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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S29·2030807·0680 |
作者:北岛 | |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 |
版本:2003年1月第一版 | |
定价:10.00元 | |
页数:231页 |
当北岛远离那个给他痛苦的时代,他便找不到身上的伤口,他远走他乡,他精神焕发,他空虚寂寞,所以他只能抱着曾经的诗歌聊以自慰。北岛已经不再是一个符号,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生活在一个诗人笔下是创作的源泉,在另一个诗人笔下是苍白的面孔,尽管他们都有一个叫“北岛”的名字。
欲望的广场铺开了
无字的历史
一个盲人摸索着走来
我的手在白纸上
移动,没留下什么
我在移动
我是那盲人
——《期待》
应该有长长的石阶通向最孤独的去处,应该有不同时代的人在一条鞭子上行走,应该有被驯化的鹿穿过梦的旷野,但是,“应该”所组成的历史却是一片空无,“应该”所铺陈的道路没有行者,“应该”所期盼的希望却结不出果实,在“只有一颗石化的种子”的世界里,甚至,“应该”都变成了反讽:最孤独的去处只允许一个人,在鞭子上行走是驱赶和鞭打,梦的旷野只是被驯化的牢笼,如此,谁还会期盼“应该”的生活?
没有诺言,没有智慧,没有花开,期待而无所期待,希望而浇灭希望,在悖论的世界里,历史便是无字的,而每一个心怀期待的人也最终成为盲人——那个我,是许多人的我,是许多时间的我,当我成为群体和时代的符号,期待也成为对于一代人的反讽。但是,在反讽的世界里,谁是那个反讽者?或者说,谁是那个真正可以穿过无字的历史而拥有期待的“我”?《北岛诗歌集》,作者:北岛,一个北岛,两个北岛,分成六辑诗歌的北岛,似乎众多的北岛才能变成一个集合,才能书写那一本叫做《北岛诗歌集》的书。
是的,“北岛”之意义本身就是符号化的,本身就代表着一代人,他是那个在《回答》中喊出“我——不——相——信!”的青年,他是在《宣告》中写下“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的诗人,他是在《履历》中骂出“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胡子就长出来”的不平者,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北岛用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诗歌,甚至自己的名字书写了中国诗歌的一个时代,所以,“北岛”从来都是一个大写的人,一个用诗歌唤醒一个时代集体意识的人。
他站在世界的对面,“即使明天早上/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我决不会交出你(《雨夜》)”他用自己的声音说话:“我要到对岸去/对岸的树丛中/惊起一只孤独的野鸽/向我飞来(《界限》)”他担负着使命,“我是岸/我是渔港/我伸展着手臂/等待穷孩子的小船/载回一盏盏灯光(《岸》)”他寻找着希望,“走吧,/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走吧》)”他就是用雄壮的声音来回答《回答》:“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祖国、大地、人类、自由、人民、真理,这些词汇组成了他的诗歌意象,所以他从旧时代的桎梏中走出来,渴望成为一个人:
我是人
我需要爱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
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
在摇篮的晃动中
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
在草地和落卧上
在每一道真挚的目光上
我写下生活的诗
这普普通通的愿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结局或开始》
“献给遇罗克”里有他的宣言,而这个既有结局又有开始的时代,渴望成为一个人的背后依然是集体的呐喊,所以一个人也是大写的人,那个我就是“大我”,即使他说:“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宣告》)”“北岛”的世界里依然充溢着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一个人就是“第一千零一名”挑战者,就是“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的战斗者,就是“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站在这里的牺牲者,是寻找太阳表达真理的战士——他就是以这样的战斗激情将旧世界送进了终点,就是以这样的期盼方式迎来了新时代的开始。
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大我,在时代的集束中发出了激昂的声音,但是那声音是不是可以穿透黑暗和愚昧,可以击碎谎言和苦难,真的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历史?而其实,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声音,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象征,当个体的生命继续在时间中延伸,对于北岛这个名字来说,真正的使命是如何成为具体的人,这或许需要一种转身的胆略,或许需要有被湮没、被遗忘的勇气,甚至需要重新看见黑暗看见荒诞看见无字的书页,因为自我的个体生命比那段因为时代而被书写的历史更生动,更鲜活——于是,和历史一起成为“同谋”:“我们不是无辜的/早已和镜子中的历史成为/同谋,等待那一天/在火山岩浆里沉积下来/化作一股冷泉/重见黑暗(《同谋》)”
沉积而沉寂,冷泉式的存在的确是一种转向的开始,而“重见黑暗”仿佛从英雄主义的呐喊变成了个人的呼吸,甚至已经开始了沉睡,成为了那一个“八月的梦游者”:八月的正午没有太阳,八月的苹果滚下山岗,八月的集市又临霜降——太阳、高山和热闹的集市,或者就是那个英雄主义时代的符号,而现在从高处滚落,从天空坠落,从热闹的群体中看见冷寂的一面,何尝不是一种回归自我的开始?北岛看见了生活的样子,“我们生活在其中/或其外:死亡仅相隔一步/孩子学会了和墙说话/这城市的历史被老人封存在/心里:衰老仅相隔一步(《这一步》”这一步可以走向死亡,生活是严酷的;北岛体验了失去的感觉:“你就是那寡妇,失去的/是我,是一生美好的愿望/我们躺在一起,汗水涔涔/床漂流在早晨的河上(《挽歌》)”北岛发现了无语的沉默:“许多种语言/在这世界上飞行/语言的产生/并不能增加或减轻/人类沉默的痛苦(《语言》)”所以,在时间制造的衰老和死亡中,在个体遭遇的迷失和挣扎中,八月就像一场白日梦,侵入了那个叫北岛真实的故事里。
《白日梦》是诗集中最长的一首诗,那里也有在“我们”中的“我”,也有空旷的广场,也有厚重的书页,也有历史和人类,但是已经不再为集体发声,不再是“大我”的英雄主义,而是在迷惘、不安甚至恐惧中体察生命,体察现实。儿童迷失在航空港里痛苦,孩子从历史的河上漂流而下,而我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死去,“那抛向空中的球再也没/落到地上/你是惟一的目击者”,当死亡变成一种沉睡的样子,在那个白日梦里会看见什么,会发现什么?其实没有了广场,那里只有“一张纸币,一片剃刀/一包剧毒的杀虫剂”;也没有自由,那只不过是医生举着白色床单而编织的谎言;那里更没有英雄,和丑角、政治家,以及脚踝纤细的女人一起,消失在声音中;思想呢?击中了时代的背影,伴随着“一滴苍蝇的血”——最后的“我们”成为一种破碎的象征:“我们共同啜饮过的杯子/砰然碎裂”
所以在没有阳光,没有声音,没有对话,甚至没有“我们”的白日梦里,醒来便成为唯一的使命,也成为个体最后的命运,所以要从被淹没的时代中书写自己的诗行,去除说教、效仿和争斗,去除陈旧的语言,去除“伟大悲剧的导演”,去除填写死亡报告的“值班医生”,在一种死亡的祭奠仪式之后,重新看见一个你:“你是谁/要和我交换什么/白鹤展开一张飘动的纸/上面写着你的回答”——只是,在本来就没有对话的世界里,白日梦也只不过是一种虚幻,“你是谁?”的疑问背后是“我一无所知”的茫然,所以最后的结局是:“你没有如期归来”。
其实,“白日梦”不如看成是一个新的起点,即使对面的你“没有如期归来”,即使“我一无所知”,但是在空白处却留下了位置,一种在十岁的时候死去又醒来的可能,一种无字的历史需要书写的可能,一种死亡发生重新命名时间的可能,“所有钟表/停止在无梦的时刻”,所以玻璃晴朗,所以桔子辉煌,所以“调整时差”穿过我的一生,所以在夜的一角“重建星空”。北岛似乎从两个方向来重建星空,一是用悖论的方式进入现实的内部,另一个则是在他者的维度里寻找自我的位置。
现实看似平静而安详,却像一片海吞噬着希望,如何打开一个缺口?如何发现摧毁的进口?于是北岛书写了悖论,“从一年的开始到终结/我走了多年”,“一年”是现实的时间,“很多年”却是个体的迷惘;“醉汉以他的平衡术/从时间中突围”,已经成了醉汉又如何保持平衡?又如何实现突围?“一首歌/是一个歌手的死亡/他的死亡之夜/被压成黑色唱片/反复歌唱”,歌手死亡了,歌曲也应该死亡,却在死亡之夜里变成了黑色唱片,而且“反复歌唱”……悖论之存在,是因为提供了两个世界,就像《东方旅行者》里所写的那样:“某人在等火车时入睡/他开始了终点以后的旅行”。一段终点无非是现实里的终点,而属于自我的旅行才刚刚设置了起点,也只有顺着这个起点,即使入睡而进入白日梦的状态,也是对于现实的反叛,也是对于世界的命名,所以在这个悖论的世界里,需要的是在入睡之后醒来,在死去之后重新诞生,“是我们诞生了我们/是诞生(《新世纪》)”——“我们”是现实中的我们,只有现实被解体,才有新的我们,才能走向新世纪。
悖论可以制造了张力,矛盾可以凸显荒诞,用力用力再用力,直到现实被撕扯出一个口子,那时对于现实的解体便开始了。所以,北岛在这样用力的过程中,开始了对于世界的否定:他解构了秩序,“他对所有排队而喋喋不休的日子/说不(《不》)”;他发出了抗争,“我洗净双手/撕碎它,雨停(《问天》)”;他选择了命名:“再给我一个名字”……似乎还在挣扎,似乎还在痛苦,似乎还在迷失,但是一种否定的态度已经从现实的无奈中树立了自己的态度:“我走出洞穴/汇入前进的人流(《遭遇》)”
这是一种重建的方式,而对于北岛来说,似乎更难以突围的是那个他者的世界:它是《另一个》不死的梦魇:“某些人早已经匿名/或被我们阻拦在/地平线以下/而另一个在我们之间/突然嚎啕大哭”;它是“另一只轮子”的行走:“一只轮子/寻找另一只轮子作证(蓝墙)”;它是“一个被国家辞退的人”,它是“心目中的敌人”,它是“伪造了我的签名”的人,它是被否认的身份——另一个,敌人,伪造者,否认的身份,其实另一个作为他者,总是和这一个、自我相伴,或者说,只有在自我存在的意义上,才会有他者,而在这个意义上,他者的存在是不是才让自己成为可能?
被国家辞退的人终于潜入了水底,我和我的诗下沉之后才能“重写爱情”,一个“来自过去的陌生人”才能从镜子里指责你,所以他者提供了另一种意义,“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够重返乡”,重写爱情,重返故乡,重新命名自我,在他者的故事里展开,而对于北岛来说,那仿佛变成了一种逃离,地理意义上的逃离,“仅仅一瞬间/一把北京的钥匙/打开了北欧之夜的门/两根香蕉一只橙子/恢复了颜色(《仅仅一瞬间》)”在一瞬间就轻而易举完成了迁徙,而那个被打开的北欧之门永远提供了“北京”这一背景,所以逃离从某种意义上却是另一种羁绊,寻找到自我的定位又回到了现实层面,所以在他者提供了背景的世界里,一样是孤独,一样是迷失:“刺客与月亮/一起走向他乡(《重影》)”
孤独和迷失,至少已经从那个大写的我转身到自我世界,至少从英雄的宣言变成了个体的态度,所以带着一个诗人的情怀,审视现实,审视历史,审视他者,也可以寻找一种认同,“只退了一步/不,整整十年/我的时代在背后/突然敲响大鼓(《岗位》),声音响起来,有过嘈杂,有过喧闹,当沉寂不再发声的时候,也许融入其中也是一种活着的方式,只不过在荒诞里,在夹缝中,在流浪中,又该去责怪谁?无非是一段旅行,醒着或者睡着,死去或者生还,对话或者独语,他乡或者故土,都是在时间里无法逃脱的猎物:
我们,吮吸红灯的狼
已长大成人
——《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