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13 《耻》:我成了爱欲的仆人

他经常做着自己特有的噩梦,总梦见自己在一张浸着鲜血的床上翻来滚去,再不然就是粗气直喘,无声地喊叫,拼命地躲着一个人,那人的脸像老鹰,像蒙着贝宁人的面具,像透特神。

噩梦里没有种子,没有疲乏的种子,没有“有违自然”的种子,也没有权力的欲望,没有被阉割的逃亡感,只有不能呼吸的现实,五十二岁离婚和游荡的现实,被火烧过眼睛的现实,女儿露茜属于个人隐私的现实。疼痛不一定伴着鲜血,但是一定是和耻辱有关,和爱欲的引导有关,“无声地喊叫”,以及拼命躲着一个人,是被隐藏起来的耻辱感,只是看不见,便觉得是在面具和大翅膀下面是超越了尊严的生存。

可是,他曾是一个“引导”的人。五十二岁的戴维·卢里,从个人经历来说,他是一个结过婚又离了婚的男人,是一个在寻求欲望的男人,当然,也有权力的欲望,当权力的欲望和性欲望结合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引导变成了赤裸裸的占有。作为大学的教授,他拥有的是为人师表的身份,“今年,他开了一门论浪漫主义诗人的课,另外还教两门课:传播学101‘传播技巧’和传播学201‘高级传播技巧’。”上课、讲解,传播学,构筑了戴维·卢里的第一个引导权力,甚至还有可以出版的戏剧作品:《比奥托与浮士德传奇:梅菲斯托的起源》、《圣克托的理查德之幻想》、《华滋华斯与过的包袱》。三部作品和传播有关,和引导有关,出版是面向大众社会,面向观看、模仿和评论的社会,但是“没有一部引起过轰动,哪怕是小小的反响都没有”的现实,是让他在与社会的权力关系中处于被动,处于低点。所以这样的引导身份便是一种面具般的生活,“他向来就是个城里人,置身于滚滚人流之中横行无忌的色欲和闪闪利箭般的目光倒也处之泰然。”

横行无忌的色欲从来都不会出现在大街上,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课堂和学校里。他戴着面具,便是将权力转化为一种性欲望。那个女人叫梅拉妮·艾萨克斯——叫女人,不如叫女孩,“但是他带回家的这个女孩子,不仅仅比他小了三十岁,她还是个学生,是他的学生,是他指导下的一个学生。”指导下的学生,是关于传播学的,是关于戏剧的,或者是关于身体的某种引导,甚至在看到梅拉妮坐在经过的摩托车的后座上,依然能感觉到浓烈的、无法摆脱的“引导”,她双腿分开的时候,会想象出“骨盆画出一道弧线”,而他体内也会突然涌起一阵情欲。对于引导最直接的反应是:“那地方我去过!”赤裸裸地梦,来自赤裸裸地现实,那是一个进入身体的通道,一道弧线下的“那个地方”,但是“摩托车猛地往前一冲,带着她远去了”。

远去是因为在两个现实里,一个是离婚后的五十二岁男人的欲望世界,另一个是被引导到身体里的女孩世界,尽管他能觉察到她胸部正在一起一伏,但是梅拉妮即使伸出舌头,“舔去了上嘴唇上的一颗雨珠”这样的动作,对五十二岁的男人来说,也不会是完全的欲望。“还是个孩子啊!他想道:还是个孩子啊!我这是在干什么?”可是内心依然色欲翻腾的背后是一次冒险,一次将孩子的身份擦去的冒险,她是美丽的尤物?她是美丽之玫瑰?当被梅拉妮拒绝,当问及他的婚姻,他感到自己是在强奸一个孩子,违背对方的意志便是从自己引导的身份中猛然醒悟过来。

是情人,还是女人?这是戴维·卢里的矛盾,而在热烈的情欲面前,他选择了“处之泰然”的方式,就像在城市的滚滚人流中。在回答梅拉妮“不过现在是单身”的时候,他还是戴着面具,戴着躲避一个人的面具,戴着从引导处逃离的面具,“他没有说:现在我撞上谁就和谁在一起。他没有说:现在我常和妓女在一起。”那个妓女叫索拉娅,每次九十分钟的会面,“他付她四百卢比,其中一半是支付给上选伴侣公司的。”在金钱有关的性事上,没有耻辱,也没有引导,但是当他在格林角温莎公寓楼的113号房门内看见不向梅拉妮说出的妓女的时候,他看到了“奢华与肉欲”,星期四的“一块luxe et volupte的绿洲”,索拉娅依然是以女儿的样子出现,尽管“索拉娅似乎已经成为一个流行的行业名字了”,但是在她的怀抱里,他依然会产生父亲的有关梦魇:“他迅速地成为他们的父亲:养父,继父,影子父亲。”

女儿和父亲,这样的关系组合对于戴维·卢里来说,不是解决了性需求的问题,而是不断将他带到一个道德的危险境地,索拉娅像蛇一样的图腾和梅拉妮骨盆砰画出的弧线,都在让他返回到“父亲”的身份,而引导也从身体的欲望逃离,这是对他作为一个欲望男人的解构,而最后的结局是被梅拉妮的家人投诉,作为从隐秘走向公开的耻辱,戴维·卢里的引导变成了赤裸裸的讽刺:“拿笔的手慢了下来,停在这个地方,画了个X,那是正义的十字,宣告着:我控告。接着是填投诉对象的空格:戴维·卢里,那手又往下写着:教授。最后,在纸的下方,写上日期和她的签名:花体的大写M,l的上部很粗,I下端用笔很重,最后是花哨的s。”

编号:C73·2130422·0977
作者:【南非】J·M·库切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0年08月第1版
定价:20.00元亚马逊12.00元
ISBN:9787544713771
页数:254页

这是投诉的程序,也意味着戴维·卢里从梅拉妮女儿一样的身份中被阉割了,而这样的阉割再无在滚滚人流中“处之泰然”的可能了。城市将他赶了出来,《阿尔戈斯报》中《性骚扰案中的大学教授》的报道像是他教学的那些传播学典型案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让人感觉羞耻透顶。令人羞耻,又十分低俗。”而前妻对于此的定义又使他像一个逃亡者一样来到了女儿露茜的农场。这是戴维·卢里曲折的欲望地图,妓女或者学生,女人或者女孩,在他那里其实都变成了“女儿”,像露茜一样。

在女儿的农场里,他的有关父亲的身份真实地复活了,“从女儿出生那天起,他对这女儿就一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毫无保留的爱。”这是面对一个单亲的女儿、一个孤独的女儿,一个和羊和狗等动物在一起的女儿,所能发出的最重要的暗示,似乎性欲变成了爱,变成了对真正女儿的爱。但是引导还在,“原谅我是那两个把你引到这世界上来的人之一,也原谅我没能当好路人的角色。“只不过他在露茜面前,把自己公开的耻辱隐藏起来了,像戴着面具。但是对于爱的引导,在女儿露茜面前却是无能为力的,他不告诉女儿自己的那些丑事,也不打算改过自新,在他看来,所谓欲望都是从内心发出自然而然的东西,”我就是我,永远也不想改。“这是他的宣言,可是面对一个被他带到世界上来的女儿,他的错误引导是无法从低处走上来的困境。

或者是去给贝芙·肖做帮手,对于那些牲畜却是完全不需要尊严,对动物的药物其实是“致命药”,“是给人带去突然黑暗的忘川之水啊。“山羊死亡的引导也变成了一种戴着面具的生活,只不过不是人,不是人的欲望,是人生存在那里的规则,甚至,那间“破败不堪的房子并不是一个救治疗伤的处所”,而女儿露茜在其中,只是为了从现实的欲望中挣脱出来,在没有了父母之爱的现实中死去。那三个劫犯将他打晕,偷走了他的车,甚至还轮奸了自己的女儿,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关于轮回的悲剧,他用耻辱的引导用梅拉妮满足了男人的欲望,而女儿露茜又成为别的男人发泄欲望的对象。

“这一天终于来了,考验的一天。没有预兆,没有声响,说来就来,一下就把他拋进了旋涡的中心。”被动的引导到一个悲剧的终点,其实也是耻辱的起点,甚至他设想那些入侵者看着报纸上关于他们的报道,“他们一定会相互这么说,耻辱啊,她耻辱得无法开口了。他们会放肆地笑着,反复讲述着他们那天的行径。”也变成了对他故事的翻版。但是即使面对这样的耻辱,女儿却从来没有想要清白想要救赎,她拒绝谈论强奸拒绝做检查,甚至在她最后得知自己被强奸而怀孕时,也没有任何的反抗,甚至要把孩子生下来。她把他叫做戴维,而不是父亲,她说:“我告诉你,只是你从此不许再提它。原因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完全属于个人隐私。换个时代,换个地方,人们可能认为这是件与公众有关的事。可在眼下,在这里,这不是。这是我的私事,是我一个人的事。”

南非作家J·M·库切

私事,彻底解构了戴维·卢里作为一个父亲将这些罪恶的人绳之以法的努力,但是作为父亲,不是同样面对如女儿的梅拉妮而没有任何羞耻吗?女儿成了农场里那些羊,“羊什么时候老死过?羊并不能主宰自己,它们的生命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它们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要让人享用,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如此。”也就是这是一种欲望的自然呈现,不管是性事,还是死亡,都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这是爱的缺失,还是引导的罪恶?他曾把这样的罪恶叫做“奴役”,“他们想要你做他们的奴隶。”但是露茜却说:“不是奴役。是服从。是屈从。”奴役是一种权利,而服从和屈从则是妥协,是要将自己的那个“女儿”身份从此死去:“我并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人。我已经死了,而且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让我起死回生的办法。我只知道:我不能离开。”

被强奸而怀孕,甚至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对于露茜来说,生命完全变成了一颗种子的繁衍,在戴维·卢里看来,这是一个真正的耻辱,“这种子被硬塞进女人体内,不是出于情爱,而是出于仇恨,混杂在一起,是要玷污她,给她做上标记,就像狗撒尿一样。这样的种子能给孩子以什么样的生命?”而在女儿露茜看来,这是对于隐私最好的维护,种子不死,爱却死了。而在戴维·卢里被投诉的那次耻辱中,种子却成为一种“有违正常”的罪状:“因为他试图传播上年纪的种子,传播疲乏的种子,传播缺乏活力的种子,有违自然。”也就是说,戴维·卢里的所有和女人身体有关的欲望都和种子无关,和引导无关,当然,也和权力无关。女儿露茜不是戴维·卢里关于欲望的简单翻版,对于父亲有过背叛生活的女儿来说,露茜最需要的是庇护,她爸怀孕当成是在农场继续生存下去的一个借口,加入强奸者的“联盟”,用协议的方式提供土地,同时“享受在他翅膀下的庇护”,因为“不这样做,我就无人保护,成了可供猎杀的猎物。”没有道德底线,身体只是生存的一部分:“不错,我同意。是很丢脸。但这也许是新的起点。也许这就是我该学着接受的东西。从起点开始。从一无所有开始。不是从‘一无所有,但…’开始,而是真正的一无所有。没有办法,没有武器,没有财产,没有权利,没有尊严。”就像那些切割了胆囊,切割了心脏,接受命运最残酷”致死剂“的狗一样。

父女之爱死了,也就是道德之神死了,对于戴维·卢里来说,这是没有神的罪孽,是欲望的牺牲品。而在戴维·卢里看来,一切的欲望并不只是道德有关,当在通奸时,婚姻生活中所有让人感觉厌烦和无精打采的细节都给发掘出来了的时候,反而会带来另外的激情,这是违背社会规则的,违背引导的那种爱的,所以作为一个男人,当女儿以牺牲自己的身体换来生存的时候,父亲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就像戴维·卢里在写作那部的关于拜伦的戏剧《拜伦在意大利》一样,拜伦的声音只有对着曾经的爱人特蕾莎的发问:“你在哪里?”他唱道;“接着就是一个她决不愿意听到的词:secca,即干了。万般激情的源泉干涸了。”而身后,却是拜伦的女儿阿蕾格拉“快带我回去”的呼喊。

对于生活,在戴维·卢里看来,不是爱的枯竭,不是爱的葬送,不是爱成为女儿的呼喊,在巨大的流通体系图里,无论汽车,皮鞋,还是女人,都是一种流通的物,和种子无关,和权力无关,只有身体。戴维·卢里的生活流通图里,当抛弃了一切的耻辱和罪恶,女人便也在身体的图腾里完成了物的定义。那个女人可以叫贝芙·肖,“对两人的交媾,他至少可以说他尽了责。没有激情但也没有厌恶。”那个女人也可以是在特隆普斯堡外的一号公路上遇到的一个德国女孩子,“在一家旅馆住下,他招待她用了餐,和她睡了一觉。”那个女人也可以是穿着件黑色的超短皮裙的高挑接头女,“完事后她把脸搁在他两腿之间,稍事休息。”它们有修长纤细的双腿,她们有一头柔软的头发,她们有“当自己的手指在其间划过时的那种天鹅绒般的感觉”。但是她们都不是“女儿”,不是索拉娅和梅拉妮在怀里而想起自己的父亲身份,也不再有“月经、分娩、遭遇强暴及其后果:都是流血的事;是女人的负担,女人的事情”的感想。

当罪恶的结局逃离了耻辱,逃离了城市的公开世界,逃离了传播学和戏剧,逃离了必须引导的爱,当父亲/女儿的关系被男人/女人所取代,当逃亡者变成了爱欲的仆人,当身份的阉割又返回到了身体的赤裸呈现,属于男人的某个启示之夜里会响起笛卡尔的声音:“让那无处置身的魂藏在暗黑的、苦涩的胆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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