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16 《八音盒》:真实的谎言
真实的历史到底在哪里?在那本有黑白照片和签名的特殊部门证明上?在法庭证人对40年前那场大屠杀的回忆里?还是在当事人渴望平静生活的叙述中?历史是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国度发生的故事,也唯有在时间和地点的更换才会制造谎言。但是,40年的时间并不能模糊和掩盖真实的历史,另一个移民的国家也并非可以提供隔绝和逃避的理由,而拨开所有迷雾的除了一次调查,一张当票和一些照片,也是那种在情和法、正义与邪恶之间做出的艰难选择。
当安妮对拉斯洛说出那句“我爱你”的时候,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的全部感情,但是这句话并不是全部,它在逗号中开始了下一句:“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不存在了。”这是一个站在法律前沿维护公正的律师的告白,虽然面对的是养育自己长大、对自己充满了爱的父亲,但是在父亲这一身份的背后,却是战争罪犯,却是屠杀禽兽,却是血腥纳粹,却是谎言家。安妮想要的是一个不背负历史债务的父亲,是一个清白慈爱的父亲,甚至只是一个真实的父亲,但是当那些屠杀的照片在被尘封许多年的八音盒里重见天日的时候,历史终于露出了真实的面容,而现实却无情地变成了赤裸裸的谎言。
| 导演: 科斯塔-加夫拉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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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对于安妮来说,拉斯洛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他是一个慈祥、可亲的父亲,甚至当检察官起诉拉斯洛移民身份作假的时候,安妮也是拒绝为父亲寻找一个专业的移民律师,而让自己承担起帮助父亲辩护的职责,实际上说,这种抉择本身就有一种私情在里面,因为她从来没有怀疑父亲有过罪恶的历史,这无非是父女感情的一种延伸,即使在法庭上,也包含着太多的喜怒哀乐等个人亲情。不管是街上游行者对拉斯洛喊出“滚回去,纳粹”的示威,还是检察官杰克说出“他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伪装”的指责,无论是证人控诉他的可怕罪行,还是受害者朝他脸上吐口水,在安妮看来,父亲就是一个无辜者,那一段历史就是被歪曲的。
所以,安妮在法庭上尉拉斯洛辩护,完全是从维护亲情的立场,完全站在父女感情的角度。而这种怀疑论其实也是开始让她了解一个真实的父亲,走近一段真实的历史。当安妮看到父亲手上传讯的材料时,她的第一个判断是他们弄错了人,“这不是你,我会帮助你澄清。”“这不是你”的否定论断,是安妮对于父亲最肯定的判断,35年来移民美国,他对于子女无微不至的照顾,在工厂里安分守己地工作,完全符合一个父亲的形象。所以他不可能是传讯中的那个杀人犯。当检察官杰克面对父女时说:“我们没有弄错,如果你是一个好的美国公民,这将是这个国家最大的麻烦。”在安妮看来,这是一种污蔑,所以她骂他是“王八蛋”。但是在所谓的误会面前,安妮也第一次开始走近父亲,她发现,对于这个一直以来在身边的父亲,对于他的历史却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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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音盒》电影海报 |
他告诉安妮,自己曾经是个农夫,在二战爆发后因为家里穷,所以加入了匈牙利宪兵,宪兵队对于他来说,意味着制服、帽子上的羽毛和音乐,所以在宪兵队里,他只是一个文员,没有参与对犹太人和吉普人的屠杀,而在纳粹投降之后,在匈牙利共产党统治期间,他也反对共产党的独裁,甚至在一次国家演出中用暴力的方式终止了演出,他对安妮说,因为我的举动是反对共产党,所以匈牙利政府将他视为敌人,而移民美国之后,对于残暴屠杀犹太人的行为,也无非是他们寻找机会将他引渡会匈牙利,进行一种报复。
这是拉斯洛讲述的历史,不论是面对安葬在墓地里死去妻子,还是面对聪明的外孙麦基,他对于自己在那段历史中的所作所为都无怨无悔,而这种坚定的态度也让安妮充满了自信,她确定这就是真实的父亲,只一个从来没有说谎的父亲,所以她安慰父亲:“一切都会没事的。”而在庭审中,安妮也以自己出色的专业能力对一切的证据提出质疑。第一位证人是霍洛夫人,她用匈牙利语讲述了曾经惨绝人寰的一幕,母亲和孩子被杀死,而行刑者就是安妮的父亲。而安妮提出的质疑是,在庭审的前一晚,是不是给在布达佩斯的儿子打过电话?因为霍夫人的儿子是匈牙利农业部的官员,是一个共产党员,安妮的质疑很明显,那就是作为的证人,无疑是受到了匈牙利共产党的指使。第二位证人是保德依,他在二战时住在布达佩斯贫民窟,那一晚匈牙利特种部队进入了家里,枪杀了他的母亲、父亲和儿子,又把他们捆绑起来推进了冰冷的多瑙河,而作为幸存者的保德依,“40年来一直梦见杀人的恶魔”,安妮得知,在庭审前他从那些照片中认出自己的父亲就是当年屠杀他们的米希卡,但是安妮问他他们提供给他的照片有几张,米希卡的照片在什么位置,他似乎都不能确认,也就是说,一个记忆力存在问题的证人,如何能真实回忆40年前的那场屠杀?第三位证人是瓦莫斯,他回忆宪兵队让那些受害者做一种刺刀游戏,就是让人在竖起的刺到面前做俯卧撑,很多人被刺死,“蓝色多瑙河也染成了红色。”但是安妮的问题是,在庭审前是不是和保德依见过面,瓦莫斯加以否定,而实际上在前一天,保德依来过瓦莫斯所在酒店的房间,实际上,这一次撒谎无形之中就否定了前面对于拉斯洛的指控。
实际上,安妮的所有质疑都不是针对历史本身,而是对于证人自相矛盾的讲述,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否定了证据的真实性,另一方面,那些证人确认当时犯下罪恶行为的屠杀者就是庭审上展示的那本特种部队证明里的米希卡,那里有黑白照片,有签名,而坐在下面的拉斯洛本人却成为了一个旁观者,所以安妮的另一个怀疑是,那本影印本的证书是伪造的,鉴定专家说通过间接检测,证明是没有伪造的,但是安妮找到了证人是专门从事“丑角行动”的科斯塔夫,因为据他陈述,为了铲除消灭国家敌人,很多国家采用这一行动来制造伪证,当然包括对此很有兴趣的匈牙利政府。
在安妮不断提出的质疑中,在法庭出具的关于证书伪造的证据中,案件慢慢向着安妮有利的方向发展,而且安妮对于证人是否是犹太人,是否是共产党员的质疑,也让这个案件看起来像是一种蓄谋已久的报复行为,但是当保德依说,我不是共产党员,甚至不喜欢共产党员的时候,这种关于政党、种族的质问也变得有些走调,甚至杰克几次提出抗议,但是都被主审法官希尔佛否定。身为犹太人的希尔佛被认为最公正的法官,的确,在这起案件中,不论在种族问题上,还是在身份问题上,他也做到了公正,的确,从法律层面上讲,对于拉斯洛的指控存在着诸多的疑点,但是,这些疑点只不过是对证据本身,而并不是对于拉斯洛所走过的那段历史。
在庭审过程中,虽然安妮极力为父亲辩护,但是她也察觉出了某种端倪,那最后一名证人卡西曼太太,很清晰地回忆起自己16岁时惨遭匈牙利宪兵的轮奸,而其中之一便是拉斯洛,在讲述赤裸裸的暴行中,拉斯洛竟然冲上前去,对着证人大声抗议道:“这不是我,我没有对你做过这些。”但是卡西曼太太并没有退缩,并没有改口,反而朝拉斯洛吐了口水,拉斯洛倒在了庭审现场。这一举动对于安妮来说,却是一种害怕的开始,她害怕父亲被这些所谓的证人诬陷,也害怕父亲真的就是他们所说的“恶魔化身”,所以这时候她开始矛盾,对于卡西曼太太的指控竟然没有任何辩护,“我没有问题。”终于将漫长的庭审画上了句号,而在医院里,她问父亲的问题竟然是:“这是我的父亲,他真的是禽兽?”
面前的是不是就是自己真实的父亲?或者说,父亲叙述的那个历史是不是就是真实的历史?从不怀疑到存疑,对于安妮来说,是一种痛苦的过程,她不希望自己父亲的形象被破坏,即使在示威者的谩骂中,在证人的控诉中,她也坚决为自己的父亲辩护,而她所有的行为或者就是站在一个法律工作者的角度,维护法律的公平和正义,所以当她的内心出现波动,一种职业习惯又让她反过来对父亲开始了怀疑。杰克提供的线索是一个远在布达佩斯的证人,他曾经是拉斯洛的难民营同事,但是在去往布达佩斯的过程中,安妮所获的不是那位在病床上的证人对于那个米希卡的模糊认识,甚至法官希尔佛已经要将这个而缺乏证据的案件进行撤诉,对于安妮来说,这个好消息却让她第一次走近了父亲生活过的国家,走近了那段被遗忘和掩盖的历史。
静静的多瑙河诗意地流淌着,古老的蓝茨盖桥横卧在那里,似乎只有这座桥、这一条河讲述着那一个故事,见证着那一段历史,安妮找到了一名妇人,她是曾经和父亲一起加入宪兵队的莱波尔罗登的妹妹,而莱波尔罗登去往美国后曾经敲诈过父亲拉斯洛,拉斯洛也按月付给他赎金,但是在大约半年后,莱波尔罗登在车祸中丧生。安妮找到了他的妹妹,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莱波尔罗登照片,那是左脸颊留有长长疤痕的一个士兵,而在庭审时,几位证人也都提到了和米希卡一起的这个伤疤刽子手,安妮在妇人那里得到了一张当票,回到美国后她从当铺里得到了一件物品,那就是一个八音盒,起初安妮以为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玩意儿,但是在八音盒演奏完那一支曲子之后,却拉出了藏在里面的几张照片,照片里是年轻时的拉斯洛,是陌生的父亲——不仅仅只是年龄问题,而是父亲手上拿着枪,壁上戴着纳粹标记,而且以一种可怕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受害者。
这才是真实的历史,隐藏在八音盒里,隐藏在尘封的岁月里,面对这些照片,面对着陌生的父亲,安妮几乎是崩溃的,她哭泣,她痛苦,精心构筑的一切仿佛都已经坍塌了,在经过父亲房子前,她甚至也没有停下车,父亲打来的电话,她也没有勇气接。生活从来没有以这样的方式被改变,八音盒仿佛就是一个隐喻,打开时它发出动听的声音,木偶跳出舞蹈,一切都是美好的,就如安妮曾经以为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充满了善意,充满了家庭的温暖,但是在歌声停止之后,却是黑白的影像,却是赤裸裸的屠杀,却是血腥的历史。
“你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伪装。”“滚回去吧,纳粹。”“他是邪恶的化身,他的罪行骇人听闻。”曾经这些对父亲的指控,安妮都认为是无中生有,都是栽赃陷害,可是现实无情地揭露出一个真实的历史,一个真实的父亲。痛苦而几近崩溃的安妮或者还想唤回父亲的良心,“真的是你,你杀了他们,那个孩子只有7岁,你就是那个禽兽!”在愤怒和挣扎中,安妮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其实她想寻找一种解救的办法,父亲或者忏悔,或者认罪,但是在那场被撤销了起诉的记者会上,拉斯洛却像一个胜利者,丝毫没有悔改,他甚至走出去,让麦基坐上那匹马,然后挥着手让他像一个士兵那样练习骑马。
拉斯洛不想回到匈牙利,他对安妮说:“我回去他们会杀了我。”安妮以为是匈牙利政府会迫害他;拉斯洛说,“你是美国人,你很幸运,而不是在欧洲,不是在战争年代。”安妮因为是那段残酷的历史让父亲学会了逃避,但是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让自己敬重的父亲却是一个战争罪犯,是一个谎言制造者,甚至还在无形地影响着儿子麦基,所以那一刻,安妮勇敢地站了出来,以律师的身份,将这些照片寄给了杰克所在的调查办公室,而当她看见那天的报纸上刊登着拉斯洛当年犯下罪行的照片,内心是痛苦,却也是一种解脱。他搂着儿子麦基,走出房间,看着外面的天空,也看见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一种真实的生活。
或者,这是一种大义灭亲、六亲不认的行为,作为一个女儿,她的内心是痛苦的,甚至一生都会在对父亲的愧疚中生活,但是作为一名律师,她揭露出父亲的丑行,击破他的谎言,也是一种对于正义的拯救,法和情的抉择,或许也像八音盒一样,不是在美妙的声音里掩盖罪恶,而是在尘封的历史中发现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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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或者,牛儿不在星期五吃草
顾后: 活着是为了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