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13【“百人千影”笔记】路易斯·布努埃尔:“自由的幽灵”没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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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很想当个独裁者,下令处死几个人。但只是在想象中。
    ——路易斯·布努埃尔

类似的说法是:“人可以自由想象,却不能随意地采取行动。”那是1975年底到1976年初,路易斯·布努埃尔在费利克斯古埃瓦斯巷的家中,面对他称之为“阴茎”的话筒说出了这句话。作为谈话录的一次采集行为,他面对的不仅仅是话筒,还有录音机,还有一个叫托马斯·佩雷斯·图伦特的采访者,访谈构筑了一种面对面的关系,在他人在场并且录音并且记录的时候,布努埃尔是腼腆的,是害羞的,甚至流露出一种讨厌的态度,一个希望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人,是不想敞开自己内心的,而被采访这种行为的确在毫无遮掩中变成了想象之外的入侵。

几年之后,布努埃尔想以“独裁”的方式生活在想象中的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他的听力几乎全部丧失,当外界的声音再不会进入他的耳朵,再不会形成一种感官,他终于成为一个只能“听到”自己回忆的聋子。与其说是通往外界的门被关上,不如说是无法让外面的人进入其中,在自我的独裁里,布努埃尔沉浸在想象即是行动的自由世界里,1977年他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朦胧的欲望》,便是他实践着想象式独裁的文本:爆炸的声音响起,是一种外界的恐怖袭击,却更是内心的震荡,它以示众的方式摧毁了“行动主义”,并为自己保持了一种“朦胧的欲望”,布努埃尔建立的一个哲学命题是:所谓对外的肉体、情欲、爱和仁慈,在缺失了私密性之后,也丧失了真实性。

摧毁行动主义,就是摧毁一只手,一只手拎着麻袋,一只手正在绣绘,一只手吃力却无效地脱着贞操裤——当一只手无法完成看见肉体进入肉身的欲望满足,“为什么要做爱?难道做爱真的这么重要吗?”贞操裤便以保护得方式让欲望回归自己的身体,而肯奇特曾经在所谓的“休息室”里赤身裸体,她毫无遮掩地为客人跳舞,那些手在行为主义中把肉体当成了商品,把欲望变成了开放性的存在——和面对“阴茎”的话筒大谈自己创作电影的过程和理念这样一种“示众”方式有何不同?被手覆盖、抚摸的肉体,就是那只被捕鼠器夹住的老鼠,那只掉在酒杯里的苍蝇,那只妇人抱在怀里的猪,它们都是示众的一部分。当布努埃尔在最后的文本里拒绝一只手的“行动主义”,在耳聋而关闭的世界里他终于进入到了终极意义的想象中。

而那一只手曾经是布努埃尔发出超现实主义宣言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象征符号。《安达鲁犬》里,有月亮的那个夜晚,一把剃刀在一只手中游走,它横切过明亮浑圆的月亮,又划过大而有神的眼睛,特写的眼球被割成两半,血从里面流出来,宛如月亮被浮云切成两半。一双手已经完全变成了象征、隐喻,它隔开的不是眼睛,而是超现实主义电影。在这部只有二十分钟的电影里,处处都是超现实的手:手里有一个黑洞,上面爬满了蚂蚁;手上沾满了鲜血,却在空旷的街道上被一个两性人拨弄着;手起先握住的是自行车的车把,之后脱离不再依靠方向,然后是重重地摔倒;被惩罚的男人手上原先是两本残破的书,最后变成了两把致人死地的左轮手枪……用手可以打开房门,抚摸乳房,握紧拳头,扣动扳机,没有手的时候是摔倒、昏迷、死亡,或者像一件血淋淋艺术品被围观被拨弄被丢弃——手解放了和动物一样的的兽性,手满足了人被压抑的欲望,手同样也把一部电影带向一个无法解读的超现实主义世界。

1928年的《安达鲁犬》,1977年的《朦胧的欲望》,第一部和最后一部电影,以及关于手的打开和关闭,是解读路易斯·布努埃尔的两个坐标,两种符号,以及两个理念。当布努艾尔说,《安达鲁犬》里没有狗,也没有安达卢西亚,但其实,他想说,因为安达鲁狗没有手,所以他要让手长出来,而且在超现实的意义上长出来,手是身体的一部分,手也最容易逃离身体逃离现实,手打开了眼前的世界,手也伤害了明亮的眼镜,手是一件血淋淋的艺术品,手也是暴力的实施者——在这里,手就是布努埃尔以超现实的方式反抗现实的武器,它是直接的,物化的,是无理取闹的,更是解构的,它是用暴力表现的暴力,用恐惧再现的恐惧。

从童年的卡兰达开始,“空气中总是弥漫着这种死亡的味道”,学校里的阶级划分,现实中的社会问题,“萨拉戈萨是一个非常落后的十九世纪的省会。”所以布努埃尔才会成为自由主义者,才会失去信仰,才会对《物种起源》着迷,才会偷偷看侦探小说,才会对昆虫迷恋。这一切都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而之后在马德里加入“二七年小组”,和极端主义运动成员、无政府主义者在一起,和达利成为朋友,对安德烈耶夫的著作感兴趣,甚至打业务拳击赛、排练戏剧《皮埃尔师傅的祭坛装饰屏》和观看弗里茨·朗的《三生记》,让他在逃避之外有了新的选择,那就是反抗,反抗现实,反抗秩序,反抗虚伪的宗教,他没有以“手中的武器”石块进攻固守规则的人,而是用一双手打开镜头拍摄一条超现实的《安达鲁犬》。

这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从小失去信仰、在精神和道德意义上的超现实主义者,一个同情广义的人、文化上的基督徒,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以及唯物主义者。布努埃尔对自身的多种定义都是以一双手为武器,用超现实对抗现实。西班牙混乱的政局是布努埃尔面对的最大现实,当他去往好莱坞似乎开始了另一种生活,那已经是30年代了,似乎是内战让他选择了这条路,但其实布努埃尔的离开也是在反抗,在战斗,从对信仰的怀疑到成为文化上、而非宗教意义的基督徒,从对阶级划分不公平的仇视到成为自由主义者,从无政府主义者到加入超现实主义小组,布努埃尔似乎都在肯定、否定和再肯定、再否定中进行选择,仿佛他的手上永远握着那些石块,准备投入到无休止的战斗中,用布勒东的话来说,“超现实主义最简单的行动就是拿手枪上街随意向人开火”。

电影就是他手上的石块,就是他手中的手枪,但是当用手实践着行动主义,布努埃尔反而被工具理性所束缚,1936年内战爆发之后,布努埃尔逃离了自己的故乡,去往好莱坞,来到墨西哥,他拍摄了大量的电影,但是在展现底层的困苦、对权力的反抗、对宗教的质疑等主题中,都陷入了某种行动主义中,甚至这段时间里拍摄的电影流于形式,没有寓意,没有象征,没有哲理,没有想象,当然也没有超现实——在现实层面,只有直接而简单的单线叙事,只有迫不及待交代的情节,只有脸谱化的人物——制造了数量极多的电影,却让布努埃尔走向了低谷,1928年对现实解构的那只手完全变成了推拉摇移镜头的工具,这是手的堕落,这也是手的无用。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或者是因为执着于手而变成了没有想象的行动主义者。但是,布努埃尔在《安达鲁犬》中的超现实理念并没有被彻底湮没,地理上的迁徙,政治和宗教环境的改变,和达利友谊的终结,布努埃尔开始重新寻找超现实,而从此开始的超现实和一个人有关,他就是萨德,“在萨德身上,我发现了一个颠覆了的不可思议的世界,那里什么都有:昆虫、人类道德、性、神学。总之,他让我极为着迷。”萨德的世界是危险而邪恶的,在布努埃尔看来却是丰富的、颠覆的、自由的,“萨德只在想象中犯罪,借此释放他的犯罪冲动。想象是自由的,而把想象付诸行动则是另一回事。人可以自由想象,却不能随意地采取行动。”

萨德的文本是想象的一次放纵,布努埃尔的电影则是对想象的一次驾驭,“电影就是制造奇迹的机器。”于是《维莉蒂安娜》里有了占有的欲望,《鲁滨逊漂流记》里有了性幻想,《禽兽》中有了乱伦,《沙漠中的西蒙》中有了偷窥,《朦胧的欲望》中有了变态的欲望,甚至想象而犯罪在布努埃尔那里也变得合理,在自由的想象中,布努埃尔颠覆规则,解构道德,满足欲望,破坏秩序,所有一切可能的东西都是梦境,都是想象,都是电影,都是超现实主义——而最重要的是,布努埃尔不再把超现实主义看成是对抗现实的一种解救之道,而是把超现实化在了整部电影的情节、场景和故事中,或者说,超现实就是布努埃尔的现实,布努埃尔将这种现实命名为“唯物主义”,他在自己的唯物主义中制造现实无达到的奇迹,它们是欲望的奇迹,死亡的奇迹,暴力的奇迹,孤独的奇迹,所以布努埃尔不喜欢意大利新现实主义,不喜欢慢镜头,对政治电影不感兴趣,在一个充满性幻想、有着偷窥欲、乱伦欲的世界里,作为枪支爱好者的布努埃尔终于用双手拿起了另一种武器,对着所谓的理性、文明、宗教进行射击,在那个想象的世界里,他拒绝阐释,拒绝对话,拒绝合作,像一个幽灵,将人类看见理性、文明和信仰的眼睛切开。

不再是用手的超现实抵抗现实的行动主义,而是在“危险,切勿把头伸进来”中让超现实的头不再伸到外面,于是《白日美人》中那个名叫“白日美人”的肉体体验者隐匿在了肉体出卖、身体死亡、情感变异,以及精神空虚的现实中,只有在超现实中成为被拖下车的女人、被吊起来抽打的贱人、被脱光了衣服虐待的爱人;《维莉蒂安娜》中一扇不关着的门通向三个人的牌局,但是再无侵扰,三个人在和现实无关的超现实中再不需要忏悔和救赎,“所有的猫在夜里都是灰色的。”《泯灭的天使》中一扇门也是打开的,也是畅通无阻地通向外面,但是那些达官贵人在自我囚禁的中甘于享受循环的兴奋,超现实是从音乐回到音乐、从自己的位置回到自己的位置、从夜晚回到夜晚的现实;《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里的六个人在“审慎魅力”的超现实中,和现实发生着错位关系,他们一起走在大路上,一起手拉手,彼此却是沉默而冷漠,只有无尽的路向前延伸,只有不止的风吹散头发,只有像飞机一样的轰鸣声制造着永远的噪声。

电影里错位于现实的超现实是资产阶级的虚伪和荒诞,而布努埃尔用自己的超现实解构了秩序、法则、道德和宗教,他不是在解构中建构,而是解构本身就是不再寻找终极意义的存在,这种超现实的现实就是“自由的幻影”——片名“Le fant?me de la liberté”更符合布努埃尔的翻译是:自由的幽灵,源自于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的第一句话“一个在欧洲徘徊的幽灵……”布努埃尔说:“自由就像是一个我们试图抓住的幽灵,但我们只能抓住某种雾状的东西,在指尖留下一些潮湿的痕迹。”在现实意义上,我们试图抓住什么?抓住权力,抓住信仰,抓住规则,甚至抓住一只可以获救的手,但是那不过是雾状的东西,自由的幽灵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实,它以梦境等超现实的方式留存于想象之中:梦中有一只在房间里徘徊的公鸡,有一个拿着蜡烛的黑衣女人,有一个骑着自行车来送信的邮差,有一只悠闲走来又走出去的鸵鸟,它们是虚幻的,也是真实的,就像找寻的那个女孩,她是失踪者,却就在身边。

当梦境就是现实,当超现实化成了现实,自由是幽灵,只有“打到自由”才具有自由的意义——1808年被拿破仑的军队抓来的西班牙人喊出了“打倒自由”的口号,在他们看来,与其被拿破仑统治,不如回到君主专制的时代,他们与其获得人权和法国大革命一样的自由,他们更想要锁链——这或者是对于自由的最本质阐述,所以在资产阶级虚伪社会里,自由就是幽灵,美丽被恶心解构,道德被乱伦解构,信仰被迷乱解构,存在被失踪解构,罪恶被无罪解构,而最后连死亡也变成了荒诞剧。“如果形成循环,就没有自由可言了。接下来只有死亡。生命的循环已经结束,完了。”所以,布努埃尔在背反中构筑了非行动而纯粹想象的自由世界:在虚伪的资产阶级社会里,自由是幽灵,在布努埃尔想象的电影世界里,超现实的幽灵才是真正的自由。

1928年伸出的一只手,切割了明亮的眼睛,在暴力中开启了对现实反抗的超现实世界,在历经辗转之后,这只手逃离了现实,制造了奇迹,编织了幻想,最后连手本身也不存在了,在无手的世界里,就像爆炸声、枪声、叫喊声,这些属于现实的声音,对于布努埃尔来说,是无声的。当布努埃尔进入梦境,进入想象,他终于“下令处死几个人”,独裁者的他最后没有听到“打倒自由”的喊声,他的耳朵关闭了外界进入的通道,他像《银河》中的那一群盲人一样,只听见自己在说:“主啊,感谢您。一只鸟儿刚刚飞过,我听得出它扇动翅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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