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6【“百人千影”笔记】一九零零,贝托鲁奇的“末代”谱系学
“再也没有主人了,主人死了。”
——《一九零零》台词
仿佛是一个数字寓言:当豆瓣上“贝纳尔多·贝托鲁奇导演主要作品”被完整标注,当友邻分享的《小活佛》被计算在内,当不在表单上的《来自中国的视频明信片》和八个导演合辑的《十分钟年华老去》完成阅读,对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电影历时一年四个月的观影结束,“看过”的电影数字停留在1899上——一种和贝托鲁奇史诗代表作《一九零零》相巧合的现象终于在一部电影的差距中,成为一种略带遗憾的存在:停顿在那里,是不是就像“20世纪的第一个”一样,在无法翻阅那一页的数字里,成为解读贝托鲁奇电影的一个密码?
《一九零零》无疑也是一种数字的寓言,在纪年意义上,它其实是一个尴尬:在传统认知中,仿佛20世纪的第一年就是一九零零年,但其实真正的新世纪是从一九零一年开始的:就是在这一年,“威尔第死了”成为旧时代结束的一句宣言,就是在这一年,农场主的儿子阿弗雷德和雇农的孩子奥尔茂成为“20世纪的第一个”,但是当这个新时代从一九零一年被开启,贝托鲁奇为什么用“一九零零”命名?那个缺失的“1”里到底隐含着贝托鲁奇怎样的一种秘密?就像电影本身一样,3小时15分钟的电影展示了意大利20世纪经历的历史巨变,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就是用这两个人物代表的身份来书写意大利波澜壮阔的历史,一个是资产阶级,一个是无产阶级,一个是没落贵族,一个是革命者,但是这种对立的书写并非是被贝托鲁奇的真正用意,他其实在历史书写的双重叙事中寻找第三种叙事,那就是由活生生的个体书写的活生生的历史,而且交错在一起,形成了历史的第三种叙事。
撇除身份,回归个体,这是贝托鲁奇的一种“反历史”的历史观,而当这部从一九零一年开始叙述而被命名为《一九零零》的电影,他的这种历史观就变成了“杀死主人”的弑父行为,当奥尔茂在1945年“解放日”对阿弗雷德进行审判,就是对一种阶级意义的历史的审判,而审判之后,“再也没有主人了,主人死了。”在主人被弑杀的世界里,他们依然是朋友,最后两个人在1975年走向了命运的终点,那时的历史只是电线杆里隐约的回声,而无论是阿弗雷德横卧在那里死去,还是竖躺在那里求生,历史都将以闪回的方式回到鲜活的记忆中,那是勇敢,是自由,是欲望,也是自我永远的战斗。
《一九零零》终于从人性的道路上,以75年的漫长时光,用315分钟的影像故事,艰难翻过了最厚重的一页,而一页之后,在横卧或者竖躺的历史之外,真的会有第三种历史叙述方式?实际上,以《一九零零》为界限,却是我对于贝托鲁奇电影的两种态度,从处女作《死神》开始,到《革命前夕》《搭档》《同流者》《蜘蛛的策略》,几乎都给人一种惊艳的感觉,在豆瓣上也是标注在四星之上,《同流者》更是五星,但是从《一九零零》开始,这种惊艳的感觉逐渐丧失,《一九零零》是四星,而《一个可笑人物的悲剧》《月神》《偷香》《爱的困惑》《被遮蔽的天空》《我和你》几乎都是可怜的三星,只是《末代皇帝》和《戏梦巴黎》重新有了一种惊喜,但是如此反差,除却个人观影的偏好之外,是不是贝托鲁奇在自我审视中也走向了一种“反历史”?
实际上,真正作为分界线的并不是《一九零零》,而是之前就已经观看而没有进入此次“百人千影”系列观影的一部电影:《巴黎最后的探戈》——电影片名的“巴黎”和“最后”似乎就是这种转向的标记,“巴黎”可以看成是贝托鲁奇对于新浪潮的某种情结,它一直延伸到2003作为回应的《戏梦巴黎》,而“最后”就像《一九零零》的主人之死一样,是对于旧时代的埋葬,也是贝托鲁奇弑父行为的一个标注。这部1972年的电影缘何会成为“最后”?最后是一次死亡,是一次谋杀:枪声并不刺耳,保罗似乎喊出了“我们的小孩”,然后失去重心地走向更光亮的阳台,拿出在嘴巴里咀嚼了许久的口香糖,然后黏在栏杆上,缓缓倒下,蜷缩成一团,像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寻找母亲的子宫。
这是一个年近五旬的男人死去的最后意象,当这最后的一幕发生,它在贝托鲁奇的电影叙事中形成了两个维度:一个是从最后回到以前的历史,一个则是从最后开始开启新的“探戈”。当保罗被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年龄的18岁法国少女一枪杀死,无疑也是贝托鲁奇弑父行为的一种象征,回到历史,无非是展示了作为父权如何走向死亡,而这也是贝托鲁奇“反历史”的一种创作实践。从自我成长来说,贝托鲁奇深受三个人的影响,不妨把他们看作是三个父亲:一个是贝托鲁奇自己的父亲,他是诗人和影评家,在父亲的影响下,贝托鲁奇爱上了文学和电影,15岁时,他的诗集《求谜》获得了维阿雷齐奖;另一个父亲则是意大利导演帕索里尼,因为父亲和帕索里尼交情很深,贝托鲁奇在罗马大学读书时就担任了帕索里尼的副导演,从此进入了影坛,而他的处女作就是改编自帕索里尼的电影《死神》;第三个父亲是法国新浪潮的让-吕克-戈达尔,这或者也是贝托鲁奇跳起“巴黎的探戈”的原因,无论是《死神》《搭档》,还是《蜘蛛的策略》《同流者》,其中的光影运用、镜头剪辑、画面跳跃、主题表达,都有着极强的新浪潮影子,《搭档》中在拍摄电影时就引用了戈达尔的电影观,《革命前夕》所谈论到的是戈达尔的电影《女人就是女人》,《同流者》中马塞洛打给教授的电话号码就是现实中戈达尔家的电话,而马塞洛对教授说的那句话:“反思的时间结束了。现在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就出自戈达尔的电影《小兵》……
生命中的父亲,观念上的父亲,电影中的父亲,贝托鲁奇在三个父亲的影响下走向影坛,也创造了一系列的惊艳影像,为什么会有“弑父”的行为?一个插曲是:《同流者》在法国首映时,贝托鲁奇在巴黎的圣日耳曼大街“药店”酒吧等待他的精神导师戈达尔的出现,但是在12点还差一刻的时候,戈达尔看完了电影,他递给贝托鲁奇一张纸条,上面是毛泽东的画像,以及戈达尔的一句手写的话:“你必须与个人主义和资本主义作斗争。”据说当时的贝托鲁奇既失望又愤怒,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到脚下。或者只是一个传说,戈达尔纸条所传递的意思也可能是一种鼓励,但是在《巴黎最后一个探戈》之前,贝托鲁奇的确在沿着弑父的道路上行进,他不是要杀死父亲,也不是要杀死父权,而是要去除从父亲到儿子的谱系含混性,要解构一种父系神话带来的自我迷失性。
《搭档》《同流者》这两部带有明显新浪潮的电影似乎都在阐述着自我的迷失性,《搭档》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两种人格》,《同流者》又名“同流合污的人”,不论是对镜而虚构的另一个自我,还是被陷在“柏拉图影子”世界里的革命者,其实都是在一种“同流”状态中成为一种类,或者说是一个找不到自我身份的“我们”:“你也失败了。看看里的周围,你的前后,是无数个贾科布,所有的贾科布聚集起来,就是黑手党,就是军队。”就是我们,而我们何尝不是他们,他们是贾科布走进教授房间在舞会上翩翩起舞而被架出来的他们,他们是在教室里学习戏剧表演却最后同流合污的他们,他们是在广场在街上蒙着红布的他们,他们而已是在看着“我们”用行为艺术的跳楼走向死亡的他们。《同流者》中的马塞洛就像那些盲人一样,当自己成为了影子的一部分,马塞洛从来没有看见过真正的自己,对于他来说,世界也只是一片同流合污的泥沼,而即使法西斯政府垮台,在充满了柏拉图囚徒的世界里,在满是影子的现实中,谁都是一个盲者,谁都是一种同类:同类而同流合污,同类而随波逐流,同类而狂欢,同类而看不见自己,“我做了一个梦,我去了瑞士,我的眼睛瞎了……”
当我变成我们,当我是同流者,父亲必然也是“我们”这个类中的同流者,《蜘蛛的策略》中的阿多斯有着父亲有着完全同样的名字,“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他来到小镇寻找父亲被法西斯谋杀的真相,最后揭开的却是一个天大的秘密:父亲其实是法西斯间谍,法西斯和反法西斯,一种对立关系在阿多斯的父亲身上结合成一体,于是他既成为了英雄,也成为了叛徒,一种隐喻发生着,阿多斯穿过了历史,但是他进入的不是用来离开这个小镇的车站,而是剧院——在那一刻,他就是活在历史中的父亲,那个和自己有着一样名字、一样长相的人,历史的替换就这样悄然发生,这个根据博尔赫斯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一样在阐述着小说中的按句话:“历史照抄历史已经够令人惊异的,历史照抄文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充满谎言的现实,只不过拙劣地抄袭了虚构的历史,而历史何尝不是那个曾经充满了谎言的现实?
历史是父亲,现实是儿子,当现实变成历史的影子,这个文本的谱系学在父子同一性中具有了那种无法挣脱的含混性,所以贝托鲁奇要在这种“我们”的世界里拿起那把刀,拔出那把枪,朝着“父亲”进行彻底的解构,所以巴黎便只有最后一次探戈。但是,贝托鲁奇在弑父之后,却走向了另一条道路,看起来是一种“寻父”的过程,但是这种寻父却抹杀了“弑父”行动中最具力量的革命性意义,而变成了一种妥协性——《巴黎最后的探戈》就有了第二个维度:在最后的探戈中开启新的历史:保罗喊出“我们的孩子”倒在走廊上的时候,那块口香糖黏在那里,七年之后,另一个作为继父的男人道格拉斯揭下了这块口香糖,他说这是“古物”,并骂着说:“肮脏的人,把口香糖到处扔!不可思议!”
保罗作为“父亲”,被18岁的女人射死,这是弑父,而七年之后贝托鲁奇让道格拉斯揭下这个埋藏了七年的秘密,这是作为孩子的乔寻找父亲的开始。无论是在《月神》里,还是在《偷香》中,父亲都是一种缺失的存在,当贝托鲁奇试图通过寻找父亲这一母题表现爱的意义,他其实把父亲工具化了,而作为孩子的他们即使找到了父亲,那而已无非是自我妥协的产物,无非是自我满足的虚构。《月神》中的乱伦问题是母子之间关系的畸变,但是这一切在找到了父亲之后被化解了,而其实,自始至终母亲卡特莉亚没有试图改变乔的现状,没有试图付出真正的爱让乔走出迷局,欲望的“母题”只是母亲设置的一个幼稚命题,所以,最后的月神只不过是演出的聚光灯,最后的掌声只不过是安排好的形式,乔的成长也只是在贝托鲁奇的屏幕世界里成为一种传说。而在《偷香》里,19岁依然保持处女之身的露茜因为没有找到那个“杀死了蝮蛇”的父亲,所以情感之门一直没有打开,而当从泥塑中发现了身世之谜,父亲便被确认了,于是在四分钟的赤裸世界里,她安排了自己一个完满的成长仪式——当贝托鲁奇以此赋予性爱一种纯洁性和神圣性,赋予生命一种庄严性和延续性,看起来更多是一种人为的设定,甚至这种人为的设定勉强将“寻找”化成了生命的母题,无论是第一次被确认的父亲,还是第一次让自己感受爱的芬尼斯,都不足以构建起神圣的仪式感。
性与政治是贝托鲁奇电影里的两个关键词,但是其心路历程里,弑父和寻父构成了贝托鲁奇的一种谱系学,也正因为从弑父的革命性意义转变为寻父的妥协性努力,以《巴黎最后的探戈》为界限,之前的锋利、犀利和惊艳再也不见,而流于对于现实的某种解读,虽然在《末代皇帝》和《戏梦巴黎》中再次回到了具有革命性意义的谱系学解构历程中,但似乎只是一种回光返照,甚至是一种被动中的弑父:作为“东方三部曲”最著名的一部电影,《末代皇帝》里的溥仪听到的一句话是:“你已经不是皇上了,外面有另一个皇上。”外面的皇帝是不留辫子的皇上,是坐汽车的皇上,是远离紫禁城的皇上,而被推下神坛的“末代皇帝”在被阉割的权力中成为一个架空的符号,“皇上”只是一道命令,一种称呼;《戏梦巴黎》里的巴黎已经变成了充满了性诱惑的梦境,电影从影响成长的“父亲”变成了游戏,变成了窥探,这里既有不敢在反越战请愿书上签字的父亲,也有只一次做爱而生下的双胞胎,但是这里不再有革命,当马修转身而湮没在人群中的时候,1968只是一个被涂上了处女之血的历史片段,主人死了,连作为革命者的儿子也死了。
从弑父到寻父,从革命到妥协,贝托鲁奇似乎陷在了革命还是反革命、暴力还会非暴力的纠葛中,而其实真正在谱系学中真正带来悲剧性的是:自己打破了父权的神话,却又让自己成为了权威的父亲,而这不再是轮回,不再是循环,而变成了一种反历史的历史,反暴力的暴力,反统治的统治:《巴黎最后的探戈》上映三十多年后,女演员玛利亚·施耐德的控诉让贝托鲁奇成为众矢之的,按照施耐德的说法,在拍摄其中一段性虐戏里,当时饰演男主角的马龙·白兰度曾经手抹黄油伸入她的下体,她的抗拒、痛苦、屈辱都不是演的,而是真实发生的性侵。那时的马龙·白兰度已经去世,知情者似乎就只剩下贝托鲁奇,但是,贝托鲁奇直到施奈德逝世后两年才发声,2013年,他对媒体回忆了那个上午,并说自己抱歉,但无能为力,“也许,电影拍摄时我不告诉她进展是因为我知道她会表现得更好。所以那天我决定不告诉她。我想要真实的沮丧和愤怒。”这是贝托鲁奇最后的解释。
过去40年一直生活在“黄油”阴影中的施奈德也许也不该听到这句话,对于贝托鲁奇来说,想要“真实的沮丧和愤怒”是一个导演的要求,导演如父,他就是站在高处指挥着,并且缄默,保持着一个父亲的权威,但是这种权威却囚禁了一个女演员的一生。1972年是施奈德“最后的探戈”,也是贝托鲁奇革命人生的终点——2013年那次采访发声后,坐在轮椅上的贝托鲁奇再没拍过作品,而他最后一部电影是合拍的电影《十分钟年华老去》,就像那个叫乔的人,在经历了一生的故事,最后又回到了大树下的起点,在笛子声中悟出了一生的意义:无论父亲还是孩子,无论荣耀还是困境,无论革命还是妥协,从起点回到起点,十分钟其实已经长及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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