才和使命所束缚——以自己的才华为大众服务。换个角度看,艺术家又有足够的自由,在尽可能完整地实现自己的才华和为换取三十个银币出卖灵魂这两者间作出选择。”

“必须激发演员的活力”,是塔可夫斯基的一种肯定,“不允许自己的演员愉悦为角色设置的情境”,这是塔可夫斯基的一种否定,在肯定和否定之间,他也是自由而不自由的。塔可夫斯基评价伯格曼作为导演的意义,他无疑是作为一个观众看见了伯格曼的电影,并透过电影看见了伯格曼的创作理念;而伯格曼也同样看过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也对塔可夫斯基作出了评价——扉页上引用的是伯格曼的一句话:“初看塔可夫斯基的影片仿佛是个奇迹。蓦然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房间的门口,过去从没有人把这房间的钥匙交给我,我一直都渴望能进去,而他却能进入其中,行动自如,游刃有余。”伯格曼不是从导演角度理解塔可夫斯基,而是将其放在电影这一宏大的背景上,伯格曼认为自己没有能进入那个房间的钥匙,这是一种谦虚的说法,在自己“渴望进去”而没有打开那扇门的时候,塔可夫斯基却行动自如,游刃有余,仿佛在伯格曼的看见中,塔可夫斯基是自由的,而自己则是不自由的。

自由和不自由,不同的艺术家在看和被看中阐述了相异的想法,而当塔可夫斯基在那个房间里行动自如的时候,他是不是一个人在里面独自舞蹈?或者说,当塔可夫斯基进入房间并创造电影的奇迹时,他是不是完全打开了门让伯格曼和更多的观众看见?——甚至可以设想,他打开门让没有钥匙的人看见,就是为了让自己被看见?塔可夫斯基似乎自己解答了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当'为什么拍电影”成为衡量导演深度的一个最重要标准,实际上就是面向开放的世界,艺术家的自由是尽可能完整地实现自己的才华,而艺术家的“不自由”是用自己的才华为大众服务,自由是为不自由服务的,而不管是自由还是不自由,艺术家都需要尊重观众,尊重交流对象,都需要找到双方的共同语言,这便是艺术家和艺术的忠诚,“艺术家能给予观众的,只有独自面对素材时的赤诚。”

没有钥匙的门已经打开,世界已经在尊重中开放,看见和被看见成为电影艺术中的互文关系,而那个在里面行动自如的人是如何创造奇迹的?里面和外面又如何构建开放的体系?塔可夫斯基在苏联电影学院学习、为毕业短片做工作、为第一部长故事片付出八个月劳动的过程中完成的“自我定位”,就是这一本《雕刻时光》,他是塔可夫斯基电影之外打开的门,这不是一本成系统的电影理论书籍,也不是完整的电影拍摄实践回忆录,塔可夫斯基将其视为“一本日记”,虽然缺乏一气呵成的完整性,但是“依次详述我入行至今遇到的所有问题”,而把这些问题让观众“看见”,就是为了找到问题的见证人,就是以更开放的方式面对电影的困境,“我工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电影艺术与其他艺术门类的区别何在;对比同行的经验和成就,我对电影艺术的潜力有何独特见解。”

“我工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其实就是试图解答自己对电影本质的理解,塔可夫斯基说:“假如电影拍出来了,那么我是有资格去拍电影的。”电影《伊凡的童年》便是他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这部根据博戈莫洛夫的小说改编的电影让塔可夫斯基认为自己“有资格去拍电影”,也就意味着自己是自由的。在他看来,博戈莫洛夫的小说有三点吸引了他,一是主人公的命运,他直到死亡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是一种被看见的命运;第二,小说表现的是残酷的战争,但是,“作者用一种无以言说的压迫感与紧张感”来体现,它犹如“扭曲到马上就要出故障的留声机的法条”;第三,是伊凡的性格,“他那种被战争扭曲了的性格立刻浮现在我面前。”这三点让塔可夫斯基看到了“表面看似平静,内在却激情澎湃”的内心世界,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他认为博戈莫洛夫的小说已经不需要担心美学在加工的问题,而这种小说已经具备的美学原则,就是塔可夫斯基所说的诗意。

电影就是一种具有诗意的艺术,“电影中诗意的内在联系和诗的逻辑特别让我着迷。”塔可夫斯基认为,诗不是一种体裁,而是对世界的感受,是看待现实的特殊方式,“所以,诗是一种哲学,引领着人的一生。”他反对将电影依附在文学等艺术门类中,更反对把电影定义为“综合艺术”,这就意味着电影没有自己的特点,也等于否定了电影是一门艺术。电影是艺术,而且是独立的艺术,是充满诗意的独立艺术,是寻找、发现“人的一生”的哲学,塔可夫斯基从对于电影的这个理解出发,提出了两个理念:一是艺术家就应该是天才;二是艺术必须表现人的生命力。塔可夫斯基认为排出电影就是因为艺术家有资格去派电影,这是艺术家的自由,这种自由意味着艺术家就是诗人,引用黑塞的那句名言:“诗人可以是天生的,但不可能是后来培养的。”塔可夫斯基认为,电影和其他艺术一样,都是一种“作者艺术”,“剧组同事可以给导演无尽的帮助,但归根结底只有导演的思想才能使电影达到最终的完整。”

当电影是一种作者艺术,并不意味着导演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恣意改变电影的内在结构,一方面他提出了“艺术家的责任”,艺术家必须不屈服与环境探求自己的命运,“自己、对他人所承担的责任有高度的自觉和认识。”艺术家必须揭示我们存在的真实,“这种真实通常并不轻松愉快。但只有通过理解这种真实,才能在内心获得个人道德的超越。”艺术家的任务是重建生活,展现“它的进程、矛盾、方向与斗争”。所以塔可夫斯基说:“我的责任在于,让人在观看我的电影的同时,感受到自己需要爱,感受到美好的召唤。”这是一种将自我融入大我的责任感,是在彷徨和挣扎的迷途中看见真实和纯粹,所以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根,所以塔可夫斯基喜欢帕斯捷尔纳克所说的那种“彻底毁灭”的精神,所以塔可夫斯基在《乡愁》和《牺牲》中要讲述“弱者的我”,所以塔可夫斯基在“反盲从”的路易斯·布努埃尔世界里发现了诗意思维。

艺术家的责任,更多元地体现在创作实践中。塔可夫斯基认为,艺术形象是无限的,它源自真理的印象有让人在盲目中看清真理,他从日本绯句中汲取灵感,认为俳句营造的形象,捕捉不到任何终极意义,“俳句的形象越是如预期般准确,就越不可能用某种抽象概念涵盖它。读俳句时要像融人大自然一样沉浸其中,迷失在其深处,犹如迷失在深不见底、高不见顶的宇宙里。”所以真正的艺术形象就是一滴能反映整个世界的水,而且只是通过一滴水,它如达·芬奇创造的形象,就是初来乍到这个世界,就像巴赫创造的形象,是不借助任何经验,就像卡尔帕乔的绘画,“你会体验到一种等待天机泄露的紧张感”。艺术形象必须具有独特性,更需要典型性,在塔可夫斯基看来,这并不是两个相悖的特征,而是具有同一性,“典型性完全不是人们想当然认为的那样,是记录下现象的共性与相似性,而是体现在现象的独特性。”所以艺术一方面用天才的头脑创造,另一方面又要表现人类的共性,“个性并非为了自我肯定,而是要服务于他人更为崇高的普世的理想。艺术家向来是仆人,要尝试着偿还神赐予他的天赋。可是,现代人不想做出任何牺牲,哪旧只有牺牲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我肯定。我们逐渐遗忘了这些,渐次失却了自己对人类使命的感受……”

塔可夫斯基:诗是一种哲学,引领着人的一生

也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把电影看成是“作者艺术”的塔可夫斯基,在提出了“艺术家的责任”和形象创造的理念之后,又阐述了他的“观众观”。他反对爱森斯坦的蒙太奇理论,认为这是和电影触动观众的基础相抵触,“它剥夺了观众将自己的生活代入银幕体验的权利——将银幕上展现的体验,代入到极为私人的、独特的生活中来。”所以电影不能为“消费者”准备、以贩售为目的,也不能以实证主义和实用主义去创作,而是要尊重观众,并从人的角度去发现世界,即使历史片也应该是在说当下的人和事。建立这样一种相互尊重、相互沟通的观众观,其实就是试图去解答艺术的本质问题,“都在同自我与周围的人解释,人为什么活着,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都在同人们解释,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个星球上。有时甚至不解释,只是提出问题。”因为艺术着眼于探讨人的意义,所以塔可夫斯基总结出艺术的目的:“艺术的目的是为人的死亡作准备,开垦并耕作人的灵魂,令其向善。”

人的死亡就是生命力的体现,它折射的是宇宙的变化,而这种变化似乎就回到了书名背后的意义:当电影“雕刻时光”,在向死的过程中,电影艺术如何阐述时间性?时间又如何成为电影中的一种永恒?塔可夫斯基认为,时间构成了“我”存在的条件,但时间不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它是火焰,“在其中居住着人类心灵之火。”电影的意义就是在“激活记忆的大厦”中,让人类的心灵之火永远不灭。塔可夫斯基认为所有电影的源头就是《火车进站》,这部电影宣告了一个新的时代,这不是纯粹技术上的革命,而是诞生了一种新的美学原则,新的阐述世界的方式,一方面,人类第一次在艺术史上、文化史上找到了一种“直接留存时间”的方法,另一方面,人们也可以无数次将这段时间投射到银幕上,再现并回到逝去的时光,这便是电影“雕刻时光”的巨大意义:“时间一旦被看到并记录下来,便可长久地(理论上是永久地)雕刻在金属盒中。”而雕刻并不是终点,塔可夫斯基认为电影具有双重的建构意义:“一部真正的电影会将时光精确记录在胶片上、流溢于镜头之外、在时光中永生,假如时间在其中永存——这正是电影在这种双向过程中的特点。”

所以塔可夫斯基认为,电影的纪实性不只是拍摄手法,而是重建和追述生活,观众不是仅仅观看的人,而是见证人,电影不需要臆造,必须是自然主义。具体在创作中,塔可夫斯基认为,电影就应该表现时间的流动,蒙太奇组成电影完整而鲜活的机体,但是不要成为“蒙太奇电影”;决定节奏的不是剪辑片段的长度,而是流动在其中的时间的“紧张程度”;电影音乐要成为有声世界中自然的一部分,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所谓的杰作,在于各部分的均衡,是不受狂热或冷淡影响的内向封闭空间……建立和时间的关系,就是建立一个宇宙,一种人生,就是让心灵之火永不熄灭,就是让雕刻时光成为一种永恒存在。

电影的那个房间不需要钥匙,艺术的那扇大门永远打开,但是为什么塔可夫斯基可以在里面行动自如?因为他自己在命运的母题中不停地雕刻时光,因为他以肉身的救赎阐述着人类牺牲的寓言,因为他召唤观众一起看见时间的真谛:《牺牲》中的修士一步一步、一桶一桶挑水上山去浇灌一棵古树,“他从未怀疑过自己行为的必要性,时刻深信自己信仰造物主,并因此体验了神迹:一天早晨,枯树发满了新芽。难道这只是神迹?这是真谛。”

布拉格公墓

编号:C38·2201101·1696
作者:【意】翁贝托·埃科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20年06月第1版
定价:78.00元当当28.20元
ISBN:9787532783762
页数:527页

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欧洲,主人公西莫尼尼一觉醒来,发现忘了自己是谁,失忆的恐慌与不安让他决定仿效弗洛伊德,对自己进行精神治疗。他通过写日记的方式,逐步从记忆的迷雾中寻回那个孤独的童年,被生活抽打的青年,以及在成为秘密警察的眼线以后,如何一步步成为一个背信弃义、随意出卖朋友、没有任何道德底线的人。他为各方所用,周旋于秘密警察、教会、阴谋家、革命者和御用文人之间,在半个欧洲从事间谍活动,策划暗杀,伪造反对犹太人和共济会的文书,谋取钱财。但正是他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居然成为十九世纪后半叶整个欧洲政治和历史发展的导向。《布拉格公墓》被誉为埃科继《玫瑰的名字》之后最精彩的小说。第一句:“在一八九七年三月那个阴霾的清晨,如果有一个行人壮着胆子穿过莫贝尔广场,也就是被恶人们称为“莫”的那个地方,就会来到一片在奥斯曼男爵的改造工程中幸免的街区。”


《布拉格公墓》:我恨故我在

这个圈总算画圆了。现在我明白了。这会儿是四月十八日,复活节周日的清晨,我写下了三月二十一日深夜我经历的一切,给我认为是达拉·皮科拉神父的那个人……
——《二四 弥撒之夜》

四月十八日清晨,是复活节的周日,当“我”记下了“十七日”的日记,那些隐藏的秘密终于“复活”了,这似乎对“复活节”的一种呼应,因为,“这个圆总算画圆了”。而曾经这个圆缺失了很大一笔,十七日的日记中“我”写下的是:“那是三月二十一日晚上。上尉,您的日记始于三月二十四日,您说我可能是在二十二日清晨失去记忆的。所以,假如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那应该是在二十一日晚间。”从三月二十四日开始写下日记,到四月十八日画圆了那个圈,一切的追溯都在回忆“我”所经历的故事,但是为什么日记里的“我”又变成了达拉·皮科拉修道院院长?作为上尉的“你”又是谁?为什么三月二十二日的清晨会失去记忆?二十一日晚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几乎一个月的时间里找寻记忆的是“我”还是“你”?

种种疑问或者都在于文本的叙述人称问题,“我”以及“你”,第一人称以及第二人称,他们并不是以某种固化的方式出现在真实的现实里,或者说,“我”和“你”只是一种书写方式,无论是日记还是信件,当“我”和“你”形成了达拉·皮科拉院长和上尉之间的唯一对应时,都在人称中预设了一种经历过的客观世界,叙述本身就可能通向一条歧途,沿着这条歧途而向前,一直到四月十八日清晨的纠正,其实误解和歧途已经太深了,甚至已经无法返回了,所以“我”在十七日的日记中既写到了作为上尉的“你”,又写道了作为“我”的达拉·皮科拉,而这份日记所要给的达拉·皮科拉其实已经被自己杀死了——翁贝托·埃科又在这个复活节清晨完成了一个文本游戏,而在十八日的日记中,他又解构了这个游戏,在“真相大白”中,他以叙述者的口气说道:“当拉格朗日让他监视布朗时,他让达拉·皮科拉登场了——这是他自己的达拉·皮科拉,真的那个早已被杀死。”自己和达拉·皮科拉是同一个人,当达拉·皮科拉在昨晚记述了经历的过程,这个真相又变成了上尉西莫尼尼的故事,而西莫尼尼曾经杀死了达拉·皮科拉就是杀死了自己,他和自己对话,他找到了关键线索,他知道了给他带来创伤的那件事,甚至他知道自己成为了分裂的两个人,但是当他最终把圈画完,他就是复原了完整的过去,连同三月二十一日失去的记忆。

实际上,埃科的文本游戏是一个复杂的嵌套结构,一方面是达拉·皮科拉院长和西莫尼尼上尉相互回忆和杀人构成了一个文本,这个文本从失去记忆开始,到复活节真相大白结束;而这个文本,达拉·皮科拉和西莫尼尼上尉是双重的作者之外,还有一个叙述者,他既是作者也是读者,甚至在为读者梳理线索的过程中改变了第一个文本的结构和内容;在第一层的故事和第二层的叙述之外,则是埃科所书写的第三个文本,它以小说的方式被命名为《布拉格公墓》——这三个嵌套的文本,到底呈现了怎样一种互文关系?埃科的文本游戏是不是只是一种写作手法上的单一实践?

实际上,三层的文本只不过是一种表象,埃科其实设置了更为复杂的嵌套关系,达拉·皮科拉院长的书信和日记,西莫尼尼的书信和日记,本身就形成了一种相互矛盾相互补充的关系,它们真假难辨,它们我中有你,它们既创造了对方又杀死了彼此,所以它们也是一个双层的文本;而在埃科的《布拉格公墓》的小说中,又加进去了“无用的学术说明”,这一份呈现附录状态的资料似乎旨在证明人物和事件具有历史真实性,但是这种证明又似乎是一种虚构。作为最核心部分的日记和书信真假难辨,最后的“无用的学术说明”也欲擒故纵,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也形成了一种互文:历史的真相到底是不是可以被书写可以被发现的?而这一种写作的目的在埃科引用卡洛·滕卡《犬宅》的题辞中得到了诠释:

由于具体情节也非常重要,甚至构成了历史故事的主要内容,因此,我们在故事里加上了一百名在广场上被执行绞刑的市民、两名被执行火刑的修士、天际出现的一颗彗星,以及所有比上百场骑马比武还要热闹的描写,这些情节的好处在于,可以让读者的思想最大程度地偏离主题。

具体情节构成了历史故事的主要内容,一百名被执行绞刑的市民,两名执行火刑的修士,天上出现的彗星,比骑马还有热闹的场面,当这些情节被加进去的时候,不是为了更真实更具体地还原历史事件,而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偏离主题”,也就是说,在互文中出现误读,在嵌套中设置悬疑,就是为了偏离主题,就是为了扰乱真相。一种策略的实施,埃科针对的当然是读者,而当读者在阅读中出现偏差,历史是不是真的就变得不真实了?真相是不是永远被掩盖了?而当埃科引用卡洛·滕卡的这段话,似乎用意就在于讥讽这种历史的骗局,就在于揭露真相,“他们各自都试图向对方隐瞒令记忆消失的那个可怕而不堪回首的理由。”就在于从偏离主题的游戏中回归。

那么就从文本本身进入历史,从游戏中发现真相——第一个文本预设了一个进入的通道,那就是失去记忆的二十二日。记忆缺失就是让真相缺失,二十四日的日记题目就是“我是谁”,这是以西莫尼尼上尉的视角写下的日记,当他醒来的时候,“我是谁”并不是一个问题,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叫西莫尼尼上尉,年逾六十七,有点发福,但仍属于那种被人称为美男子的状态。但是这已经是二十日的我了,当西莫尼尼穿好衣服,在镜子前把达拉·皮科拉的胡子贴到脸上,然后戴上假发出门,发现平时星期二开门的肉铺店却没有开门,当他训文旁边的人才知道今天是星期三,也就是说这是三月二十四日。以为是星期二却原来是星期三,那么昨天就是二十三日,但是西莫尼尼却回忆不起来在睡着之前所发生的的一切,也就是说三月二十二日成了记忆之中的一个空白。

日期被抽离了,记忆消失了,“我是谁”便成为了一个关于缺失的问题:自己化了妆出门,那么不化妆的那个人是哪个流浪艺人?自己变成了旁观者,那么注视着西莫尼尼的西莫尼尼本人又是谁?回来发现木托板上有十多个头部模型,每个上面都有一顶假发,还有眉笔、腮红刷、粉扑、毛刷、发刷;西莫尼尼打开桌子上的信件,发现信件写给一个叫达拉·皮科拉的修道院院长,也就是自己成了达拉·皮科拉;他看到了自己写的日记,里面提到一个叫蒂安娜的女人,但是谁是蒂安娜?记事本上还有一些纪录,其中三月二十一日的关键词是“弥撒”,三月二十二日的关键词是“塔克希尔”,三月二十三日的关键词是“吉洛要博纳富瓦的遗嘱”,二十四日则是“去找德吕蒙”——西莫尼尼开式循着这些线索寻找,但是疑问越来越多,“那天本来是二十三日,可我却以为是二十二日。那么二十二日发生了什么事呢?塔克希尔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呢?”

西莫尼尼把这一现象称作是健忘症,“它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像是在迷雾中撕开了一道口子,而这团迷雾正是那些被我遗忘了的时间。”是健忘的开始,却也是恢复记忆的开始,因为西莫尼尼知道十多年前,他就经常在马尼餐厅议论健忘的人,他们是迪穆里耶医生、好像是双胞胎的布鲁和布洛,以及后来出现的奥地利医生弗洛伊德。在马尼餐厅里,正是弗洛伊德让他进入回忆当中,西莫尼尼于是在自己门前挂出“店主离开一个月”的告示牌,然后以记日记的形式开始回忆,“我就开始回忆了。我专心地坐在写字台前,笔耕不辍,偶尔慢慢咀嚼几口食物。”

西莫尼尼从小时候爷爷开始回忆,回忆出现了一个决定文本走向的关键词:恨,“我恨我的母亲,恨她一言不发便离我而去;我恨我的父亲,恨他无力留住离去的母亲;我恨上帝,恨他产生那样的旨意:我也恨我的爷爷,恨他说上帝的旨意如此很是平常。”这只是家族内部情感上的恨,而其实,恨的真正来源是爷爷,作为法国人口中的“旧贵族”,爷爷是古老政体的怀旧者,他不愿向大革命屈服,认为人类渴望自由是错误的,“他们所需的那点儿自由应当由国王来保障。”在这种对革命者的贬低中,爷爷所恨的是那些敌基督者,“我们进入了一个敌基督的时代。”而这个敌基督者便是犹太人,“它们为敌基督的时代铺路,不仅是基督教的死敌,也是所有宗教、所有会社、所有修会不共戴天的仇人。”爷爷把瑞士的共产主义者芭贝特称为恶魔,把我取名西莫内·西莫尼尼就是为了纪念十五世纪被犹太人杀害的圣小西莫内,而他把米兰起义、加里波第成立罗马共和国,以及皮埃蒙特政府取缔耶稣会都看成是犹太人的阴谋,爷爷教育我的是:“他们是一个典型的不信神的民族,他们处世的出发点是,好事要趁今生来完成,不要等到坟墓里去实现。所以他们的一切行为都只是为了征服眼下这个世界。”

这是对我来说最早的记忆,爷爷仇恨敌基督的种子就成为了我的人生观,“感谢上帝,这就意味着真的存在一个内心世界!有位哲学家是怎么说来的?我恨故我在。”这是对“我思故我在”的科学和理性的颠覆,而当我成为“我很故我在”的实施主体,其实是我进入了“阴谋模式”中,人总是要制造一个隐性的敌人,又为他担惊受怕,犹太人之于爷爷,共济会之于耶稣会,耶稣会之于我后来加入的加里波第红杉军,以及烧炭党人之于欧洲国王,神父教的国王之于马志尼党人,甚至巴伐利亚光照派之于半个世界的警察,“这,就是他的阴谋模式,可以向里面随心所欲地加上针对任何人的阴谋。”

世界从不休的阴谋开始,阴谋制造了仇恨,仇恨凸显了我的存在,而从爷爷的这个“我恨故我在”的人生哲理开始,西莫尼尼并不是要忠于王权,忠于基督,忠于体制,而是忠于仇恨本身,因为“我恨故我在”,所以我之所恨会制造另一个敌人,这个敌人可能就是自己,这是假象的自己,这是被命名的自己,这是分裂的自己,甚至这是一个被自己杀死的自己;另一方面,更需要一种虚构的对象,于是,西莫尼尼便成为了制造假文件的高手,甚至在国际事务中成为各国所需的间谍:从1855年开始被公证人骗去了爷爷的财产而在公证人勒博当戈那里工作,他就学会了欺骗;他和秘密警察接触,答应卖给比安科从大街上听来的闲言碎语,还有从耶稣会士手中窃取的完整文件,按照比安科的说法,“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完全能解释得通,那这个故事就一定是捏造的。”它是比真实更合理的一种存在,它甚至取代了真相,于是,我开始我的间谍生涯。

控诉拿破仑三世是撒丁王国的敌人的文件,成为报纸记者被派往西西里歌颂加里波第、揭露共济会给红衫军财务支持革命、在那不勒斯密谋推翻国王统治、在狱中探视若利陷害烧炭党人,成为普鲁士间谍取得法国情报、出卖巴黎公社的革命者、与俄国秘密警察接触……从西西里到巴勒莫,从那不勒斯到巴黎,西莫尼尼的足迹遍布欧洲大陆,而他最大的“成就”就是制作了一份“以色列人联盟的报告”,从而在共济会会员的雷鸣山集会、约瑟夫·巴尔萨莫的计划和耶稣会士聚集在布拉格公墓的那个夜晚制造了对犹太人的仇视,这不是对爷爷仇恨的继承,而是因为在那个时代发现了巨大的“反犹市场”,革命党人、共和派、社会主义者都把犹太人当成了敌人,“从各个政府的态度来看,犹太人还是国王的仇敌。必须围绕犹太人做文章。”于是西莫尼尼从巴黎的图书馆获得了布拉格公墓的照片,那些层层叠叠被塞下了十万具尸体的公墓是犹太人的罪证,加上苦心制作的联盟报告,我的“事业”达到了巅峰,“只有在我成功再现了那个巫妖狂欢夜之后,我对奸诈的犹太人的积怨和嫉恨才会从抽象的想象化为无法遏止的狂怒。”

但是,西莫尼尼的阴谋计划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实施,他创造的达拉·皮科拉院长就是为了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安息,但是这种创造作为阴谋的一部分,本身就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文本,西莫尼尼写信给达拉·皮科拉,皮科拉也给他回信,甚至达拉·皮科拉在信中痛斥他的所作所为,认为他将会被上帝拒于天堂大门之外。于是,两个人成为了阴谋者和救赎者,西莫尼尼无论是以自己的身份还是以达拉·皮科拉的口吻留下的日记和书信,都变成了向别人证明的“真实”纪录,甚至成为一种历史材料。但是在记忆逐渐打开的过程中,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自然破绽百出,在自己成为他者的记述中,真相本身就无法成为唯一的文本,所以他们越是互动越是露出破绽,而为了弥补这种破绽,一方面,西莫尼尼设计了达拉·皮科拉“自杀”的情节,另一方面依靠文本之上更高层级的叙述者让分裂的自我消失。

文本从第一个层级慢慢变成了第二个层级和第一个层级的交错文本,而“叙述者”的加入完成了文本的最后命名。从第一章开始,这个叙述者就进入到了神秘的文本中,“就连叙述者本人都还不知道这位神秘作者的真实身份,他打算(和读者一起)去探个究竟。此时此刻,双方都潜入了老人的家中,好奇地窥探着,注视着他手中的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字符。”他是作者也变成了读者:一方面他阅读这个故事,深入西莫尼尼和达拉·皮科拉的互文中,发现他们之间存在的隐秘关系,“三月三十一日的日记出自达拉·皮科拉院长之手,它好似揭去了西莫尼尼紧锁的记忆之门的封印,披露了西莫尼尼不顾一切地想要忘却的记忆。”他梳理线索,他推断真相;但是另一方面他对日记的中断感到困惑,他发现其中断了必要的线索,他认为两个人有矛盾之处,于是,他变成了作者,她开始改写了这个故事,“当然了,我们的叙述者正在偷偷阅读的那份文件充满了令人吃惊的内容,有朝一日或许可以改编成一部小说呢。”

从读者变成参与其中的作者,叙述者的存在实际上变成了“第三个人”。一八九七年四月十二日上午九时,西莫尼尼写给院长的信中说起了早上醒来看到的一个黑影,那个黑影抓起剑杖,在被板凳绊了一个跟头之后跑掉了,西莫尼尼认为这个人就是院长,“我可以确信,是因为我回到了您家里,而您的床上空无一人。”而这一天正午院长写给西莫尼尼上尉的信中也说到自己起床看到了黑影,也是在被板凳绊了一跤之后摔了一个跟头,之后也跑了,线索中断了,但是院长认为“但这个人就是您,我简直可以发誓,如果我猜的没错,拜托您告诉我”……午后西莫尼尼再次写信给院长,他认为如果现场只是两个人那个就会产生悖论,“您是在早上八点的时候从我这里逃走的,然后我去追您。而我是在十一点的时候从您那里逃走的,然后您来追我。”解决这个悖论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两个相互怀疑的人之外还有一个第三者,一个神秘的“谜”先生,于是,在那天晚上,西莫尼尼记叙了自己再次遭遇黑影之后开枪打死了他,而这个被打死的第三者被西莫尼尼放在了下水道里,而此前他“杀死”达拉·皮科拉,就是把他藏在这里。

叙述中出现了悖论,所以请第三个人出场,而第三个人出场就意味着消失,他的尸体在下水道里,而下水道里就有达拉·皮科拉的尸体,也就意味着西莫尼尼早就杀死了另一个自己。另一方面,西莫尼尼对于第三者的谋杀也是为了从叙述者的世界里出来,他决定洗手不干告别间谍生活便是证明,“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需要一种富足体面的社交生活。就这样,他确定了自己真正的志向:不做间谍。”但是更高层级的叙述者是无法被小说中的西莫尼尼杀死的,西莫尼尼也无法从故事中脱身,叙述者继续叙述,一层层把西莫尼尼的阴谋揭露出来,而最终这个阴谋的背后就是对犹太人的“恨”——于是那个三月二十二日的弥撒之夜浮出了水面:身穿斗篷头戴风帽的蒂安娜是天主教的叛徒,在弥撒之夜她脱去了身上的一切,以赤身裸体的方式亵渎了天主教,而这个和西莫尼尼发生关系的女人就是一个犹太人,“和我交媾的女人不仅有魔鬼的血统,还是一个犹太人——我知道,犹太人是靠母亲传承香火的。这么说,假如通过这次交合,我的精子在这个杂种女人的腹内孕育的话,我将会有一个犹太后代。”于是他开枪打死了蒂安娜,而二十一日晚间的那段记忆重新回来了。

一种恨变得正大光明,是因为蒂安娜的真实身份被揭开了,但是从最终的“恨”回到一个人的自己之后,西莫尼尼生活在噩梦中,脸色惨白的蒂安娜总是出现在面前,在折磨中,西莫尼尼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心中的恨,“我开始意识到,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消灭这个该死的种族。拉奇科夫斯基说得对,只有仇恨让我的心保持热度。”我很故我在,一个阴谋论的主体在日记、书写编织的生活中最终回归到了仇恨的终点——这是在叙述者笔下的命运,而埃科将它又置于另一个文本里面,其实是为了审视这种存在于历史中的恨,“无用的学术说明”中说,这个故事中的唯一虚构人物就是西莫尼尼,但是他的爷爷西莫尼尼上尉确有其人,人物是真实的,事件是真实的,那么历史也是真实的,“甚至,干脆跟你说了吧,他仍然活在我们中间。”仇恨者还活在我们中间,它以一本真假难辨的《锡安长老会纪要》成为了历史真实的“后续事件”:一九〇五年谢尔盖·尼鲁斯撰写的《以小见大》一书在俄国出版,他在书中提到了这本书,《锡安长老会纪要》就是“犹太共济会阴谋”的产物;一九二一年,《伦敦时报》宣布它是伪托之作,但是这本书却一版再版;一九二五年,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说犹太民族制造了谎言,《锡安长老会纪要》就是明证,“当这本书成为所有人的共同遗产时,犹太人的危险就会被认为是彻底消除了。”

一部手稿,一本出版的书,一个被怀疑伪作的文本,它构成了关于图书的历史,而图书的背后就是一种恨,即使是乌有之书,即使是剽窃之作,就像那些日记和书信一样,已经成为了文本,“无用的学术”就是“我恨故我在”的借口,因为,历史告诉的真相是:“该书是纳粹德国反犹主义的主要理论基础。”

黄帝四经·关尹子·尸子

编号:B22·2201101·1695
作者: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20年04月第1版
定价:48.00元当当18.90元
ISBN:9787101144253
页数:603页

《黄帝四经》,春秋战国时期帛书,1973年马王堆汉墓出土,作为《老子》乙本前的古佚书而举世瞩目,包含《经法》《十六经》《称》《道原》四篇,它体现了道家学说由老子一派变成黄老学派的转变,对先秦各家各派都有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关尹子》,据传为春秋时期关尹子著,关尹子字公度,名喜,曾为关令,与老子同时,老子《道德经》五千言,系应其请而撰著,《关尹子》大要在贵本重神,清静自守,其书文辞博丽,深远隽永,充分体现了“道”的内涵,极宜修身养性,今本《关尹子》,分为一宇、二柱、三极、四符、五鉴、六匕、七釜、八筹、九药共九篇。《尸子》,战国时期商鞅的重要谋士尸佼著,尸子对道家思想多有继承和发展,《尸子》中提出“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这是迄今在中国典籍中找到的与现代“时空”概念最好的对应。他对于空间观、时间观还作了进一步的论述,并对“学积有生”、“从道必吉”、“重民”的观点作过重要的阐述。对道家思想多有继承和发展。


《黄帝四经·关尹子·尸子》:抱道执度,天下可一也

曰:小人之权归于恶,君子之权归于善,圣人之权归于无所得;惟无所得,所以为道。
——《关尹子·宇篇》

小人为恶,君子为善,在于对道的不同把握:道都成为了权。而真正的道只有在圣人手上才会变成“无所得”,而无所得便是“为道”——无所得而“为道”,关尹子对于道的注解,其实就已经成为了“圣人”的一部分,它不再是小人或君子手上的权,甚至也不再体现为善和恶,那么,这“无所得”的道到底是什么?

关尹子说:“学之,徇异名,析同实;得之,契同实,忘异名。”学习大道的时候,要顺着万物的不同名称,然后分析它们的共同本质;当掌握大道之后,就能够明白万物的本质是相同的,而从忘记了万物的不同名称。这是殊途同归的道,也只有圣人在学习时能够掌握;关尹子说:“习射、习御、习琴、习奕,终无一事可以一息得者;惟道无形无方,故可得之于一息。”学习各种技术,都无法做到一瞬间就成功,唯有在无形无方的道的世界里才能一息而成,这是“顿悟成佛”的道,也只有无形无方的道能达到;关尹子说:“圣人以知心一、物一、道一,三者又合为一,不以一格不一,不以不一害一。”圣人因为知道人心是一样的,万物的本质是一样的,大道是一样的,所以人心、万物和大道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万物的本质一致而去否认万物的差异性,也不会因为万物的差异性而去否认万物本质的一致性。

道可以学之,可以析之,可以得之,但是道到底是什么呢?当关尹子将“无所得”而为道赋予在圣人身上,其实区分了权与道的区别,在他看来,道是和圣人有关,或者只有圣人才能激发道,“圣人之道,本无首,末无尾,所以应物不穷。”应物不穷是属于圣人的作为,而在和小人、君子的区分中,关尹子更是具体化:“一情冥为圣人,一情善为贤人,一情恶为小人。”当所有的情欲都没有了就是圣人,当情欲是善良的,便是贤人,当所有情欲都是邪恶的,那便是小人——“情冥”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无所得”,只有能将心、物和道合三为一的圣人才能进入情冥的状态,只有“不以一格不一,不以不一害一”的圣人才能“无所得”而为道。

但是,关尹子还是没有说明道的本质,而这种不明说的道或许正是道本身,因为它“本无首,末无尾”,因为它异名而同实,因为它“不以一格不一,不以不一害一”,于是,关尹子说:“非有道不可言,不可言即道。非有道不可思,不可思即道。”道不可言,道不可思,道一旦被说出,便成“吹影”,一旦被思考,便成“缕尘”,“惟不可为,不可致,不可测,不可分,故曰天,曰命,曰神,曰玄,合曰道。”而且“道无人”,圣人如果说甲是道而乙非道,那就不是真正的道,“道无我”,圣人不能区分进道和退道,“以不有道,故不无道;以不得道,故不失道。”

道不可言,道不可思,道不可为,道不可致,道不可测,道不可分,道“不有道”,道“不得道”,种种的否定式命题将道便成了一种空灵的存在,但是关尹子却又给了它肯定的身份,道是天,道是命,道是神,道是玄,而道就是开篇之“宇”——“宇者,道也。”关尹子在首篇以这样的注解,在对道进行肯定式命名式,也被质疑《关尹子》是假托尹喜的伪作,当老子骑青牛出关,当老子留下五千言道德经,是不是只有以关尹子之名才能抵达道的真解?关尹子被尊称为文始真人,《关尹子》被尊称为《无上妙道文始真经》,人文合一的尊称,或者真的是从道家到道教的一次合理化命名。但是很明显,《关尹子》里除了关于道的阐述之外,也涉及其他一些哲学观点,比如在重道的基础上,提出了气的概念,认为气是指构成物体的最细微的物质颗粒,“是故吾之形气,天地万物。”提出了万事万物都处在不断变化之中,“人之一呼一吸,日行四十万里,化可谓速矣,惟圣人不存不变。”提出了心生万物的唯心论,“心之所之,则气从之;气之所之,则形应之。”但是每一种观点却有都在“道”的统摄之下,“天地虽大,有色有形,有数有方。吾有非色、非形、非数、非方,而天天、地地者存。”而对于圣人之治理,而都要遵循道,“圣人之道天命,非圣人能自道;圣人之德时符,非圣人能自德;圣人之事人为,非圣人能自事。是以圣人不有道,不有德,不有事。”

关尹子的道有着空灵的意境,有着辩证的思想,有着宇宙的观念,“一道皆道,不执之即道,执之即物。”这种即道即物的观念非常贴近佛教,尤其是禅宗的“无我观”,不仅圣人之道是无我的存在,“勿以行观圣人,道无迹;勿以言观圣人,道无言;勿以能观圣人,道无为;勿以貌观圣人,道无形。”而且对于万物通用的道也是无我,“众人师贤人,贤人师圣人,圣人师万物。惟圣人同物,所以无我。”而道作为万物的规律,也是无我,“人无以无知、无为者为无我,虽有知、有为,不害其为无我。譬如火也,躁动不停,未尝有我。”所以道既是肯定也是否定,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建构和解构完美合一便是道,“夫如是者,可动可止,可晦可明,惟不可拘,所以为道。”

道是一种辩证的存在,是一种多元的思想,但是道在《黄帝四经》里却慢慢演变为“德”和“法”——虽然在《黄帝四经》里,道依然是思想体系中最高概念,“虚无刑,其裻冥冥,万物之所从生。”大道空虚而无形无象,寂静无声而深邃难识,万物都是从大道那里产生出来的,所以《黄帝四经》中最后一经的“原道”就是在探讨这个“万物之所丛生”的道,“人皆以之,莫知其名;人皆用之,莫见其刑。”刑通“形”,名和刑就是实体与事实,与名称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当人人都使用大道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它的名称,没有人知道它的形状,这是大道“恒无之初”的特征?而其实名和刑之间的关系在“名理第九”中得到了阐释,“道者,神明之原也。神明者,处于度之内而见于度之外者也。”道是“神明之原”,是“恒无之初”,但是当道“处于度之内而见于度之外”时,才显示其作用,所以“道原”并不是在探讨道的本质,而是在说明道的规律,这个规律的主体便是圣人,“故唯圣人能察无刑,能听无[声]。知虚之实,后能大虚,乃通天地之精,通同而无间,周袭而不盈。”圣人便是“处于度之内而见于度之外”的神明,他能“知人之所不能知,服人之所不能得”,也只有能够体悟大道的圣人,才能让“天下服”,所以道的真正作用便是“抱道执度,天下可一也”。

“抱道执度,天下可一也”,这种道的意义在《经法》的第一篇就得到了阐释,取名为“道法”,就是“道生法”的意思,道是自然之规律,是“万物之所丛生”,而法是法度、法律,和圣人治人有关,大道是根本,法律则是大道的衍生品,所哟制定法则要符合大道,“道生法”便成为贯穿“黄帝四经”的一种思想,“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殹。故执道者,生法而弗敢犯殹。法立而弗敢废[也],[故]能自引以绳,然后见知天下,而不惑矣。”法度是恒常之法,“天地有恒常,万民有恒事,贵贱有恒立,畜臣有恒道,使民有恒度。”只有有法度了,才可能治理,“度量已具,则治而制之矣。”只有以此治理才能“天下正”,“故能至素至精,悎弥无刑,然后可以为天下正。”而这便是“必有刑名”的道理:“刑名立,则黑白之分已。故执道者之观子天下殹,无执殹,无处也,无为殹,无私殴。”

“名刑已定,物自为正。”《黄帝内经》就是沿着这条方法论的逻辑走向“法”的时代,“国次第二”指向的是国家秩序的维护,所谓看准时机,便是顺应天意,“故唯圣人能尽天极,能用天当。”于是对君主提出了五逆的建议:“毋阳窃,毋阴窃,毋土敝,毋故执,毋党别。”“君正第三”则指向了君主治国的原则,“一年从其俗,二年用其德,三年而民有得,四年而发号令,[五年而以刑正,六年而]民畏敬,七年而可以正。”建国的七年计划既对内也对外,既有文也有武,“天有死生之时,国有死生之正(政令)。因天之生也以养生,胃之文;因天之杀也以伐死,胃之武。[文]武并行,则天下从矣。”“六分第四”则提出了悖逆不顺的“六逆”和合理治国的“六顺”,“四度第五”则提出了治国的四条准则,不管是六逆六顺,还是四度,都变成了一种术,“王天下者有玄德,有[玄德]独知[王术],[故而]王天下而天下莫知其所以。”而“论第六”,论述的“天之道”和“人之道”,也都是站在术的维度,天之道要“八正”和“七法”,人之道要“六柄”和“三名”,只有如此,“帝王之道成”——而“亡论第七”也是从术的角度分析了亡国的可能:第一是君主做事“犯禁绝理”,一旦违背天理,国家必亡。第二是六危。第三是三不辜,第四是三壅,第五是三凶。

而《十大经》更是从黄帝个体的治理出发,树立了圣王的典型,“吾受命于天,定立于地,成名于人。唯余一人[德]乃肥天,乃立王、三公,立国、置君、三卿。数日、磿月、计岁,以当日月之行。允地广裕,吾类天大明。”黄帝为何会成为“余一人”的圣人,就在于受命于天,定力于地,成名于人,而在治理过程中,黄帝也是从自身做起,通过大臣阉冉的口说:“始在于身,中有正度,后及外人,外内交续,乃正于事之所成。”通过对穿着破烂的粗布衣而周游天下取得百姓信任的果童来说明黄帝“畜而正之,均而平之”的理念;通过平息蚩尤的叛乱凸显黄帝的“正乱”举措,“于是出其锵钺,奋其戎兵,黄帝身禺之[蚩]尤,因而禽之。剥其口革以为干侯,使人射之,多中者赏;劁其发而建之天,名曰之[蚩]尤之詈;充其胃以为鞫,使人执之,多中者赏;腐其骨肉,投之苦酭,使天下離之。”——这也是古籍中比较完整记载黄帝与蚩尤斗争的全过程的文字;通过高阳与力黑的对话,阐述了解决氏族斗争要恩德与刑罚并用,“刑德相养,逆顺若成。刑晦而德明,刑阴而德阳,刑微而德章。其明者以为法,而微道是行。”并第一次在“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中阐述了天道和人事的合一性;雌雄节第七、兵容第八、成法第九、三禁第十、本伐第十—等篇章更是在阐述了用兵打仗上的各种做法,这或者也是让道变成了一种实用主义。

《关尹子》探究道的本质,其中有着鲜明的道家思想,《黄帝内经》则从道的本质论逐渐走向方法论,而与商鞅同时代的尸佼所著的《尸子》,曾在刘向的《别录》里被列入杂家,《宋史》中则成为儒家,清代《百子全书》则成为了法家,这也说明了《尸子》学说的复杂性,它既接受了老子的哲学理论,又较为务实地重视刑名、法制思想,也体现了心性的作用,“心者,身之君也。天予以天下受令于心,心不当则天下祸:诸侯以国受令于心,心不当则国亡;匹夫以身受令于心,心不当则身为戮矣。”但是在《尸子》中更多的则是儒家思想:道逐渐被“德”所取代,“天高明,然后能烛临万物;地广大,然后能载任群体。其本不美,则其枝叶茎心不得美矣。此古今之大径也。是故圣王谨修其身以君天下,则天道至焉,地道稽焉,万物度焉。”《治天下》列出了治理天下的基本纲领:治天下有四术:“一曰忠爱,二曰无私,三曰用贤,四曰度量。度量通,则财足矣;用贤,则多功矣;无私,百智之宗也;忠爱,父母之行也。”极力赞美舜帝的美德,“天下之善者,惟仁也。夫丧其子者,苟可以得之,无择人也,仁者之于善也亦然。是故尧举舜于畎亩,汤举伊尹于雍人。”提出学习的重要性、提倡忠孝思想、主张忠道……这些都让《尸子》成为儒家的典籍,而一切的道和德的归结点也在于仁义之政,“政也者,正人者也,身不正则人不从。是故不言而信,不怒而威,不施而仁。有诸心而彼正,谓之至政。”

温疫论

编号:H51·2201101·1694
作者:[明] 吴有性 著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20年07月第1版
定价:28.00元当当10.10元
ISBN:9787101145878
页数:271页

《温疫论》,明代吴有性撰于崇祯十五(1642)年,是中医史上首部系统研究急性传染病的医学著作,是中医温病学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标志性著作。全书二卷,上卷主要论述温疫之病因、病机、证候、治疗、变证、宜忌,以及温疫与伤寒的区别。下卷重点叙述温疫的种类、传变、治疗原则,各种兼证、变证的治疗和调理。吴有性在《温疫论》中创立了“戾气”病因学说,强调温疫与伤寒完全不同,明确指出“夫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由此创立了表里九传辨证论治思维模式,以“驱邪外出”为中心,创制了达原饮等治疗温疫的有效方剂。这些方剂和治疗思路对后世温病学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在这次新型冠状肺炎疫情中,中医仍然在使用这种思路和这些方剂。三全译注者《温疫论》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为底本,并吸收先贤时彦的研究成果进行了题解、注释和白话翻译。


《温疫论》:守古法不合今病

要之,古无“瘟”“痢”“症”三字,盖后人之自为变易耳,不可因易其文,以“温”“瘟”为两病,各指受病之原,乃指冬之伏寒至春至夏发为温热,又以非时之气为瘟疫。
——《正名》

“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之一种,橘红色的封面和整个系列的其他读本并无二致,但是拿在手上打开的时候,总感觉有一股莫名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温疫”正从文字里面一点一滴逃逸出来——发生于1641辛巳年的温疫,和发生于2020的庚子温疫,用一种不安却警示的文本连接起来。译注者唐文奇说:“庚子大疫期间,接中华书局责任编辑宋凤娣女士紧急约稿,我们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心无旁骛地对《温疫论》进行了仔细的点校、注释和译解。”出版于2020年7月,购买于2020年11月,应景的“温疫论”似乎印证了温疫已经成为人类难以逃离的劫难,它横跨古今,在308年前就已经露出了狰狞面孔:“崇祯辛巳,疫气流行,山东、浙省、南北两直,感者尤多,至五六月益甚,或至阖门传染。”

一种疑问是,为什么作者吴又可要将瘟疫写成“温疫”?在吴又可之前,“温”和“瘟”是分开的,医家对两者的区别是:“指冬之伏寒至春至夏发为温热,又以非时之气为瘟疫。”但吴又可似乎有意将两者混在一起,在《温疫论》最后的《正名》中,吴又可解说了这种“混淆”,他引用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上的说法:“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在他看来,后人省了“氵”加“广”为“瘟”,就像病证之“证”,最先写作“證”,后人省文作“証”,后来省了“言”加“广”为“症”,又如古人为下利脓血,以泻为下利,后人也是加“广”为“痢”。所以在吴又可看来,古代并无“瘟”“痢”“症”三字,是“后人之自为变易耳”。

瘟疫为“温疫”,是一种变易,这种变易带来的问题是把“温”和“瘟”看成是两种疾病,“各指受病之原”,所以有了“冬之伏寒至春至夏发为温热”之“温”和“以非时之气为瘟疫”的“瘟”。而吴又可又将两者“混为一谈”,其目的则是发现它们之间的关联。吴又可在指出“后人之自为变易耳”之后认为,即使字形变了也“不可因易其文”,否则,必将“枝节愈繁,而正意愈乱,学人未免有多歧之惑矣”。这是对变与不变的辩证看法,是对疾病和用药活学活用的思想,吴又可之后的清人医家传承了这种医学观,叶天士、吴鞠通,王孟英、雷少逸、柳宝诒、何廉臣等人重新认识时令病,就被称为“温病派”,它们不拘经论,善用医圣张仲景的医方,深究病情、病因,用方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制宜。但是吴又可所说的“自为变易”的弊病在另一些人那里就真的“因易其文”,到了王孟英那里就做到了极致,清末的雷少毅对此提出了批评,“温热本四时之常气,瘟疫乃天地之厉气,岂可同年而语哉?”

温疫和瘟疫“不可因易其文”,这种变与不变的观念在吴又可的《温疫论》中贯穿始终,这是对权威的质疑,这是对变化的活用。到底什么是温疫?吴又可在“自叙”中就明确指出,“夫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在第一章节《原病》中吴又可进行了具体的阐述,尤其指出了伤寒与温疫的区别:“伤寒与中暑,感天地之常气;疫者感天地之疠气,在岁运有多寡,在方隅有厚薄,在四时有盛衰。”在他看来,伤寒与中暑,是“感天地之常气”,而温疫则是“感天地之疠气”,“此气之来,无论老少强弱,触之者即病。”伤寒是常气,温疫是疠气,疠气是一种杂气,这是一种本质的区别,在《杂气论》中,吴又可又论述了杂气的特点,“而惟天地之杂气,种种不一,亦犹天之有日月星辰,地之有水火土石,气交之中有昆虫草木之不一也。”万物善恶不等,就在于杂气之毒有优劣,这种气“其来无时,其著无方,众人有触之者,各随其气而为诸病焉”,所以一切杂证,无因而生者就是杂气所致,“盖因诸气来而不知,感而不觉,惟向风寒暑湿所见之气求之,是舍无声无臭、不睹不闻之气推察。”

杂气无因,感而不觉,而且“杂气无穷,茫然不可测也”,但这些只是一种对杂气呈现方式的描述,疠气为杂气之一种,温疫是感天地之疠气,但是温疫却有其本质特征,他认为,“邪自口鼻而入,则其所客,内不在脏腑,外不在经络,舍于夹脊之内,去表不远,附近于胃,乃表里之分界,是为半表半里,即《针经》所谓‘横连膜原’是也。”这是吴又可在“原病”中对温疫提出的一种革命性观点,而这种观点针对的就是当时奉为权威的张仲景论述,“盖为外感风寒而设,故其传法与温疫自是迥别。”所以吴又可认为张仲景的《伤寒论》,“未免指鹿为马矣”。在他看来,伤寒和感冒是风寒,并无轻重的区别,但是温疫与伤寒“感受有霄壤之隔”。伤寒与温疫的“霄壤之隔”就在于它的根源,疠气与天地人三者都有关系,但是见三阳经证,用三阳经的方药却无效,其原因就在于邪气不在三阳经,而在于膜原,膜原就是夹脊,当疠气停留在夹脊之内,就是“半表半里”,“凡邪在经为表,在胃为里,今邪在膜原者,正当经胃交关之所,故为半表半里。”

半表半里的存在,是温疫的特殊性表现,正因为这种特殊性,所以要根据病人的情况进行施治:在“瘟疫初起”的时候,“此邪不在经,汗之徒伤表气,热亦不减。又不可下,此邪不在里,下之徒伤胃气,其渴愈甚。”所以吴又可认为宜用“达原饮”,槟榔二钱、厚朴一钱、草果仁五分、知母一钱、芍药一钱、黄芩一钱、甘草五分上,“用水二盅,煎八分,午后温服。”在他看来,“槟榔能消能磨,除伏邪,为疏利之药,又除岭南瘴气;厚朴破戾气所结;草果辛烈气雄,除伏邪盘踞;三味协力,直达其巢穴,使邪气溃败,速离膜原,是以为‘达原’也。”当出现“急证”的时候,需要“急攻”,“因其毒甚,传变亦速,用药不得不紧。”他以极端的医案为个案,采用急病急治的方法才能取效迅速,才能避免温疫患者“二三日即毙”的悲剧;当病人出现“表里分传”的时候,他认为这时邪气一方面向三阳经浮越,另一方面入于胃腑,所以宜用“三消饮”,即在达原饮的基础上,加上三阳经的引经药羌活、葛根、柴胡,又加攻里泻下药大黄,使邪从膜原而化,从表而散。从里而下;当病人出现“热邪散漫”的情况,“脉长洪而数,大渴复大汗,通身发热”,吴又可认为宜用石膏一两 、知母五钱、甘草五钱、炒米一撮“加姜煎服”的白虎汤;病人出现“战汗”,吴又可认为这是深伏并流连于气分的邪气从表解的最佳形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病人马上会痊愈,而是可能会发生危险,所以站憨厚需要再战汗,或需泄下,“疫邪表里分传,里气壅闭,非汗、下不可。汗、下之未尽,日后复热,当复下复汗。”

吴又可对温疫病人种种现象对症下药,是基于“半表半里”的本质病理,而这种区别于伤寒感冒的治疗方法,就是吴又可不拘于古法的体现,他在《自叙》中指出了张仲景的《伤寒论》有指鹿为马的错误,所以一味按照他的方子只能是贻误病情,“嗟乎!守古法不合今病,以今病简古书原无明论,是以投剂不效,医者彷徨无措,病者日近危笃,病愈急,投药愈乱。”而温疫病人之死亡,“不死于病,乃死于医;不死于医,乃死于圣经之遗亡也。”这种对“圣经”的之一就是吴又可的“变易”思想,“余虽固陋,静心穷理,格其所感之气,所入之门,所受之处,及其传变之体,平日所用历验方法,详述于下,以俟高明者正之。”吴又可在治疗上的变易,其实也因为温疫是一种变异,“其传有九,此治疫紧要关节。奈何自古迄今,从未有发明者。”温疫有九种传变方式,但是古人并未论及,吴又可从温疫之邪气的特点出发,认为在半表半里中它有九中解散方法,“从表解、表而又表、从里解、里而又里、表里分传、表里分传而又分传、表里偏胜、先表后里,先里后表。”不同的解散方法就需要不同的治疗方式,否则将会带来极大的危害,“凡此九传,其去病一也。医者不知九传之法,不知邪之所在,如盲者之不任杖,聋者之听宫商,无音可咏,无路可适,未免当汗不汗,当下不下,或颠倒误用,或寻枝摘叶,但治其证,不治其邪,同归于误一也。”

这无疑是对张仲景提出的“有表先解表”的一种质疑,而在论述温疫的病理、现象和治疗方法中,这种不拘于古法的观念形成了吴又可的变易思想。当病人出现“内壅不汗”的时候,张仲景在《伤寒论》中就提出了“有表先解表”的治疗原则,“有表先解表”的本意是“有邪先去邪”,但是因为温疫的特殊性,吴又可认为,“医见有表复有里,乃引经论,先解其表,乃攻其里,此大谬也。”瘟疫之邪在里,所以应先通其里;当病人“邪气复聚”的时候,张仲景提出了食复、劳复之说,意思是并与后病人因饮食不节或劳累过度而复发,温疫之复发也认为是病人不注意休养,而病人也误认为治疗不到位,吴又可认为,“里证下后,脉不浮,烦渴减,身热退,越四五日复发热者,此非关饮食、劳复,乃膜原尚有余邪隐匿,因而复发,此必然之理。不知者每每归咎于病人,误也。”当病人“结粪”的时候,张仲景《伤寒论》中认为外邪从表而侵袭人体,在治疗上强调解表,慎用泻下,所以有“下不厌迟”之说,吴又可采用了《伤寒论》中的三承气汤用来驱邪,但又不拘于原著剂量配比,他认为,《伤寒论》中“初硬后必溏,不可攻之”的字句对于温疫病人来说,“诚为千古之弊”。

不拘于古法是一种变易,对权威质疑也是一种变易,而吴又可提出自己的观点也体现了一种变易观,他提出了”老少异治”的观点,“盖老年荣卫枯涩,几微之元气易耗而难复也。不比少年气血生机甚捷,其势浡然,但得邪气一除,正气随复。”他根据不同病证提出了“前后虚实”的疗法,“病有先虚后实者,宜先补而后泻;有先实后虚者,宜先泻而后补。”对于不同的因素变化,他提出了“乘除”的哲学观,“病有纯虚纯实,非补即泻,何有乘除?设遇既虚且实者,补泻间用,当详孰先孰后,从少从多,可缓可急,随其证而调之。”而一切的变易又必须回归到杂气之不同,“然牛病而羊不病,鸡病而鸭不病,人病而禽兽不病,究其所伤不同,因其气各异也。知其气各异,故谓之杂气。”物者,气之化,气者,物之变,所以,“气即是物,物即是气,知气可以制物,则知物之可以制气矣。”物不同,气则不同,气不同,所伤亦不同,所以要参考不同形色脉证。但是尽管病证表现不一,形色脉证变化多端,但是有标有本,“是忘其本徒治其标,何异于小儿捕影?”而这个本上升到哲学高度,就是孔子所说的“吾道一以贯之”,只有从最根本的哪一点入手,才能统领全局。

变易是提出温疫之邪在“半表半里”的本质,变易是伏邪或从外解或从内陷的区分,变易是“传变不常,皆因人而使”的观察和诊断,变易是“急证急攻”治疗法,“因证而知变,因变而知治。”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过程。而从变易到不变,温疫与瘟疫的混同传递的是“不可因易其文”的本质观,这是隔了380年却是跨越古今的一次正名,“统而言之,其变不可胜言矣,医者能通其变,方为尽善。”

声音中的另一种语言

编号:E38·2201101·1693
作者:【法】伊夫·博纳富瓦 著
出版:广西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0年03月第1版
定价:69.80元当当25.20元
ISBN:9787219109304
页数:408页

《声音中的另一种语言》是法国著名诗人、翻译家、艺术评论家伊夫·博纳富瓦关于诗及诗的翻译的重要论集,在本书中博纳富瓦认为,诗,我们在声音中触及的另一种语言,是存在僭越概念性日常言语,书写生命真实“在场”的语言,诗的语言不同于世上其他一切语言,它斟酌词语,倾听节奏,“一首诗歌(poème)的诗(poésie)以一种声音(voix)的方式走向读者”。诗的翻译是可能的,但不同于其他任何翻译,只能以独特的方式进行:“诗歌最需要忠实的是‘在场’”,译者要保留诗意,便要倾听词语的音乐,重新经历诗人用声音勾起的关于“在场”的记忆,用自己的语言和存在经验去重构、去分享原诗的“在场”。诗的翻译应当受到重视,通过诗的翻译,处于两种语言间隙的译者和另一种语言的读者能够对虚幻的概念性言语提出质疑,在进一步自我批评的同时重新思考与异的关系,从而探寻真实的生活与场所,与自己真实的信念相遇。


《声音中的另一种语言》:重新使用动词的意义

乌鸦确实宣布了一切的虚无,宣布了非存在内部的无意义,宣布了某个夜晚的降临,在这个夜晚,一切期待都消失了。
——《广义的翻译》

一只乌鸦,从美国飞到了法国,它飞翔,它鸣叫,它跨过高山,它越过海洋,当一只身上带着爱伦·坡气息的乌鸦来到法国,它如何被法国诗人吸引而被英语读者所蔑视?它又如何在降临的夜晚让“一切期待都消失”?

闪烁着美国诗意的乌鸦,是一只对事物之非存在进行思考的乌鸦,是看见了美国“光辉的谎言”的乌鸦,是表达了美国的不安与谴责的无法,当然更是一只隐喻的乌鸦。当它被法国诗人所吸引,伊夫·博纳富瓦认为这其中就表现了“乌鸦”具有的含混性,一方面,法国启蒙思想家在发现了无神论使命后,向某个不安的世纪预告了虚无以及虚无的事实,他们在“乌鸦”中看见了抵挡恐惧的理智堤坝;另一方面,“乌鸦”揭示出了词语的音响削弱了诗句中涵义的力量,并打破了权威,呈现出一个超越涵义且敞开的即时性世界,这个世界的出现带来了对往昔幻觉的批评,使得他们踏上了一方新的土地。

乌鸦宣布了一切的虚无,宣布了非存在内部的无意义,博纳富瓦所说的含混性,前者指的是让启蒙思想家找到了理智的力量,后者则破除了对诗歌涵义的固化,一方面是思想意义的激活,另一方面是诗意本身的重建,但是在思想意义上,美国的这只乌鸦的确顺应了法国的现实,“促使读者思考人类生存条件中的虚无”,但是在诗意本身的重建上,却遭遇了困难,而这一困难就是诗歌的翻译困难——波德莱尔和马拉美都试图将《乌鸦》翻译成法语,但是《乌鸦》本身却“比任何诗歌都抗拒翻译”,这种抗拒就是翻译的不可能性,所以波德莱尔承认了这种不可能性,而马拉美淡化了这种不可能性,他们甚至为这种不可能性感到吃惊和痛苦,“在他们的思想中,在他们的作品中,必定有某些地方表达了这些反应,这些地方融合了他们对原诗的忠实态度,以及他们在读这首诗时不可遏抑地产生的情感和思想,尽管这些情感和思想属于他们自己。”他们当然把这种发自于内心深处的感觉看成是诗人对自我、对渴望成为的自我的一种无法替代的感知,但是他们的吃惊和痛苦,在博纳富瓦看来,因为他们知道“无法完全用另一个文本替代的文本”做出回应。

这便是诗歌翻译中的问题,或者说是博纳富瓦在谈到“广义的翻译”时遭遇的困境。他在这场2005年4月的讲座中开宗明义地指出:“翻译?翻译诗?不,这绝不只是用一个文本来替代另一个文本。”翻译不是文本之间的替代和转换,甚至她认为,诗无法被简化为诗歌——在法语里,诗是poesie,诗歌是poeme,诗歌是诗歌文本是的呈现,而诗是一种诗意,一种诗性。当博纳富瓦如此区分诗和诗歌,面对翻译,他认为,诗的翻译当然首先是文本的翻译,但是更关键的是“诗的意愿”的翻译,而这种诗的意愿就是超越文本,“一种预感,一种写出来的文字无法满足的欲望。”这种超越就是“广义的翻译”,它在狭义的对立面,也在文本的诗的翻译的另一面。那么,诗歌如何对“诗的意愿”进行翻译?博纳富瓦认为,诗贯穿一首首诗歌,它在某种思想、某种生活的呈现中,“要求被读者听到,要求读者参与,要求读者在一种超越并承载它的词语的经验中重新感受它”,诗的翻译最后抵达的当然是读者这一维度,而读者在听到、参与以及感受的过程,并不是一种单向的认识,而是完成对“自身的意识及对自身的信任”,这便建立了双向的关系:从诗到读者,从读者回到自身,而在这个双向的过程中,诗的翻译就尤为重要,而广义的翻译就是要成为一个计划,一个行动,“当他试图在母语中给予一首外语诗歌以生命时,实际上他是在体验另一个人的语言,体验这语言的全部,体验它的整个历史。”

从一种语言进入另一种语言,从一首诗歌进入另一首诗歌,不是文本和文本之间的转换,而是一种体验,这种体验在博纳富瓦看来,就是在场:“两种语言相互接近,彼此确立关系。置身它们的间隙,译者更能看清,待译的文本中哪些是真正具有诗性的东西,哪些是真正在世上获得的在场,哪些只不过是幻觉,是理智或情感的梦境对在场经验的取代。”真正具有诗性的东西才能获得在场,而在场的反面是幻觉,是理智或情感的梦境。博纳富瓦在为雅克琳·里赛的著作《翻译与诗性记忆:但丁、塞弗、兰波、普鲁斯特》写的序言《译者的悖论》中,再次强调了译者所承担的责任,“译者应该成为自由的灵魂,我常常这样说;而翻译是一个自由的学校。”译者可能不是一个诗人,当他去翻译而立志成为诗人的时候,他遭遇的便是诗的翻译的巨大困难,甚至会取消诗在文本转换间的不可能性,那么他是不是会陷入悖论中?但是这个悖论似乎是可以化解的,因为诗所翻译的便是诗的意愿,这种意愿也成为译者的意愿,“只要译者有意愿有能力,他其实处于一个比任何人都更为有利的位置,能够成为诗歌的思想者,如见证精神的其他目标一般见证诗歌的意愿,成为批评家,有能力在最贴近处,分辨出字里行间那些与诗人的自我相关的东西,这些东西位于比诗人生平更为私密的层面。”也就是说,译者也获得了在场感,而这种在场就是让诗成为僭越概念、超越涵义的一种存在,“当我们翻译一首诗并尝试重新踏上它所走过的所有道路时,我们碰到的会是什么呢?在这些道路尽头显现的是某种现实,我喜欢称它为尚未失败的现实,这是立即呈现自身的事物,任何一种分析性的再现都还没有取代我们看它的目光。”

为什么诗是一种僭越概念、超越涵义的一种存在?为什么诗的翻译必须是一种在场?在2003年10月举行的“翻译、被翻译、合译、翻译博纳富瓦” 研讨会上,博纳富瓦解释了诗歌中的涵义,他认为,从原文到译文的转移过程中,涵义的确是不可或缺的,对于进行中的翻译行动来说甚至是关系到根本的,但是,涵义并非是诗歌交错中最清晰且需要译者优先重构的部分,他引用乔治·斯坦纳在《巴别塔之后》的说法,翻译是一种绑架,它所绑架的就是涵义,“涵义是被人们带回自己军营的美丽俘虏,哪怕需要付出尊重她、向她尽一切礼数的代价。”而涵义所指向的是概念,“概念从容体中孤立出某种特征,赋予它一个名称,并借助这个名称,将客体安插入与从其他客体提炼的其他特征的关系中,这种关系便是涵义本身。”同样,在2012年的《语言,动词,parlar cantando》发言中,博纳富瓦强调我们的“日常”言语所依赖的就是概念性思考,它所创造的就是称为涵义的一切,它指向的是理性、知识、意指,这是一个逗留在言说或意指的层面;在对话皮埃尔-埃马纽埃尔·多扎的《涵义与诗》中,博纳富瓦认为,一首诗歌缺少的并不是涵义,译者对涵义有所期待只是在丰富他们的意识领域,但是如果他只关注涵义,“那么当他返回自己家中时,难道不会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吗?”

涵义是明晰的,是确定的,是丰富的,但它是一种概念性思考,是理性、知识、意指和言说,在涵义中进行诗歌翻译,诗便只能成为一个文本。真正的诗歌翻译需要的是在场,博纳富瓦如此解说在场:“在童年的某些时刻,某个事物或某个人来到你面前,身上突然出现被我称为‘在场’的东西,也就是他们的存在的密度,以及他们的出现所具备的强度,这密度与强度带有一种绝对的、无可辩驳的明见性,超越了我们那可能会出现的欲望,即将这些事物与这些人简化为对他们本质的确定看法。”这种突然出现又超越欲望的存在,这种以密度和强度带来绝对的、无可辩驳的明见性的东西,就是在场,“不如说是思想之下某个身体的在场,这一身体具有与音响或石块同样的即时性,因为它是由存在或拥有的需求决定的,而这些需求令它得以存在于概念的普遍性之下。”由此,广义的翻译其实就是建立在场,或者寻找在场,而诗就是一种寻找而不是找到,诗是一种行动而不是一种文本,诗是一种言语的生成而不是意识状态,“诗与其说是一个文本,不如说是一种光芒四射的物质,而译者要负责的正是这种物质。”这种物质就是无限性和绝对性的融合,一方面,我们在词语的沉默中安身立命,陷于沉默才能在即时性中前行,但这种沉默可能会成为神秘主义,在语言的外部边缘滑行;另一方面,需要重新言说,需要重新找到同伴,并对在场时刻保持鲜活的记忆——博纳杜瓦说,一切言语都是对语言的质疑,诗是最基本的言语,它在质疑中,在神秘莫测的生成中,通过诗,世界和宇宙,都转化为一种充分的存在。

很明显,诗的在场是对概念系统的抗拒,是对僵化语言的破解,因为诗的语言是一种内在的圣灵降临,在翻译带来的在场中,“如果翻译能认出大地上此处彼处存在的诗,将一种诗燃烧的微火带给另一种火苗最终会熄灭的诗,那么我们也可以说,翻译弥补了被落在巴别塔上的火烧掉的一切。”所以诗的翻译首先的问题是:什么是诗?“诗就是在树底下,在繁花点缀的草丛与石堆间,望见初融的泉眼,泉水又开始流淌,水声潺潺唤醒了希望:某种象征的不可割裂的承载者。”语言逃离了简单词语的控制,即使换上了不同的声音与文字的外衣,诗人原本想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这便是在场。诗在寻找,诗在降临,诗逃离了控制,诗是一种行动,“追寻某种我的言语,让我得到言语权,重新夺回词语,这便是诗的愿望,是诗每时每刻的念想。”所以在这个诗的行动中,最重要的词语便是“动词”——博纳富瓦认为超越概念表述的词语,首先是名词,是事物的专有名词,当它不再指称简单的事物,也就丢弃了知识,丢弃了物质,在超越中成为了完完全全的在场。这是与日常语言不同的语言,这是对概念性思考迥异的存在。但是还有一种词语,那就是动词,它是神学词汇,是神创造世界所使用的词汇,“动词是诗企图革新语言的方式。”一种是不被物化的专有名词,一种是企图革新语言的动词,“透过这些词语的,是场所的许诺,是存在的载体。”

这些词语是但丁诗歌中的词语,“诗是一项行动,不是话语、表达或言说,而是一项永远在进行中的行动,试图使陷于涵义之中的词语能够重新指出拥有完整在场的人事物,在场是这些人事物被表达出来的内在性。”但是当它变成佩扎尔的作品时,尊敬与不敬后面是让但丁卷入了翻译的蜿蜒曲折之中;这些词语是彼特拉克“过时,不过时”中的十四行诗,“诗是什么?是一种遗憾,遗憾言语落入了再现世界的圈套之中,这些再现不过是一些不完整的图像,它们带有普遍性与抽象性,而即使在最微小的事物之中,也存在着无数的特征,存在着某种厚度、某种深度。”彼得拉克的十四行诗既把诗引入了歧途,又为它找打返回的路途;这些词语是莱奥帕尔迪的“Ridenti e fuggitivi”,含笑而闪躲的词语散发出光芒,“莱奥帕尔迪之所以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是因为他十分清醒地知道:诗,就是要信赖词语的智慧。”这些词语也是日本绯句中的十七个音节,“是什么构成了一个简短文本的特征呢?是向诗的特定经验敞开的强大能力。”一支毛笔是自由的,诗潜在于毛笔的非存在思想之中……

诗是寻找而不是找到,诗是一种活动而不是文本,诗是言语的生成而不是意识状态,诗是一种永远在进行中的行动,诗是一种落入再现世界的遗憾,诗是一种信赖词语的智慧……当诗的翻译“重新使用动词的意义”,诗便在热拉尔·德·奈瓦尔的《奥蕾莉娅》 中喊出了在场的本质,“在喜马拉雅山上,一朵小小的花诞生。——勿忘我!——一颗星辰闪烁的目光于某个瞬间停留在它身上,一个用温柔的外语说出的回答被听到。——勿忘我!”值得追忆的事,是喜马拉雅山,是思想的混沌,但是当那一簇“勿忘我”在孤独的斜坡上盛开,诗便重建了“不要忘记我”的任务,“当致力于达成概念性理解的语言倾向于简单化再现存在与存在物时,诗歌的任务是回忆起这些存在与存在物的全部现实,并在构筑于概念性理解之上的世界崩塌的瞬间,在环绕四周的非存在中注意到那朵小花,在它身上看到这一朵花,而非词典所构想的完全抽象的实体。”这朵“勿忘我”使意识彻底逃离了物质的控制,让人的存在只奠基于自身,显现了语言产生之初发生的事,“通过这个行动,符号被人从世界不同面貌的洪流中提取出来,并在无尽的暴风雨中,被献给转瞬即逝的在场共同享有。”

在场成为存在,在场获得了人性,在场确立了一方土地:一方面在场是词语,是焦虑和希望的对话,是受干扰的交流,是句法的内在属性;另一方面,博纳富瓦将在场变成了身体的表达,变成了词语的节奏,而这便是诗,“斟酌词语,倾听节奏。”诗的本质由此变成了一种声音的在场:“一首诗歌的诗以一种声音的方式走向读者。”声音是言语的艏柱,是言语的前哨,是诗性发明中最活跃的东西;声音是添加于可言说之上的不可言说,是被卷入词语流通中的词语的声音,所以诗超越涵义的话语,它就是一个声音,声音不是概念是存在,声音不是涵义是诗意,声音不是幻觉是在场——乌鸦在叫唤,它不发出美国的叫声,它也不转换成法语,它超越空间在天空之上成为飞翔本身:

当写作成为声音,世界就不再被视作事物的总和,而是在场的集合。这些在场于是必然成为根本的现实,它们回应生活之基本需求,并由此超越地方语言的特殊性,来到所有存在者共同的领地,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

我们与祖先交谈的夜晚

编号:C39·2201101·1692
作者:【德】萨沙·斯坦尼西奇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9年07月第1版
定价:49.00元当当17.70元
ISBN:9787208158382
页数:386页

位于德国东北部的村庄菲斯滕费尔德历史悠久,见证了三十年战争、普鲁士王国、二战、东西德分裂与统一的沧桑历史。如今,村中老一辈人日渐凋零。在秋天到来时,村民燃起篝火、焚烧女巫形象的假人并载歌载舞庆祝传统节日“安娜节”。节日前夜的24小时内,故事仍在继续:开渡船的艄公刚刚死去;90岁高龄的女画家再次出门尝试描摹村庄的夜色;一个名叫安娜的女孩绕着村子夜跑,巧遇两名神秘男子,又撞上了试图自杀的前东德中尉;前东德秘密警察而今将全部热情用于养殖矮腿鸡,而一只母狐狸打算出洞为幼崽偷鸡蛋……瑰丽怪诞的传说故事与历史记忆穿插其间,召唤我们走入村庄的史诗之中。《我们与祖先交谈的夜晚》为2014年德国莱比锡书展大奖作品,入围德国图书奖长名单,《明镜周刊》上榜畅销书。作者萨沙·斯坦尼西奇生于波斯尼亚,14岁时与父母逃亡到德国海德堡,从波黑战争难民成长为德国文坛新星,这是继《士兵如何修理留声机》后的一部作品。


《我们与祖先交谈的夜晚》:今天是最后一天

来吧,我们带着你。去找你的同龄人,去找那些人,去找动物。去找母狐狸,去找施拉姆。走进生存的饥饿,走进生存的疲惫。去找克兰茨,去找施韦尔穆特。去找面包的味道和战争的恶臭。走进复仇和爱。去找巨人、女妖、勇士和白痴。我们满怀信心,你将会成为一个令人称赞的女英雄。

这是热闹的一天,这是快乐的一天:孩子们和小牛犊躺在一起,在干草堆里睡觉;赖夫夫人邀请人们去她的制陶作坊参观;面包师齐施克将主持今年的艺术品与珍品拍卖会;克兰茨夫人在夜晚出门,身后拖着滑轮小车,为明天做好精心准备……全村都在沸腾;,全村都飞溅着玻璃清洁剂,全村都在张灯结彩。今天,小村菲斯滕费尔德所作的一切只为更热闹、更快乐的明天,因为明天就是安娜节,人们将焚烧安娜。今日前夜的准备,也许是忍受,但是当明天到来,当执行焚烧安娜的判决,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

但是所有人要将她变成女英雄的安娜为什么要被焚烧?女英雄也是女妖?为什么会有安娜节?没有人知道在安娜节到底该庆祝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正好在这一天结束或开始,也许只是在庆祝菲斯滕费尔德这个村庄的诞生,庆祝“我们给自己讲述它的故事”,而焚烧安娜之前人们都在祈祷,祈祷最基本的生存,“为鱼能够继续存在。为自身能够继续存在。”当人们要在安娜的末日之前带着她去找那些人那些动物,找生存的饥饿和疲惫,找面包的味道和战争的恶臭,找复仇和爱,也是为了在英雄被焚烧之后,真正在人活着的意义上书写新的历史。

但是从今天晚上到明天,这一页真的像结束末日一样能翻过?在安娜被焚烧之后真的会有新的一天?“你必须忍受这个夜晚”,对菲斯滕费尔德的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最后一个夜晚,讲述自己的故事,就是“与祖先交谈的夜晚”,只有从夜晚进入祖先的故事,才能更好面向明天。不管是现在的菲斯滕费尔德,还是曾经的祖先,有三种东西是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的,那就是湖,“与我们的湖一起,它们反正永远都不会停歇。”那就是动物,“与那些动物一起,它们开始进入战斗。”那就是大钟,“与我们的大钟一起,它们马上就会敲响节日的前奏。”湖、动物和大钟,是菲斯滕费尔德历史的见证者,它们也串起了菲斯滕费尔德的历史,或者说,它们的故事就是“我们与祖先交谈的夜晚”的故事。

菲斯滕费尔德有湖,而且有两个湖,在刚建起来的故乡博物馆里,有一块里程碑描写了和湖有关的传说:一块里程碑上说从前有一个巨人,他来到了这里,然后从达尔马提亚的迪纳拉山脉削去了一个山顶,然后将它扔了出去,于是山顶就落在了湖里,于是这片水域就永远一分而为了。巨人是不是故意将山顶扔了出去,历史并没有纪录。和巨人有关的传说在迪纳拉山区流传,因为一座山挡住了巨人眺望亚得里亚海的视线,于是就将它削掉了,但是并没有提到这块巨石是不是落到了湖里,但是山顶上有巨大的指印,还有一句用古教堂斯拉夫语写的问候,“上帝之爱就是拯救”或者“上帝之爱是根芦笋”。两个湖和传说中的巨人有关,巨人又变成了上帝,所以对于菲斯滕费尔德来说,湖就是它诞生的标志,就是上帝的创造。

湖意味着伟大的诞生,但是两个湖无疑变成了此处和彼处的隔阂,那只母狐狸站在山毛榉树下望着人类建筑时,它想到的是人类不可遏制的意志,这种意志创造了人类最舒适的居所,它将水域一分为二,所以两个湖是人类贪婪的象征。母狐狸对人类的观察或者只是一种动物视野,它和传说中上帝式的巨人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但是在动物观察之外,这一片湖无论是在历史的书写还是现实的故事里,却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1578年的复活节,磨坊主的母猪在深湖边的耻辱柱旁生下了奇怪的小猪,体型完全是小猪,但是却长着人的脑袋,德罗施勒认为这是魔鬼的孽种和怪胎,于是磨坊主抓住了小猪的脖子,并将它扔进了湖里,小猪沉了下去,但是当在场的人欢欣鼓舞的时候,小猪又从水里冒了出来,并且向河岸游过去,还兴高采烈地咕咕叫着——人们最终将那头母猪吃了;1589年7月的时候,忠实可靠的村长女仆甘茨生下了一个女婴,村长夫人却夺走了女婴并在实习之后将她弄死,夫人还唆使儿子杀死了女仆,因为村长和女仆有染,但是后来村长夫人遭到了惩罚,她被淹死在深湖里……

在湖的沙底曾经发现过鹿的头骨和角;13岁就闯荡过丹麦的拉达,他开的车总是搁浅在湖里;村子里的人总是把废弃的家什丢到湖边;而现在,用船载着人们过湖的艄公淹死了湖里,没有了艄公,两个湖之间的岛,就再也没有人上去了,这个冰块在浪涛里劈啪作响的湖,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存在,怪异事件背后的死亡不断出现在菲斯滕费尔德历史书里,这个和上帝的创造相关的诞生被蒙上了恐怖的色彩,“人们说,他们生活在距离魔鬼浴场最近的田野上——如今人们称之为菲斯滕费尔德。”上帝变成了魔鬼,诞生变成了死亡,而每隔三十年,人们总是在湖边听到气喘吁吁的声音,听到声嘶力竭的呼喊:“告诉我,老东西,你觉得划起来很沉吗?”这似乎和艄公的死有关,却和那一口大钟有关,教堂的钟不见了,两个小偷欣纳克·利文毛勒和被称为长腿库诺的库尼贝特·西沃贝偷走了钟,而他们就是坐上了艄公的船到了彼岸,那口沉重的钟就是在中途的时候扔在了湖里,小偷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就骂了老艄公那句话——后来这些钟在深湖里被发现,但是小偷却不见了,艄公也背上了骂名,直到他淹死,人们才觉得悲伤。

诞生和死亡相关的湖,当然引出了大钟的故事。钟有三个,两个较小的称为双胞胎,它们是博尼法蒂乌斯和布鲁诺,16岁的约翰想做敲钟人,他把这两口钟称作“蜜蜂”,“它们还年轻,两个颀长贪玩的小伙子,声音洪亮,c小调和E小调。”另一口是主钟,没有基督教名,人们称它为“老妪”,是一个几乎全黑的庞然大物——双胞胎音色和谐饱满,老妪却沉重而沉默,它的铭文是:“在痛苦中忍耐吧。”这个和痛苦有关的老妪,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16世纪的时候,有一天老妪不停地鸣响,于是人们都聚集到教堂里,但是却不见敲钟人的影子,也没有人拉钟绳,人们顿时感觉到钟被灵魂附体了,他们害怕,这时,狂风暴雨席卷了整个村子,没有进教堂的人都被掩埋,而教堂里的人则安然无恙;1740年的一个深夜,黑钟再次响起,还是响个不停,人们又聚集在教堂里,敲钟人当然还是没有,但是这个几乎和16世纪的故事一样开头的夜晚,却走向了另一种结果:村子里起火了,有人冲出教堂去救火,而更多的人则躲在教堂里,他们以为能躲避火海,不想大火吞噬了一切,教堂里的人因此丧命,外面的人也没有幸免——而黑钟依然屹立在废墟上,只是变得更黑了。

16世纪的钟声带来了幸运,而1740年的钟声却意味着灾难,在截然不同的命运面前,钟依然是钟。但是1740年的那场大火中有人活了下来,他是叫默滕斯的磨坊主,而这个人便成为了菲斯滕费尔德的祖先,菲斯滕费尔德故乡博物馆的历史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写的。祖先活了下来,于是繁衍生息,后来人们浇筑了两口新钟,这两口铜钟在战争爆发后被送到了战场上,十年后的1926年,人们又浇铸了两口钟,它们就是双胞胎。在之后漫长的七十年时间里,只有三天,菲斯滕费尔德没有响起祈祷的钟声,但是在钟声不绝的日子里,它也见证了苦难,菲斯滕费尔德的人像老妪身上的铭文,在痛苦中忍耐:1945年4月,敲钟人和家人开始逃离村子,但是逃亡也可能意味着死亡,于是他和家人又回来了,他立刻去看了他的钟——村子里的苏联人没有阻拦他;1970年代末,曾经是国家人民军中尉的施拉姆对敲钟人说,还是别敲了,因为钟声会让他想起另外的时代,他说:“谢天谢地,中世纪过去了,而新时代充其量只需要把教堂当集会大厅用;新时代需要行动,而不是钟声。”但是罗莎却不同意,她让敲钟人回去敲钟,她说:“有一百个理由停止敲钟,可政治不是原因之一。”钟声又在菲斯滕费尔德上空响起。

教堂里的钟让人们祈祷,它是救赎的象征,但是在菲斯滕费尔德的历史中,大钟也见证了灾难,见证了战争,甚至见证了信仰的迷失,而现在,当1990年代的教堂被重新修葺,16岁的约翰想成为敲钟人,对于他来说,敲钟并不是一种神圣靠近上帝的工作,他是个无神论者,喜欢表演,所以钟声里的说唱乐才是它的目的,这是赋予了钟一种新的使命?在约翰看来,钟声和说唱乐都是对祖先的一种回应,都是关于生命的声音,“现在秋天来了,而当约翰下一次敲钟时,他将会坚信,他们,也就是祖先们,会听到他敲响的钟声。”钟声就是“与祖先交谈的夜晚”的那些故事,是“在痛苦中忍耐”的故事,是和战争、灾难和死亡有关的故事,“没有人像教堂的钟那样深谙《圣经》。《诗篇》第三十一章第十五节:我终身的事在你手中,求你救我脱离仇敌的手和那些逼迫我的人。”

萨沙·斯坦尼西奇:田野又开始杀戮

诞生和死亡的湖,灾难和救赎的大钟,在菲斯滕费尔德的历史和现实中,和我们在一起的它们是矛盾的统一体,而和那些动物相关的呢?它们是苏醒的狼群,是被赦免的猪,是不寻常的鹿角,是马蜂、野兔,经常出现的是那一只观察人类的母狐狸。“在黑暗的保护中,母狐狸踏上了一次值得纪念的狩猎征程。”夜晚出没的母狐狸,奔着灯光去的母狐狸,想要偷鸡蛋的母狐狸,却总是遇见人类:1589年过安娜节的时候,小酒店店主乌尔里希·拉梅洛的妻子不见了,他又娶了一个女人取而代之,人们说这个女人是个放荡的女人,她无视上帝,无视圣言,无视圣餐,在流言蜚语中她打算逃跑,但是她发现身后跟着一只母狐狸,于是她放弃了;在很久以前,公狐狸的妈妈失踪了,两个男人开始喂养它,它跟着他们,后来吸引住了一只母狐狸,后来它们生了孩子,一起和人类生活在住宅里,最后,“它在某种用木头和铁丝做成的、给它造成了深深伤痛的东西里去世了。”而现在在菲斯滕费尔德夜间出现的母狐狸,穿过了人类居住区之间被照亮的石板路,一个男人暗中守候在那里;当它进入到鸡舍,在和鸡的搏斗中一只脚受伤了,它无法得到“被人类住宅和狗的梦想包围的木板”里面的鸡蛋,而且它发现对面有两个男人正靠着石头观察着它;后来母狐狸终于逃离了,当它带着受伤的脚跑进树林,发现它的后面跟着母獾,于是这成了母狐狸最后的命运:“母狐狸吃掉鸡蛋。消灭掉鸡蛋。母狐狸声嘶力竭地狂叫。母狐狸在洞穴里打滚。舔着受伤的腿。”

在人类之间穿梭,和人类相遇,母狐狸是对人类进行观察的动物,人类也观察着动物,他们组成了一种互应的关系,而在母狐狸在夜晚开始征程的时候,它遇见了明天将迎来自己末日的安娜,“窗前的安娜不知道田野上有只狐狸。安娜镇静自若地站在窗前。”他们似乎没有交集,但是当闪电划破寂静,当田野睁开眼睛,狐狸看到安娜,安娜也看到了狐狸——安娜是不是从狐狸的眼睛了看见了属于自己的命运?和安娜节有关的故事是不是折射着菲斯滕费尔德的历史?安娜或者就是一个被命名的符号,她是为“安娜节”应运而生的存在,而在菲斯滕费尔德的历史和传说中,安娜节里有太多和苦难、亵渎、迷失有关的故事。菲斯滕费尔德的故乡博物馆记载的历史就是从1740年的那场大火开始的,按照这个时间节点,那么1740年之前的历史可以视为“前历史”,这一本前历史有一个明显的特征,那就是里面几乎都是怪异的传说,大都和动物有关,和安娜节有关。

1578年复活节磨坊主的母猪生下了长着人的脑袋的小猪,1589年7月,村长的女仆被村长夫人的儿子杀死,村长夫人被淹死在深湖里;1590年的安娜节,出现了一个走钢丝的人,人们认为他就是小偷;1599年安娜节的前一天清晨,狂风大作造成了空前的浩劫;1607年的新年,人们在庄园荒芜的田野上发现了一堆奇怪的苹果,继而引起了天地所有权之争;1611年4月27日,在庄园附近的田野上一只怀着小崽的母狼掉进了陷阱;1613年9月23日,教堂尖顶被雷劈开,一口钟被劈成两半,谷仓引发大火;1618年5月19日,人们在天空上看到了六个太阳;1722年安娜节前,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人们为了防止亚麻烘干时被盗,形成了一个陋俗,那就是把仆人或小孩关进热乎乎的烤炉里,让他们在里面过夜,格尔兄妹便被关进去了,第二天人们发现女孩已经死了,男孩则严重受伤。

而1740年大火之后的正史,没有了怪异的动物,没有了神秘的故事,甚至没有了安娜节:1926年,教堂的新钟浇铸完成;1927年,一名中国人因为没有流动摊贩证被警察抓住,在争斗中警察拿出枪打死了中国人;1945年4月,敲钟人和家人逃往,之后又返回去看了他的钟;直到1945年,那个叫阿道夫·希特勒的体育场上立着一个纪念碑;1990年10月3日,是德国统一日,雷贝夫人被人捅了十一刀,“你瞧瞧吧,重新统一对一些菲斯滕费尔德人来说多么无所谓啊,包括那个凶手。”1992年之后,格罗夫每年都会赦免一头猪;2011年,故乡博物馆进行了修葺,古老的挂锁被密码电子锁换掉——此时距离菲斯滕费尔德首次命名七百年。在战争已经过去,纪念碑已经更换,博物馆修葺一新的时候,菲斯滕费尔德似乎正走向新生,但是那些过去的阴影并没有消散,就像2011年电子密码锁的时代,三个司机开车撞到了路边的法国梧桐,未幸免于难的唯一一个是狂热的电子游戏专家,是2010年德国反恐精英锦标赛团体赛第三名成员——当反恐精英死于意外,是不是意味着菲斯滕费尔德的新时代依然有着苦难、不幸和恐怖?

因为新时代还有安娜节,还要将女英雄焚烧,而被命名的安娜的历史也是一部苦难史:“在安娜之后,在安娜、她的母亲和祖父之后。这里也曾短暂地有过父亲。之前,战争期间,波兰苦役,人们称之为波兰农场,波兰人靠在篱笆上,彼此低声吟诵着诗歌。之前有两三代格尔家族,全都是农民,只有一个店主,而永久不变的是:田野。”田野里有野兽的味道,田野里总是存在着杀戮,“田野杀过生,它要给安娜展示,它杀死的东西。安娜不想知道。”所以她奔跑在田野上,是为了离开田野,离开历史,离开灾难和死亡,甚至她用枪击杀了匪帮头子而成为真正的英雄,但是她被这里的人当成鬼怪——安娜或者也是菲斯滕费尔德人所说的动物,在湖指向诞生和死亡、大钟指向灾难和救赎的矛盾中,动物的悖反体现的是它观察和观察它的那些人的矛盾心理:他们对苦难有着深刻的记忆,祖先的故事已经铸进了他们的灵魂里,克兰茨夫人的绘画表现的是反战思想,妈妈准备的活动是反法西斯自行车节,约翰在钟声里听祖先的话……但是他们又似乎在忘记历史,又在制造苦难,“德国会再次成为狼国。从波兰和俄罗斯,它们长途跋涉数千公里。美妙的动物。猎人。你说狼群吧!”有着狼纹身的苏茨这样说。

今天是最后一天,安娜在夜晚奔跑,“在这一天,夜晚穿着三种礼服:曾经的,现在的,将来的。”曾经的灾难和苦难留在记忆中,现在的恶毒和攻击正在成长,而将来呢?当明天的末日即将来临,菲斯滕费尔德的湖里没有人游泳,菲斯滕费尔德的教堂没有钟声,菲斯滕费尔德的猪在长凳间走来走去,安娜节的安娜成为了游戏的商品,“我们很高兴。估计安娜不会被焚烧。她站在火刑柴垛旁,举起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柴。我们开价比她高,我们开价12欧元。”

火的精神分析

编号:B83·2201101·1691
作者:【法】加斯东·巴什拉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9年07月第1版
定价:25.00元当当9.00元
ISBN:9787100167789
页数:113页

《火的精神分析》集中体现了巴什拉从科学认识论出发,在诗学理论方面的创新与发展,在当时法国文学与美学理论界引起极大反响。在这部诗学论著中,巴什拉用传统哲学和古典宇宙论的物质要素的符号标出想象的不同类型。在想象的王国中,可以规定一种四元素的规律,这个规律按照与火、空气、水和土的关系排列不同的物质想象。这论证的是建立在理性心理学基础上的想象理论。对火进行的精神分析是证明巴什拉的科学精神的具体应用。他通过对火的分析,希望把知识与物质的想象统一起来。从理性精神分析的角度对普罗米修斯情结、恩培多克勒情结等进行分析,描述了火从原始形象到生死本能精神的发扬,再到火象征的光和热对人的灵魂的启迪和升华,直至火的纯洁化的生命高度的过程,“无法摆脱这种辩证法:意识到燃烧,这等于冷却;感觉到强烈度,就是在减弱它:应当成为强度而自身不知。这就是行为的人的苦涩的规律。”

夜的命名术

编号:S63·2201101·1690
作者:【阿根廷】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 著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19年10月第1版
定价:58.00元当当20.90元
ISBN:9787521206982
页数:295页

作为拥有俄罗斯和斯拉夫血统的犹太裔阿根廷诗人,皮扎尼克的人生是一个热切的、被诗歌点燃的故事。终其一生,她不断撞击着那堵名叫“诗歌”的墙,在她几乎全部的作品中都饱含着一种提纯、精炼、不断向中心靠近的意愿和努力。自创作生涯伊始就围绕内心阴影写诗的她以无可否认亦无可比拟的生命烈度燃烧出女武神的声音,写出“准确得恐怖”的诗歌,她不惜一切代价寻找诗歌用词语命名不可言说之物的本质,她全部的努力在于把诗歌视为存在的理由。《夜的命名术:皮扎尼克诗合集》翻译自西班牙语原版《皮扎尼克诗全集》,收录了皮扎尼克生前以“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署名结集出版的全部诗作,以其六本诗歌单行本为分辑之界:《最后的天真》(1956年)、《失败的冒险》(1958年)、《狄安娜之树》(1962年)、《工作与夜晚》(1965年)、《取出疯石》(1968年)和《音乐地狱》(1971年);另有辑七从原书附录所列生前未结集出版的诗作中挑选了诗人生命最后三年的部分作品。


《夜的命名术》:做爱与死都没有形容词

我别无他求
只想
一直走到底部

走向底部,走向底部的底部,走向没有底部的底部,她一直在行走,但仅仅是在一块黑板的世界里行走:上面是“祈祷中的造物”,是“冲迷雾发怒”,这是行走的起点,祈祷却发怒,每一个动作都有一个对应物,上帝或者他人,自我以及自我;中间是“写/在/黎/明”,是“对着/昏/暗”,分列在两侧,从黎明到昏暗,从白昼到黑夜,竖向的时间轴线里是一天,是一天的一天,是同一天的一天;但是从祈祷和发怒的起点,到黎明和昏暗的中间,她已经“别无所求”,是对于上面和中间已经行走本身的否定,但是必须要走下去,因为“只想/一直走到底部”;像是最后的跳落、滑落和坠落,在已经没有边缘的底部,她写下了最深处的词语:哦生命/哦语言/哦以西德罗——再也不需要从底部走上来了,再也不需要在底部仰望了,再也不需要从底部落入更深的死亡,因为世界在一张纸里已经走到了尽头。

尽头里甚至没有被标注的日期,它只有在底部最后的死亡:1972年9月24日通往9月25日的深夜,皮扎尼克死于过量服用巴比妥酸,当她的尸体被最终发现时,这首诗留在她书房的黑板上——这是这个36岁的诗人最后的诗句。死亡之后被发现,死亡之前写诗,被动和主动,自我和他人,诗歌和黑板,以及深夜和黎明,如此规则地排列在死亡的两侧,也隔开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一直在书写死亡的人,一直在呼唤死亡的人,终于在诗歌和生命世界里看见了真正的死亡,而这一种死亡的到来也让她“一直走到了底部”:死亡就是生命,死亡就是语言,死亡就是以西德罗。

或许有药物对身体的刺激产生的生理性难受和疼痛,但是对于皮扎尼克来说,“一直走到了底部”的必然,让死亡不再是一个关于毁灭的意外,或者选择死亡以及死亡最后的行动成为了诗歌本身,在最后一首诗里甚至看见了用身体献祭的神圣意义。但是首先是一个人,一个女人,皮扎尼克一定渴望活在某种状态中,甚至这种状态是一种不断书写死亡呼唤死亡的状态:1972年9月17日,皮扎尼克在去世一周前写下了《绿桌子》,她说:“但是没有太阳杀得死我的夜晚。”而且记起了童年的太阳,记起了“浸透死亡,/和美丽生命”,甚至还有“我们两个人的歌”,还有哺育我的“音乐和黑水”,还有大海——里面有着“灵魂与蜡烛相比”的颤抖,有“焚毁于一个无法平息的梦”的小女孩,有被证实的“我每次死亡的重量”,在皮扎尼克距离死亡还有一周的时间里,颤抖、毁灭和死亡纠缠在“绿桌子”一般的世界里,即使“下面的就应该留在下面”的死亡意识如此强烈,但是在看见了“他起诉了他新的影子,他与不明之物抗争过”的现在和曾经,死亡在鲜活的世界里是生命的一次次跳动。

或者更往前,1972年4月,距离死亡还有近半年的时间,在《小歌房的回忆》里,皮扎尼克甚至不断地提到了爱:“我感受过爱,它被凌虐,是的,对我这个从未爱过的人。最深刻的爱永远消失了。除了一个影子我们还能爱什么?童年与自然,这些神圣的梦也都死了,是我爱过的”——那是感受过却是被凌辱的爱,那是从未有过的爱,那是还有影子的爱,即使消失,何尝不是来过?和童年、自然一样,爱就是“小歌房的回忆”,仿佛一根绳索,回忆将她慢慢拉向了高处,在不会立即掉落、滑落和坠落底部的时候,它更像是一种拯救。但是,当回忆将皮扎尼克拉上去,是不是意味着“一直走到底部”的速度会更快,在深夜永远无法通往黎明的那个时刻,在底部只留下了生命的印记,词语的形式,以西德罗的名字——死亡永远是残酷而悲伤的。

从1972年4月的回忆,到去世前一周的“绿桌子”,再到最后残留在黑板上的死亡印记,皮扎尼克如何走到了最深的底部?如何将生命和词语带向了永远的沉默?“我想在一切终结的时候,能够像一个真正的诗人那样说:我们不是懦夫,我们做完了所有能做的。”当死亡发生,当生命画上记号,皮扎尼克是不是真的“做完了所能做的”?而她所能做的又是什么?似乎回到16年前的1956年,当皮扎尼克将她的诗集命名为“最后的天真”,就已经有了“一直走到底部”的强烈渴望,就已经书写了最后的“完成式”,这一辑致阿根廷精神医师莱昂·奥斯特罗夫的诗歌就是皮扎尼克的一次告别仪式:她喊出了“夜晚你走吧/晚安”,她看见了“所有毁灭的毁灭/只有毁灭”,她质问:“为了什么,这么久的生命?”当然,死亡也成为了一种明确的意象:“死亡死于笑声而生命/死于哭泣可是死亡/可是生命/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哭石谣》)”

有毁灭和恐惧,有否定和逃离,但是“最后的天真”或者重点不在于最后,而在于天真,那是一点的光亮希望,那是一线的希望,第一首诗就是《救赎》,当岛逃离了之后,“女孩重新攀爬风的阶梯/重新发现先知鸟的死亡”,一种重构开始了,“她是肉体/是树叶/是石头”,只不过暂时迷失于风暴,暂时“涤荡夜的堕落”,但是她“找到来自无尽的面具/打破诗歌的墙”。用肉体,用树叶,用石头,打破诗歌的墙,就是重新攀爬过风的阶梯,就是重新发现先知鸟的死亡,就是完成逃离之后的救赎,这当然是一次从死到生的重构,甚至所谓先知鸟的死亡只是一种空泛的符号。作为女人,“我独自的冻僵的血液/在世上来回击打”,作为女人,“笑声死去的地方/你记起最后的拥抱”,作为女人,“她从自然归来/编织风暴/必须救出风”,作为女人,“我必须离开/那么冲击吧,女旅人!”

来回击打的女人,记起拥抱的女人,必须救出风的女人,不断冲击的女人,在女人组成的行动中,死亡早已无影无踪。而对于皮扎尼克来说,“最后的天真”在送走最后的死亡保留天真的书写中,她其实在救赎和重构中开始了真正的自我命名。“在夜的另一边/她的名字等待她,/她暗祟的对生的渴望,/在夜的另一边!”这首《致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可以看做是皮扎尼克的一次宣言,在夜的另一边,在对生的渴望中,她已经把等待她的名字放进了生命之中——从这本诗集开始,阿莱杭德娜取代了皮扎尼克的本命“芙罗拉”的创作和生活,这是一个自我命名的诗人,她诞生于夜的另一边,而最后一首《只是一个名字》更是重申和强调了“夜的命名术”:“阿莱杭德娜阿莱杭德娜/我在那下面/阿莱杭德娜”。当皮扎尼克不认可自己1955年在父亲的资助下、以本名出版的《最远的土地》,当诗歌选集不收入其中的任何诗歌,她已经告别了“最后的天真”,她已经命名了自己,她已经开始了只为诗歌而活,“她想着永恒。”“夜的命名术”命名了皮扎尼克的名字,命名了诗歌,命名了自我,从此她在命名的道路上行走——直至以永恒的方式“一直走到底部”。在第二辑《失败的冒险》中,皮扎尼克的命名是关于“一个小女孩寻找她秘密的名字”,“一个女孩爱的后面奔跑。要不是因为一个词语阻挡她。所以你的冒险失败了。我们还没开始已经失败。只有那个词语。那个唯一的词语。”那个唯一的词语,是命名之后寻找的目标,也是冒险之旅上的障碍,它是什么?是死亡?是爱?引用格·特拉克尔的诗句:“跳下/黑岩,醉于死亡,/爱上风的炽烈女人。”是将死亡和爱融合在一起,是在死亡中命名爱,或者在爱中命名死亡。

死亡从来不是外加在皮扎尼克世界里的意识,它甚至成为自我的一部分:“外面有太阳。/我穿着灰烬。(《笼子》)”灰烬是死亡的一种形态;“像我眼睛里关着的没有翅膀的风/那是死亡的召唤。(《虚空里的庆典》)”风是死亡的召唤;“他们和我都知道/天空是死去童年的颜色。(《静止的舞》)”死亡在上面笼罩着一切;“让我给死亡理由,/没有一个神里死亡没有表情。(《看不见的艺术》)”无处不在的死亡是一种艺术……死亡成为自我的一部分,这种死亡反而有着一种寻找并命名的力量,而女人和风组成的关系就成为这种命名力量的具体体现。皮扎尼克想要“救出风”,是因为眼睛里关着没有翅膀的风,而风在召唤,在“风死在我的伤口。/夜乞讨我的血(《空无》)”的死亡里,“我呼喊过风,/对它吐露生的欲望。”所以,死亡之后的风是复活的希望,而女人和风构筑的意象传递着一种动态的、持久的动力,而这种动力,皮扎尼克命名为爱。

在皮扎尼克的世界里,“爱只拥抱流动的东西”,但是这流动是血坐下来之后、爱的理智被夺走之后的另一种呈现,“没有你/我在我的怀抱里转身/带着自己走向生命/去乞讨热切。(《缺席》)”甚至,爱就是此岸的存在,“一切都是天使。/音乐是风的朋友/风是花的朋友/花是雨的朋友/雨是死亡的朋友。(《从此岸》)”在对爱的呼喊中,皮扎尼克所吐露出的“生的欲望”就是一种永恒,她在献给阿根廷诗人、翻译家、文学评论家伊丽莎白·阿兹科娜·克兰威尔的诗歌《巡礼》中说:“我呼喊过,呼喊过,/我朝向永无呼喊过。”两个人相识结为好友,并称呼为“小姐妹”,直到皮扎尼克逝世,这一种呼唤是对于爱的诠释,因为在爱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天使。”

“她想着永恒”和“一切都是天使”,构筑了皮扎尼克对死亡和爱的一种命名,在这两辑诗歌里,对于诗歌、生命、死亡和自我的命名,体现在人称的变化中:这是“她”的世界,后来变成了“我”的世界——“她”是从自然归来的“她”,是“对生的渴望”的“她”,是想着永恒的“她”,而“我”是“在我的名字下面哭”的“我”,是没有对着一面镜子自杀的“我”,是厌倦了上帝的“我”。“她”和“我”的人称变化展示着皮扎尼克的命名过程,当“她”成为“我”,打破诗歌的墙的才会成为可能,攀爬风的阶梯才会有新的发现,等待的名字才会有新的意义。但是在1962年的第三辑诗集《狄安娜之树》中,“我”还在,但是“她”慢慢消失了:“她恐惧不懂得命名/不存在之物”,“爱着风的她/死于遥远的死亡。”当“她”不懂命名不存在之物,当“她”死于遥远的死亡,“她”之后的是一个“你”——从第三人称到第二人称,皮扎尼克似乎转过身来看到了近于眼前的存在,以一种问候和对话的方式面对面:“你”是另一个“我”?

“你已建成你的家/你已给你的鸟群插上羽毛/你已击打风/用你自己的骨头”,“已经”的状态里,“你”和“我”隔着距离;“像一首诗透彻了/万物的沉默/你说话为了不看见我”,沉默和说话构成了悖反,就像“你”和“我”的存在;“你远离那些名字/纺起万物之沉默的名字”,“你”又远离名字,远离沉默的命名,“你”和“我”又拉开了距离。在“你”和“我”的关系中,《狄安娜之树》里其实反映了一个女人和女孩之间永恒的隔阂,这不是年龄问题,而是命名和不命名、沉默和言说的区别,“现在好了:谁将不再深埋他的手为被遗忘的小女孩寻找贡金。寒冷会偿付。风会偿付。雨会偿付。雷声会偿付。”这一首“致奥萝拉和胡里奥·科塔萨尔”的诗歌似乎传递出皮扎尼克内心的痛苦,一个在沙漠里安静的女人,一个捧着空杯子的女旅人,构筑了“影子的影”,而那个被遗忘的小女孩连“影子的影”都没有。而在这女人和女孩,“你”和“我”的隔阂中,甚至在皮扎尼克的文本里出现了“他”,他是深埋着手为小女孩寻找贡金的“他”,这个“他”是不是也是一种命名?“点亮的记忆,我等的人的影子/在长廊里徘徊。/他不真的会来。他不真的/不会来。”不会来的他,把皮扎尼克带入到失望和绝望中,而这才真正构成了失败的冒险,一个他是命名之后寻找的目标,一个他也是冒险之旅上的障碍,“只有那个词语。那个唯一的词语。”

其实在对“你”和“他”的命名中,皮扎尼克陷入到一种“不存在之物”的巨大虚空中,“我已出生这么久/在此处和彼处的记忆里/双倍受苦”,这双倍受苦就是生命和命名的失去,它以死亡的方式成为了双面的镜子:小女孩死在镜子前,镜子变成了“灰烬镜子”,而彼岸的镜子“照出我们透明的悲伤”。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闯入了“禁区”,于是皮扎尼克唱出忏悔的歌:“我的诗背后的瞭望塔:/这首歌拆穿我的谎,塞住我的嘴。”但是这种失去和忏悔,在“你”和“他”的命名之解体中,其实是不充分的,在第四辑《工作与夜晚》中,出现了更多的“我们”:“你选择伤口的位置/我们在里面说我们的沉默。/你把我的生命做成/这场过于纯粹的典礼。(《诗歌》)”我们是你和我,你的身体“永远是/用以启示的亲爱的空间”,而我躲过“词语的战役”,“熄灭我本质身体的躁动”,在诗歌的世界里,不再恐惧词语,而且把记忆做成“不竭的火焰”,于是,我们“在场”,“你解开我的眼睛/请你/一直/对我说话”,于是你我在写作的诗里唱,“你甜蜜声音的人质/石化在我的记忆。”

皮扎尼克:我,出席了我的死亡。

美好,浪漫和诗意,皮扎尼克少见的明朗在这一辑诗里出现出来,但是当“他”成为一种命名中的失败冒险,在场的“我们”其实是对缺席弥补的命名,“不是关于你的缺席的那首诗,/只是一幅画,墙上一道裂缝,/风里的什么,一种苦涩味道。”缺席是一根悲哀的线,纯粹的词语只是为了创造沉默,而爱始终是那个“不”,不的否定,不的绝望,不的不在场——“不”本身就是皮扎尼克在失败的冒险中难以逾越的一个词语,于是,“他”不在,”我们“不在,“在我的目光里我已失去所有。/索取太远。明知没有,太近。(《乞讨声音》)“只有了”我“:我在死亡的旁边”听它说“,”我和我以为的我共同/创作一首麻风之歌。“

从“她”和“我”到“你”和“他”,再到“我们”,人称的变化是皮扎尼克命名的一种标记,在不断命名又不断缺席中,皮扎尼克已经开始关闭更多的门,开始进入更多的死亡,而这种死亡已经完全不同于先前的死亡意识,那时的死亡是一种对颓败的现实的绝望,是对无法言说的世界的沉默,那时的死亡还有皮扎尼克告别之后的命名,还有召唤,还有向往,而现在,当“取出疯石”成为诗集的名字,当“致我的母亲”成为题辞,皮扎尼克面对的是一种疯狂,她也完全进入到了肉体的死亡中——这是一种真正可触的死亡,是一种轻易可以抵达的死亡,是不需要命名最原始的存在。她看见了《女夜歌人》:“死于她的蓝衣的女人在唱。向她醉意的太阳充满死亡地唱。她的歌里有一件蓝衣,有一匹白马,有一颗绿心纹着她死去的心跳动的回声。她暴露在所有堕落面前唱,身旁是她自己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她的好运护身符。尽管唇间绿雾眼底灰冷,她的声音腐蚀口渴与摸索杯子的手之间敞开的距离。她唱。”她写下了死亡的词语,“缺席的人们鼓起风,夜很浓。夜是死人眼睑的颜色。/我整晚造夜。我整晚地写。一个词一个词我写夜晚。”她只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像在我里面说话的那样说话。不是我像人类声音的那个固执声音而是另一个证明我一直住在丛林的声音。”

没有词语的庇护,没有天真的颜色,没有旧日的影子,没有镜子里的爱,死亡成为一种习惯,死亡成为一种常态,死亡成为所有否定的肯定,“但是别谈论花园,别谈论月亮,别谈论玫瑰,别谈论大海。谈谈你知道的。谈谈在你骨髓里震动在你眼神里造出光影的,谈谈你的骨头不停歇的疼痛,谈谈眩晕,谈谈你的呼吸,你的悲伤,你的背叛。我必须经历的过程那么黑暗,那么安静。噢谈谈静默吧。”静默就是不再命名,就是死亡,“死亡是一个词语。”这个词语里是爱之沦落,爱之毁灭,“她也在靠近港口的老酒馆唱歌。一个少年小丑,我告诉他在我的诗里死亡是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是死亡,而他说:你的诗说出正好的真相。”最后一次对爱的命名就是爱的死亡,“我走遍世上所有的沙漠,即使死了依然寻找着你,你,曾经是爱的地方的你。”因为爱人是死亡,绝对的爱,绝对的死亡。

在死亡的中间,听见的,看见的,感受到的,都是无法离开的梦魇,皮扎尼克沉浸于此也好,痛苦挣扎也罢,她已经在“疯石”和“取出疯石”的双重痛苦中把自己关进了一个永远封闭的死亡世界。“请注意段落之间的双倍空行,它是对这首诗主动的干涉。”在关于《取出疯石》的信中,她指出了文本隐含的特殊结构,那些双倍的空行,横亘在句子和句子、段落和段落、情绪和情绪之间,作为皮扎尼克“对这首诗主动的干涉”,她似乎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感知存在,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建立属于自己的诗歌王国,一个孤独的诗人,一个慢慢走向底部的女人,一个完成了“夜的命名术”的命名者,她只能自己取出“疯石”。

而这“双倍的空行”,是不是也在制造“双倍的死亡”?她说:“没有水流的原谅我无法存活。没有天空最后的大理石我无法死去。”存活和死亡都成为不可能的事,这不是自己的存活,也不是自己的死亡,即使皮扎尼克不断“修复自己”“重建自己”,在死亡的围绕中,已经没有了诸神,已经没有了解药,已经没有了受难,在永久的静默中,在尸体“食之饮之”的解构中,在疼痛的水流中,只剩下了一个还没有死去的肉体——当面对最原始的死亡状态,在“致我的母亲”中,皮扎尼克返回到了自己的肉身世界。而在这个肉身世界里,皮扎尼克第一次说到了“性”:“性如心之花,出神的通道在两腿之间。”那是红色的诱惑,那是红色的暴烈,那是红色的死亡。而在1971年的《音乐地狱》诗集中,第一次出现了“父亲”,“父亲,必须是忒瑞西阿斯,漂在河上。而你,为什么你听着雪中杨树林的故事任凭自己谋杀?”父亲成为“粗麻絮”的记忆,和“致母亲”形成的结构返回到一种出生,一种记忆,这是和生命有关的存在,也是和肉身相关的记忆,当一切走向了死亡,肉身便成为祭奠。

皮扎尼克用身体做成诗歌,“赤裸地走过”;皮扎尼克用“身体的韵律掩藏乌鸦的飞行”,那一块明亮的空间是“致死的套索”;皮扎尼克用身体的骨头完成死亡的游戏,“狗和死亡一样:都热爱骨头。狗吃骨头,至于死亡,无疑它自娱自乐的方式就是把骨头切雕成圆珠笔、小勺、裁纸刀、叉子、烟灰缸的样子。”她变成了“丁香丛里的疯人”,看见一盏强烈的灯,一扇敞开的门,一个抽烟的人,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一条匍匐的狗,一对散步的爱侣,一本躺在水沟里的日记,一个吹着口哨的小男孩,当看见这些,皮扎尼克“用报复的语调”说出了“不”,这是一个疯女人的喊叫,这是一个取出疯石又生长出疯石的诗人最后的疑问:“那么什么等待能变成希望既然所有人都死了?那么我们等待的将在什么时候到来?我们将在什么时候放弃逃离?这一切将在什么时候发生?何时?何地?怎样?多少?为什么?为了谁?”

没有答案,因为已经走向了那个身体意义的底部,“她坐在一片湖底。/她丢失的是影子,/不是想要存在、想要失去的欲望。/她独自和她的图像一起。”连剩下的词语也都是词语而已,童年的词语,死亡的词语,身体的词语,最后是全部的缺席,“自复的词语单独称呼自己”。皮扎尼克没有取出自己身上的疯石,她反而把疯石压进了身体里——1971年皮扎尼克因自杀未遂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皮洛瓦诺精神病院住院治疗,在五个月的治疗中,在那间18号的病房里,她成了“疯女人”:她看见了“与自杀同等美丽”的词语,她想到了在一座废墟里挖出眼睛的实验疗法,她目睹了“坏医生截不住伤口化脓”,她感觉到了一种冷,“现在我的手冷。/胸口冷。/别人形成思想的地方冷。”只有身体,只有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发疯的身体,“我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手淫的女人”。而离开精神病院,离开18号病房,死亡再也不会离去,死亡也永远不是被命名的存在,在探进了“所有的底部的底部”之后,“致吉安·阿里斯特埃塔,致火焰之树”的《只有那些夜晚》中,皮扎尼克说出了关于身体死亡的终极命题:“做爱与死都没有形容词。”

没有形容词,只有动词,它不是命名,不是寻找,不是修复,甚至不是自杀,它是缺席的爱过,它是灰烬的燃烧,它是沉默的关闭,是最后的“祈祷”和“发怒”,当身体“只想/一直走到底部”,它以最直接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的所有动作,“我,出席了我的诞生。我,出席了我的死亡。”

尼各马可伦理学

编号:B31·2201101·1689
作者:【古希腊】亚里士多德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9年07月第1版
定价:68.00元当当24.55元
ISBN:9787100116381
页数:411页

《尼各马可伦理学》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创作的伦理学著作,约公元前330年左右成书。全书共10卷,132章,探讨了道德行为发展的各个环节和道德关系的各种规定等问题。书中系统阐述了德性在于合乎理性的活动,至善就是幸福等观点,认为万物都有一个目的——求善,任何事物都具备适合本性的功能——为善。人生最高目的是求得至善,至善就是幸福。求得个人善是伦理学目的,求得社会的群体善是政治学目的。书中用中道原则对勇敢、节制、卑鄙、高尚、虚荣、慷慨等道德规范加以考察和说明,认为人只有依靠理性的指导,慎思明辨才能判断是非善恶。《尼各马可伦理学》是西方也可以说是整个人类思想的历史上第一个伦理学体系的奠基作,它构成人类伦理学思考的一块坚实的基石。这个体系既构成了西方关于人的生命、生活,即所谓人生问题的伦理学思考的大传统,也构成了整个人类的伦理学和道德哲学理论的主要基础。


《尼各马可伦理学》:智慧的人是最幸福的

共同的关心总要通过法律来建立制度,有好的法律才能产生好的制度。法律不论是成文的还是不成文的,是对于个别教育的还是针对多数人的教育的,都没有什么不同,就像音乐教育、体育和其他行业教育的情形一样。
——《对立法学的需要:政治学引论》

好的法律能产生好的制度,法律针对的是包括个体和多数人在内的全体,法律是一种教育,当亚里士多德把“法律”看成是一种需要时,就已经从伦理学走向了政治学,因为法律所代表的立法学作为中介,既可以让人们在整个一生中服从某种规则,“因为,多数人服从的是法律而不是逻各斯,接受的是惩罚而不是高尚[高贵]的事物。”也可以在与政治制度的结合中,“完成对人的智慧之爱的研究”——首先对前人的努力作一番回顾,然后将搜集的政制汇编,考察保存或毁灭城邦的因素,然后再理解何种政体是最好的,通过这三个步骤,亚里士多德勾画了《政治学》的最初纲要,而从伦理学到立法学再到政治学,亚里士多德绘制出了一条逻辑线,他沿着这条逻辑线打开了政治学的大门。

这是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引论,当他把法律看成是必须的服从,把惩罚看成是必然的接受,这实际上代表着亚里士多德的一次转向,因为在伦理学意义上,他所探讨的是亲近德性的道德,是高尚的事物,是幸福作为最高目的的善,是事件作为目的的的逻各斯。但是这样一次转向,并不是放弃伦理学,因为建立在立法学基础之上的政治学,就是为了完成对人的智慧之爱的研究,这是政治学对哲学的一种支撑,而在伦理意义上,无论是作为目的的善,还是作为最高善的幸福,都需要政治学作为保障,都需要政治学的在行动意义上的实现,“因为正是这门科学规定了在城邦中应当研究哪门科学,哪部分公民应当学习哪部分知识,以及学到何种程度。”所以政治学制定着人们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它的目的就包含着其他学科的目的,而这种目的有必定是属人的善,“因为政治学的目的不是知识而是行为。”

政治学是一种行为意义上的学科,它的目的是保证伦理的实现。所以在政治学作为引论之前,亚里士多德建立的是善作为目的的伦理学。他在第一章中就直接表达了伦理学的目的论,“每种技艺与研究,同样地,人的每种实践与选择,都以某种善为目的。”这是一种唯一的存在,那么最高的善是什么?亚里士多德从生活本身来考察善,在他看来,人有三种主要的生活,一种是最为流行的享乐生活,一种则是政治生活,第三种则是沉思的生活,在享乐生活中,人其实变成一种奴性的存在,是“动物式的生活”,而另一些人,把荣誉看成是生活的目的,这当然是一种政治生活,但是亚里士多德认为还有比荣誉更大的善,那就是幸福,除了这两种生活之外,还有沉思的生活,它也有其善的目标——如此,三种生活都有着善的目的,而善又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自身即善的事物,另一种则是作为手段而是善的事物,但是无论怎样的善,当其成为最高善的时候,一定是某种完善的东西,这种最完善的东西便是“那些始终因其自身而从不因它物而值得欲求的东西”,考察之后,亚里士多德认为,幸福就是这样一种事物,我们永远只是因为它自身而从不因它物而选择它,因为幸福是完善的自足的,也是所有活动的目的,由此亚里士多德得出结论:“所以幸福是万物中最好、最高尚[高贵]和最令人愉悦的。”

幸福是一种最高的善,亚里士多德接着考察了幸福的获得,他认为,幸福不是来自神,“而是通过德性或某种学习或训练而获得的”,在这个意义上,政治学就起到了自己的作用,“政治学的目的是最高善,它致力于使公民成为有德性的人、能做出高尚[高贵]行为的人。”很明显,政治学的目的是一种实现的行动,或者就是幸福获得的行动,所以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的善就是灵魂的合德性的实现活动,如果有不止一种的德性,就是合乎那种最好、最完善的德性的实现活动。”在这里,人的善作为一种活动,一种行动,需要合德性,“合德性的活动就必定自身就令人愉悦。但它们也是善的和高尚[高贵]的,而且是最善和最高尚[高贵]的。”一方面,合于德性的活动就必然包含着德性,另一方面,获得善在于实现活动,在于行动,所以要达到幸福这一最高的善,就必须认识德性,认识合于德性的实践行为。

什么是德性的本性?德性的区分是和灵魂的划分相应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德性分为两种,一部分叫做道德德性,慷慨和节制属于道德德性,另一部分称为理智德性,智慧、理解和明智是理智德性。道德德性是通过习惯养成的,都不是由自然在我们身上造成的,而理智德性则是通过教导而发生发展的,它需要的是经验和时间。区分了两种和灵魂划分相应的德性,亚里士多德在此又开始了关于政治学的阐述,他认为既然德性是先运用才获得,那么它们就像技艺一样,是要学习才能做的,无论是通过习惯养成的道德德性,还是通过教导而发生发展的理智德性,都需要一种行动,而政治学就是为了达到这样一个目的,“立法者通过塑造公民的习惯而使他们变好。这是所有立法者心中的目标。”所以在德性面前,就需要实践的逻各斯,“我们的共同意见是,要按照正确的逻各斯去做。”

继续考察德性。亚里士多德认为,德性不是感情,不是能力,而是一种品质,是与快乐和痛苦相关的、产生最好活动的品质,“人的德性就是既使得一个人好又使得他出色地完成他的活动的品质。”又因为德性与实践相关,实践中存在着过度、不及和适度,所以德性就必定是“以求取适度为目的”,“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合、对于适当的人、出于适当的原因、以适当的方式感受这些感情,就既是适度的又是最好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德性的适度是由逻各斯规定的,它以选取中间为目的,由此他绘制了“德性表”:恐惧与信心方面的适度是勇敢;在钱财的接受与付出方面的适度是慷慨;荣誉与耻辱方面的适度是大度;在交往的诚实性方面,具有适度品质的人可以被称作诚实的;在娱乐的愉悦性方面,具有适度品质的人是机智的;在一般生活的愉悦性方面,那种让人愉悦得适度的人是友爱;义愤是妒忌与幸灾乐祸之间的适度……

德性是一种适度,要达到这种品质就必须有行动,行动是意愿,是选择,是考虑,是希望,它们都是一种实践,因为所有的行为都是“灵魂合德性的实现活动”。考察德性的性质和具体表现,考察行动的意义,亚里士多德又分析了各种不同的德性:恐惧与信心方面的适度是勇敢,是面对一个高尚的死时在恐惧方面的适度品质,一个勇敢的人能“按照逻各斯的要求并为着高尚之故恰如其分地对待这些事物”;在快乐方面的适度是节制,节制的人适度地期望获得那些适当而愉悦的事物。他不以不适当的事物为快乐,对于这些事物中的令人愉悦的事物也不会感到过度的快乐;慷慨是小笔财物的给予方面的适度,“慷慨的人,也像其他有德性的人一样,是为高尚[高贵]的事而给予,他会以正确的方式给予:以适当的数量、在适当的时间、给予适当的人,按照正确的给予的所有条件来给予。”相关的还有大笔财物花费方面的适度的“大方”,重大的荣誉的欲求方面的适度的“大度”;温和是怒气方面的适度,温和的人是以适当方式、就适当的事、持续适当的时间发怒的人,尽管他显得偏向不及一边;友善是社交方面的适度,友善的人既不随意讨好人,也不随意使人痛苦。他的友好或所施加的痛苦都出于高尚的目的;诚实是社交方面的适度,但相关于交往的真实与虚伪,诚实的人拒绝虚伪,但是他可能对自己少说几分;机智是消遣性交谈方面的适度,有品味地开玩笑的人被称作机智的,机智的人只说和听适合一个慷慨的人说和听的东西……

在考察各种适度的德性之后,亚里士多德特别阐述了公正,甚至单独列出一卷。这种“重点照顾”也是为了政治学需要,在说到善的时候,他就指出,“政治学考察高尚[高贵]与公正的行为。”在他看来公正最为完全,它是德性之首,而要保证公正,必须有法律——立法学在这里初露端倪,“我们在其中之一种意义上,把那些倾向于产生和保持政治共同体的幸福或其构成成分的行为看作是公正的。”用以保证公正的不擅离岗位、不丢弃武器、不逃跑、不通奸、不羞辱他人、不殴打、不谩骂都是法律作出的规定。而公正又是一切德性的总括,“因为具有公正德性的人不仅能对他自身运用其德性,而且还能对邻人运用其德性。”具体来说,有“成比例”分配的公正,有“算术比例的平等”的矫正的公正,有“平等的人们之间的公正”的政治的公正,有对任何人都有效力的自然的公正……所有的公正是多,而规则则是一,“因为它是普遍”,公正的这种普遍和总体,使立法学的构建成为可能,使政治学的目的变得具体。

德性分为道德德性和理智德性,这是灵魂的一种区分,理智德性就灵魂中是有逻各斯的那部分,这个部分又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思考其始因不变的事物,这就是知识,另一个则是部分思考可变量的事物,这就是推理,推理是逻各斯中单独的部分,“我们必须弄清楚这些不同部分的何种状态是最好的,因为那种最好的状态就是它们各自的德性。”所以在对灵魂的真的探求中,只有两种实践的东西,一种是努斯,一种是欲求,“选择可以或称为欲求的努斯,或称为理智的欲求,人就是这样一个始因。”——“努斯”,这个在亚里士多德学派中被混淆的概念,一时指向推理的思想即理智,一时又指向欲求的目标——但是必定是某种实践。

分析灵魂对真的探求具有五种方式,它们是技艺、科学、明智、智慧和努斯:科学是“我们可以凭借它来作证明的那种品质”,它的对象是由于必然性而存在的,所以它是永恒的;技艺是一种与制作相关的、包含着真实的逻各斯的品质,“所有的技艺都使某种事物生成”;明智是灵魂的推理部分的品质,是考虑总体上对于自身是善的和有益的事情的品质;努斯是灵魂把握关于不变事物的知识、关于可变事物的推理的始点的真实性的品质;智慧必定是努斯与科学的结合,必定是关于最高等的题材的、居首位的科学。在分析了五种探求真理的方式之后,亚里士多德从第七卷开始又谈论和德性有关的品质,它们是自制、快乐、友爱和幸福,而且在其中的第七卷和第十卷又重复地谈到了“快乐”——为什么会有对“快乐”的重复?斯图尔特说,这两个部分尽管遵循着相同的理路,却在某些问题上引出了不同结论;格兰特认为,第十卷的讨论没有引证前面第五至七卷的讨论,其原因可能在于《尼各马可伦理学》第五至七卷不是出于亚里士多德本人,而是出于其学生欧台谟之手。

当然,亚里士多德本人不可能在同一部著作中两处专门讨论快乐的概念,而且这两处的观点并不一致,亚里土多德在第七卷的讨论是针对学园派斯彪西波关于快乐不是善(以及一种善)的否定的观点,所以他列举了“对快乐的三种批判意见”:所有的快乐都不是善;有些快乐是善,尽管多数不是;快乐是一种善但不是最高善。并由此阐述了快乐是一种实践活动,正常的快乐是善而不是恶,甚至认为必要的肉体快乐也不是恶,只有过度时才是恶。而在第十卷中,亚里士多德则既针对欧多克索斯关于快乐就是善本身的极端快乐主义观点,也针对斯彪西波的反快乐主义观点,“我们认为,如果某种东西对所有生命物都显得是一种善,它就是善的。”由此他也谈到了快乐与实现活动之间的关系,快乐是整体的,每种感觉也都有其快乐,“最完善的实现活动也就最令人愉悦。”

为什么要谈到快乐的实践性意义?当亚里士多德认为最完善的实现活动令人愉悦,其实内含的逻辑便是在快乐和最高善的幸福之间建立关系,一方面,幸福是人的目的,“因其自身而不是因某种其他事物而值得欲求的实现活动”,它是自足的,而作为沉思生活的主要内容的沉思,作为努斯实现活动的沉思,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也是和幸福有着相同的意义:沉思是最高等的一种实现活动,沉思比任何其他活动都更为持久,沉思是令人愉悦的,沉思是一种自足,“德性的实践需要许多外在的东西,沉思则不需要。所以完善的幸福是某种沉思。智慧的人是最幸福的。”

幸福是某种沉思,智慧的人最幸福,在这个意义上,伦理学已经导向了哲学,但是亚里士多德似乎并不在此处做一个终结,当政治学具有实践的目的,当立法学可以重塑习惯,所以他又沿着政治学的线索,考察了达到品质的行为。友爱是亚里士多德重点的一个部分,他认为,“友爱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高尚[高贵]的。”它是一种和自己有关更和别人有关的德性,“完善的友爱是好人和在德性上相似的人之间的友爱。”友爱是爱,是品质,是平等——所以由友爱和友爱相关的公正引出了共同体,“友爱与公正都依赖于共同体且相关的程度相同。”而政治共同体无疑是最高共同体,因为共同利益被看作是政治共同体的公正。亚里士多德开始阐述政治共同体,开始介绍政体的种类:君主制、贵族制和资产制,在他看来,“这些政体中,最好的是君主制,最坏的是资产制。”接着他似乎回到了友爱的主题,但是所探讨的是“不同政体中的友爱与公正”,他分析认为,各种变体中,民主制下的友爱与公正最多,他还认为,基于法律的友爱中抱怨较少。

不管是自爱的延伸产生了对朋友的爱,还是团结成为一种政治的友爱,无论是幸福的人需要朋友的友爱,还是共同生活是友爱的本质,对友爱的阐述和探讨都导向了他的政治学框架中,实际上亚里士多德在一开始就指出,“德性的研究属于政治学”,伦理学的最终目的是建立一种研究德性的政治学,甚至政治学本身就是一种“属人的善”,所以从伦理学出发,在建立了需要的立法学之后,政治学就走在了另一条保证更完满的善的大道上:“尽管这种善于个人和于城邦是同样的,城邦的善却是所要获得和保持的更重要、更完满的善。因为,为一个人获得这种善诚然可喜,为一个城邦获得这种善则更高尚[高贵]、更神圣。”

新系统及其说明

编号:B35·2201101·1688
作者:【德】莱布尼茨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1999年03月第1版
定价:19.00元当当6.90元
ISBN:9787100024969
页数:177页

“新系统——论实体的本性和交通,兼论灵魂和形体之间的联系的新系统”,莱布尼茨生前正式发表的著作不多,真正成体系地正面阐述他的哲学思想的,就是《新体系》一文。他天才地将其创立的微积分原则应用于其哲学体系中,“每一部分自然都可以被看成是一个遍地长满植物的花园和水中游鱼攒动的池塘。而植物的每个枝杈、动物的每个肢体,它的每一滴汁液都又是这样一个花园和这样一个池塘。…世界上没有荒凉的东西,没有贫瘠不毛之地,没有僵死的东西。”《新系统及其说明》内容共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1663-1671年的“哲学作品”;第二部分标明为1677-1702年“莱布尼茨尼反对笛卡尔及笛卡尔学派”;第三部分则为1684-1703年的“哲学论文”。本书各篇为第三部分的后半即Ⅴ至Ⅷ各组,其中Ⅴ包括本书中“新系统”本文直至“新系统说明”各篇只是原书“新系统初稿”是放在“新系统”正文之前,而本译则移置其后;Ⅶ包含“说明(四)”至“说明(六)”;包含“说明(七)”至“说明(八)”。


《新系统及其说明》:必须有上帝来操心

相互影响的办法是流俗哲学的办法;可是我们无法设想[无论物质的微粒或]非物质的意象或性质,怎样能够从这两种实体的一种过渡到另一种,所以我们不得不放弃这种见解。
——《新系统说明(二)》

相互影响是需要让两个钟表“走得完全一致”,莱布尼兹认为,有三种方式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一种是自然的影响,惠更斯就做过一个科学实验,他把两个钟摆挂在同一块木头上,一只钟摆在连续不断地摆动中把振动传给了木头的微粒,木头微粒的变化又传递给了挂在一起的另一个钟摆上,这里的一个变化是:“除非两个钟摆互相一致,这些振动是不能完全保持它们原有的常态的,总不免互相干扰”,但是惠更斯的这个实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即使有意将这种钟摆搅乱,两个钟摆最终也恢复为一同摆动,“简直像两根和弦一样。”

两个钟摆在干扰中恢复为一同摆动的状态,这是物质的微粒产生的力的效果,而这种效果当然是物理学的。第二种方法则是用一个熟练工人看着他们,随时调整它们,让它们走得一致,当然,这是一种人为的干扰,而且所谓走得一致也大约是一种粗略的估计;第三种方式就是一开始就把这两个钟摆做得十分精巧和精确,保证他们以后摆的一致,当然,这是一种理想状态的一致,在自然界中,不可能有完全一样的钟摆。三种方法,一种是物理学的力,一种是人为的干扰,一种是理想状态的设想,后两种方法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预设,在现实中根本无法做到,而第一种方法之所以奇怪,也只能在实验中产生,莱布尼兹认为,所谓的相互影响的办法都是“流俗哲学”的办法,“我们无法设想[无论物质的微粒或]非物质的意象或性质,怎样能够从这两种实体的一种过渡到另一种”,所以他他说我们不得不放弃这种见解。

莱布尼兹让两个钟表走得完全一致的设想,其实是一种比喻,如果这两个钟表是灵魂和形体,那么它们的一致或交感会如何发生?当让两个钟表走的完全一致的设想,在物理学的力、人为的干扰和理想状态的预设中最终被放弃,是不是意味着灵魂和形体也无法完成协调一致的目的?莱布尼茨提出了一个“前定和谐”的说法,他认为在自然的通常的事情上可以请来“急救神”,而这个急救神便是上帝,“在这种事情上,上帝的介入按理只该采取他维持一切其他自然事物的那种方式。”上帝就是预先谋划制定了和谐,“上帝一起头就造成每一实体,使它只遵照它那种与它的存在一同获得的自身固有法则,却又与其他实体相一致,就好像有一种相互的影响,或者上帝除了一般的维持之外还时时插手其间似的。”

为什么上帝预先谋划制定了和谐?为什么只有上帝才能介入而让灵魂和形体保持一致?这其实是莱布尼兹所说的“交通”,上帝就是用前定和谐的办法制定了灵魂和形体“交通”的规则,但是在“交通”之前,应该认识的是灵魂的性质,形体的本质,以及灵魂和形体之间和谐的必然性问题。在1696年1月在汉诺威发表《新系统说明(二)》之前的1695年,莱布尼兹就写下了《论实体的本性和交通,兼论灵魂和形体之间的联系的新系统》这篇文章,这是莱布尼兹生前第一篇公开发表、表明自己成熟后的主要哲学思想体系的作品,在文章中莱布尼兹也表述了自己哲学思想的演变和世界观体系的定型,这个定型有两个内容,一是将经院哲学的“实体的形式”重新引入了哲学,引入的目的是更好地理解这些形式、灵魂、单纯的实体或实在的单元,从而来认识实体的本性。

在“解释实体的本性及其彼此间的交通,兼释灵魂与形体的联系的新系统”这一份《新系统初稿》中,莱布尼兹就站在读者的角度提出了这个问题,“人们可能会感到惊奇,我为什么要自命以某种方式复兴有些人认为已经如此没落了的经院哲学,并企图提供点什么以便用某种可理解的方式来解释亚里士多德、圣托马斯及经院哲学家们的若干似乎已被人们抛弃的东西。”莱布尼兹的“复兴”其实是一种返回,他在《新系统》中说,以前认为自己摆脱了亚里士多德的羁绊,相信虚空和原子可以更好地满足想象,但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发现,仅仅在物质的或纯粹被动的东西里找到一种真正统一性的原则是不可能的,“因为物质中的一切都不过是可以无限分割的许多部分的聚集或堆积。”这个说法的另一种表达是:仅仅考虑一种有广延的质量是不够的,其中还有一种叫做力的东西,而这种力虽然不是所谓的“想象力”,但却可以看见那些“实在的和有生命力的点”,而这正是“实在的单元”的本性,“一种实体的原子,它应当包含某种形式或能动的成分,以便成为一种完全的存在。”当有生命力的点取代物理学有广延的质量之物,莱布尼兹又回到了哲学,又回到了形而上学,他的这种将“实体的形式重新找回“并恢复名誉”的做法,就是要用哲学的证明“建立某种见识可靠的东西”。

那么,实在的本性到底是什么,它包含哪些能动的成分?它如何成为完全的存在?哲学如何证明这种可靠的东西?莱布尼兹恢复了实体的名誉,就是赋予了实体一种统一性,它是自足的,封闭的,是不可分割的,莱布尼兹在《论自然本性》中就明确定义了实体:“而这种实体的本原,在生物那里就谓之灵魂,在别的东西那里就谓之实体的形式。这种本原与物质相连就构成一个真正是‘一’的实体,但凭它本身就已经构成了一个单元;也就是这种本原,我名之为单子。”单子之间没有窗户,它们不依他而存在,又包含了自己的全部可能性,心灵或理性灵魂也是实体,所以它们是永远存在的,“它们的开始就只能是由于创造,它们的终结就只能是由于消灭。”

所以,根本不存在所谓灵魂的轮回,不仅灵魂永存不灭,而且动物本身和有机的机器也是永存不灭的,它只有依着器官的“不同折叠”,“或展开程度上或多或少的一种变形”。在动物和有机实体身上,它也不是表现为世代的生殖,而是一种发展,一种增长,而理性灵魂遵循更高的法则,“不蕴含有任何能够致使其丧失其作为心灵社会公民身份的东西”,而这种心灵社会公民身份的东西所具有的就是莱布尼兹赋予实体一种道德性,“物质的任何变化都不会使理性灵魂失去其人格中的道德性质。”实际上,实体具有的道德性为上帝的出场创造了条件,因为理性灵魂不失去人格中的道德性质,就在于“上帝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周全”,就在于理性灵魂就是一个具体而微小的上帝,“它们是照着上帝的影像造成的,具有若干神性的光辉。”而这个上帝又保证了灵魂的永存不灭,因为它们的开始和终结是由于奇迹,而这个奇迹就是上帝,因为上帝“特意创造出来灵魂”。

“由于有灵魂或形式,于是就有一种和我们称之为自我的东西相应的真正统一性;这种统一性不论在人为的机器还是在物质的单纯堆集(不管如何有组织)中都是不会有的”,这就使得实体超越了物理学所有的点和数学的点,成为形而上学的点,而这个形而上学的点就具有了生命的东西以及一种知觉。由此,莱布尼兹开始了关于灵魂与形体这两个钟表走得一致的“交通”建构问题。一方面他再一次强化上帝全能的创造性,上帝创造了灵魂以及其它和灵魂同类的实在,它具有自足性和不可分割性,“否则要从外部接受某种东西是不可能的”,这种内部产生而出现的“完全的协调”就成为了一种必然,“正是这种在宇宙的每一实体中预先规定好了的相互关系产生了我们所谓的实体之间的交通,也就是这种关系独一无二地造成灵魂与形体之间的联系。”为什么是一种必然?莱布尼兹说,实体的本性要求本质上包含着一种进展和变化,“没有这种进展或变化,实体就不会有活动的力。”

莱布尼兹:为实体的形式“恢复名誉”

活动的力造成变化,变化产生交通和和谐,灵魂和形体两个钟表走得一致,这就是莱布尼兹的“新系统”,“从来没有一个系统能更明显地把我们置于如此崇高的地位。”它是分离而自足的世界,它包含着无限,它表现着宇宙,它和宇宙本身一样延续,一样永存,一样绝对,“因此我们应当断定,心灵应该永远以一种最适宜于对由一切心灵所构成的社会的完满性有所贡献的方式,在宇宙中尽其本分职责,这种心灵社会在上帝之城中构成了心灵在道德上的联系。”这种道德的联系既可以看成是让系统成为形而上学的思想体系,也在上帝的动力学中建立了宇宙和谐的神奇观念。但是《新系统》只是提出了实体具有的道德性以及交通的必然性,初稿中论及的也是上帝权能创造的永存不灭,“至于这些形式、灵魂或实体性的本原的开始和终结,应该说它们的起源只能是由于上帝的至高无上的权能的特意创造,它们的终结也只能是由于上帝的至高无上的权能的特意消灭。”运动的力到底是如何产生,如何完成和谐,莱布尼兹并没有完整地阐述,直到1696年发表“关于实体交通的新系统的说明,用以答复1695年9月12日《学者杂志》上对此所提出的意见”一文,才第一次提出了“前定和谐”这一术语。

他说,实在的单元“是赋有真正统一性的实体”;他说,“绝没有无用的实体,所有的实体都被造成为彼此协作,”因为要“完成上帝的计划”;他说,一些实体对另外一些实体会发生作用,“其中一个实体是由于和谐法则而成为另一实体变化的原因。”他说,没有一种形体没有运动,也没有一种实体没有努力,实体中的力就在实体之中……但是,当别的实体因为这种力而发生变化,力不是一种实在的影响,不是意象的转移,而是“前定和谐”,而前定和谐不仅仅在于力的守恒,更在于方向上的量的守恒,“我的这个系统保持了力与方向,简单地说,就是保持了形体的一切自然法则,尽管在形体中还有由于灵魂的变化而引起的变化。”在《新系统说明》之二里,莱布尼兹前定和谐就是上帝预先谋划制定的东西,而在1696年“新系统说明”之三中,认为前定和谐“是最美的方式,而且是与他的尊严最相配的”;而在1698年发表的“对于培尔先生在关于灵魂与形体的联系的新系统中所发现的困难的说明”中,针对培尔先生提出的“那种内在的自发的行为的必然衔接”会不会既是快乐又是痛苦的疑问,莱布尼兹认为,灵魂产生变化似乎和这样一个公理相悖:“一个东西一旦是如此,若没有别的因素介入使之改变,就永远是如此。”但实际上莱布尼兹认同这条公理,认同公理就是认同实体自足性和封闭性的特征,“一个东西若单凭它自己,就只能永远保持它原有的状态”,但是这种“永远如此”不是静止,它同样是变化的同一性,“如果这种状态是一种变化的状态,它也就继续地变化,并且永远遵循同一条法则而变化。”而这个永远变化的造物主便是上帝,“必须有上帝来操心,使凡在形体中所发生的变化都在灵魂中连续不断地表现出来;而我则认为这是上帝给予灵魂的本性本身,按照它固有的法则就能把在器宫中所发生的一切自行表现出来。”

“必须有上帝来操心”,上帝既是宇宙的集中,也是宇宙的来源,而作为实体的单子在前定和谐中成为具体而微小的上帝,“我的全部系统归到了这里,就是每个单子都是宇宙的一个集中,每一心灵都是对神性的一种仿效。”上帝预先规定了单子的变化,并使之与其它胆子的变化协调一致,世界便是上帝“前定和谐”的,它完满地体现了寓杂多于整一的原则,灵魂与形体和谐而成为统一,钟表永远在“交通”中走得一致,所以乐观主义的莱布尼兹说,这是“一切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

土星之环

编号:E38·2201019·1687
作者:【德】温弗里德·塞巴尔德 著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20年08月第1版
定价:64.00元当当28.90元
ISBN:9787559828309
页数:312页

《土星之环》是对记忆的一次模仿、对既视感现象的扩写:我们的记忆混乱、无序、超越逻辑、真假掺杂,而塞巴尔德的文字迷宫充满巧合、引用,情节反复,图片与文字结合,亦真亦幻,虚实难辨。作为“记忆的爱因斯坦”,塞巴尔德邀请读者进入记忆的土星环,在循环与反复中观察生命与文明:我们追寻着文明的答案,无法接近,也无法放弃,在这种反复绕行中,我们逃脱历史反复的尝试也落入了反复。本书是塞巴尔德继《移民》之后又一享誉国际的作品,记录了叙事者“我”一段穿越英格兰东海岸的徒步旅行以及在旅途中的所见所思所感。他行经古老的英国庄园、已故作家的宅邸、破败的海滨度假胜地、被遗弃的岛屿,回忆讲述各种奇异的故事,如托马斯·布朗的头颅、伦勃朗的解剖课、鲱鱼的自然史、康拉德的非洲之行、中国的宫廷火车、糖与艺术的历史联系、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轰炸、耶路撒冷神庙的模型、诺维奇的蚕桑业,等等。


《土星之环》:自然本身是永恒的反光

乌克巴尔异教创始人之一说过,镜子,还有交配行为,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们能够使人的数量增倍。
——《三》

走廊的尽头挂着一块模糊的椭圆形镜子,它是无声的目击者,它是暗中的窥探者,它们仿佛看见了人类从走廊尽头延伸出来的所有历史,而看见并不是照见,当人类站在它的面前,所看见的不只是一面椭圆形的镜子,从镜子里读出的是隐秘的不安。这是一种双重的看见,镜子照见人类,人类发现镜子,光线制造了双向的过程,而在这双向的传递和双重的看见里,镜子就如乌克巴尔异教创始人所说,镜子和交配行为一样,它能够使人的数量增倍。

这是镜子制造的可怕东西,镜像指涉的交配为什么使人感到可怕?温弗里德·塞巴尔德是和一个朋友坐在房间里看到那深邃的走廊,看到走廊尽头的椭圆形镜子,看到增殖的镜子制造的可怕。但是,塞巴尔德却说,“但是我,不关心这些”,在这座郊野的别墅里,他认为自己真正要做的是打磨托马斯·布朗的那篇关于死人头盖骨的文章《瓮葬》,布朗的这篇文章讨论的是当时正好在朝圣地诺福克的沃尔辛厄姆附近一块地里被人无意发现的一些骨灰盒,它们被隐藏在地底下,它们又被人类发现,在隐藏和发现的过程中,骨灰盒里的头盖骨到底具有怎样的意义?当布朗面对那些骨灰盒,死亡已经发生,并且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这是“自然毫无希望地终结”,但是当它们再次出现在研究考古和哲学的布朗面前的时候,似乎就进入了他“在可以逃脱毁灭的东西中苦苦寻找着神秘的轮回能力的踪迹”,这个在毛虫和飞蛾身上不断研究这种能力的人,是不是在骨灰盒里发现了轮回的可能?

骨灰盒具有的轮回能力,似乎又回到了镜子世界,那些死去的人,那段埋没的历史,在重见天日时所具有的的现实意义,是一种增殖,就像镜子被看见一样,它在长廊尽头将人类历史带向了一个可怕的终点。这种可怕对于塞巴尔德来说,想起的是一篇阿根廷作品,那篇文章叙述了人类尝试虚构的第二或第三世界:那是一九三五年的某一天,叙述者和一个名叫比奥伊·卡萨雷斯的朋友在阿根廷的一栋别墅里吃饭,之后他们谈论了一部小说的记叙手法,这部小说里充斥着各种矛盾,叙说着说,只有少数读者能够猜到隐藏在被叙述的内容中的这些矛盾,“一方面令人毛骨悚然,另一方面又完全无关紧要的事实。”

毛骨悚然的可怕心情,和无关紧要的自然状态,这种矛盾变成了阿根廷的一部小说,变成了晚饭后的一次谈话,它们所塑造和虚构的第二或第三世界就像镜子一样,在制造了增殖的同时,是不是也如布朗那样,在骨灰盒的意外发现中看见了“神秘的轮回能力的踪迹”?从17世纪的布朗到20世纪的阿根廷晚宴,从《瓮葬》里的考古到小说中的虚构世界,从记叙手法中的矛盾到塞巴尔德看见镜子的“可怕”,逝去的历史到底呈现给人类怎样的文本?轮回和增殖的背后是人类自身对未来的可怕?镜子和交配最后抵达的是双重的毁灭?世界已经以另外的方式打开了解读的口子,人类在其中,自己也成了那块椭圆形的镜子,“触动我们内心的事物,其不可见性和不可捉摸性对于托马斯·布朗而言,也是一个到最后都无法探测的谜团,他把我们的世界看作仅仅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它的一个最大的特点是:模糊性。

布朗看见的世界投影,也是两个世纪之后塞巴尔德看见世界的投影:一九九二年的八月,正好是塞巴尔德开始旅行一年后的日子,旅行结束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在有着长廊的别墅里悠闲地写作,甚至不是对布朗进行考古学的调研,而是因为一种“几乎完全不能动弹的状态”被送进了郡治诺里奇的医院,在八楼的病房里,塞巴尔德回忆起夏天所走过的萨福克广阔的天地,那片自然之地最后像塞巴尔德的身体一样,在被疾病折磨中“萎缩成唯一一个有瞎又聋的点”,它是病态的,甚至以一种死亡的方式成为塞巴尔德所说的“担心”,它弥漫成为身体里的空虚。世界以投影的方式让塞巴尔德看见了走廊尽头的那面椭圆形的镜子,他变成了用浑浊的眼睛看见宁静的夏洛滕街的格里高尔,这个卡夫卡《变性记》中的人物再也不认识自己的家乡了,“以为它是一片灰色的荒野”,塞巴尔德的空虚就是这样一种不认识,“觉得这座从医院前花园一直伸展到遥远的视野可及之处的城市从熟悉变得完全陌生。”

不认识自己那个熟悉的家园的还有菲兹杰拉德,这个讨厌葬礼和一切形式的隆重仪式的人,不想在死后埋葬在自己昏暗的博尔奇庄园,他嘱咐将自己的骨灰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他在文章中写道:“我要去到水里:那里没有朋友被埋葬,没有道路被堵塞。”还有斯坦利·凯利,这位在人前特别害羞的人选择了逃离,他所写的米夏埃尔以穿过雨林的方式离开了家族所选择的那种生活,终止了“一个接一个沿着同样的、由我们的传统和我们的希望预先规定了的道路前行”;或者还有夏布多里昂,当他在一八一一年开始完成一项宏大的工程,里面有革命、恐怖活动、流亡、拿破仑的上位和垮台、复辟以及公民王国,他们交替出现在这个宏大工程的舞台上,而自己的感情和思想在这里获得了发展……

菲兹杰拉德是在逃避还是自救?斯坦利·凯利是一种虚无还是一种创造?夏布多里昂的世界是更孤独还是更喧闹?这是个体文本中遭遇的矛盾,小说总是呈现出“一方面令人毛骨悚然,另一方面又完全无关紧要的事实”的双重性,而实际上,个体的文本总是纠葛在历史文本中,他们看见了现实,现实也照见了他们,如镜子一样书写者增殖的故事,每一个人都在走廊尽头看见了可怕的东西,而当自己“萎缩成唯——个又瞎又聋的点”,个体的镜子映照的是历史的荒芜,包法利的冬衣镶边处有一颗沙粒,从这颗沙粒中福楼拜看到了整片的撒哈拉沙漠,而每一粒傻子的分量都和阿特拉斯山脉一样,“一小滴水变成了一片大海,一丝微风变成了一场风暴,一把尘土变成了一片沙漠,血液中的一颗硫磺变成了火山爆发时的火焰。”面对这些沙粒般的镜子,住在医院八楼的塞巴尔德说:“我们在其中身兼作者、演员、舞台机械师、舞美布景师和观众于一体的一出戏剧,是怎样一出戏呢?梦中逃离时的穿越行动所包含的理智,比人们上床睡觉时所携带的,更多还是更少?”

从徒步穿越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开始,塞巴尔德书写这一项宏大工程的期望是“摆脱正在我体内蔓延的空虚”,那是对宽广世界的一种期许:一九九二年八月,乘着柴油内燃机火车在诺里奇和洛斯托夫特之阐来回往返;在萨默莱顿庄园中,寻找中世纪盛期属于菲茨奥斯伯特家族和杰尼根家族所有的荣光,发掘出庄园的所属权“在一系列或通过婚姻或因为血缘而联系在一起的家族之间辗转”的历程,感受到了宁静废墟中的美;坐在开往阿姆斯特丹的火车上,翻看《忧郁的热带》读到对坎波斯艾里西欧斯街的描写,进入了列维-斯特劳斯对巴西岁月的回忆之中……世界是广阔的,历史是漫长的,在空间和事件的扩展中可以摆脱体内的空虚,但是当以旁观者的身份走进另一种时空,他如镜子一样照见了走廊深处的可怕,那宽阔的世界最后都萎缩成了又聋又瞎的点,不是体内变成新的空虚,而是在增殖的历史灾难中,那虚构和想象也完全被击溃了。

历史到底置于何种书写中?萨默莱顿庄园是宁静的废墟,它在历史中早就走向了瓦解的边缘,而一九四五年美国空军的两架“雷电”攻击机在庄园上空坠毁,身为目击者的塞巴尔德看见了蔓延开来的那团破灭的大火;在贝纳可湖的南岸,躺着横七竖八的死树,它们是若干年前被科夫海斯沙滩上的危岩压倒的,与死去的书形成呼应的是,这里成全上万吨的的汞、镉和铅,成堆的化肥和农药年复一年地被河流和海流带向德意志海,重金属和有毒物质在浅滩中沉积下来,三分之一的鱼带着生理缺陷来到这个世界;在索尔湾,一六七二年五月二十八日,荷兰舰队向集结在绍斯沃尔德海湾的英国舰船开火,这场海战制造了太多的死亡;邓尼奇荒原书写者“令人哀伤的地区的形成史”,茂密森林的退化和毁坏直接早场了这片荒原,“这一过程在许多个世纪甚至数千年中不断发展,在最后一个冰期扩展到了不列颠群岛的全部区域。”

温弗里德·塞巴尔德:一整个时代已经成为历史

历史的书写不仅仅是事件的再现和反思,每一个事件背后是人类的欲望,它们是获得控制权的殖民主义:康拉德·科热尼奥夫斯基怀揣着梦想,终于在一八七五年拥有了“万宝龙号”三桅帆船首次横渡大西洋,成为船长的他认为自己在刚果的热带气候中,是唯一正直的人,但是他所遇到的英国驻博马领事罗杰·凯斯门特,却造就将殖民文化渗透到了那片土地,而在他将开发刚果过程中对土著居民施加罪行的方式和程度首次公布于众的时候,他也让自己套进了审判的绳索中;它们也是遥远东方的皇权,荷兰布莱斯河上建于一八七五年的那座桥是为了铁路而开建的,而铁路的火车车厢就是中国皇帝定做的,十九世纪的中国,皇权的仪式化登峰造极,慈禧“通过远超人们想象的开支向世人以及她自己展现她的超然地位”,但是国内的混乱、侵略者和反抗者组成的历史洪流终于让权力陷落,一把火烧掉的圆明园是毁灭的象征,“她现在看到,她边回顾过往边说,历史是如何仅仅由降临到我们头上的不幸和争论构成的,就像波浪一浪接着一浪向海岸袭来,以至于我们,她说,当我们在世的时候,也没有经历过片刻真正不害怕的时候。”它们是漫无目的的权力满足,菲茨杰拉德为什么要选择用水作为自己的葬身之地,是因为他对自己的阶级产生了反感,“他在思想上十分厌恶对土地年复一年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利用、以越来越成问题的方式增加私人财产、越来越极端地限制公共权力。因此,他写道, 我要去到水里:那里没有朋友被埋葬,没有道路被堵塞。”

一粒沙能够看见整个沙漠,一滴水能够看见整个大海,一个单一的事件当然能够看见历史的破灭,战争、殖民、攫取、死亡,塞巴尔德在旅行之中进入历史,如长廊一般可以看见那些可怕的东西,所谓的善恶似乎都在这历史的长廊中被界定,但是正如约瑟夫·康拉德致玛格丽特·波拉多夫斯卡的信中所说,“尤其要宽恕那些不幸的灵魂,他们选择徒步朝圣,沿河而行,目睹但不理解战斗的恐惧和战败者深深的绝望。”不幸的灵魂选择了朝圣,是不是选择了遗忘?是不是一种麻木?约翰·弥尔顿在《失乐园》中说:“我们在这个世界范围内知道的善与恶几乎是不可分割地一起成长的。”善与恶一起在成长,历史和现实,灵魂和肉体,也在镜子般的增殖中成为一体的存在,只是在“土星之环”中,那些陨落的残骸,那些被摧毁的存在,在人类的不幸和朝圣中会不会被唤醒?

塞巴尔德说:“自然本身是永恒的反光。”镜子不是照见了长廊深处的可怕,而是人类的镜像里看见了自己的面目,这不是如布朗那样的轮回意识——当他追踪自然界的独特现象进行病理学研究,当他在毛虫和飞蛾身上找到轮回的可能,甚至当他目睹了阿姆斯特丹的那场人体解剖,他所看见的是灵魂深处的“雾气”,当我们睡觉和做梦的时候,它萦绕着我们的脑袋,当我们死去的时候,它从打开的身体的口子里升起来。雾气是谜团,布朗给了一个非理性甚至迷信的说法,在靠近灵魂轮回的观念里,布朗就是制造了世界的投影,就像《瓮葬》里写道的那些骨灰,在他看来,灵魂就在里面——在《常见谬误》里,作为丝绸商人儿子的他写道了一个荷兰风俗,当人死去,死者家中所有能够看见的风景、人物或者田里果实的镜子和图画,都要盖上真丝的黑纱,“这样一来,离开肉体的灵魂在他们最后的旅途中就不会受到诱惑,无论是因为看到自己,还是因为看到即将永远失去的家乡。”

黑纱是一种保护,离开肉体的灵魂从此就不会受到诱惑,但是考察蚕丝的发现和生产过程,赛巴尔德却看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遮蔽:在工业进程之前,那些生产蚕茧的人带着瘦肉的身躯,“几乎整个一生都被套在用木头框架和梁柱搭建而成的、挂满秤砣的、使人想起行刑架或者笼子的织布机前。”而在工业进程之后,套在身躯上的不再是木头框架,而变成了机器,“我们要想在地球上存活,只能把我们自己套在由我们发明的机器中。”工业进程之前和工业进程之后,当人类都被套在里面,何来进步?所以当布朗期望在轮回中保留灵魂的不灭性,实际上这个投影是一种妥协,甚至是一种逃避,那些萦绕在身体周围的雾气最终消散开来,人类赤裸着的是一个光秃秃的头颅——“被从坟墓中揪出来是一个悲剧,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布朗曾经这样写道,但是当他死后,他的头颅却被辗转到了不同地方,最后被保存在诺福克与诺里奇医院博物馆——那句话讥讽地成了对自己“长途漂泊”的评注,而人类历史何尝不是在头颅被揪出来的遭遇中变成了一出悲剧?

所谓轮回,并非是灵魂不灭的美好寄托,而是历史重演的一出戏剧。世界的历史是广阔的,是悠长的,但是在扼杀了自然的镜子之光中,在欲望不断满足的破坏和毁灭中,在人类自噬的增殖神话中,“土星之环”萎缩成唯一一个有瞎又聋的点:

今天,当我快要完成我的创作时,是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三日。这一天是濯足节和圣亚加多尼、圣加布、圣巴比罗和圣赫美内琪的命名日。就在三百九十七年前的这一天,亨利四世颁发了南特赦令;二百五十三年前在都柏林,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进行了首演;二百二十三年前,沃伦·黑斯廷斯被任命为孟加拉总督;一百十三年前在普鲁士,反犹联盟成立;七十四年前发生了阿姆利则惨案,当时戴尔将军为了惩一儆百命令向聚集在札连瓦拉园广场上的一万五千名起义者开火。

修道院纪事

编号:C38·2201019·1686
作者:【葡萄牙】若泽·萨拉马戈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8年06月第1版
定价:68.00元当当20.10元
ISBN:9787544294164
页数:416页

这是宗教裁判所阴影下的压抑和愚昧的时代,在战场上丢了左手的士兵巴尔塔萨,有特异视力的姑娘布里蒙达,被疯狂的天才、科学怪人洛伦索神父邀请一起建造飞行器。飞行器确实起飞了,但接下来呢……欢笑紧挨着眼泪,平静和焦急只有一步之遥,轻松与惊恐是近邻,每个人的生活莫不如此,每段历史莫不如此。《修道院纪事》是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写的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小说描述了一位士兵和一位具有特异视力的姑娘之间奇特的爱情故事,把读者带到了18世纪初宗教裁判所窒息人性的时代。文本以历史的真实事件和虚构的人物形象相结合深刻揭示了人类社会中存在着两种对立的意志,就是人的自由意志和专制暴政意志。这两种意志展示了人类的伟大与渺小、崇高与卑劣,更昭示着人类生存发展的价值目标及力量方面存在着困惑。“我们为什么要在地上建造教堂和修道院呢;因为我们不明白大地就是一座教堂,一座修道院,是信仰和责任的所在,是隐居和自由的所在。”


《修道院纪事》:上帝只有一只手

布里蒙达用中指和食指尖蘸上血,先在自己胸前画个十字,然后在巴尔塔萨胸脯上画了个十字,正好在他的心脏上边。
——《5》

这是关于肉体的仪式:他们躺下,他们用肉体迎接肉体,他们用精神交融精神,19岁的布里蒙达身上流出了血,她用手指蘸上血在各自的身体上画出十字,这是属于两个人在身体上的印记,也是爱情上的标记,从此,19岁的处女“又长大了一些”——这是一种生,当布里蒙达用手指在巴尔塔萨身上画出带血的十字,也是对于残缺了一只手的巴尔塔萨的弥补,十字和血,让他们合二为一;但这一天,又是关于死亡的仪式:他们在广场的火刑仪式上相遇,而这一天的火刑仪式上,一〇四个人受到审判,他们大都来自生产钻石和“残忍的沃土”的巴西,其中有两个女人被判异教罪而处死,拒绝服从律法的罪人在宗教裁判所世俗神父西蒙·德·奥利维拉·索萨的主持下死去;而这一天,也是关于另一种生,王后唐娜·马利亚·安娜因为怀有五个月的身孕而没有参加火刑仪式——而这种生,却也同时和死亡有关,唐娜为她奥地利的兄长皇帝约瑟服丧,三十三岁的约瑟患了名副其实的天花而发病去世。

爱情之生,异教徒之死,生命之生,皇帝之死,生生死死同时发生,当它们都成为仪式的一部分,当这些命运被逐一展开,就在隐喻意义上构筑了生与死的不同层级。唐娜·马利亚·安娜不是普通的女人,这个从奥地利嫁到葡萄牙成为国王唐·若昂妻子的女人,和国王一起构成了第一个权力体系,那就是君权。“与上帝同样伟大的是国王正在建造的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国王是伟大的,和上帝一样伟大,对于他来说,“整顿秩序,恢复圣物应有的尊严”是他的职责,让任何在这个国家的东西“摆正并放到适当的位置”,体现的就是一种权力。在这个权力系统中,国王无所不能,“根据需要,要么在夜壶里排泄,要么在修女身上发泄,不论在这里,那里,或者更远的地方,只要国家利益需要,他就是国家,他就下达命令。”他可以下令将农民从土地上赶走,可以在这些土地上修建修道院,只为了创造一个奇迹:让王后怀上王子。

在这个权力系统里,不仅国王,无论亲王还是之后由王子加冕而成为的若昂五世,都在行使着手中的权力,尤其是若昂五世,从前他是唐·恩里克王子,一位之后出世的诗人赞颂他是“坐在闪烁群星簇拥的王位上,身披夜与孤独的斗篷,脚下是崭新的海洋和逝去的时代,他是唯一的帝王,手中确实掌握着整个地球”,他们掌控地球,考虑帝国的收益,其实就是花天酒地,就是劳民伤财,那个修道院需要巨款,而这一笔无与伦比的财富就是为了扩充修道院的规模,修士从十几人到八十人,再到三百人,随着规模的扩大,建造修道院的工人就会成倍增加,当这些从国家四面八方被征用来的人用自己的双手建造修道院,意味着肉体的戕害和生命的逝去,甚至设计师也说:“工程漫长,而人生短暂。”

权力变成了横征暴敛,权力也滋生了太多罪恶,那个叫唐·弗朗西斯科的亲王在趁国王离开里斯本的时候,向王后大献殷勤,并开始筹划阴谋诡计:他估算着哥哥的死亡期限,在王后面前厚颜无耻地说:“作为他近亲家族的第一个弟弟,王后陛下您的小叔子,以及您的美貌和品德的忠诚仰慕者,我就可以,恕我冒昧,我就可以登上王位,顺便爬上您的床,我们堂堂正正地按教会仪式结婚,至于我男性的品质和能力,我担保绝不比我哥哥差。”这是亲王的一个梦,梦里的勾心斗角和乱伦之罪终于随着国王之病的痊愈而死去,梦之死,也是阴谋之死,唐·弗朗西斯科和唐·米格尔亲王去特茹河对岸打猎,在乘船回来的路上毫无征兆地遇到了狂风,船被掀翻,唐·米格尔当成淹死,唐·弗朗西斯科虽然获救,但是他的罪行已经尽人皆知。而王后,这个生育力极强的女人,在没有坏上王子的时候,她变成了攻击的目标,“无生育能力不是男人们的病症,而是女人们的缺陷。”但是之后怀上了公主,又怀上了王子,这是奇迹?只不过是肉体的欲望被打开,无论是和亲王之间的暧昧,还是和隐士之间发生的故事,都引向了肉体的罪恶,它成为了曼努埃尔·米利奥的故事:“隐士不再是隐士,王后不再是王后,但没有弄清隐士是否得以成了男人,王后是否得以成为女人,我本人认为他们办不到,否则一定会被人发现,如果有一天发生这种事,不会发生得无声无息,因此这两个人也不会了,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他们不可能还活着,两个人中谁也不可能还活着,既然人死了,故事也就完了。”

但实际上,这个王宫里的权力系统并不是最高的统治,在它上面的则是以宗教裁判所为代表的的神权体系。国王为什么要下令修建修道院,不是他为了施展自己无边的权力,仅仅是因为他向获得一个儿子,而真主持宗教裁判所的主教承诺的是:只要在马夫拉修建了方济各的修道院,就可以让王后怀有儿子,对于唐·若昂来说,这是双重理由下的希望,因为他相信上帝相信自身的活力,但真正让他相信的是上帝制造的奇迹,所以他以双倍的虔诚向上帝乞求子嗣,而王后同样乞求天赐。“上帝啊,至少要生个儿子。”成为这个权力体系对另一个权力体系的臣服,那一晚唐·若昂梦见自己的阴茎上长出了一棵耶西之树,浓密的树冠上居住着耶稣的先祖、耶稣本人,以及各王室的继承人,但是之后的大树被巨大的修道院代替,没有了耶稣,没有了王位继承人,只有钟楼、穹顶、尖塔。这是一种权力的更替,当修道院取代了耶稣和王位继承人,神权也驾驭在君权之上,“鉴于此等先例,方济各会的修士们非常擅于改变,翻转,或者加速各种事物的自然秩序,甚至王后那无动于衷的子宫也要听从他们创造奇迹的惊人指令。”

但是这个修建修道院为交换条件的神权系统,不仅用火刑的方式审判着异教徒,而且他们本身也在制造着谎言。在广场火刑仪式上,宣称是宗教裁判所世俗神父的西蒙西蒙·德·奥利维拉·索萨,做弥撒、听忏悔、宣布布道,而且自称是异教徒和犹太人,更为混乱的是,他既叫特奥多罗·佩雷拉·德·索萨神父,又叫曼努埃尔·达·孔塞依森修士,或者叫曼努埃尔·达·格拉萨修士,还叫贝尔希奥尔·卡尔内罗或者曼努埃尔·伦卡斯特雷,这个每天改换一百次名字的人,妄称看到了显圣,于是自己成了圣徒,便用祝福,咒语,十字架,以及其他类似的迷信手段为人治病,而实际上他就是一个骗子。而所谓的教会也都是在用谎言统治着人们,在他们看来,人们克制灵魂使肉身伪装悔恨,“这堕落邪恶的肉身,这桀骜不驯的肉身,这污秽不堪的肉身,这猪圈里的猪猡,猪圈就是里斯本。”所以,他们要求人们补赎以往的放荡行为,用斋戒惩罚肉体,并以进食的方式压抑本性。

王宫相信奇迹的降临,宗教裁判所和教会宣称需要灵魂的救赎,所以这是一个权力制造堕落而丧失了真正信仰的土地,“我们应当毫不羞耻地承认,这里是窃贼们的土地,眼睛看到什么,手就窃取什么,虽说有如此多的信众,但信仰并非总能得到回报。”在这个信仰缺失的世界,巴尔塔萨出现了,布里蒙达出现了。他们的出现本身就是缺失的象征,巴尔塔萨参加过战争,他的一只手没有了,他穿着褴褛的制服,赤着双脚,拿着咔嗒作响的剑和长钉,“不靠修士或者魔鬼引路,对于伸手乞讨的人来说,他有的已经足够。”对于他来说,战争虽然造成了很多人的死亡,也让自己失去了一只手,但是他认为战争更有怜悯之心,而里斯本的死亡却是另一种罪恶。而布里蒙达是巫女的女儿,在宗教裁判所的战争中,她失去了母亲。一个失去了手,一个失去了母亲,他们在缺失的世界里相遇,而其实,他们的缺失却是另一种得到:巴尔塔萨被称作“七个太阳”,在遇到了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之后,神父告诉他区区一只手还有价值,这不仅是可以得到一笔战争抚恤金,更重要的是,“上帝就只有一只手,可他创造了世界。”所以对于巴尔塔萨来说,“既然上帝只有一只手依然创造了世界,我这个缺一只手的人也可以捆绑帆布和铁丝,让机器飞起来。”而布里蒙达,这个每天早晨在睁开眼之前总要吃面包的女人,拥有的是超凡的视力,按照她的说法,“我能看到人的身体内部。”于是,神父给了她一个名字,“七个月亮”,“这是名副其实的命名,不是随随便便的绰号,因为这是神父赐予的名字。”

七个太阳和七个月亮,一个能看到明处,一个能看到暗处,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一个拥有像上帝一样的一只手,一个可以看见身体内部,当火刑仪式上他们相遇,他们便通向了真正抵达生命意志的那条路,身体里的血和十字架,是他们最初的仪式,而建造飞行器的过程中,他们所寻找的就是王宫的奇迹和教会的灵魂之外的那个东西,它就是脱离了肉体的意志。建造飞行器,是为了飞上天,这是一种接近上帝甚至模拟上帝的东西,它只在形式上具有意义,而神父、巴尔塔萨、布里蒙达的三个人,也在形式上成为了“上帝是一”的三位一体:神父是圣父,巴尔塔萨是圣子,布里蒙达是圣灵,这种三位一体是一种命名,就像神父本身一样,他既是走上祭台按照教规做弥撒的神父,也是连国王也身穿微服在门洞布帘后面听其祈祷的那位倍受器重的学者,更是飞行机器和漏水船只抽水设备的发明者,或者他同时是教会的布道人、科学院的学者、王宫的侍臣,以及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里的幻想家与平民劳工的兄弟——三位一体,甚至四位一体,只不过是一种身份的不同而已,如果像曼努埃尔·伦卡斯特雷一样,每天更换一百次名字,就变成了谎言。

所谓三位一体,可能只是一个脆弱不堪的统一体,或者只是醒来便破碎的梦境,而飞行器本身也是一个符号而已,它飞向天空的过程也不是对上帝的接近。但是在飞行器本身的制造上,残缺而相遇,相遇而新生,新生而成统一体的他们则在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类意志。布里蒙达认为,“既然太阳吸引琥珀,琥珀吸引以太,以太吸引磁铁,磁铁吸引铁片,那么这机器就会被拉着不停地朝太阳飞去。”而神父认为不能到太阳里去,必须给机器装上帆,“可以随意把帆张开或者合上,这样我们愿意在什么高度停住就可以在什么高度停住。”不是对目标的执迷,而是寻找一种自由。这是越来越接近理性,越来越体现人性的建造过程,而这个飞行器的内核就是一种叫做以太的东西,按照神父的说法,以太是“升到空中支撑星辰和供上帝呼吸之前,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体内”,巴尔塔萨一开始将其理解为灵魂,这是一种宗教意义,甚至是宗教裁判所所设下的规则,“以太是由死人体中释放出来,但尚未经过末日审判的灵魂形成的”,但是神父却否定了这个说法,在他看来,以太不是死人的灵魂,而是,“由活人的意志构成的”。

活人的意志需要收集,布里蒙达起初只是收集了不到三十个,但是要让飞行器珀伽索斯真正飞起来至少需要两千个意志,有了两千个意志就可以协调好太阳、琥珀、磁铁和意志的力量,“没有意志,我们就无法脱离大地,布里蒙达,你要想收集意志,就到圣体游行队伍中去。”但是脱离大地的飞行,装有意志力量的飞行器,是不是还只是一种形式意义的超越?意志而不是灵魂,活人的意志而不是死人的灵魂,这本身就是对神权和君权的否定,就是对人性的恢复,但是布里蒙达所收集的是里斯本温疫中死去的人的意志,即使不需要缝帆布和往帆布上涂沥青,不再需要编藤条,机器在完工中升上了天,在风中离开了里斯本,在空中来到了容托山,但是这一种抵达依然没有挣脱所谓的“奇迹”,“现在它受到两种光线的吸引,一种来自正迅速减弱的光线,但它仍有力量将机器继续留在空中,另一种来自夜晚的黑暗,它已遮蔽了远方的河谷。”在飞行器完工的那天,布里蒙达病倒了,而神父更是被宗教裁判所逮捕,他甚至失踪了,在里斯本遭遇大风暴袭击的那一天,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死了。

神父之死,是某种奇迹和灵魂未能完全挣脱的象征,而真正的意志必须从神父此前的布道词里得到解读,“我在他之中”,这句话中的两个词必须被置换,“我”指的是上帝,“他”之的是人,“我在他之中”,就是“上帝在人之中”,上帝是巨大的存在,人是上帝创造的极小部分,为什么上帝在人之中?其实是“上帝通过圣事在人之中”,也就是上帝通过圣事留在人之中,而这个前提便是:人必须收纳他,所以造物主把自己造成人的形象。但是这又陷入了矛盾之中,真正的理解是:在即为不在,不在即为在,“我之中有上帝,我就是上帝,我不是三位一体或者四位一体的上帝,而是一,与上帝合一,上帝即我们,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上帝是一,上帝是我们,我们也是上帝,所以所谓的修建修道院,不是让天堂成为一座大教堂,而是大地本身就是一座修道院,“是信仰和责任的所在,是隐居和自由的所在”。

修建修道院的工程正在建造,这是在神权和君权之下四万人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所谓灵魂创造的“奇迹”,作为个体之存在,当巴尔塔萨和所有的建造者付出身体和生命的时候,它又是意志的体现,“教堂的缝隙透出一缕微弱的光。万籁俱寂,天上繁星闪烁,唯有云彩发出低语,云彩离地面太近了,仿佛容托山就是世界的最高峰。”而当最后广场的火刑仪式再次举行的时候,一种死降临,“被处死的一共十一个人。火已经烧了很久,他们的面孔难以分辨。在最远处正在烧着的那个男人,他没有左手。”这是肉体之死,也是奇迹之死,灵魂之死,但是在死亡的同时,一种生到来,“他身体中有一团密云。这时布里蒙达说了声,过来。'七个太阳’巴尔塔萨的意志脱离了肉体,但没有升上星空,因为它属于大地,属于布里蒙达。”意志属于大地,属于布里蒙达,和18年前那个遇见的火刑仪式一样,是肉体的血,是精神的十字,是爱和自由的意志。

冠军早餐

编号:C55·2201019·1685
作者:【美】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8年06月第1版
定价:48.00元当当21.60元
ISBN:9787544772020
页数:315页

《冠军早餐》是一部荒诞的反传统小说。经常在冯内古特作品中露面的科幻小说家基尔戈·屈鲁特与庞蒂亚克汽车代理商德威恩·胡佛是两部有生命的机器,他们生活在一个叫地球上一个简称美国的国家里,他们在不时在书中露面的作者的安排下会面了……冯内古特将荒诞怪谲与科学幻想熔为一炉,把这个悲惨的世界变成了一座乐园,以笑声讽喻现世。但《冠军早餐》是有分量、有尊严的一纸荒唐,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幽默之作,冯内古特虽极尽戏谑怒骂,其实苦衣包糖药,比沥青还黑的黑色幽默遮盖的是颗柔软的心,嘲讽里深藏怜悯,他怜悯这个支离破碎、精神荒原的星球上的每一个人。冯内古特在《序幕》中写道:“‘冠军早餐’一词是通用面粉公司的注册商标,用于一种谷类早餐食品。使用该词作为书名,并无意表示与通用面粉公司有什么关系,或者由该公司提供赞助,亦无损害他们的上好产品声誉之意。”内收录冯内古特亲绘老司机插图。


《冠军早餐》:把我吓得屁滚尿流的是过去

这部书是我送给自己的五十岁生日礼物。我感到自己仿佛是刚爬上屋顶的一边斜面后正在爬过屋脊。
——《序幕》

刚爬过屋顶一边的斜面,接着就是屋脊,接着就是另一边的斜面,一边和另一边构成了对应的关系:如果爬过屋顶这一边的斜面有多努力,从另一边滑下斜面就有多迅速;而这种对应关系却也是一种对立关系:向上与向下,爬坡与滑落,以及高处和低处。而分开这对应和对立关系的只有最高处的那个屋脊——它是分水岭,它区分了一切,当然,它也维持了向上和向下,爬坡和滑落,高处和低处的关系。

五十岁生日,就是这区分和维持关系的屋脊,它之存在显现于一种稳定结构,而当冯内古特以屋脊为标志区分两边又维持两边的时候,指向的是生命一种变化和恒定状态:五十岁生日的纪念,当然和出生有关,而生日礼物,是另一种出生,尤其是这个礼物就是一本书,冯内古特是作者,是创造者,但是当把这本书送给自己作为生日礼物,他既是被别人创造的生命本身,也成为自己生命的创造者,而他爬过一边的斜面,完全变成了对于被别人创造的命运的一种超越,可是翻过屋脊之后背向这一边的另一边斜面,是不是变成了暗处的存在?

可以由此区分出过去和未来:五十岁之前是过去,五十岁之后是未来,书被创作之前是过去,书成为礼物是未来。过去有什么?五十岁之前有菲比·赫尔蒂,“在大萧条期间她在印第安那波利斯给予了我安慰。”这个印第安纳波利斯的寡妇,“对我她的儿子,还有对我们带来的女朋友,都讲淫猥的粗话”;但是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她以前用来写作的专栏报纸印第安纳波利斯《时报》也已经停刊;当然,大萧条时代也已经结束了,而她相信美国人相信的东西:幸福、公正和合理,当然也受到了威胁……生命已经结束了,报纸已经停刊了,时代已经改变了,幸福、公正、合理的美国精神,当然也消失了——似乎着一种死,不再是一个个体寡妇的终结,它是一个国家某个时代的终止。

这个国家是不是就是那个美国?“宇宙中有数不清的众多国家,但只有德威恩·胡佛和基尔戈·屈鲁特所属的那个国家的国歌是夹着不少问号的废话。”这个国家规定:“不得将国旗向任何人或东西降下。”这个国家的格言是“合众为一”,这个国家向公民教导的是:“废话就是力量。”这个国家曾经是“这个星球上最最富有和最最强大的国家”,“它拥有世界上大部分食物、矿产和机械,它向其他国家威胁要向它们发射火箭或者扔掷炸弹,以此来制服它们。”当然,这些都是所谓国家精神的堕落,在更深层次的意义上,就是所谓的幸福、公正和合理的死亡,而毋宁说说死亡,不如说它从来没有出现过。比如和这个国家有关的年代是1492年,当小学教师在黑板上写下这个年份,它意味着:“海盗最后创建了一个后来成为其他各国人类自由灯塔的政府。”而背后却是“肤色决定一切”的偏狭观念:海盗的皮肤是白色的,原先生活在这里的人是古铜色的,蓄奴制引进之前奴隶的颜色是黑色的。

古铜色、白色和黑色,不是单纯意义上的颜色,它们构成了1492年的国家序列,当然也成为“过去”的秩序的象征,而这个属于过去的秩序象征,深深影响着现在的生活。德威恩·胡佛是个汽车代理商,他有一个黑人女佣洛蒂·戴维斯,是奴隶的后代;基尔戈·屈鲁特则是一个白人科幻作家,他出版的小说《车轮上的瘟疫》,出版商设计了几个白人妇女在给黑人男子进行口淫的模糊照片;在德威恩所在的米德兰市,死去的最老居民是一百零八岁的黑人玛丽·杨,她没有繁殖,和屈鲁特或德威恩一样是孤独的,她最后说出的一句话是:“唉,我的天,唉,我的天。”在旅馆里,德威恩订房时前面的人是从尼日利亚来的医生塞浦里安·乌克温德,他也是黑人,而且是玛丽·杨生前最后的对话者,而在旅馆里,塞浦里安·乌克温德需要一个女人,“因为他总是充满情欲和精力,他渴望与他的印达罗族亲人待在一起。在老家,他有六百个叫得出名字的亲戚。”还有密德兰市常用的黑鬼姓氏胡勃勒,T恤上印着“支持艺术”的黑人洗碗工,德威恩的白人销售经理哈里是个异性服装癖,汉堡大厨雇的女服务员帕蒂·基恩是个十七岁白人姑娘,密德兰警察局由白人组成……

黑人和白人,不同的肤色总是被凸显出来,这一种凸显里有污蔑,有暴力,有贬低,甚至有死亡,黑与白构成了一种不对称甚至对立的结构,但是这并不是属于“过去”的国家符号,或者说这种对立不是现在唯一的混乱:当十七岁的白人姑娘帕蒂在体育场外的停车场被一个名叫唐·勃里德勒夫的白人煤气灶安装工强奸的时候,白人和百人不是在肤色上形成了暴力的实施和承受的关系,而是成为秩序混乱的象征,因为帕蒂没有向白人警察报案,“她也没有向任何人报案,因为她父亲当时已快要死了。”父亲之死构成了帕蒂沉默的原因,而这便消除了这个国家对幸福、公正和合理的需求,当大萧条时代的寡妇菲比·赫尔蒂死去,这是一个比混乱更混乱的世界,“我们周围的世界没有秩序,我们必须适应混乱的要求。”

1492年构筑的国家序列被戏谑式的解构了,在现在的50岁之前,还有大萧条时代的消失,还有1918年那场战争的消失——当它们消失,历史却被改写了:“就是在一千九百一十八年的那一分钟里,几百几千万人停止了互相杀戮。”上过战场的老人异口同声地说,“这突然的寂静是上帝的声音”,人类沉默上帝在言说,而上帝的言说只有几个人记得那些话。这种停止杀戮的寂静让历史走向了新的方向,一方面,当这个停战日变成退伍军人日,它抹去了神圣的一面;另一方面,当上帝在沉默中言说,当少数人听到了上帝的言说,是不是上帝又创造了新的生命?就像五十年前降生的我,一种昭然若揭的暗示是:我就是上帝。但是当上帝在言说的时候,世界发生了什么?一种生命的降生,整个世界却已经被糟蹋破坏了,我的脑袋一干二净,“我的脑子里没有文化,没有人性的和谐。我不能再过没有文化的生活了。”

没有神圣,没有人性,没有文化,当我在五十岁时爬上屋顶的一边斜面,爬过那个区分上与下的屋脊,在暗处我开始了另一种滑落:我把自己写作的书送给了自己,我就是创造者,我像上帝一样建立秩序:一方面要像孩子一样亵渎《星条旗》,用粗头铅笔画纳粹像、屁眼和其他东西;另一方面,在书中怀疑人的存在,人应该是机械制造的人,就是机器,“应该指出,患了晚期梅毒,患了脊髓痨的人——大部分是男人——是印第安那波利斯商业区中和我小时候在马戏团观众中所常见的现象。”而这个一方面的否定和另一方面的创建,其实与一边的斜面和另一边的斜面一样,有多大的力往上爬就有多大的力向下滑:我是作者,我写出了患了梅毒和脊髓痨的人,写出了用橡皮做的巨型试管的人,“里面有化学反应在嗞嗞沸腾。”但是我又是书中那个被机械制造的机器,机器的名字叫“菲尔波德·斯都奇”,我按照程序亵渎《星条旗》、画出屁眼和纳粹旗——也就是说,上帝就是被程度设计好的存在,上帝又创造了病态的人,那么所谓的秩序就真的变成了“适应混乱”。

我在书中创造了一个名叫基尔戈·屈鲁特的科幻小说家和名叫德威恩·胡佛的庞蒂亚克汽车代理商,他们都是白人,他们已经相当老,和这个星球一样他们即将死去——而且,按照程度的我又按照混乱的要求安排了他们两个在一九七二年秋天在德威恩的家乡密德兰市举行艺术节的时候见面。为什么两个即将死去的人要见面?其实德威恩和屈鲁特之间也存在着创造和“适应混乱”的文本要求,作为科幻小说家,屈鲁特认为,地球上的人都是机器人:他把镜子叫做“漏子”,这是两个宇宙之间的小洞;他写的一部小说里有名叫台尔莫·斯卡格的地球人,他作为一个科学家将自己右手掌的活细胞削下来和鸡汤调在一起,在宇宙射线的照射下细胞变成了婴儿;他写道了一个叫“语言三号”的星球,那里的军民都长得像美国汽车,他们有内燃机的动力,吃的是化石燃料,但是他们不是制造出来的,他们是繁殖出来的;他在去往密德兰市参加艺术节的旅途中道听途说了一个故事,于是又变成了“吉尔刚果”的返还宝故事,在这个令人不快的星球上,他们的语言就是“绝灭”……

人就是机器人,屈鲁特的创作并不是一种程序,而是都自身经历的改变,这个出生在百慕大的男人永远不可能当上美国总统,他有着强烈的悲观情绪,他有过三次婚姻,独子里奥十四岁离家出走,后来警察找到屈鲁特说里奥背叛了美国成为了越共……所以屈鲁特自己就是一个“绝灭”的人,所以他把人看成是机器,但是这个机器世界却寄托着他的另一个希望,这个希望便是德威恩,因为,“只有德威恩·胡佛有自由意志。”所以屈鲁特去参加艺术节不断接近德威恩,就是在接近这个不是机器的自由意志,就是在不断去除自己的悲观情绪和不愉快历史,“基尔戈·屈鲁特成了心理健康方面一个拓荒者。”

德威恩的身上到底又怎样的自由意志?他曾在大萧条最严重的时期买了美国神奇机器公司的股票,他唯一的儿子乔治长大后成了同性恋者,在新开的假日旅馆鸡尾酒吧里弹钢琴,他和秘书法兰心保持着暧昧……这些似乎够不上自由意志,德威恩身上最明显的自由意志是“化学成分”,当他拿出那把点38的左轮手枪插进嘴巴的时候,他闻到了铁匣里木炭、硝酸钾和硫黄混合的气味,“他只要一扣扳机,火药就会变成气体。气体就会把一块铅推出膛,穿过德威恩的脑袋。”他没有开枪,他却尝到了机油味,德威恩身上的化学成分让他开始疯癫,而其实所谓的自由意志就是疯狂:他用枪打中了铺瓷砖的洗澡间的火烈鸟,他老是重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他让嘴唇像沙发枕头的战争寡妇法兰心爱上了自己——自由意志是不良化学成分造就的疯狂,他的同伴便是那个叫德意志的国家,他们造起工厂就是为了“几百万几百万地杀人”。

屈鲁特把人看成是机器,而德威恩身上有着疯狂的自由意志,于是在两个人不断接近乃至最后见面中,这种自由意志带来的疯狂终于也变成了杀人——屈鲁特的小说《如今可以说了》就是让德威恩变成杀人疯子的那本书,“封面上的图画是一个大学教授被一群裸体的大学女生剥光衣服。”在这本书里,屈鲁特认为生命就是创世主的一个试验,所以他测试了一种新的生物,这种生物能够自己拿主意,和其他按照程序运作的机器人不同,这种生物他叫“人”,生活在处女星座上。写书的屈鲁特和自由意志的德威恩相遇了,而且和书上写得一样,德威恩开始变得更加疯狂,虽然他没有杀死人,但是他伤害了很多人,而屈鲁特也没有幸免,他的手指被德威恩咬伤了。但是这个互文的关系,却并不只是创造和受害的合体,它还有另一个介入的因素,那就是“我”的存在:“毕竟,是我创造出德威恩和屈鲁特的,如今屈鲁特要把德威恩逼成全疯,而德威恩要咬掉屈鲁特手指的指头。”也就是说,德威恩、屈鲁特和我构成了一个“每个边长十二英尺的等边三角形”,屈鲁特认为人是按程序设计好的机器,而德威恩是唯一具有自由意志的存在,拥有自由意志的德威恩因为屈鲁特的小说而咬伤了小说的作者,而其实,屈鲁特就是我创造的人物,“屈鲁特是我创造的人物中唯一有足够的想象力怀疑到他可能是另一个人所创造的。”他具有怀疑和想象是不是也是一种自由意志?而被德威恩咬伤是不是也是被自己所伤?

我为什么要创造一个具有怀疑精神和想象力的人?因为我看到了宇宙的漏子,因为我发现了宇宙的屁眼,因为我就是与创世者并起并坐的人:宇宙有多老?它只有半秒钟那么老;宇宙是谁创造的?宇宙一直在那里?时间是什么?时间是“吃自己尾巴的蛇”……“我让它爆炸。我又让它再一次散开。”从爆炸到再次散开,我创造了屈鲁特,其实是为了解开和自己有关的谜:母亲吞德拉诺自杀,德威恩的妻子也是吞德拉诺自杀,而自杀就是因为“她就是那一种机器”。而这个关于文本的游戏似乎暗合着一个线索:德威恩的妻子和“我”的母亲走上了同一条机器人的死亡之路,那么把它命名为自由意志的屈鲁特是不是就是我的父亲?“他的声音是我父亲的声音。我听到了我父亲——而且我看到了我母亲在真空之中。我母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她留给了我自杀的遗传。”果然,我创造了屈鲁特就是在解开母亲的秘密,就是为了给父亲另一个未来。“把我吓得屁滚尿流的是过去”,这是屈鲁特在回答联合国秘书长时说的,这个过去构筑了“父亲”害怕的历史,而当一种死亡是程序所为,那么我在创造中为父亲解开了罪责,“你是唯一听到我这么说的角色。至于别的角色,今天夜里就像任何一个夜里一样。起来吧,屈鲁特先生,你自由了,你自由了。”

“让我年轻,让我年轻,让我年轻!”这是屈鲁特喊出的最后一句话,看起来是在时间中重返,自由而年轻,是越过屋脊之后的另一边,但是,这依然是一个无法逃离的寓言,因为,“我体内一切活动都符合人这机器的正常运作程序。”我就是机器,如何能带给别人自由?这就像上帝的悖论一样,上帝无法完成自己做不了的事,而身为作者的我所作的一切都在预设的前提中变成程序,它就像是“冠军早餐”的笑话:我坐在自己创造的酒吧里,我穿过“漏子”看着我自己创造的那个白人女服务员,而女服务员会递给每个人一杯议院马提尼和一片柠檬,当然她也会给我——我在自己的故事里,我又创造了故事,于是和宇宙一样,时间是“吃自己尾巴的蛇”。

循环,禁锢,自由就是不自由,上帝就是程序,过去就是现在,五十岁后就是五十岁前,当然,爬上屋顶的一边斜面后,越过屋脊是另一边斜面,甚至就是同一面: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你一定是你。”

阴符经集释

编号:W89·2201019·1684
作者:黄帝 著
出版:中国书店出版社
版本:2013年07月第1版
定价:42.00元当当18.90元
ISBN:9787514908190
页数:415页

《阴符经》,全称《黄帝阴符经》,旧题为轩辕黄帝撰,全书仅300多字,但言简而意远,文约而理奥,被历代学者所重视。《黄帝阴符经》与《混元阳符经》相配,论涉养生要旨、气功、八卦、天文历法等方面。关于成书有人说黄帝,有人说是战国时的苏秦,近代学者多认为其成书于南北朝。作为一部高度精炼的道教经书,《黄帝阴符经》正如其他许多具有理性精神之道教学者所撰之作品一样,不是简单因袭易学义理派的言辞,而是运用其义理思维,以《易》通《老》,演述“神仙抱一之道”、“富国安人之法”、“强兵战胜之术”,全书以隐喻论述养生,愚者不查谓兵法权谋等说或谓苏秦之“太公阴符之谋”皆离旨甚远。《阴符经》自成书以来,为之做注的名家众多,仅明代的《正统道藏》就收录注本近二十种。本次出版的《阴符经集释》,除将《正统道藏》中的注本全部收录外,还补以《正统道藏》未收的名家注本,如宋朱熹的《阴符经考异》等。


《阴符经集释》: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

故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
——《阴符经》

如何能使“百骸”之身体达到调理健康的境界?如何使得万物达到安顺和谐的状态?那就是要“食其时”“动其机”,何为其时?其机?时便是机,机便是时,时机不是瞬息之态,不是一时之状,而是一种客观规律,只有遵循“以时取用”的原则,要尊重客观规律,尊重一切生物的自然本性,才能百骸理,才能万化安——当《阴符经》提出“时机”的概念,达到一种安康和顺的境界就必须合于天之道、人之道,天之机,人之机。

这一句话以“鬼谷子”的名义注解为:“时之至间,不容瞬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及。是以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也。”提出“时机”的说法,是要将万物调整到理想状态,而在这理想的阐述中,首先质疑的是:《阴符经》是什么?鬼谷子之说是不是托词?这篇《阴符经》原题为《黄帝阴符经集注》,标注为“黄帝阴符经注序”“蜀相诸葛亮撰”,序言之外,则是为文字做的注解:“伊尹 太公 范蠢 鬼谷子 张良 诸葛亮 李筌 注”《阴符经》为黄帝所撰,诸葛亮撰写序言,伊尹、太公、范蠡、鬼谷子、张良、诸葛亮和李荃作注,可谓阵容强大,而其中很多所谓的注着为传说中的人物,而他们的语言、行文风格却出奇地一致,全无时代隔阂之感,将不同时代的人物集合在一起为这一本《阴符经》作注解,这当然会引起质疑——不仅注解者,而且撰写者,都可能是后人依托的古人。

黄庭坚就提出了否定的说法:“《阴符经》出于唐李筌。熟读其文,知非黄帝书也……又妄托子房、孔明诸贤训注,尤可笑。惜不经柳子厚一掊击也。”黄庭坚当然认为这只是后世好事者假托之作,是为纬书。不仅这本《黄帝阴符经集注》因是黄帝所作,伊尹、太公、范蠡、鬼谷子、张良、诸葛亮和李荃注解而被诟病,而且很多关于《阴符经》的注解本都有这样的问题,有的甚至将其神秘化和神奇化,最著名的是唐李荃所撰的《黄帝阴符经疏》和名为“轩辕黄帝制”的《阴符经三皇玉诀》。李荃在序中介绍了得到这本《阴符经》的经过,他说自己“好神仙之道”,经常访遍名山博采方术一次在嵩山虎口岩的石岩中得到绢素的《阴符》,“封云:魏真君二年七月七日,上清道土寇谦之藏诸名山,用传同好。”李荃得到这本书时已经“糜烂”,他抄记下来,虽然口能诵读,但不晓其理。后来遇到了骊山老母,骊山老母告诉李荃,自己的弟子“性贤而好法,神勇而乐智”,因年五十六而有大厄,于是写下了这本书,骊山老母又将《阴符》的玄义告诉了李荃,并对李荃说:

《黄帝阴符》三百言,百言演道,百言演法,百言演术。参演其三,混而为一,圣贤智愚各量其分,得而学之矣。上有神仙抱一之道,中有富国安人之法,下有强兵战胜之术。圣人学之得其道,贤人学之得其法。智人学之得其术,小人学之受其殃。识分不同也。皆内出于天机,外合于人事,若巨海之朝百谷,止水之含万象。其机张,包宇宙,括九夷,不足以为大;其机弥,隐微尘,纳芥子,不足以为小。

骊山老母道出了《阴符经》的奥义,三百多字分成“演道”“演法”和“演术”三个部分,分别是神仙抱一之道,富国安人之法和强兵战胜之术,大可包纳宇宙,小能体察万物。骊山老母告诉李荃经书奥义之后,还有一段神奇故事,老母拿出一瓠让李荃去取水,这时李荃才发现瓠越来越中,甚至到到了百余斤,后来沉到了泉水中,当李荃返回,老母已经不在,但留下了一升麦饭,李荃吃下这麦饭境数日可以不食而不饥,甚至力气是以前的几倍,李荃这才发现得了神助,于是开始注解《阴符经》并流传下来,“后来同好,敬尔天机,无妄传也。”少室山李荃在注解这本有着神奇故事的《阴符经》时,对书名进行了特别标注:“阴,暗也。符,合也。天机暗合于行事之机,故曰阴符。”

“阴,暗也。符,合也。”这是《阴符经》得名之处,阴符,即“天机暗合于行事之机”也,《阴符经三皇玉诀》最后也得出了相同的说法,那时黄帝再和广成子问答中提出了“阴符者,何也”的问题,广成子解释说,“此阴符二字,上可通天,下可察地,中可化生万物,为人最尊。”阴者,暗也,符者,合也,“古之圣人,内动之机,可以明天地造化之根、至道长生之体。故曰阴符也。”而《阴符经三皇玉诀》比李荃的说法更为神奇,该书直接标明作者为“轩辕黄帝”,并叙述了得书和问道经过:黄帝看到百姓生活的痛苦之后,去寻找蚩尤,蚩尤有怪鸟护身,那以制胜。有一次黄帝来到虚天坛第一洞天,发现有石洞,命壮士进入洞内,三日三夜之后发现里面有大大石匣,有八个金甲神人把守,黄帝发心烧香,上奏三清,于是开取石匣,打开了“天地秘密天机之事”——里面就是一卷号为《元始天尊混元三皇玉诀阴符经》。于是焚香礼拜,看见上面刻写着天文篆书,分成三卷,上卷天皇中卷地皇下卷人皇,这三卷的分类和李荃的说法几乎一致,上卷为神仙抱一之道,中卷为富国安民之法,下卷为强兵战胜之术,“与天地阴阳万物为祖宗,治国齐家持身不死之道皆从。”得到《三皇玉诀阴符经》之后,黄帝问道广成子及天真皇人,在问答之中阐述《阴符经》的真义,“通此经之妙道。”而广成子告诉黄帝这本经书的神奇之处:“此经者,是上天所秘,在世洞天隐此经一卷,镇天下妖魔龙神精怪,当与世上有德行之人。遇此经者,修长生之路,复升天道,永世流传天下信道有缘之人。”

轩辕黄帝已经是神奇之人,又在第一洞天得到神奇之术,又加上广成子、天真皇人等神人,他们又将该书说成是“上天所秘”——无疑,种种的传说都为了增加经书的神秘度和神奇性,由此将其称为一种“天道”。而对于“黄帝”和李荃得到经书的这两种叙述,后人也都做了评价,有人给这个传说、这本经书又增添了神奇色彩。《黄帝阴符经集解》是一本由“赤松子、子房真人张良、太极左仙翁葛玄、西山真人许逊、正阳真人钟离权、纯阳真人吕岩、华阳真人施肩吾、至一真人崔明公、海蟾真人刘玄英、清虚真人曹道冲”共同注解的书,这些作者亦真亦幻,而钟离真人说:“阴者性之宗,符者命之本,此阴符之旨。内以修身,外治家国,包罗天地,总御群方,古今得道仙真,皆因此义以至于无为矣。”曹真人做《青霄乐》说:“阴是性宗铅可贵,录名天宝命符阳。”宋蹇昌辰在《黄帝阴符经解》中说:“夫人生天地之间,禀形者父母,受炁者阴阳,载万物者身也。然身与道应于物,幽契乎人心者,唯《阴符》而已。”他也相信黄帝得书的传说,“总万化之机权,统群灵之妙用,藏微隐妙,该天括地,其经简,其义深,理归于自得者也。”而沈亚夫和蔡氏注的《二经同卷·黄帝阴符经注》也认为演道、演法、演术是“古圣贤秘而存焉,乃天机密也,不可轻泄”,对天机之书作解,只是“用导精微”。清刘一明认为《阴符经》三百余字“其言深奥,其理精微,凿开混沌,剖析鸿蒙,演造化之秘,阐性命之幽”,他将其说成是“古今来修道第一部真经”,给了他在道教典籍中至高的地位。

但是刘一明说《阴符经》是“古今来修道第一部真经”,仅仅是指黄帝的“古本”,他考察这本书之后也认为“系黄帝所作”,“考之文字,始于黄帝,兴于唐虞夏商,或者黄帝撰作,口口相传,不记文字,后世成真仙侣,笔之于书,流传世间,亦未可定。就其世传之说,丹经之载,谓黄帝著之,亦无不可。”但是对后代的注解却提出了批评,尤其针对李荃得骊山老姥之说,认为“紊乱圣道,以盲引盲”,而后世借伊吕张果子房孔明注语,更是“欺世惑人”,所以那些注解之书都是“鱼目混珠,指鹿为马”,其后果是“大失真经妙旨”。刘一明自己也注有《阴符经注》,似乎也是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当然和刘一明批评后世的集注本的,除了黄庭坚,还有朱熹,他认为,“以文字气象言之,必非古书,然非深于道者,不能作也。”根据李荃的说法,《阴符经》分为三个部分,而朱熹认为,三者是不相离的,“道者得其道,法者得其法,术者得其术,三之则悖矣!”所以他自己保持一种沉默,但是提醒警惕“见其支而不见其一”“见其晦而不见其明”的偏狭观点。《四库提要》则否定了《阴符经三皇玉诀》的传说,“其书述黄帝得《阴符经》,问於广成子及天真皇人。皆称黄帝问而二人答,词旨鄙浅,前有黄帝御制序一首,文尤谬陋。盖粗知字义道士所为也。”

对《阴符经》各种集注进行批评的还有张果,他在《黄帝阴符经注》中说:“后代李筌假托妖巫,妄为注述,徒参人事,殊紊至源。不惭窥管之微,耳辄呈酌海之见。使小人窃窥,自谓得天机也。悲哉!”但是化名为“张果”,本身也是一种“假托”,在否定李荃的同时是为自己所作注解开道:“偶于道经藏中得《阴符传》,不知何代人制,词理玄邈,如契自然。臣遂编之附而人注,冀将来之君子不失道旨矣。”同样还有宋任照一,他首先认为黄帝的《阴符经》“直指人心,使谛观天道与人道,有阴符契机之理。故言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同时认为后人注解“往往穿凿,不究经旨,首尾言意,但分门臆说汗漫,使学者无所适从”,所以要自己来注解,“臣愚不揆,谩有解释,非敢僭符圣教以光己说,盖得至人一言,方敢注释,以补万分之一,待将来者矣。”

不管是李荃得到骊山老母的指点,还是黄帝从石匣子得到天书,不管是“古今来修道第一部真经”,还是“修长生之路,复升天道”的功用,其实都已经神奇化了这个文本,而且这种神奇化越来越疯狂,黄庭坚说:“自唐李筌为《阴符经》作注,以后累朝均不乏好事者步其后尘,迨至晚清,《阴符经》注解本已不下百余种。”这一现象其实完全可以从《阴符经》本文中得到阐释,“人知其神之神,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无论是古书还是作者,无论是所谓的奥义还是秘道,都是看得见的神奇,是“知其神之神”,但是真正的神奇,其表现的认识论是“不知其不神”,而这句话李荃就曾做过注解:“人皆有圣人之圣,不贵圣人之愚。既睹其圣,又察其愚,既睹其愚,复睹其圣。”圣人有圣也有愚,圣圣愚愚才是真正的圣,“一明一晦,众之所载”——他举例说起那些原先被人认为愚的人,后来都成了圣人,“伊尹酒保,太公屠牛,管仲作革,百里奚卖粥,当衰乱之时,人皆谓之不神。及乎逢成汤,遭文王,遇齐桓,值秦穆,道济生灵,功格宇宙,人皆谓之至神。”

表面和内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特点,圣和愚,明和晦,或者也是一种辩证的存在,而关键就是“时机”——如果抛却这些传说和注解的纷争,回到文本本身,或者能窥见“不知其不神”背后真正的神奇。“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阴符经》开篇第一句就指出了真正的道,那就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什么是天道,就是宇宙法则,就是自然规律,就是人性之法,动静结合,便是“双修”,便是顺应规律,便是无为而为。如何顺应规律?“五贼在心,施行于天。”五贼有说成是五种破坏力量,也有说成是“五德”,或五行,或五味,关键在于“施行于天”,也就是和天道相契合,“此五事者,卷之藏于心,隐于神,施之弥于天,络于地。宇宙瞬息,可在人之手。万物荣枯,可生人之身。”李荃的说法,其背后就是一种“抱一观”,“神仙之术百数,其要在抱一守中。少女之术百数,其要在还精采炁。金丹之术百数,其要在神水华池。治国之术百数,其要在清净白化。用兵之术百数,其要在奇正权谋。”而违反了这一规律,便是这样的后果:“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从天道到人道,中间其实有一个桥梁,那就是达到“天人合一”的状态,“天人合发,万化定基。性有巧拙,可以伏藏。”而到了人道,一样要懂得自然规律,一样要知道修身养性,“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所以只有懂得“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的道理,才能“知之修炼”,才可以谓之圣人,才是真正的神明,“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人生焉,神明出焉。”从天道之遵守,到天人合一,再到圣人生焉神明出焉,这是一个过程,而李荃的注解,这其实是一个唤醒返回的结果,“圣功神明,亦禀精气自有,不为日月而生。”不为“日月而生”的神明,如何被唤醒如何返回自身的规律,或者说如何契合天之道,这里其实就出现了对“时机”的把握。

一方面,“天生天杀,道之理也”,万物之生,万物之死,都是事物的自然规律,但是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这就是所谓“天机”,假托张良的注解是:“机出乎心,如天之生,如天之杀,则生者自谓得其生,死者自谓得其死。”那么这个“心”就回到了人的层面,《阴符经》上说:“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盗”在这里是摄取,残害,破坏的意思,关键是不要过多地摄取和利用,否则就是残害和破坏,所以这里需要的是“宜”,这样才能“安”,就像人食其时,动其机,合乎规律才是合乎天道,而合乎规律就是天机。之后《阴符经》说到了盗机:“其盗机也,天下莫能知。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轻命。”就是破坏天机的后果,而这种破坏似乎经常会发生,原因就在于:“机者,易见而难知,见近知远。”还有就是“目机”,“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生死之心在于物,成败之机见于目。”心有物造,目观心动,只有寡欲,才能心目机合,达到处理事物完善,而这个目并不是表象的看见,《阴符经》最辩证也最形象的一句话是:“瞽者善听,聋者善视。”为什么瞽者更容易听见,聋者更容易看见?因为耳目“竞于神”,神竟则机不微,所以这里的一个辩证哲学是:“思之精,所以尽其微。”而这种“思之精”就是一种目机,李荃注解说:“为天下机者,莫近乎心目,心能发目,目能见机。……则知生死之心在乎物,成败之机见于目焉。”

宋夏元鼎在《黄帝阴符经讲义》中就比较系统地从人之身出发注解“目机”的精微之处,“宇宙在乎手”,在他看来,手为三观之要,于是手成为了微观的宇宙,“宇宙六合,广大无际,苟得玄妙,其犹示诸掌乎?”“万化生乎身”,人之身边是天地,“然有道者万化生,无道者万化息,生者与天为徒,而息者与鬼为邻也。可不自爱乎?”手为宇宙,身为天地,所以他对于“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的解读是:“盖人道即天道,天道即天机,天机即天性,所谓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所以在对“人知其神而神,不知而所以神”的注解时,夏元鼎认为,恍恍惚惚像“无知”,杳杳冥冥像“不神”,“此不神其神,乃所以为至神。”关键就在于“其中有精焉”,因为有精,“惟瞽者目所不睹,则心专于听,而粉白黛绿者不能杂也”,因为有精,“聋者耳所不闻,则心专于视,而淫娃鼓吹者不能夺也。”用至不分,所以凝于神之妙,凝神而知宇宙,知天地,“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一切又回到了自我这个原点,所以夏元鼎在“序”中说:“不知我之为天,而天为之我也。”

所以从神奇之书、神奇作者、神奇经文,到神奇之手、神奇之身、神奇之耳目,“知其神之神”是表象,是传说,甚至有可能是假托,而真正“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是阴阳,是天道,更是时机,是日常,最后是回到“我命在我不在天”的人之道,“所谓我命在我不在天,其以是乎?谓之尽矣,不可以有加矣。”

逃避自由

编号:B86·2200918·1683
作者:【美】艾里希·弗罗姆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9年01月第1版
定价:38.00元当当19.40元
ISBN:9787532769186
页数:200页

享受自由是有条件的吗?人们会在艰苦奋斗以得到自由的时候抛弃它吗?纳粹德国的政权何以得到众多德国民众的支持而上台?艾里希·弗罗姆一直致力于研究现代人的性格结构及有关心理因素和社会因素相互作用的问题,《逃避自由》是这项研究的一部分,它既是弗洛姆对两次世界大战后社会的诠释,也是他从心理学角度对当代社会做出的系统而强烈的批评。弗洛姆开宗明义,要战胜极权主义,就必须首先弄清楚极权主义者接力逃避自由的原因。他在书中主要探索了在历史进程中,人性和自由概念不定变化的关系,他认为,目前的政治发展及其对现代化最伟大的成就——个性及人格的独一无二性的潜在威胁,使他决定中断大范围的研究,集中精力专门研究对现代文和社会危机最要紧的一个方面,即,自由对现代人的含义。弗洛姆提出,自由能成为强大的力量,只有在他答复了某一既定的社会性格中*突出的某些特殊需求时,才能变为现实。


《逃避自由》:未来在于个人主义的实现

自由扩大的过程并非恶性循环,人可以自由但并不孤独,有批判精神但并不疑虑重重,独立但又是人类的有机组成部分。
——《第七章 自由与民主》

自由但不孤独,有批判精神但不疑虑重重,独立又成为人类社会整体中的有机部分,当艾里希·弗洛姆如此定义个人的自由,无疑建立了一种理想模式:他既实现了自我,又把自己和世界联系起来;他既确定了自己的正确位置,又去除了对自己及生命意义的怀疑;他既让自己在自发活动中发挥创造力,在情感、理性、感觉经历和意志中起作用,又在生存活动本身中认识到生命唯一的意义——毋宁说,弗洛姆的这种理想自由就是一种“积极的自由”,它在消极自由的对立面中扩大了自由,享受了自由,同时创造了自由,而一切的归结点就在于唯一的一点:“除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人自我外不应再有更高的权力,生命的中心和目的是人,个性的成长与实现是最终目的,它永远不能从属于其他任何被假定的更具尊严的目的。”

很明显,积极自由指向的是一种自我实现,这种自我实现便是生命,便是个人,只有去除了自我和生命之外的权力统治,才能达到理想状态,才能在社会意义上形成一种理性的民主机制。但是问题是:这种自发意义上的自由,这种积极只有,这种自由的理想状态到底是如何实现的?它需要冲破哪些阻力消除哪些障碍建立何种机制才能做到?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解决另一个问题:现代人为什么会有逃避自由的想法?消极自由如何在权力的压迫下变成另一种束缚?而这两个问题可以归结为现代人的一种悖论存在:“在连绵不断的争取自由的漫长斗争中,曾经反对压迫的阶级在赢得胜利、需要维护新特权时,又成为自由的敌人。”

这一悖论就是现代社会自由的困境,当争取自由获得胜利,无疑可以走向一种民主,但是当新民主取代了旧的君主统治,新的制度却登台亮相,它否定了人类在几个世纪斗争中赢得的一切,当新特权需要维护时,自由又成为新的工具——一种极端,便是法西斯主义的产生。所以自由在现代社会中存在于两种维度里,一种是独立和理性,另一种则是孤立和无能为力,正是后者使他开始逃避自由带来的重负,并在重新建立的依赖和臣服关系中找到避难所,而这无疑解构了争取自由的漫长斗争带来的胜利——自由对于现代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的界限在哪里?他们是不是有不同的心理学结构?所以当弗洛姆将目光对准自由的悖论存在,他的目的就是要分析现代人性格中的动态因素,尤其是关注人为什么会有渴望臣服以及贪求权力的欲望,或者说,当自由的悖论产生时,自由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作为人类经验的自由是什么?渴望自由是人性中某种与生俱的东西吗?它是一种无文化差别的共同经验,还是因个人主义在某一特殊社会实现的程度不同而相异?自由仅仅指没有外在压力,还是存在着某种东西——如果是,是什么?社会中促使人为自由奋斗的社会经济因素有哪些?自由会不会成为沉重负担,使人无法承受,进而竭力逃避它?为什么自由是许多人的夙愿,又是其他人的威胁?

这些和心理学有关的人性问题必然会涉及到弗洛伊德理论,弗洛姆肯定了弗洛伊德的某些基础性发现,尤其是有关人性格中的潜意识力量的活动和对外在影响的依赖性,但是他也指出,关于对自由的动态分析和经典弗洛伊德的概念有着本质的区别,弗洛伊德接受了传统的人与社会基本冲突的观念和性恶论,而且他的关系论是基于一种本能冲动,即人是有着天然生物冲动的个人,他们为满足这些冲动才和其他“对象”发生关系。但是弗洛姆认为,心理学的关键问题是个人与世界的特殊联结关系,也就是说个人和社会的关系不是基于本能需求,也不是静止不动的,由此他得出结论,人的倾向,并非是人性固定的生物部分,而是创造人的社会进程的产物,也就是说,社会不仅具有对个人的压抑功能,还有创造功能,“人自身就是人类不断奋斗的最重要的创造物和成就,其记录便被称为历史。”社会心理学的任务就是要理解人的创造这一历史进程,而且,历史不但造就了人,人也造就了历史,社会心理学的任务就是要阐明作为社会进程结果的激情、欲望、焦虑是如何发展变化的,要揭示被塑造成特殊形式的人的能量如何反过来变成生产力、塑造社会进程的——除了人的“静态适应”外,还有一种更重要的“动态适应”:“他在自我适应环境需要时,发生了某些内在变化。”动态适应的前提便是,人性中有哪些部分比其他部分更具灵活性和适应性,而它最生动的表现则是:人需要与自身之外的世界相联系,以免孤独。

将人的动态适应放在社会进程中,将人的创造变成历史的一部分,或者才能揭开人既想要自由、既争取了自由又逃避自由的悖论原因,回到自由这个概念本身,在弗洛姆看来,它就是一种人存在的特征,“其含义会随人把自身作为—个独立和分离的存在物加以认识和理解的程度不同而有所变化。”人类的历史就是从人意识到自己必须与自然的一体状态中分离出来而开始的,这就是“个体化”,个体化一方面在肉体、情感和精神上不断获得独立,是一个力量增长和个人人格不断完善的过程,甚至在违背上帝的意志中把自己“从强迫状态”下解放出来,跃升到人的阶段,在弗洛姆看来,这种个体化是一种革命,它是人首次自由行动,是作为“个人”的第一次行动,甚至是在违背权威的禁令下不惜以“犯下罪恶”的方式获得自由——中世纪结束的文艺复兴便是个人完全显现的标志。但是,个体化在获得这种积极自由的同时,它又制造了另一种困境,当个人从始发纽带中独立出来,他也丧失了与别人共有的原始共同性,朝个体化加深的方向每迈出一部也就意味着新的不安全感对人们的威胁更进一步,实际上,这种独立有一个更贴合的词,那就是:孤立,是一种摆脱束缚而获得的自由,当束缚不再反而没有了安全感,在没有找到积极自由的时候,他只能疯狂得逃避自由,以寻找新的纽带关系。

这是“自由的模棱两可”状态,弗洛姆需要审视的当然是后一种摆脱束缚而形成的自由。如果说文艺复兴让人发现了“个人”的意义,发现了“吾乡即是全世界”的精神,发现了新大陆和整个世界,那么宗教改革无疑是让人走向了消极自由。宗教改革是一场城市中下层阶级和农民的宗教运动,他们的存在状态和心理状态就是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正式通过宗教干改革让他们找到了自由,但是这种新自由带来的依然是不安全感,依然是无能为力,依然是怀疑、孤单和焦虑感,而从新教中获得安全保护,看起来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臣服,为了被主宰。弗洛姆认为路德就是“权威主义性格”的典型代表,他是在父亲极为严厉的教养下成长起来的,孩提时代他就缺乏安全感,所以他的人格不断收到权威的折磨,他憎恨权威,所以要反抗权威,同时又崇拜权威、服从权威,“他的一生总有两个权威存在,—个是他所反对的,—个是他所崇拜的。”所以他与上帝的关系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恐惧,他对上帝的臣服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出于被动,所以新教对于他的意义就是建立新的权威,并在这种权威中找到所谓的自由,“路德赋予人在宗教事务中的独立性;他剥夺了教会的权威,将它转给个人;他的信仰及救赎概念是一种个人的主观体验,其中负全责的是个人,而绝对不是—个能给予他无法亲自得到的东西的权威。”

和路德看起来不一样的是,加尔文通过贬低自我寻找到信赖上帝的方式,所以他隐含了一种不平等原则:在他看来,人分为两类,一类是上帝选中的,另一类则是注定受永罚的,由于命运在人生前就已经决定了,所以人无法改变命运,人只有在不平等中寻求上帝的救赎,而这种救赎就是一种“纳粹的意识形态”,是用某种卑微的臣服来寻求自我的“自由”。所以在弗洛姆看来,路德和加尔文都描述了一种“四处弥漫的敌视”,并以自己的方式建立了宗教领袖,正是以这样的总教观吸引那些强烈敌视而又压抑敌视的群体,“它告诫个人,只要完全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承认自己本性的邪恶,只要把毕生视为—个赎罪的过程,只要完全贬抑自己,不懈地努力,就能克服自己的怀疑与焦虑;只要彻底臣服,就能上帝所爱,至少能有希望跻身上帝欲救者之列。”这一种构建一个臣服的上帝的做法,在现代人那里,最后变成了一种异化的自由,它根本不是一种对人的解放,反而形成了新的牢笼。

弗洛姆:要靠的人应是他自己

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一方面消灭了封建主义,使人得到了解放,但是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在肯定个人外,也强调了自我否定和禁欲主义,无疑这是新教精神的直接继续,更为重要的是,当资本主义的经济活动只为了获得物质利益,人就成为了促进经济制度进步、帮助资本积累的工具,成为了巨大经济机器上的一个齿轮,在这种工具化的个人活动中,人变成一种自私的存在——和自爱不同,自私的本质就是一种贪婪,就是永不满足,正是这种永不满足造成了自我焦虑,造成了缺乏安全感,而自爱需要的是对自我的真正喜欢和肯定,所以在自我这一维度中,基于自私的社会自我就是一个主观伪装,是全部自我的一个碎片,甚至,“整个人格中的所有其他部分全部被排除掉了。”由此,资本主义造成的自由成为了一种异化,它是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这种工具精神与异化现象最重要最危险的方面或许在个人与自我的关系上。”由此一个不可逃避的现实是:当人们无法承受“摆脱束缚、获得自由”带来的负担,便开始全力逃避自由,现代社会逃避自由的方式一方面是在法西斯国家里臣服于一位领袖,另一方面则是在民主政治里变成千篇一律的强制性存在。

弗洛姆分析了“逃避机制”,第一种逃避机制就是放弃个人自我的独立倾向,“欲使自我与自身之外的某人或某物合为—体,以便获得个人自我所缺乏的力量。”这种机制更明确的形式是渴望臣服与主宰,他在神经症患者身上就是受虐-施虐冲动,“除掉个人自我,失去自我,换句话说,就是要除掉自由的负担。”弗洛姆将这种冲动称为“权威主义性格”,权威主义以外在权威取代内在权威,以匿名权威取代公开权威,“权威主义哲学中并不存在平等概念。”它在人、机构组织、上帝、国家、良心或心理强制中获得“自由”,但实际上是新的束缚,是新的不自由。第二种逃避机制则是破坏欲,是一种时时盘桓在人心中的破坏欲,是一种伺机而发的破坏欲,其目的就在于消灭对象,甚至是对生命本身的威胁,“生命欲受阻越严重,破坏欲就越强烈;生命越得到实现,破坏欲就越小。破坏欲是生命未能得到实现的后果。”第三种逃避机制是机械趋同,在这种机制里,个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成为一种模式化的人,是某种种类的人,甚至成为了一个放弃了自我的机器人,在这种机制中,只有取代原始自我的伪自我,只有取代原始活动的伪活动。

三种逃避机制是一种从心理学维度考察的性格类型,弗洛姆更深一步,一方面他分析了纳粹主义,认为纳粹主义表现在政治经济方面,但是其内在的核心是一种心理学性格,特别是那些需要臣服在纳粹之下的下层中产阶级,他们就是在垄断资本主义的威胁中变得焦虑和仇恨,“他们异常恐惧,非常渴望臣服于掌权者,同时也想统治那些无权者。”而希特勒正式依靠这个事实,在权威主义性格结构的极端中让他们成为爱有权者和恨无权者。当然在批判权威主义和纳粹主义之外,弗洛姆更希望在现代民主社会中把消极自由变成积极自由,在他看来,纳粹主义是一种极端表现,但是纳粹主义兴起的温床却在民主社会中同样存在,那就是个人微不足道感和无能为力感,而在社会进程中,“国家的权威取代了教会权威,良心权威取代了国家权威,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常识及作为趋同工具的公共舆论之类的匿名权威又取代了良心权威。”

民主社会中存在着这种异化机制,弗洛姆却并不悲观,他坚信有一种积极的自由存在,这种积极的自由便是:“人可以自由但并不孤独,有批判精神但并不疑虑重重,独立但又是人类的有机组成部分。”而要形成这样的自由,就是要个人的自我实现,要全面完整的人格自发活动,就是要认识生存活动本身,“如果个人通过自发活动实现自我,并把自己与世界联系起来,他便不再是—个孤立的原子,他与世界便成为—个结构化整体的一部分;他有自己的正确位置,他对自己及生命意义的怀疑也不复存在。”这种积极自由凸显的是完整人格的自我,所以弗洛姆提出了一种理性和理想的模式,那就是个人主义的思想,“只有在高度发展的民主社会里,自由才有可能胜利。在这个社会里,文化的目标和目的就是个人以及个人的成长和幸福,生命再不需要成功或其他东西来证明,个人不臣服于、也不被操纵于任何自身之外的权力,无论是国家还是经济机器。”个人主义不再拥有个人之外的权力,个人主义激发自我的创造性,个人主义将静态适应变为动态适应,个人主义积极参与社会进程,而这才是民主政体体现真正民主和自由的前提,“民主政体必须向人们灌输最强烈的、人的思想能够有的信念,即,生命、真理及积极自发实现个人自我的自由的信念。惟其如此,才能战胜虚无主义势力。”

批判施塔姆勒

编号:B82·2200918·1682
作者:【德】马克斯·韦伯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0年01月第1版
定价:49.00元当当25.00元
ISBN:9787208161863
页数:176页

《批判施塔姆勒》是马克斯·韦伯对鲁道夫·施塔姆勒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经济观念与法律观念:一项社会哲学研究》一书所作的细致评述与批判,也是韦伯继《罗雪尔与克尼斯》之后又一重要的方法论(元理论)著作。在对施塔姆勒的批判中,韦伯意在通过考察社会文化科学领域之一的法社会学的逻辑特征,来维护自己有关解释性社会文化科学,也即秉持理解论题的社会文化科学的观念。本书揭示了许多关键联系:《罗雪尔与克尼斯》专著与《经济与社会》的问题意识之间的联系;韦伯的方法论与当代诸多方法论之间的密切关系,包括彼此交叠的常人方法学、现象学社会学、诠释社会学以及日常生活社会学等学说。韦伯认为,任何科学研究或学术研究,在五十年内必然会过时。这是科学进步内在辩证的结果,也是科学分工日趋精细的结果。但韦伯方法论(元理论)著作背后的意图,是要去发展一种“新工具”,一种新的社会文化研究逻辑,一种可以定义社会文化科学主题、问题、方法与理论宗旨的新范式或问题意识。


《批判施塔姆勒》:消失在真理的丛林中

他的全部学说都是基于“自然”与“社会生活”这两种对象之间绝对严格且互斥的概念区分。因此,反思一下什么是“自然”,对施塔姆勒的工作来说至关重要。
——《施塔姆勒的“知识论”》

施塔姆勒的著作缺乏科学依据,施塔姆勒的目的是为了自命不凡,施塔姆勒提出观点的作用是制造混乱,施塔姆勒的研究方式是“学究式做派”,以及施塔姆勒的论辩模式就是“退回到僵化的经院哲学”——这个犯了幼稚错误、自称是“认识论者”、被驳斥的施塔姆勒到底是谁?他无非是站在韦伯对面的一个人,无非是韦伯眼中的一个人,当韦伯“批判施塔姆勒”的时候,是一种经验论还是一种概念论?是将其当成是一种“自然”存在,还是当成一种“社会文化”的现象?

新康德主义法学派首创人的施塔姆勒,作为韦伯批判对象的施塔姆勒,这是不同维度的施塔姆勒,或者可以将他们分别命名为本体和对象、形式和内容——一种被严格区分的存在?就像韦伯批判时界定了自然和社会生活的不同概念一样,他也认为施塔姆勒的著作宗旨就是为了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生活科学做出“绝对的、确切的区分”,这种二元划分的有效性,就是为了从与自然的分野中发现“社会生活”的特性,发现“社会生活”这个概念的构成属性。所以二元划分不仅在施塔姆勒的著作中有着有效性意义,在韦伯对施塔姆勒的批判中也具有认识论的作用。

不妨从施塔姆勒作为本体存在的维度开始,寻找他二元划分的逻辑基础。作为德国法学家、新康德主义法学派的首创人,施塔姆勒第一个提出了“内容可变”的自然法概念,在他看来,自然法的存在是基于法律内容不断变化发展的观点,“内容可变的自然法,日新月异的自然法”,法律内容的可变性,意味着它不具有普遍妥当性,但是法律形式具有普遍妥当性,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法律不是表达任何必然的东西,它的基本意义就在于按照人们的意愿规定“应当”实现的东西,所以法律是社会的一种形态,经济则是社会的实体,形式不依赖于实体,实体却要依赖形式来规定自己的属性。由此施塔姆勒认为存在着一个法律理想和社会理想,这种理想就是“自由意愿的人们相互结合起来的团体”,在社会生活这个概念里,法哲学是社会科学的“构成性概念”,即“基本概念”,因此,一切为社会科学确立认识论基础的尝试,都必须从分析这个概念开始:什么是社会生活?其构成属性是什么?在哪些条件下,一个既定事项可被视为社会现象?

在施塔姆勒看来,社会生活这个概念就是一种共存模式,是被视为应然世界中的对象在相同时空中的共存,“这里,我们寻找的关键因素是某种标准,根据这一标准,社会生活被界定为知识的某种特殊对象。”施塔姆勒认为,“这种标准就是:人类根据自己制定的规则,来调控相互交往与集体生活。”从这个标准出发,施塔姆勒认为,规则就是社会科学的基本现象,受规则支配的这种属性,使现象能被界定为社会科学的对象。社会生活的共存性、规则性意味着它和自然科学一样,背后的逻辑就是一种客观原则,只不过自然科学手因果律支配,社会科学受目的论支配。这是施塔姆勒学说在本体意义上的阐述,但是当施塔姆勒进入到韦伯的视线,当他成为韦伯的批判对象,文本批判中的“施塔姆勒”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施塔姆勒正是以这些东西来达成其自命不凡的目的。他这本书中那些有价值的元素,消失在表面真理、半吊子真理以及被错误表述的真理的丛林中,隐藏在暗含虚假的模糊表述中,被诡辩与学究式谬误所掩盖。”韦伯1907年发表在《社会科学与社会政策文献》上的这篇题为《施塔姆勒对唯物史观的“驳斥”》的文章,一开篇就对施塔姆勒进行了盖棺定论,当施塔姆勒以自命不凡的方式使有价值的观点消失在“表面真理、半吊子真理以及被错误表述的真理的丛林中”,韦伯是不是反其道使隐藏在虚假、模糊表述中的价值元素重见天日?首先,韦伯从施塔姆勒的著作出发,认为他的宗旨是科学地驳斥“唯物史观”,那么,就应该对唯物史观提出两个问题:施塔姆勒如何看待这种历史观?施塔姆勒对这种历史观所做的科学批判有何确切理据?

施塔姆勒批判唯物史观,在于他认为人类生活中的一切其他变量可以追溯到宗教态度变化上来,这种自然法的可变观念在这里得到了体现,但是在韦伯看来,宗教因素是社会生活唯一的因果动力,也是单一因果观念,将单一因果观念推进到综合观念形成某种总体性知识也是可能的,但是如果是人为分离出来“试图再现历史结构”,被确立的总体性则是一种虚构——韦伯更是仿照施塔姆勒的行文风格,将文中的“宗教的”一词代以“唯物的”,在他看来,插入后的那些段落、改变后的文字就是施塔姆勒对唯物史观的看法——施塔姆勒试图证明,只有在“目的世界”中,社会生活与关于社会生活的知识的“根本统一”才会形成一个“形式原则”,从自然科学的因果论到社会科学的目的论,韦伯认为施塔姆勒是通过“一系列概念的操作”才得以完成的,虽然不是错误,但也是不完善,“概括,作为一种确立理论知识的方法,乃是基于一种假设:存在着一种终极的、统一的观点,也即问题意识,必须根据它来揭示社会生活终极的、根本的统一,否则理论知识就不可能。”

所以韦伯认为,重要的不是施塔姆勒的唯物史观问题,而是他所秉持的“知识论”提问。在施塔姆勒的书中,韦伯发现了十个命题,几乎每一个都用到了“法则性规律”这个概念:施塔姆勒认为个别的研究是没有价值的,除非它是一般性法则规律的因变量,除非它是“普遍有效的知识标准”,除非它“建立在基本的法则性规律”之上,除非它是基于一个“统一的、绝对的问题意识”,除非它是基于对“普遍有效的法则性相关”的洞见……真正的问题在于:“能否像自然科学把自然的法则性规律作为自身基础一样,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确立一般性的法则性规律?”施塔姆勒遗憾地认为,目前还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出解答,也就意味着,在施塔姆勒看来,法则性规律的科学知识“作为条件使得以法则般的方式来建构人类集体生活成为可能”。

这就是施塔姆勒的“知识论”,他提出以法则性规律来统摄社会生活,让社会生活的“终极法则性规律”流溢到“有关个体与总体间关系的根本观念中”,从而调控相互交往与集体生活,使之与自然科学一样在这种客观原则支配中被认识被构建。为此,韦伯认为,“施塔姆勒欺骗了自己”,施塔姆勒用语的含混性造成了对概念的误读:陈述纯粹“事实性”不是经验-科学命题的“有效性”,统一问题仪式也不等同于科学的“法则性规律”,所谓的目的论或者只是一种价值论——它是经验的还是概念的?它是法哲学问题还是历史问题?

这些疑问让韦伯在批判施塔姆勒时开始阐述他所认识的规则概念,对比施塔姆勒将规则概念看成是“社会”生活的基本逻辑属性,韦伯则认为,规则只能被视为一种经验准则,它既具有因果效力,又能被因果地说明,它是规律,是规范,也是准则,甚至韦伯将规则视为一种“游戏规则”,他举斯卡特纸牌为例,认为这种游戏就是历史产生的文化,是社会科学研究的对象之一,一方面,玩家会遵守游戏规则,会在规范性准则中完成游戏,但是上升到法则性规律概念,一个问题是,当玩家出错了牌是不是就是输?沿着这个问题可以揭露背后的各种问题:玩家为什么会出错牌?他是不是故意的?而这些问题都变成了纯粹的经验问题,是“历史”问题,某个玩家玩得“好不好”,则是一个价值问题——无论是历史问题,还是价值问题,都可以根据经验概括来解决,所以斯卡特纸牌游戏中包含着实践理性,包含着经验命题,甚至斯卡特纸牌游戏还会充斥着规则之外的环境因素,比如玩家会吸烟、喝啤酒、拍桌子……

由此,韦伯认为,生物从纷繁多样的事件和过程中做出选择,他们选择是那些在某种意义上具有本质重要性的东西,所以,“经验的东西与规范的东西之间始终有可能混淆,毫无解决希望,并且会愈演愈烈。”所以韦伯认为,法则性规律只是社会生活得以形成的“前提条件”,当社会生活形成之后,它更多的是进入到更多主观性的经验领域,而且作为前提条件的法则性规律和真正的法律经验存在也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法律经验存在更多体现的也是“价值有效性”,从这里韦伯得出结论,“法律规则的确不是社会生活的‘形式’——无论在概念上如何定义社会生活这个概念。”它就是实验存在的一种客观要素,一条准则,“是一切既定情况下大多数人的经验可见行为的一个因果决定要素。”——而回到施塔姆勒的观点里,韦伯认为他在著作中就是使用了诡辩术,故意混淆了规则般、受规则支配、法律上手规则支配等概念和说法,也让法律规则和经验现象、应然与实然、概念与概念的对象“始终在变来变去”。

当然对施塔姆勒的批判,作为“科学纯粹主义”的代表,韦伯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在他看来,只有自然科学才能拥有精确性和客观性,而在文化科学领域,即在目的和规范领域,一切都是主观的。当韦伯认为施塔姆勒没有把握住“法则”和具体情况之间的关系,他就是为自己的观点阐述留下了一个进口,具体情况指向的是经验现实,经验现实面对的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生活方式的主体就是每个人,所以施塔姆勒所谓的客观性的“社会生活”概念,在韦伯看来,应当包含着与“自然”及他们相关的“一切人类行为”,在知识世界里,能知之外还有所知,主体之外还有知识的对象,而且韦伯认为,经验现实中还有所谓“更高的人”的功能构成,如此,规则便不只是经验事实层面的,而是观念意义上的。

把施塔姆勒看成是职业法学家和哲学上的票友,认为他的认识论判断很糟糕,甚至把他的方法论看做是“某些类似方法论瘟疫的东西在我们的学科内盛行”,韦伯的批判显然有着人身攻击的影子,但是作为一个反笛卡尔社会学家,韦伯把社会文化学科看成是一个竞技场,只有在各种方法、基本概念和前提假设的争斗中,才能实现“问题意识的永恒流变和概念的不断重新定义”的目的,而价值多神论的意义就是在诸神和魔鬼之间永不消解的斗争中形成现代文明的“现代性”,关于社会文化现象的构成属性,关于社会文化的问题范围,关于社会文化的科学理论宗旨和社会文化科学的方法之争,韦伯的这些界定性问题之争,或许就是为了在流变和重新定义中,在危机和怀疑中,走出迷失状态,而把施塔姆勒看成是批判对象,在某种意义上,韦伯也在这样的争斗中找到了“极强的刺激”,“要论证这样一本书缺乏科学依据,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但这却正是我们此处要做,且必须带着充分真诚去做的工作。”

应许之地

编号:C38·2200918·1681
作者:【德】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7年06月第1版
定价:55.00元当当28.10元
ISBN:9787208144125
页数:400页

1940年代的纽约,有一群因德国纳粹迫害而逃离欧洲的人。他们侥幸躲过追捕,途径流亡者的“苦路”,历经种种磨难,九死一生,来到“应许之地”美国开始新的生活。但恐惧的阴影挥之不去,曾经对未来的憧憬又仿佛是徒劳的希冀。主人公路德维希·佐默是德国人,父亲因纳粹的政治迫害而死,他也被迫在欧洲流亡多年。佐默曾在巴黎跟着一个犹太古董商做学徒,古董商去世后,他抛弃自己原先的身份,继承了古董商的护照,后乘船抵达纽约。和许多流亡者一样,佐默努力重新开始。他经人介绍入住了一家聚集各国流亡者的旅馆,凭借当初在古董商身边和藏身于博物馆时学到的知识在一家古玩店找到工作,与时装模特玛丽亚·菲奥拉相恋。但对于父亲遇害的记忆太深刻,逃亡路上的恐惧感变成了一种本能反应,要融入新的生活并不容易。失根的佐默在这繁华的都市中不知该何去何从……《应许之地》是雷马克未竟的沥血之作。


《应许之地》:只有死者才有权评论战争里

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两件中国青铜器,立刻感受到铜绿那柔和而凉爽的温度。“你们这些可怜而陌生的‘流亡者’,”我说,“不幸沦落到一位军火商和对文化一窍不通者的豪华安乐窝中。我欢迎你们!你们给了我一种奇异的感觉一—没有故乡却有家园。在此家园中,完美代替了地理,艺术代替了爱国,幸福的瞬间代替了战争。
——《14》

散发着柔和而凉爽的温度,凝聚着历史的“中国青”是完美的,是艺术的,是幸福的瞬间,当它们被古董商的双手抚摸,当它们进入到交易的市场,它们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但是这只是在艺术的层面发现了自己,只是在文化世界里活在家园中——不是地理意义的存在,没有所谓的爱国心,甚至连经历过的战争影子也被抹掉了,当青铜器作为艺术品在“没有故乡却有家园”中存在,是不是也去除了它身上颠沛流离的历史:从中国流转到世界各地,在军火商和其他商人的手中把玩,以金钱为唯一的价值衡量标准,何来故乡意义的存在?

绝不仅仅是一件物,非物之物当然会带来“奇异的感觉”,而当“我”抚摸这一件青铜器,自己也成为了非故乡的鉴定者,从它身上是不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来自德国,活在纽约,已经拥有了那本名为“路德维希·佐默”的护照,和玛丽亚·菲奥拉已经在一起,甚至已经到了德国人聚居的约克维尔第八大道,听到耳旁的人说着熟悉的德语,为什么还会从青铜器身上看到自己作为流亡者的身份?还会在一种“没有故乡却有家园”中试图忘记地理、爱国和战争,但是那一种祖国情结是无法抹除的,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的命运,看上去是远离了战争和死亡,但是在“几乎等待着商店门后看到盖世太保在窥探”中,根本没有家园的感觉,“这种双重印象是如此强烈,以致我忽而感到安全,忽而感到仇恨和恐惧,就像一个缺乏训练的走钢丝演员在钢丝上挣扎向前,钢丝系在写有德文的房屋之间,下面没有任何保护网。”

而且,特勒已经上吊了:两天前当他被利普许茨发现时,他吊死在枝形吊灯上,所有的灯都开着,是不想让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死去,这是一种正在发生的死亡,“我们是得救了,但自我还在折磨我们。”得救和折磨构成了没有故乡的矛盾世界,一方面,“我们”得救了,是所有从德国逃亡而来的德国人找到了生存的家园,但是另一方面“自我”却不断地折磨着,像特勒一样选择在开着灯的黑暗中死去,是想让自己拥有更多的光明。在这得救和折磨之中,更大的矛盾在于:谁来进行没有完成的复仇?“我感到自己被一股嫉妒尖锐地撕咬着,同时因为永远不可能像她们那样去复仇而深深地绝望。”被束缚地活着,没有勇气的死去,这便是希尔施所说的恐惧,“难道你仍旧不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恐惧的时代?真实和想象出来的恐惧?对生活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对恐惧的恐惧?而且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流亡者永远都无法摆脱恐惧?你从来不做梦吗?”

这是一个恐惧的时代,因为我们都像那件青铜器一样,剥夺了回到祖国回到故乡的权力,当“完美代替了地理,艺术代替了爱国,幸福的瞬间代替了战争”,一种家园的存在感更多是对自我精神意义的取消。如果单凭一种肉体的活着,是不会有这种折磨的,当然更不会有恐惧,不会有恐惧之后的绝望,而这个恐惧的时代也是一个战争的年代,在战争中一切似乎就是为了活着,因为活着才可以看见战争的结束,活着才有机会完成复仇,活着才能最后回到故乡。但是,活着同样要见证死亡,活着就是一次流浪,从进入美国之前的埃利斯岛,到拥有他人护照而在纽约生活,再到听见德语的约克维尔第八大道,我在活着的状态中一步步接近“德国”,一步步走向故乡,但是,死亡无处不在,折磨永不停止,绝望变本加厉——这里没有战事,没有废墟,没有危险,没有轰炸,但是,“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所事事的等待导致的彻底绝望。”

一切从逃避死亡的活着开始,“我置身在埃利斯岛,时值1944年夏,眼前的城市是纽约。”这是在战争的另一边,没有炮火,没有士兵,在这个被称为“最温和的拘留营”里,人们不会挨打也不受刑,不会因做苦工而被折磨致死,不会被用毒气杀害,而且伙食还免费,它只是对没有身份而移民美国的人保留的一个“应许之地”,但其实应许之地的存在,作为一种暂时的拘留之地,它从一开始就取消了自我的归属感,一开始就不是故乡的存在。“拘留营中,精神崩溃已是屡见不鲜。”在我看来,甚至比被德国部队和盖世太保大兵压境时的法国拘留营要严重,这种状态我称之为“苦路”,一方面要躲避盖世太保,另一方面还不能让所在国家的宪兵抓住,我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就是在埃利斯岛的苦路上活着,凭借着自己曾在布鲁塞尔博物馆里学会的打坐功夫,让自己进入到无意识的状态中,“我以这种方式进入一种倦怠的忘我境界,这种境界令漫长而紧张的等待变得可以忍受了一些,因为在一种特别荒谬的幻想中,这种等待最终似乎确实与我不再相关了。”

精神上的无意识,是为了让肉体的存在也渐渐进入忘我状态:不再是德国流亡者,不再拥有被盖世太保列入黑名单的名字,不再警惕盖世太保的眼睛窥视——取消了自我属性,其实自我就是如青铜器的物,也只有这种忘我状态,才能使自己走出埃利斯岛,走向纽约,也才能使自己在活着中“期盼着复仇”——如悖论一般的存在,其实撕裂着自我,一方面是不断失去,一方面则是不断寻找,在失去而寻找,寻找而失去中,那个自我真的能回来吗?那种复仇真的会实现吗?故乡真的会是最后的归宿?埃利斯岛上,担保者莱文来了,律师沃森来了,还有所谓的银行家坦嫩鲍姆,以及解救我的罗伯特·希尔施也进入了生活,在他们的安排下,我终于可以离开埃利斯岛,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路德维希·佐默,也从此获得了两个月的自由时间和和平的状态:“没错,敌人在世界的另一边。这儿没有国境线需要保卫,这儿没有枪战。这儿也没有废墟,没有炸弹,没有毁灭。”

从德国到美国,从埃利斯岛到纽约,“这个国家有点儿意思:四十二种冰激凌,战争,可是看不见一兵一卒。”但是这真的是一个和平之地?已经成为路德维希·佐默的我看见了和平,品尝了冰激凌,感受到了没有敌人的世界,但是,作为“非法的流浪者”,仿佛置身于一部电影中,“它产生的远远不是一般那种令人惊讶的魔力,那种通过光、色、不解以及因为不解而生发的一种幼稚的安全错觉。”一方面我感觉自己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太多,它们发生在有敌人的那一边:父亲死了,“我的青春在父亲临死的呐喊中彻底崩溃,他叫喊了一整天,我知道是谁派人杀害了他。”对西比勒超然的爱死了,“在她身上,我爱的是自己已经不再拥有的东西:自由、无忧、希冀以及甜蜜的青春骚动。”作为布鲁塞尔博物馆馆长的女儿,西比勒代表了“我所丧失的一切”,是一种温暖、近在咫尺却又渴望不可及的象征;曾经结为露水夫妻的露特死了,我被捕而在监狱里关了十四天,被驱逐后离开了法国,当经过努力再回到法国时才发现露特已经撒手人寰……

战争中死去的是父亲、西比勒、露特,他们是亲情、超然的爱、婚姻,当然真正在战争中死去的是自己:没有了自己的名字,何以真正返回?而另一方面,当从应许之地进入为期两个月的美国时间,我处处想到的是那些逝者留下的影子,遇到的那些人也是没有故乡的流亡者,徘徊在两个世界之间,“这一瞬间我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世界。”这不是我的痛苦,是所有来到应许之地失去了自我并一再失去活着勇气的人的共同感受。弗拉基米尔·莫伊科夫,是劳施旅馆经理、领班兼打杂,这个1917年就从俄国逃离的人已经是上一代的人,“我从许多场革命中侥幸活了下来,现在我是美国人。从前我曾经是捷克人、俄国人、波兰人、奥地利人,全看我母亲出生的那个小地方被谁占领着。”他的身上体现着更久远没有家园的那些流亡生命;犹太人赫尔曼已经瘸腿,因为那时的一员拒绝收治犹太人,他现在只偏爱身体有轻微残疾的女人,只要有结实的丰臀,他都来者不拒,宗教在他那里变成了可以养活自己和打动女人的工具,“我做这种生意。圣人遗物和护身符,还有圣像、塑像和供奉用的蜡烛。我成地被引荐进了天主教社交圈。”玛丽亚·菲奥拉,母亲是西班牙人或者是俄国犹太人,来到这里之后她变成了摄影模特儿,在所谓艺术的世界里让自己活着;杰西·施泰因,是所有流亡者的“保护神”,1933年以前,她在柏林就已经是所有需要帮助的演员、艺术家、作家和知识分子的“养母”了;当然还有罗伯特·希尔施,在我看来,他不是牺牲者,而是马加比、复仇者和拯救者,“死亡对他来说也许在日常的安全生活中已经不复存在了”,因为他也不是真正的罗伯特·希尔施,“他弄到了一本外交官护照,上面的名字是拉乌尔·特格纳,从此他就以这一身份抛头露面,叱咤风云。”

他们流亡,他们活着,但是在这里他们没有依存感,罗伯特说:“我们两不靠!既不属于离开了的故国,也不属于新的国度!”在这个“两不靠”的空间地带,活着或许只是遵守《拉昂摘要》的一种方法论式存在,“在危机中哀悼不可避免的事是种自我削弱!”这是一种最简单的自我保护?“生活由不同的层面组成,这些层面分别有自己的重大事件发生。”这是生活的启示录?“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情绪败坏胃口。”这是肉体制胜法?“及时逃跑也是一种艺术,总比慢慢被烤熟强。”这是最基本的逃亡法则?《拉昂摘要》成为这些人谈论的热点,在逐渐失去了精神意义的存在中,他们回避着回忆,回避着故乡,回避着回家,而我重新拾起对古董的研究,仅仅是为了在西尔弗那里打一份工赚一点钱,““因为回忆是个浪漫的造假者,它像一个筛子,筛掉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让战争变成了一场冒险经历。在回忆中,每个人都成了英雄。其实只有死者才有权评论战争,他们从头到尾经历了战争,可他们只能沉默。”

但是回忆却无法被遏制,回忆甚至在他人的死亡中变成一种痛苦,流亡者扎尔死于心肌梗死,我调换到了更便宜的扎尔房间,看到了扎尔还没有寄出去的一封信,这封信是写给维也纳附近特莱西恩施塔特集中营里名叫露特·扎尔的女子,在这个露特的名字里,我看见了曾经和自己结为露水夫妻而最终撒手人寰的露特,而信里那句“亲爱的露特,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了,我希望你一切都好,身体健康……”又唤醒了我的回忆;希尔施让我去参加担保人坦嫩鲍姆的入籍庆典,坦嫩鲍姆把自己的名字送进了坟墓,而改名重新拥有的名字先是阿道夫,这么一来他就无法摆脱那些痛苦的回忆,那些他因自己的名字在德国不得不遭受的嘲讽与打击。”后来选中了史密斯,这个成千上万的名字实际上宣告了他的不存在,因为他已经湮没于同名者之中,而在仪式上大家说起有一名德国犹太人大夫,取了一个人叫“阿道夫·德意志”的名字,最后又把名字改叫“乌有”——无论是湮没于同名者,还是取名叫“乌有”,都是一种逃避;而我也终于听从了希尔施的建议,换掉了佐默的衣服,摆脱了一段过去,“我不会忘记过去,但我也不再沉浸其中。”

也是逃避,也是自我欺骗,也是回到死亡状态,一方面想回到可以复仇的情境中去,那就必须找到故乡,找到记忆,找到不被湮没的历史,另一方面则要离开那些痛苦,忘记那些往事,远离那个国家——在约克维尔八十六大道,这个德国人聚居的街区,我看见这里的一切都呈现出这种双重性,而真正被撕裂的则是自己,害怕回到过去却又必须面对过去,害怕面对现实却无法逃离现实。在和玛利亚的交往中,那一种在一起的所谓爱情也无非成为艺术式的避难所,当看到报纸上登载说“巴黎投降”的时候,我看见了一种自由,但是这是属于巴黎、属于德国之外的胜利,“那是一种双重结局,既是那些野蛮人的结局,也是我的祖国的结局,二者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成为一把双刃剑,它刺中了二者,而我个人的命运则位于二者之间。”所以当玛利亚希望我抱紧她的时候,一开始感觉到进入了脱离时间、战争、不安和郁积的焦虑而进入到和平状态,但是对于这种和平状态,我依然没有存在感,当玛利亚想要从我这里听到爱的时候,我对她说的却是“我爱慕你”,之后却是不辞而别,“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没有信件和电话的状态下度过的,因为我几乎从未有过固定地址。”

在应许之地中得到了身份、名字、艺术和女人,但是没有一样东西是对于自我的确认,它们就像两个月自由的应许之地一样,是短暂的存在,是冒名的自我,它们一样一样都会在没有故乡的世界里失去,“这场鬼怪战争肆虐各处,唯独没有发生在这块使这场战争还能进行下去的大陆,没有发生在这个我在其中像不安的影子一样生活着的国家。”而对于我来说,唯一能确定自己回到故乡回到自我的,就是复仇,但是这种掺杂着太多个体利益的行为是不是真的是一种自由?是不是真的是摆脱“苦路”生活的解救?在“21”章戛然而止的故事里,不仅是“我”,连雷马克也走向了无法从“应许之地”走出来的生命困境中:在写作《应许之地》时,他已经病重,最后在未能完成结尾时撒手人寰,但是他却写下了“笔记摘要”:“这会是令人绝望的一年,也是死亡与崩溃的一年。对另一个德国的憧憬成了泡影。如果人们这样为自己进行辩护,那就等于在为杀人犯的政权辩护。”谁为自己辩护,谁为政权辩护?当一个人不在集中营里被烧死,他却在自由的活着中死去,雷马克将之命名为“搏斗”,一种叫复仇,一种则是利己主义的正义——当一个人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他是不是应该以道德的名义进行清算?

在搏斗中,“他遇到那个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想开枪杀死他,就像他曾开枪杀害了他父亲那样。”这是一种结局,凶手的妻子跑来,喊叫着,他犹豫了一阵然后向凶手的腹部开枪;或者开枪并没有将凶手打死,凶手最后瘸了一条腿;另一种结局是当他找到凶手时,凶手的妻子替孩子求他手下留情,或者,他想杀人却没有杀,“我们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们,每过七年,每个人都会变成另一个人,这曾经是我,现在我不再是那个人了。”再一种结局是,他杀了凶手,自己被关进了监狱,法官试图替他开脱,他谢绝了,逃跑,然后上吊……不同的结局,都是他面对那个必须复仇的凶手,杀死凶手或者让他致残,杀死凶手或者自己上吊自杀——在不同的结局里,死亡却无可逃避,它既是凶手的死,也可能是复仇者之死,不管是谁,在正义或者利己主义面前,从应许之地走来,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没有真正的家园,死亡成为最后命运的写照,只有死者才有权评论战争,“死亡潜入。它不是在我们体内生长的,它更为机灵。如果它在我们内生长,那事情就容易得多,因为可以同它决斗,做出生死抉择。它是悄无声息地从外部潜入的。周围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经常地收到带黑框的信。日益频繁。”

地下铁道

编号:C55·2200918·1680
作者:【美】科尔森·怀特黑德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7年03月第1版
定价:39.80元当当19.90元
ISBN:9787208143715
页数:360页

2016年8月,构思长达16年的长篇小说《地下铁道》出版,作品进入年底全部选书榜单,怀特黑德被媒体誉为“美国在世作家中出类拔萃的一个”。《地下铁道》讲述了少女科拉无家可归,受到欺辱和强暴,过着没有希望的生活。又一次残忍的鞭打,让她下定决心,逃出人间地狱,穿过沼泽的黑水和森林的幽暗,搭乘秘密的地下铁道,一路向北,投奔自由。这是怎样的旅程啊,她沿路看到社会的邪恶,法律的不公,暴力无处不在,善良的光却是那么脆弱,好心人一个个倒下,但那身高两米、冷酷无情的猎奴者仍紧追不舍……这是令人心碎的故事,也是一段充满启迪的旅程,在无望的逆境中寻找生机,在黑暗的地下寻找光明,就像小说主人公科拉的名字一样,Core源于珀耳塞福涅是宙斯和农业女神得墨忒耳所生的女儿,在尼撒谷采花时遭到冥王哈德斯的绑架,从此做了地下世界的王后。珀耳塞福涅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光明的破坏者”,但希腊人常常叫她科瑞(Kore),意为“少女”,拉丁化后成为科拉(Cora)。


《地下铁道》:这就是美国的天命

“如果想看看这个国家到底是个什么,我老是跟人说,你们得坐火车。跑起来以后,你们往外看,能看到美国的真面貌。”他拍拍车厢作为信号。火车一顿,然后向前驶出。
——《佐治亚》

伦布利给出了两种选择,火车会一个小时后抵达,或者六个小时后另一趟也会抵达,一个小时和六个小时对于运营者来说,都是为旅客提供的便利,但是对于从兰德尔出逃出来寻找“地下铁道”的西泽和科拉来说,根本不需要选择:必须马上离开,必须立即出发,第一时间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合理也是唯一的选择,就像做出逃跑决定的时候,科拉希望等到满月,而西泽对她说的只有一个时间:明天晚上——上弦月就够了,因为身为奴隶,在大安东尼已经逃跑之后,在监工和工头加强了戒备之后,满月早就没有了象征意义,“一轮圆月诚如白色的灯塔,每每在奴隶心头激起逃亡的念头。”只有马上离开到处是肉体惩罚和丧失尊严的庄园,离开暴力的世界,他们才能拥有自由。

但是,当伦布利咣当一声把他们关在车厢里面,当他们只能透过木板的缝隙看见外面的世界,伦布利所说的美国“真面貌”是一种通往自由的诱惑?还是囚禁他们新的牢笼?或者说,伦布利言下的“国家”是会走向新生,还是继续在蓄奴的路上编织黑暗——也许只有逃跑者亲自体验这一切才能得出结论,才能在铁路沿线看见真实的美国,才能构建一个从昨天走向明天的美国。但是,这一个被铁路连接起来的美国,和那一个帮助奴隶逃离邪恶世界的“地下铁道”构成了地上和地下的两个世界,是从被阳光照见的地上走入黑暗的地下,像游魂一样活着?还是从隐秘的地下走向光明的地上,从此开始真正的美国生活?

车厢也是黑暗的,当他们搭乘的火车来到了南卡罗纳,当他们走在阳光下的时候,“她仰望着摩天大楼,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自己走过了多远的路程。”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是科拉对于身后一切的遗忘,也许只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忘记自己的过去,忘记自己的苦难,才能走向更远的未来,但是当身后的路程成为一种遗忘,面对未来,她也充满了未知,天旋地转的晕眩感仿佛将她拉入了一个找不到出口的地方,而美国也像一种未知的存在,什么才是伦布利所说的真实面貌?如何知道这个国家到底是什么?实际上这种晕眩感的产生,对于科拉来说,是因为在逃跑过程中,她的身份被置换了:起先是阿贾里的奴隶;逃跑之后他们就是白人眼中的逃犯;而在黑水里跋涉的时候,他们被“小可爱”追上,三个人开始了冒险,但是猎奴者出现了,在争斗中他们杀死了白人,而小可爱也殒命了,“西泽和科拉现在成了县民眼中的杀人犯。白人想以血还血。”

从奴隶到逃犯再到杀人犯,身份的置换仿佛有一种罪恶的东西,不是他们在反抗中杀死了白人带来的罪恶感,而是“小可爱”没能像他们一样保住那条命而成为这次逃跑的牺牲品,甚至,在成为杀人犯之后,以血还血的白人会组织更强大的力量,他们的命运似乎更多了危险,甚至最后还是会像小可爱一样失去自己卑微的生命,从起点回到终点,是不是只是徒劳的循环?实际上,对于科拉来说,对未来的未知,对美国的疑惑,对逃亡的晕眩,一方面来自于对面白人世界的残酷和无情,另一方面则来自于对自我的怀疑。外婆阿贾里是第一批被卖到美国的奴隶,横渡大西洋,然后停靠在利物浦,最后被送上了大船,“白皮肤像白骨头”的白人像货物一样把科拉的外婆卖到了奴隶主的手上,“八十八口人,换了六十箱朗姆酒和火药,这个价格是用海岸英语,经过一番标准的讨价还价才告达成。”这是科拉外婆的命运,不仅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甚至奴隶被捆绑成“八十八口人”的复数形式,用六十箱的朗姆酒和火药置换了他们,没有尊严,没有自我,而且在通往要塞的长路上,科拉的外婆还几次易主,从一个奴隶贩子到另一个奴隶贩子,而转手后,“一个个主人以令人吃惊的频率走向破产。”最后来到了兰德尔庄园,科拉的外婆却没有逃跑的想法,也没有想要赎身的计划,在拥有了三个丈夫的生命中,她显然渴望的是一种家的感觉,甚至对白人有了某种皈依感,“她喜欢那些故事和寓言,认为白人蛮有道理:谈论灵魂得救能让一个非洲人得到思想。”

外婆阿贾里是沦为奴隶的第一代人,从非洲到美国,她是奴隶制商品化的牺牲品,但是在避免了辗转之后,逃跑终究从她身上抹去了,甚至西泽第一次去找科拉谈北逃的事,科拉的犹豫正是阿贾里在发声,“于是她说了不。”而到了科拉的母亲梅布尔那一代,逃跑却又成为奴隶改变命运的唯一办法,当阿贾里死在棉花堆里,“一团团棉铃在她周围飘忽游荡,宛如怒海之上翻卷的白浪。”她的死构成了一种具有讽刺意义的白色意象,作为阿贾里五个孩子中唯一活过了十岁的女孩,梅布尔依然是没有自由的奴隶,依然在兰德尔的庄园里遭受欺凌,依然过着囚禁般的生活,但是在冬天生下科拉之后,在科拉长到和母亲一样活下来的十岁之后,梅布尔却逃离了这片土地。对于母亲的消失,科拉在不理解逃跑的意义的情况下,她反而对梅布尔产生了愤恨,“在科拉的震惊当中,世界褪化成了灰色的印象。”因为科拉需要母亲,需要母爱,需要一种最原始的依靠。

但其实,梅布尔的逃跑是一种最无奈的选择,“她给女儿的第一件和最后一件东西都是道歉。”当科拉还只有拳头般大小的时候,梅布尔为带她来到这个世界而道歉;十年之后的阁楼上,当梅布尔决定只身逃离的时候,她为科拉将成为没爹没娘的孩子而道歉,但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道歉科拉都没有听见,当她发现自己的世界中再没有母亲,对母亲的怀恨更是对逃跑本身的敌意,连同外婆对于这片土地的依赖,科拉终于在西泽第一次找她时拒绝了这个计划。但是母亲梅布尔以自我行动实现的逃亡对于她来说构成了矛盾的一面,却也成为象征:从北方被卖到兰德尔庄园的西泽为什么要逃跑并选择和科拉同行?就是因为他知道科拉的母亲成功地逃离了庄园,他认为科拉身上同样有着对命运的不屈反抗,“因为我知道你做得到。”

阿贾里、梅布尔和科拉,三代女人组成的家族史其实成为了关于逃跑的三种命题,阿贾里对于土地的固守,梅布尔对于自由的渴望,混杂在科拉的命运中,甚至在科拉做出决定和西泽一起在上弦月离开时,这种混杂性也伴随着她的所有行动:它是无助的,却也是必然的,它让人看见了光明,却随时陷入黑暗,它极其脆弱面临死亡的考验,却是一生中最伟大的冒险。就像梅布尔,选择离开必然带着对于女儿的愧疚,而一旦踏上那条路,她又成为后来者的精神力量,而在午夜追随着月亮迎接自由的她最终也被沼泽吞没了身体——梅布尔让科拉失去了母亲,让自己失去了身体,但是对于自身命运改变的渴望,对于自由世界的向往,才是打破这黑暗、残酷和愚昧世界的有力武器。

而科拉之所以最终决定和西泽踏上逃亡之路,也是像母亲一样决定舍弃肉体性存在而追求精神的解放:她无法讨回别人欠母亲的几笔债务,她在彪形大汉布莱克面前用斧头夺回了外婆生前拥有的土地,她被雇工康奈利的鞭子打晕——皮开肉绽的身体就像她生存的现实,只有痛苦,只有折磨,只有血淋淋的凌辱,而科拉从加纳夫人、弗莱彻和西泽那里逐渐认识到命运的不公都源于奴隶制度,加纳夫人虽然认为奴隶制对于非洲部族智力的提升有好处,甚至认为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但也是一种恶,而弗莱彻认为,奴隶制就是对上帝的公然冒犯,是一种丑恶的制度,而西泽被卖到农场,却在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就想到了逃亡,他在科拉身上看到了梅布尔的影子,“我要回北方去。很快。逃跑。我想要你也来。”于是,在矛盾中的科拉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冒险却正确的道路:“现在她把自己和西泽,以及西泽的计划联系在一起了,她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

科尔森·怀特黑德:《独立宣言》就像一张地图

而实际上,逃跑计划充满矛盾性,更在于奴隶制背后强大的白人力量,作为主人的兰德尔兄弟,无疑是冷酷的代表,其中的特伦斯订购了新刑具,“木匠彻夜赶工,将枷锁打造完成,还用做作且不无幼稚的雕花加以装饰。人身牛头的弥诺陶洛斯,乳房丰硕的美人鱼,加上别的珍禽异兽,在木头上嬉戏寻欢。”大安东尼逃跑终于被抓回,这个新刑具就是用来惩罚大安东尼并对全体奴隶进行惩罚式教育。如果奴隶逃跑,各地白人统治的政府会发布悬赏令,并以“依法治罪”的方式发出警告;当然最可怕的还是以里奇韦为首的巡逻队,他们被称为猎奴者——就像捕杀猎物一样对待逃跑的奴隶;而在整个奴隶制度运行中,白人天生的优越感把奴隶当成是可买卖的商品,而且还自诩为美国的神明,“如果你把它留住,它就是你的。你的财产,你的奴隶,你的大陆。这就是美国的天命。”在追捕科拉和西泽的过程中,里奇韦一直在强调这种神明论,“这么多年过去以后,我更喜欢咱美国的神明了,是他把我们从旧大陆召唤到新大陆,让我们征服,建造,推行文明。毁灭需要毁灭的。教化少数种族。教化不了,就镇压。镇压不了,就根除。我们的命运是本着天意来的——天降大任于美国。”所以在他看来,奴隶和猎奴者,主人和有色人工头,以及各种不同的人,都是在尽自己的本分,只有强壮,才能变得“伟大”,才能找到自己的神明,所以白人和奴隶之间的这种关系是无法改变的,而自己就是“秩序的化身”,一旦有奴隶逃跑打破了秩序,“如果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就得承认美国的天命出现了裂缝。那我可不答应。”

“这就是美国的天命”,它是必然的秩序,它是固有的制度,它也造成了科拉和西泽等人看似不可改变的命运,所以在上弦月的即刻逃离变成了他们对于制度、对于命运的反抗。从佐治亚到南卡罗来纳,从南卡罗来纳到北卡罗来纳,从北卡罗来纳到田纳西,逃亡行动指向的是那条“地下铁道”:奴隶想要从地下铁道找到自由的出口,猎奴者则要想方设法摧毁地下铁道,而在这个博弈的过程中,西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西泽成了一团饱受折磨的活肉泥,瘫在猎奴马车的地板上,行驶在返回兰德尔家的中途,等待着惩罚。”帮助他们的萨姆被投进了监狱,浑身涂满了柏油,粘上了羽毛,最后被打断了骨头不省人事;北卡罗来纳云母矿周围都是一具具黑人的尸首,“有些完全裸露着,其余的也是衣不蔽体,裤子污黑的,是因为肠子没了,脖子断了。”而科拉也被里奇韦抓捕,遭受了皮肉之苦,但是她又一次次挣脱,在冒险的路上绝处逢生。

而在整个过程中,对于白人的反抗并不只是科拉一个人的事,它成为了一种集体行动:在南卡罗来纳,科拉和西泽找到了工作,他们还听到了迈克尔背诵《独立宣言》,听到了“生来平等”几个字;在北卡罗来纳,马丁领导了废奴运动,“可想而知,这个宝贝正是地下铁道。也许有人会说,自由是最宝贵的财富,但它完全出乎马丁的意料。”而埃塞尔在父母的反对中执意要向非洲的原始人传布基督的圣言,“如果上帝无意让非洲人受奴役,他们必然不会戴上锁链。”在田纳西,科拉被里奇韦抓捕并被带回家,但是在路上遇到了“城里人”,他们帮助科拉逃离里奇韦的魔爪,也使得科拉成为“拉清单的人”:“在她的损失明细上,人没有降格为一个个相加的数字,而是乘以了仁慈。她爱过的人,帮助过她的人。伶仃屋的女人们,小可爱,马丁和埃塞尔,弗莱彻。那些下落不明的人:西泽、萨姆和伦布利。贾斯珀不归她管,但凭着他留在马车和科拉衣服上的血污,他也可以算作她自己的死者。”在获得自由时,她又用另一种暴力扑向了制度本身的里奇韦,“科拉跳到里奇韦背上,拿锁链勒住他的脖子,用力绞进他的肉里。她的尖叫发自内心深处,像火车呼啸的汽笛在隧道里回响。”而在印第安纳,科拉的老师乔治娜对她说:“《独立宣言》就像一张地图。你相信它是正确的,但你只有走出去,亲身做一番检验,才能知道它到底对不对。”而科拉也终于看见了“地下铁道”,“这是迄今为止最破烂、最凄惨的车站。铁道与地面齐平,一下台阶就是铁轨,一路深入黑暗的隧道。一辆小手摇车停在铁轨上,钢铁的泵机等待着人类的触碰,好让它焕发生机。像北卡罗来纳的云母矿一样,长长的木板和支柱支撑着墙壁和天花板。”也正是在罗亚尔和雷德的帮助下,科拉在瓦伦丁农场第一次获得了自由身,“你不在兰德尔家了。你自由了。”

但是嗜血的白人民防团又组织了一次反扑,罗亚尔和蓝德死了,其他人纷纷毙命,终于看见了地下铁道的科拉尽管还是被里奇韦困住,但是她已经有了新的力量,甚至将里奇韦压在了身下,并将他推下了悬崖,在掉落之前,里奇韦发出的叫喊便成为残暴世界最后的声音,成为神明论覆灭的证明:“天命……不,不。不对。美国的天命,是个辉煌的东西……是个指明灯……光芒万丈的指路明灯。生于必然,生于德行,上有铁锤……下有铁砧……”而终于挣脱了奴役的科拉在自我成长中,在行动实现中看见了希望,“她的手指在谷地、河流和山蜂上舞蹈,仿佛那是一个新国家的轮廓,孕育在旧国家的体内。”没有所谓的神明,不再是白人唯一的秩序,也没有家族史带来的晕眩,一切都变成了背景,变成了历史,“她很想知道他是从哪儿逃出来的,过去有多苦,走了多远的路,才把它留在身后。”

知识分子的背叛

编号:B83·2200918·1679
作者:【法】朱利安·班达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7年03月第1版
定价:42.00元当当21.40元
ISBN:9787208135291
页数:292页

德雷福斯案件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为朱利安·班达的写作提供了思想模式,但全书却几乎没有具体涉及这两个事件,而是采用纯粹的精神形式,谈论这一时期知识分子的观念。朱利安·班达把知识分子规定为古代宗教中的圣职者,也就是那种脱离世俗社会,追求形而上的学问,追求终极真理的圣职者,从更广义的词义来看,还是决定人类命运的“预言家”。朱利安·班达认为,知识分子首先应当忠于真理,否则知识分子生活的独立自主性便会被毁坏。知识分子的作用本来是反对现实主义,但是现在却尽一切所能煽动现实主义,这种态度,就是“知识分子的背叛”,“知识分子高扬的就是这些永恒的东西,这些人类的共性,没有它们,也就没有人本身。”全书共分四章,集中讨论了“政治的时代”、“政治激情的本质”和“知识分子的背叛”等三大问题,本书是针对世界大战后人们因西方知识分子背叛“永恒的原则”去侍奉政治党派那些伪神,从谴责的角度重新估价他们这一倾向。他所谴责的那些背弃永恒真理的人,主要指法西斯分子。


《知识分子的背叛》:这是一个政治时代

人性是民族的,俗人获胜。但是它的胜利超过了可能相信的一切。知识分子并不仅仅是被征服,他是被同化了。
——《第四章 总揽 预测》

当现实主义的激情连同主要表现形式的阶级激情和民族激情在群众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自觉程度和组织程度”,当以往反对这种群众式现实主义的行会接受了它,甚至承认它的伟大和道德性,站在这两个发现面前的朱利安·班达用了史无前例来形容这场世纪之交的颠覆:时间已经转向,知识分子的道德观是不是在变动中必须转向?道德观指导的实践是不是在放弃精神性和普遍性中已经成为世俗的一部分?

朱利安·班达用了“现实主义”来形容知识分子的的境况,与其说是客观造成的境况,不如说是一种抉择,与其说是一种主观的抉择,不如说是被所谓的政治激情同化了:同化而被异化,“现代欧洲听从它的博士们的话,以现实主义的本能为美,行恶尚恶。”班达是因为观察到了人性在政治生活中表现出来的道德状况,才形成了他的两个发现,而这两个以激情和道德性为标榜的“现实主义”的确成为知识分子通向现实的一种态度:他们讲究实践,他们追求利益,他们表现激情,他们参与事务,只有在被同化的命运中,知识分子才不会有被征服的感觉,而这种不被征服主动变向的现实主义,在班达看来,却是严重地走向了“人类帝国主义”:人与人没有战争,只有“普遍的博爱”;民族精神及其欲望和傲慢成为最高形式;民族改称为“人”,敌人则改称为“上帝”,“由此,全人类团结成一支庞大的军队、一个巨大的工厂,它只知道有英雄主义、训练和发明,谴责一切自由的和脱俗的行动,不再把善置于现实世界之中,只为自己和自己的意愿,心中绝无上帝,这样,人类就达到了对周边物质世界的真正伟大的征服,达到了对自身力量和伟大真正愉快的认识。”而在这个人类帝国主义中,“历史将会含笑地认为苏格拉底和耶稣基督是为这个人类而死的。”

班达的讽刺是明显的,当历史以“含笑”的方式认为苏格拉底和耶稣基督成为人类这个征服者的牺牲品,也就意味着人文主义道德观彻底被颠覆了——在书中他引用的是法国作家勒努安南的话:“人既不属于他的语言,也不属于他的种族;他只属于他自己,因为他是一个自由的存在,一个道德的存在。”引用是一种态度,班达就是要给人一种独立存在的意义,只有“只属于他自己”,这样才能实现知识分子所秉持的价值,而在扉页上,他还引用了勒努维斯的一句名言:“世界因为缺乏对超验真理的信仰而备受折磨。”两句引语和历史含笑的讽刺,组成了班达的态度:只有坚持知识分子作为自由和道德的存在,只有将探寻超验的真理作为自己的信仰,知识分子才能不被征服,更不会被同化,才能将普遍的善置于现实之中,才能真正获得“普遍的博爱”。这种态度在他的“序言”中形象化表现在关于福音和军规的不同认同上:在一次行军中,有一个军官看见一位同事在鞭打一个逃兵,于是问他:“你这样对待你的同类不感到羞耻吗?你没有念过福音书吗?”这位同事应声回答道:“难道你没有看过军规吗?”

福音书指向的是上帝和耶稣,指向的是普遍的博爱,而军事条规指向的是俗世,指向的是现实主义,当法国文人们也像拿起鞭子的那些军官,在嘲笑福音的时候去研读军事条规,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丧失了知识分子所应有的道德观和信仰?“承担这一使命的人们,也即我称之为知识分子的人们,不仅有负使命,而且还扮演了相反的角色。”但是可悲的是,当现实真的走向了政治时代,当知识分子真的接受了激情,拿起鞭子的知识分子已经不胜枚举,他们甚至在政治激情“登峰造极”的时代走向了自身的背叛。“政治激情在今天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覆盖了“博爱的普遍性”,而在政治层面上成为知识分子行动的指南:一方面,政治激情造成的协调性,使得人际交流走向了一种进步,甚至一百年来坚持同样政治仇恨的人开始形成了“一个紧密相联的充满激情的群体”,从左派到右派,工人阶级似乎不再区分派别,他们形成了非常紧密的仇恨组织,每个成员都和数不清的其他人联系起来;另一方面,当个人把这种神秘的人格给予他所在的集体,赋予集体一种宗教崇敬感,实际上只不过是个人激情的集体化和神化,“借以增强自身的力量”。

一种是政治仇恨形成了充满激情的群体,另一种是个人在这个被激情神化的组织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感,在相辅相成中,他们都成为了“同质”的人,而当个人感受变得当然不存,必然会呼唤一种秩序,政治激情之出现并上升到规范训练的实践中,秩序才会成为一种现实的实现目标。而在秩序实现中,家族对峙、商业竞争、职业欲望和荣誉竞争都变成了“政治第一”的需求,“政治无处不在,政治无时不在,而且政治的口径也一致。”它表现出普遍性、连贯性、同质性、持久性;除了形式之外,在内容深度和内在力量上也同样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犹太民族主义、布尔乔亚主义,以及沙文主义,都成为激情之下更情绪化的一种表达,而在强化的民族情感中,民主爱国主义更成为一种激情表现,一方面在典型性格的名义下开始反对其他民族的意志,另一方面民族渴望在历史中寻找“曾获得过的权利”,它在神化意义上变成了某种宗教崇拜——德国就是一个体现着民族爱国主义的一个国家样本,当激情不断涌现,这种希望建立秩序的渴望其实是危险的。而政治激情不仅限于民族激情,在阶级、政党和种族中都体现出这种激情,“每种政治激情都备有一套结构谨严的学说,其惟一的作用就是为它的行为提供最高价值。”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新的世纪成为了“政治仇恨理性组织化”的世纪,它甚至成为了人类道德史上的主要标志。而且,秩序不仅体现在政治中,还体现在道德、理智和审美中,他们通过建立道德秩序、理智秩序和审美秩序来灌输这种思想。

“当今的时代确确实实是政治的时代。”班达如此定义这个时代,当种族的激情、阶级的激情和民族的激情所代表的政治激情成为知识分子被同化的思想,当持续的秩序感和对于“同质”的追求成为知识分子的“军事条规”,当“政治仇恨理性组织化”成为知识分子道德的一种标签,为什么就意味着知识分子的背叛?班达认为,政治激情体现的是两种基本的意志,一种是群体攫取世俗利益的意志,它包括对领土、物质福利和暂处优势的政治权利;另一种是群众的自觉的意志。前者追求利益的满足,后者为了获得所谓的自尊,而两者的共同点是在“现实中求生存”,也就意味着这两种基本的意志本质上是“现实主义”的激情,而政治激情的最高属性就是把现实主义神圣化,国家、祖国、阶级成了上帝,而且是唯一的上帝,“人类通过其政治激情的现实实践表明了它已变得更加现实主义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宗教化的现实主义。”

具体到知识分子现实主义的“政治化”,班达认为知识分子玩起政治激情的游戏表现在三种主要变化中,一种是知识分子接受了政治激情,他们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但是爱国主义却变成了“仇外”,作家吉沙尔丹的一句话证实了对自己城邦有着怎样深深的爱:“所有的城邦、国家和王国都是要灭亡的;所有的事物无论是出于必然还是偶然,都难免末日的到来。这就是为什么一位经历祖国灭亡的公民不可能像他对自己的毁灭那样对祖国的不幸而感到痛苦。”祖国和灭亡唤起的民族情感的确更具有了对外性和冲突性,“他们把自己的精神形式等同于一种民族精神形式的意志,而且他们还通过宣扬这种民族精神来反对其他形式的民族精神。”政治激情在知识分子中的第二种变化,则是他们把政治激情带进了活动中,在艺术家、学者和哲学家的工作中,政治激情消除了艺术作品的教化作用,使作品不再回归自我,不再让观众直面真实的人和存在,就像有人宣称的那样:“我们根本不是神的奴仆,我们是现世、政党和民族的奴仆。只是我们不再用剑,而是用笔来为它们服务。我们是‘现世’的精神卫士。”

第三种变化,则是知识分子利用他们的学说玩弄政治激情,一方面知识分子推崇对个别的关注,谴责追求普遍的情感,他们不仅鄙视普遍的道德,还鄙视普遍的真理,当知识分子的普遍价值被颠覆,事物的唯一性和与众不同的理解被当成了外在世界的最高形式,于是特殊论成为知识分子追求的目标,而这种抛弃普遍性追求特殊性,实际上是承认一种连续性,承认变化和历史,从而抹杀了“超出时间的永恒性”,也正是这种对于连续性和特殊性的追求,知识分子称颂联系实践的精神,“他们把获得具体的利益、现世的力量及其手段看成是最高的道德价值,而把追求灵之善和非实践的或超然的价值的活动视为对人的藐视。”苏格拉底说知识分子的完美典范是忠于他们的本质,只有正义和节制才是最严肃的事情,但是当知识分子开始玩弄政治激情,他们反而把正义看成是“笨东西”,反而把武器、城墙看成严肃的事情,这就是一种完全的现实主义,于是知识分子对工人阶级说:“组织起来,成为最强大的阶级,夺取政权,或者,如果你们已掌握政权,那么你们要牢牢地握住它;你们对敌对阶级的统治不要太仁慈、太公正,否则会成为别人的‘笑柄’。”于是知识分子开始解释“强大国家”,他们赞颂勇敢,他们推崇荣誉,他们神化冷酷,他们鄙视仁爱,他们把强大国家看成是“成功的宗教”——正是这种从普遍的、永恒的、独立的价值观变成现实的、实践的、变动的行动主义,班达认为知识分子真正走向了背叛。

为什么知识分子会煽动现实主义?为什么知识分子会进入政治时代?为什么知识分子会走向背叛?班达认为,知识分子社会状况的改变,导致了他们对自我定位的偏离,被塑造成公民的知识分子承担了公民的一切责任,他们不再鄙视世俗激情,甚至在精神结构的变化、文学意愿的变化、审美宗教的变化、道德的变化中,他们的政治态度也发生了改变,班达总结这些改变导致的背叛:“不断地为政治激情提供精神食粮;文人介入政治活动的欲望和可能性;他们为了名利双收必然替日益不安的资产阶级效劳;通过与资产阶级联合而日渐接受了资产阶级的身份及其虚荣心;他们的浪漫主义已经登峰造极;他们的古代文化知识和精神操守的下降。”当知识分子于现代世界的本质联系在一起,不是一时的逢场作戏,不是一种表面的事实,而成为“潜藏在反映出我们时代最深刻的和最普遍的特征的现象之中”。

知识分子接受政治激情,带进活动中,并且玩弄政治激情,这三种变化循序渐进,似乎也让知识分子自己建立起了“秩序”,当这种对于秩序的追求变成一种最深刻和最普遍的现实,班达其实并没有解释知识分子精神内核的这种背叛,或者说,知识分子的自由和道德存在如何被政治激情所同化的?知识分子对超验真理的信仰是如何被涂抹的?这似乎才是知识分子从普遍性走向特殊论,从正义走向实践的关键。距离本书出版20年后,1946年5月,班达写成了《1946年版序言极其注释》,“我想谈谈这种现象的新形式的几个主要方面。”

20年后的注释无疑是一种“后置评论”,当这个政治时代在20年的时间里激情更加明显,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其背叛也越为突出:新形式主要表现在:知识分子以秩序之名背叛了他们的使命,甚至开始了“反民主主义”,“以秩序之名反对民主的运动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坚定不移和目标明确。”在班达看来,秩序是一种实践的价值,秩序的观念与战争的观念、人民悲惨处境的观念联系在一起,他们破坏了公正和理性,也破坏而来人格自由价值——他们所颂扬的国家只不过是一种极权象征。

另一种知识分子背叛的新形式则是辩证唯物主义,在班达看来,辩证唯物主义的论点就是强调变化,但是拒绝用理性来思考这些变化,认为世界发生变化是为了它对自身的需求有着非理性的、进化的矛盾的和完全正当的意识,也就是说,班达认为辩证唯物主义是根据自身的变化否定理性,而变化在他们看来不是“一系列固定位置上的连续”,也不是“相邻位置上的无限连续”,而是一种“不间断的变动”,这种忽略了一切固定性而强调的变化“是对一切在最短的时间里也保持自身同一的现实的否定”,所以它本质上是反理性的;同样,班达认为,知识分子坚持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也背叛了他们安身立命的教义:这是一种拒斥不以时间和地点为转移的抽象正义理念的意识形态,是主张真理取决于环境的意识形态,是坚持取消了个人自由的制度,是指推崇为自己服务的思想,是一种认为人类的精神产物是他的经济条件的特殊结果的哲学——这些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突出的依然是追求实践目的的政治制度。

最后一种背叛的新形式,是知识分子打着“介入”、“爱”、“作家的神圣特性”、善恶的“相对主义”的幌子,他们的人性中缺乏任何道德的标准,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只有激情和秩序。三种新形式,无论是反民族主义对于秩序的追求,还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反理性实践,或者人性中缺乏道德标准,都是在变动中丧失了普遍性,在实践中解构了同一性,在现实主义中抹杀了普遍的道德存在,而这些知识分子的背叛,对班达来说,就是对他“在变化中引入确定性”这个重要观念的威胁。20年后的“后置评论”让他看见了民族主义,看见了战争,看见了法西斯主义,看见了极权制度,所以在1946年的“注释”中,他几乎危言耸听地宣告了现实主义知识分子的死亡:“知识分子已彻底放弃追寻真理,完全背道而驰了。”但是作为知识分子的一个代表,班达还是希望将被同化的、背叛的、现实主义的知识分子解救出来,《关于知识分子的价值的附录》便成为他最后的坚守:知识分子的价值是静态的,“在不同的环境、时间、地点以及在现实中相关的其他条件下是不变的”;知识分子的价值是大公无私的,“公正要求人格是不可侵犯的,因为他是人。因而公正惟有在抽象中才能思考人。”知识分子的价值是理性的,“公正、真理和理性只要不带有实践目的就是知识分子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