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26 《食指的诗》:漂泊才是命运的女神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四点零八分,是手的海浪,是汽笛的长鸣,是剧烈的抖动,是骤然的疼痛。四点零八分,是脚下的北京,是移动的北京,是最后的北京,可是那叫惯了“妈妈啊”的北京却缓缓离开,妈妈在哪里?北京在哪里?那只不过是一种不愿逃离的依恋,不想离开的不安,而当那手抓住了东西,便不顾一切地不肯放松,“因为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最后的北京,将走向遥远,走向未来,走向没有明天的时间里,就像妈妈的离去,再也无法依存活着的意义,再也没有家的皈依感。

而且,还有“一阵疼痛”,心骤然感受到,只不过那也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是一种不舍的爱带来的疼,是一种牵挂带来的痛,于是分离的不安和恐惧变得富有亲情,只是一只风筝罢了,无论飞多远也还在妈妈的手中。抓住最后的北京,抓住最后的妈妈,抓住最后的时间——1968年12月20日,这是刻在那个名叫郭路生孩子身上的时间,是刻在有着青春的梦想和现实无奈的那一代人身上,山西,杏花村,列车,这富有诗意的一切都被最后的时间解构了,而北京,或许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名字,空空的躯壳,只在一首诗歌里成为无法离开的中心,成为不肯放手的母亲。

编号:S28·2020313·0619
作者:食指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00年12月第一版
定价:12.00元
页数:211页

与其说是对现在无奈,不如说是对未来迷惘,尽管那线永远握在妈妈手中,尽管告别都是亲热的叫喊,尽管手中还有抓住的希望,但是对于郭路生来说,张郎郎在王东白本子上写下的四个字成为1968年最后的告白:相信未来,这是一种逃离,这是一种磨难,当然这一定是一种疼痛,思想活跃的青春啊,到底还有多少希望存在?“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相信未来》)”也是在1968年,在郭路生的诗歌里,“相信未来”却充满着信念,充满着希望,充满着力量,当遭遇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的时候,他所追寻的是客观、公正的评定,是相信未来,“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青,/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未来、北京所组成的时间意象和空间意象,是郭路生还没有学会逃避时的精神象征,是他还没有被自己命名为食指时的命运颂歌,这里有“我将永远为你歌唱”的海洋:“我将永远为你歌唱/那喧响激昂的波浪/我将永远为你倾倒/那碧蓝深沉的海洋(《波浪与海洋》)”这里有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的力量:“哪个愿永远在动荡之中/是水手谁不想靠岸停泊/年轻的朋友,该静下心来/认真思量,仔细斟酌(《命运》1967)”这里有对于祖国的真挚感情:“至于热血沸腾的心窝/和那突突跃动的脉搏/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她只属于党和祖国(《给朋友》)”当然这里也有充满喜悦和快乐的青春和爱:“喜事喜讯喜鹊唱/公社金桥架天上/哥哥有心桥上会/妹妹桥上等情郎(《新情歌对唱》)”。

这是一个大写的诗人,这里充满红色的激情,在这一套国家话语里,郭路生活着,向所有的有一颗红心,有革命的激情的一代人一样,唱起那些押韵的歌,惊天动地,气壮山河。“少用眼泪叙说悲欢 多写诗歌赞美勇敢”,在1968年《给朋友们》里,他用“开船嘞——”启示青年一代再次踏上新的革命征途:“一套毛泽东选集/贴身放在火热的胸前/一枚毛主席像章/夕阳辉映下金色灿烂”,这些是驾驭暴风雨的武器,一切过去之后,“再给我们留下热情真挚的语言”。革命是什么,是“仰望着乌云间光辉闪烁的北斗/寻找着毛主席亲手指点的方向”,是“凝做自豪的语言/汇成磅礴的交响”,是“在由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上/要留下我们那不朽光辉的诗章”,所以在《胜利者的诗章》里,到处是革命的意象,是希望的火光,是飞扬的红旗,是天才的演讲,是革命的火种,是火热的胸膛,是东方闪现的金色的光芒,是生命的朝阳。革命也是一种英雄的神话,这些神话在南京长江大桥的工人阶级里上演:“沿着革命道路/我迈开大步——/跨越历史的长河/翻过时代的山峰/(《南京长江大桥——写给工人阶级》)”在革命大道上的架设兵中上演:“我架设兵满怀豪情——/走过丰收的麦田/走过欢腾的港湾/走在革命化的大道上/走在亿万人民中间/(《架设兵之歌》)”在属于祖国人民的红旗渠组歌里传唱:“青春,青春/属于祖国人民/迎疾风暴雨/留脚印深深/走来革命接班人/(《红旗渠组歌》)”也在太阳升起的祖国农村响起:“她就已经被一阵风儿摇落/狼快默默地渗入了松软的土地/不知怎的,我也感到自己/和祖国大地不觉已溶成一体……/(《田间休息》)”

未来是不是只是一个“食指”的方向?

这是祖国的颂歌,这是革命的的情怀,但是对于那些吟唱者来说,并不是真的如那挂在枝叶上的水珠一样,渗入到祖国松软的土地上,没有和祖国大地溶为一体,甚至里面是断裂,是疼痛,是神话破解的无奈,是命运的一次次迷惘。这迷惘里有苦思不解的沉重,有走向十字架神秘的阴影,有寻不到人世温存的乞丐,也有辛酸的日子丧失的勇气,是的,在这个充满着激情的时代,眼泪、幻想和缪斯只是那些虚幻的爱人而已,对于现实来说,却是一种冷漠和黑暗,“我清楚地看到未来/漂泊才是命运的女神(《还是干脆忘掉她吧》)”这还是1968年的郭路生,还是那个抓住最后北京的郭路生,但是他分明看到了那有着夜的意象的灵魂,也第一次触及到了命运的十字架,那些阴影是缺少路口红绿灯指引的,那么命运是不是就一定是让生命终结的红灯?

这是对自身的观望,对青春的反思,当革命、胜利、太阳、歌唱组成的红色话语被慢慢解构的时候,青春其实已经在政治的熔炉里慢慢褪色,甚至是黑暗,是灰色。原本是爱情,是友情,而现在是分离,是送别:“随着时光麻木地流逝/你将失去美好的回忆/悄悄飘落的白玉兰的花瓣/怜爱地铺满了丰收后的大地/(《我这样说》)”友情里总是分手,预示着一种集体情结的终结,但里面还是隐含着某种微弱的希望:“北大荒锋利的铁铲和耙犁/把我们肥沃的土地翻耕/并在丰收过后的大地上/播下热爱人民的火种/(《送北大荒的朋友》)”,而在《冬夜月台送别》里,那列车载走的分明是革命的激情,是对未来无法把握的茫然,而是诗人依旧是一个漂泊者:“那日日奔波不停的列车啊/如今却知情地迟迟不前/走你的路吧,命运的漂泊者/流浪汉尝不到爱情的甘甜/”而漂泊总是带着某种痛苦,这种从个体出发,反向于集体的思考或许正是从大写的人变成一个诗人的必然心路历程:“紧闭的窗门外,人们听任我/在饥饿的晕旋中哀嚎呻吟/我终于明白了,在这地球上/比我冷得多的,是人们的心/(《寒风》)”

而在“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之前,在1968年之前,郭路生的青春记忆中还有这那些在冰层中含着眼泪前行的“鱼群”:“……终于,鱼儿苏醒过来了/又拼命向着阳光游去”原先是充满希望的,甚至是看到了阳光,但是那阳只不过是一种虚幻的意象:“自由的阳光,真实地告诉我/这可是希望的春天来临/岸边可放下难吃的鱼饵/天空可已有归雁的行踪”但是春天没有来临,岸边也没有鱼饵,天空也没有归雁的踪迹,而阳光也无法穿透冰层,用沉默来回答鱼群的疑问:“当鱼儿完全失去了希望/才看清了身边狰狞的网绳/“春天在哪儿啊,”它含着眼泪/重又开始了冰层下的旅程/”阳光照不到冰层里,对于鱼群来说,则不是可以选择的生活,所以《鱼群三部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迷惘青春的集体印记,而那最后对于太阳的呼喊:“太阳日,我是你的儿子/快快抽出你的利剑啊/我愿和冰块一同消亡/”其实只不过是一句口号,一句不妥协却无处解救的宣言,但是阳光在哪里,希望在那里,甚至青春在哪里,都变成了一个痛苦的母题。

不如用一种命名的方式为这种困扰的母体寻找出路,1972年,24岁的郭路生一年中只写了一首诗:《吹向母亲身边的海风》,他由一个活跃、积极向上的青年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每天精神抑郁,几乎以烟为食,而在愈演愈烈的迷惘中,他退伍,他进入医院,并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而在1978年的时候,30岁的他首次使用了笔名“食指”,开启了一段属于自己的后青春、后革命的诗人道路。而如果以此为分界点,对于命运、青春、疼痛的解读,则带有了更多自我式的蜕变,或者说,更多的“我”出现在诗歌里,出现在句子中。“只有这寂寞的晚上唱出的歌儿/才是在揭示我内心深处的伤痕/(《灵魂之二》)”带有伤痕的灵魂,只有在寂寞的夜晚唱歌,这是命运的无奈,所以尽管他喊出了“热爱生命”的宣言,但那只不过是经过人生激烈搏斗之后的一种死亡,平静的生命中刻下的句子只在墓地的石碑上。所以作为诗人,食指是感受到“诗人命苦”的:“孤独地跋涉人生旅途
/看透红尘才略有所悟/诗人命苦,当夜深人静/地下天上才辟条大路(《诗人命苦》)”命苦是因为陷在青春的迷惘里,浪费在曾经无我的革命中:“毕竟又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丑/尽管与命运抗争,执着地追求/可除了几本令人惊叹的诗集/和这场寒心的玩笑,我一无所有(《人生舞台之二》)”

在这样的苦命人生舞台上,他把自己叫做疯狗,“放弃所有神圣的人权”,他把世界看成是示众的天地,“它正遭受着你们残酷的戏弄”,而在这示众的世界里,看见的也都是伤痕,“不得已,我敞开自己的心胸/让你们看看这受伤的心灵——/上面到处是磕开的酒瓶盖/和戳灭烟头时留下的疤痕(《受伤的心灵》)”,自己的痛苦,个体的命运,只有白天廉价的欢乐,只有可闷的象征,而在个体意义上,精神病院的生活是最大的痛苦,是“一年又一年地”消磨时光:“当惊涛骇浪从心头退去/心底只剩下空旷与凄凉……/怕别人看见噙泪的双眼/我低头踱步,无事一样(《在精神病院》)”第三福利院里的诗人是在逃避着“别人”,而这种逃避其实对于个体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是被界定为一种精神的疾病,一种比肉体疾病更没有方向感的痛苦,甚至如“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坟/坟头仅仅是几杯黄土/这就是我祖辈的陵园/长年也无人看管守护/”遗忘的背后是对个体意义的践踏,是对于生命归宿的取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孩子,这是你最后的归宿”(《归宿》)”如草木一般,只有坟茔,只有孤独,而在《在精神病福利院的八年》在食指看来,有时候却成为一种救赎的力量:“点着它,给赶路人以光亮/让饥寒受冻者来取暖/而我将化为灰烬/被一阵狂风吹散/”柴草的枝蔓化作火焰,而自我则在灰烬中成为救赎的牺牲品,这是超越,这是解救,而那个青春也在永别中成为记忆的一部分,“那健康蛮野的激情朝气/随青春逝去不复返/(《青春逝去不复返》)”而到了那个完全滑向世俗的生活里,“添了些时兴的酒肉声色/少了点当年的血气真诚(《相聚》)”欢聚只是杯盘狼藉,只是醉意朦胧,只是“人生长河中水呛得死去活来/灌了一肚子操娘的胡骂乱卷”。

而生活呢?早已经是另一番景象,具体而微,没有革命的口号,没有效忠的宣言,没有红色的旗帜,没有胜利的歌唱,只有《北京的安徽女佣》:“她亲生的孩子,竟在去年遭灾的情况下,愣这么饿死在她的怀中。”,所以她拿着工钱小心地积攒,然后一分不花地寄回家里,而后是期盼家里的回信,“盼到家信,她请你们/一字不落地读给她听,/若留心她眼角的泪水,/便看到她那质朴的心灵。”安徽女佣的北京生活,而北京也完全从政治话语中解脱出来,成了和生活有关的一个地理名词:“近年来就在我们的北京,/在比较富裕的家庭当中,/都有可能发生下面,/我要讲述的很平常的事情。”

平常的北京,具体的北京,“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已完全写进了时代的墓碑里,而那关于妈妈的疼痛只不过是赞美歌声里的一次意外,可是郭路生已经被叫做食指,经历了血与火的革命年代,经历了抑郁和沉默的医院生活,也经历了食指的新生和回归,一个诗人总是以回望的方式看见那些光辉岁月,只不过漂泊依旧,孤独依旧:“收获了丰富的精神食粮后/荒野上留下个诗人的孤坟/(《生涯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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