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16 《野草莓》:时间的指针丢失在梦里
一个人的孤寂生活,是不可逃避的现实,除了服侍了40年的女佣艾格达和一条斑点狗。而现实之外,是梦境,是无人的街道,是逝去的爱情,是背叛的婚姻,以及那些看上去死去却又发出笑声的患者,当时间在没有指针的地方行走,当时间以梦境的方式返回,那长及一生的又何止是童年、中年和老年组成的人生序列。
78岁的医学教授伊萨克·波尔格总是在自己的那间装满书籍的房间里,是的,人生在他那里已经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静态,除了女佣艾格达和一条斑点狗,周围的人都像在他的生活之外,同样作为医生的儿子艾瓦尔德在德隆,他与玛丽安分居两地,他们结婚多年却一直没有孩子,而这仅仅是因为他要拼命干活赚钱;伊萨克的母亲已经96岁,住在另一个地方,年事已高却很少来往;而自己的妻子已经去世很多年,在房间里只有黑白的照片。仿佛是流逝的时间在身上打下的烙印,那些事那些人都只成为一种记忆,而对于伊萨克教授来说,在这孤独的房间里,似乎只能喃喃自语,以证明自己还活着。
“在我们同他人的关系中,总是充满了对对方性格和做派的议论及评价。因此我放弃了几乎所有所谓的人际关系。这使我的晚年生活十分孤寂。我的人生充满辛劳,我心怀感激。起初是为了养家糊口,最终却以对科学的热爱结束。”这自呓仿佛就是伊萨克对于自己一生的总结,但是即使“明天我将在隆德天主教大学接受荣誉奖章”这样的荣誉,对他来说也只是知识的一部分,是科学。但并不是人生的全部高度,知识和生活仿佛就是浮士德的寓言,辛劳却孤寂。但是这似乎并不是全部,当一个78岁的老人在孤寂和冷清中打开人生这本书,他其实是将那些所谓的“人际关系”都关闭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生活成了单维度的存在。在他人眼中,伊萨克也仅是和教授这个只是体系的头衔联系在一起,而缺少人情,缺少温暖。
伺候伊萨克生活已经40年的女佣艾格达说他是一个自私、乖张的老头,他们总是在生活的小事上存在分歧,甚至在领取荣誉勋章应该坐火车还是自己开车上也无法达到一致,伊萨克总是自说自话,对于艾格达给他安排的生活非常不满,但是即使这样他还说自己从不记仇,甚至连一只苍蝇也不伤害。而在儿子的眼中,伊萨克是被讨厌的人,刚愎自用,内心冷酷,甚至伪善。这是儿媳玛丽安在去往隆德天主教大学的路上告诉他的,那时伊萨克面带微笑,听着玛丽安的讲述,而玛丽安却叫他“伊萨克叔叔”,这种称呼似乎在拉大公公和媳妇两代人之间的关系,其实,玛丽安只是借丈夫艾瓦尔德的口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不是讨厌,而是遗憾。”她说。那时她抽着烟,伊萨克也是面带微笑,对她说:应该禁止女性抽烟。微笑后面总是隐藏着某种对冷漠,而在这从孤独的房间到隆重的荣誉奖章颁奖典礼,是漫长的14小时路途,伊萨克就是在这14小时中打开了自己人生的序列,从童年到中年在到老年,长及一生。
![]() |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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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梦境,却不全是梦境。空荡荡的街似乎是那间独自生活、从事科学研究的“知识的房间”,知识让伊萨克关闭了所有的人际关系,所以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和自己一样的脸——带着微笑却是爬进了棺材,这是死亡的象征,就像那面钟,没有指针,不是代表时间的停滞,而是时间的死去——永不回来,永不标注。生命在没有指针的时间里,对于伊萨克来说,梦境侵袭了现实,在相似的孤独、无望和恐惧中,伊萨克只能听到梦境里自己的心跳声,而他将这个梦定义为“古怪的梦”,这是一个只属于他的梦,从此打开了他人生的关照方式,而这个属于他自己的梦对于其他人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当在车上伊萨克想对玛丽安讲述这个“古怪”的梦时,玛丽安用“不感兴趣”回应了他。不感兴趣是不是也是一种冷漠,是不是也是伊萨克人生的一种写照,而现在“回击”到他身上,就仿佛是摆脱不了的梦魇。
而在“野草莓生成之地”,仿佛就是伊萨克的第二个梦。这里有着他童年的记忆,似乎这个孩提时代的游乐场所代表着美好,代表着“记忆中清晰图像”,但是在这野草莓遍地的梦幻之地,他失去了自己的爱情。他爱上了表妹萨拉,而在萨拉眼中,童年的伊萨克会谈诗歌,会弹钢琴,是她心目中知识的代表,但是有知识并不意味着可以获取爱情,萨拉最后和伊萨克的表弟斯格弗里德结婚了,虽然萨拉内心中充满了矛盾,甚至她觉得这样的“背叛”让自己“成为一个坏女人”,但是伊萨克的“知识人生”依然敌不过斯格弗里德的浪漫和那一个在野草莓地里的吻,当失去了爱情的伊萨克在年老的时候,对萨拉的评价还是:她为他生了六个孩子,现在75岁了,还是个漂亮的老妇人。
说这段评价的时候,伊萨克依然在开往典礼现场的路上,长及一生的14小时公路上,而他的车上搭载着三个在路上遇到的年轻人,而其中一个女孩也叫萨拉,她漂亮、活泼,就像从前的那个表妹萨拉一样,而现在的少女萨拉也依然有两个男孩子在身边,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像极了童年野草莓地上他、表弟斯格弗里德和表妹萨拉的关系,这是爱情的矛盾,而这两个年轻人也总是争论着有关的死亡、宗教以及生活,一个的理想是当官,而另一个却也是在对知识的追求中,他们的争吵或许也是他和表弟曾经的人生投影,而此刻的萨拉却毫无忌讳地说:“我还是处女,所以我会那么胆大。”处女的身份意味着可以容纳更适合自己的爱情,而当初萨拉离开伊萨克就是因为她在那个知识人生里找不到浪漫和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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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莓》电影海报 |
或许,童年的爱情总是会让人遗憾,但是在伊萨克的生活中,冷酷和知识也葬送了自己的婚姻。那个梦还是出现在那14小时未抵达终点的车上,伊萨克说这是一个“让人深感耻辱”的梦。这个梦起源于萨拉爱情的终结,虽然他们拉着手,但是年轻漂亮的萨拉对面站着的是现在的伊萨克,年老、孤独,萨拉让他笑一下,他微笑看着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萨拉,心里却隐隐作痛,而之后萨拉走了,抱着他和表弟斯格弗里德生下的婴儿离开了,伊萨克追上去,是一间陌生的房子,里面是萨拉和斯格弗里德结相拥的爱情,而伊萨克再次敲门,开门的是一个曾经在14小时的路上搭乘他们车子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和他的妻子一起开车,和伊萨克的车发生了事故,后来他们坐上了伊萨克的车,但是在途中,男人和妻子总是发生争吵,男人说她是个演员,生了癌症,可能要死了,而女人打他耳光,歇斯底里,男人笑着,说:“真有趣!”他们互相嘲讽让车上所有人受不了,他们在中途下车。但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再次出现在伊萨克眼前的时候,那个男人在一间教室里,他成了伊萨克的审判者,他让伊萨克读黑板上的文字,伊萨克却说不认识,男人说这是做医生的主要职责,伊萨克还是不知道,“要对别人宽容。”男人说,而因为忘记了这一职责伊萨克被判有罪,这罪是遗忘对他人的宽容,但更主要的是在科学的理性中丧失了宽容和爱。不仅是被控有罪,而且男人让他看在一旁的病人,而那个病人就是车上相互嘲讽而歇斯底里的男人的妻子,伊萨克说,她死了。没想到那女人发出了恐怖的笑声,这笑声是对伊萨克科学诊断的讽刺,也是对荒谬的知识体系的讽刺。惊恐的伊萨克不仅被男人指控犯玩忽职守罪,而且还被男人带到一个1917年5月1日看到的场景中,是走过的记忆,却也在梦中。这是关于妻子出轨的现实,妻子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说他可怜、空虚,心口不一,虚伪得令人作呕。家庭生活的冷酷葬送了伊萨克的婚姻,在这重现的场景中,似乎对伊萨克来说,才是一个残酷的梦境,比现实更锋利,比现实更恐怖。
而在梦境包围的现实里,伊萨克已经模糊了时间,那个有关萨拉表妹爱情的童年,那个有关妻子出轨的中年,以及那个在空荡荡街上与棺材相伴的老年,都在梦中成为残酷的人生故事,而那时间呢?在78岁的知识荣誉面前,在14小时的一生缩影里,并不是逃避,而是赤裸裸地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轮回。那只没有指针的钟表也在96岁的母亲家里,一个更加孤独的妇人,一个更加冷酷的母亲,也在只有佣人的房间里,守着那些儿子、孙子的各种玩具、信件对方的箱子,回忆过去,除此之外,是一只大儿子50岁生日时父亲赠送的一块金表,而这块表一样没有指针。没有指针的表是在消除时间的印记,还是将记忆埋葬在死亡深处。冷酷的母亲从来不喜欢伊萨克的妻子,甚至将一起来看他的玛丽安当成了伊萨克的另一个妻子,“你的妻子伤我太深了。”她说。可见这是一个多么冷漠的家族,相互隔绝到连自己的孙媳也不认识。母亲的孤独和冷酷,只不过是延续着某一个家族的轮回,而伊萨克只不过是其中一环,他的儿子艾瓦尔德也是如此,他和妻子玛丽安的矛盾却也集中在是否要孩子。艾瓦尔德听说玛丽安已经怀孕并且希望生下这个孩子,极为光火,他说,把孩子带到世上简直是荒谬,甚至会把我们带向失败的婚姻。
拒绝孩子,拒绝荒谬的承袭,似乎是另一种冷漠,但是在96岁的母亲、78岁的伊萨克和艾瓦尔德和未出生的孩子之间,形成了一个关于生命的冷漠怪圈,而这个怪圈以轮回的方式出现着,而这也似乎预示着要将整个人生带向一个不可知的终点,就像没有指针的时间。作为人生来说,这样的冷酷轮回当然不是最终的意义,而当伊萨克站在隆德天主教大学,接受充满知识荣誉的典礼时,他才看到了人生新的注解,从梦中而来,从梦中发掘,他决定写下所发生的事,在其中发现一种超常的逻辑。这种逻辑是人生从童年、中年而到老年的记忆链条,是从爱情、婚姻的失落中走出知识迷象的醒悟,像梦一样,终究会在那里醒来。
是的,伊萨克发现了佣人艾格达身上的温情,发现了儿子艾瓦尔德和玛丽安彼此不能失去对方的忠贞,发现了和萨拉一样名字的少女和两个男孩的激情,以及自己身上那种在冷酷和知识背面的宽恕,就像在梦中遗忘的那个学医的首要职责:要对别人宽容,作为一位在天主教家庭出生并成长、并且是一位神父的伊萨克,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而这种救赎又以梦境的形式出现,只不过这次没有空寂、棺材,没有逝去的爱情,没有死人的笑声和出轨的妻子,也没有阴霾的天空、乌云以及雷暴雨,只有那些野草莓,那些孩子,以及自己的父母——在这最后的梦中,伊萨克是唯一面带微笑的,仿佛人生中的那些美好、温情和爱都回到了自己身边。
作为伯格曼艺术巅峰的标志,《野草莓》是通过荒诞而孤独的梦来寻找那条回家的路,这是科学和知识代表的伊萨克的人生归宿,也是伯格曼自己的救赎,他在《伯格曼论电影》中这样说到:“驱使我拍《野草莓》的动力,来自我尝试对离弃我的双亲表白我强烈的渴望。在当时我父母是超越空间、具有神话意味的,而这项尝试注定失败。多年后,他们才被转化为普通的人类,我从儿时就怀抱的怨恨也才逐渐烟消云散。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能和睦相处,彼此融洽。”
电影也是另一个遗失时间指针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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