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13 《十日谈》:奇迹,在宗教之外发生
那一幅关于宗教救赎的绘画终于最后完成了,撤掉了架子,画家乔托和那些参与制作的人员举杯庆贺,“为了主人的健康,为了城市的生活,干杯!”在那一刻,从他乡赶来那不勒斯进行创作的画家沉浸在喜悦之中,教堂里的主教和神职人员从绘画中看见了荣耀,而两个同性恋一般的男子也体验到了生命的自由,他们敲响了教堂的钟声——在所有人的欢呼中,一幅画让他们进入到了灵魂救赎的世界里,但是他们所拿起的是那令人迷醉的酒,“酒是我们的极乐!”
这仿佛是灵魂和物质意义下的双重庆典,但是这种庆典是不是反而是分离的:美酒的沉醉是不是导致欲望的释放?会不会在放纵中走向禁欲主义的反面?甚至那一幅画仅仅是一幅静态的画,甚至是关于信仰的一种解构?乔托和助手从大雨天赶来那不勒斯,对于他来说,创作者一种宗教题材的绘画是一种使命,他甚至废寝忘食地构思画作,而在创作过程中那一场梦似乎也将他带往了信仰的至高处:在梦中,圣母玛利亚露出笑容,那些唱诗班的孩子穿着洁白的衣服,而底下赤身裸体的男女正在遭受惩罚,他们是欲望的代表,他们犯了不赦之罪,只有在圣母玛利亚的光辉之下,他们才有可能被救赎。
一场梦,就这样闯入了乔托的意念中,当画作得以最终完成,当美酒带入生命的极乐状态,这一种纵欲好和禁欲的分离矛盾却让他困惑:“我的困惑是,在梦想更为甜蜜时,为什么要创作艺术作品呢?”其实,乔托的梦里是对于罪恶的救赎,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灵魂被净化了,但是赤身男女之间的欲望真的是一种不赦之罪?真的需要通过惩罚来救赎?而梦之外的美酒是不是和欲望一样,也会是“我们的极乐”?梦中的甜蜜指向的是欲望的反面,现实的甜蜜却是欲望之一种,所以当创作了艺术作品而举杯庆祝的时候,是被禁欲的生活带向了信仰?还是在人性极乐体验中重新注解了甜蜜?
乔托的疑惑在那个关于修道院哑巴园丁的故事中得到了阐释。一个年轻人本来是农夫,在一个老人讲述修女的故事之后,拿了他的斧子装作聋哑人进入了修道院,在修道院里,修女们给他食物,让他劳作,但是在一个除了几乎都是修女的修道院里,一个男人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一切,在一次劳作中两个修女趁院长出门的机会,靠近了园丁,她们窃窃私语:“没有什么快乐比得上男人和女人的结合。”这当然是一种传说,对于从来没有碰过男人身体,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了上帝的修女来说,眼前的园丁似乎可以将传说变成个现实,而且他是个哑巴,不会言说会把一个秘密永远保守在那里。于是两个修女用树枝触到了园丁的身体,并且带他进入到一间小屋里,一个修女先躺在小屋里,撩起衣服,让园丁骑在自己身上,于是园丁按照她的要求做了;之后,换了另一个修女,她以相同的方式获得了快乐,当两个修女在小屋里和园丁轮流发生“结合”之后,她们变得兴奋,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也从此进入到了“奇迹时刻”。
一开始,他们在小屋里的行为被另外的修女发现了,有人说这是一种恶行,是背叛上帝,但是有人说,我们也要分享。于是所有的修女都以相同的方式轮流和园丁发生关系——每一个修女都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园丁完成了一次“结合”之后,又开始了第二次“结合”,如此循环,当然对于园丁来说,变成了一种劳累。当他躺在园子里休息的时候,修道院的院长回来了,她看见了赤裸着下身的园丁,似乎欲望也被打开了,她同样拉着园丁进入了小屋,当园丁无力地扑在她的身上时,他终于在忍无可忍中说了一句话:“十个母鸡都要一只公鸡,十个男人都喂不饱一个女人,太累了。”一直是不说话的哑巴,当院长突然听见他说话的时候,欢呼起来:“奇迹出现了,你就留在这,什么也不用做了。”于是她敲响了钟,招呼所有的修女一起来庆祝奇迹的诞生。
| 导演: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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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作品指向的是宗教的仪式,指向各种戒律,指向对于人性压抑的种种丑行,,所以它本身就是一种虚伪的象征。在另一个故事里,同样期待“奇迹”发生,神父唐基尼跟随彼得回家,彼得有一个妻子格玛达,彼得告诉唐基尼,今晚住在他家里,老婆可以和邻居一起睡,但是那天邻居结了婚,格玛达不能和邻居一起了,但是唐基尼却告诉彼得和妻子,自己一直以来和那头母驴在一起,“我能把母驴变成少女,当天亮的时候它就又变成了母驴。”唐基尼这句话让彼得和格玛达相信他有不一般的魔咒,所以在晚上格玛达和彼得商量,让神父把自己变成母驴,这样就可以通过运输货物赚钱,等到赚了钱就让神父把自己变回来。彼得觉得这是不错的主意,于是他们找到了唐基尼,唐基尼看见了格玛达丰满的身体,于是勉强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并且告诉彼得,在他实施魔咒的时候千万不要说话。于是在彼得掌灯的时候,唐尼基让格玛达像母驴一样趴着,然后念念有词,让她身体各部分变成母驴,最后也是最难的是变驴尾巴——唐基尼撩起了格玛达的裤子,然后自己爬在上面。当彼得发现这是在占有自己的妻子时,他大喊:“我不要变驴尾巴了。”而唐基尼回头对他说:“你一说话,这一切就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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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电影海报 |
神父和修女一样,代表着禁欲思想,代表着那一幅高高在上的绘画作品,但是为了一种“奇迹”的发生,为了满足欲望,他们寻找理由,甚至不惜以亵渎的方式为自己的快乐体验寻找合理的理由,罪行变成了奇迹,而不管是哑巴园丁还是希望变成母驴的妻子,他们却都变成了虚伪信仰的牺牲品。欲望和宗教之间的矛盾其实总在那不勒斯教堂之外发生,当乔托一心一意创作圣母主题绘画的时候,自由市场里的两个男人莫西欧和汀哥西欧却盯着那个买南瓜的女人看,而女人也以诱惑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于是,莫西欧和汀哥西欧之间进行了一场对话,他们谈到了不赦之罪,谈到了死后的惩罚,所以他们不敢行动,但是汀哥西欧似乎不在意这些,他们说好如果谁先死了,就回来告诉别人,到底死后会不会受到惩罚,会不会坠入地狱。汀哥西欧继续和情人来往,当女人害怕自己犯了不赦之罪,汀哥西欧却说:“一次罪不多不少,我们再来一次。”于是继续和情人亲热,而回到莫西欧那里的时候,他发莫西欧什么地方也不去,什么女人也不碰,“我要以一个无罪的身体去见神。”
那时,正在绘制绘画的乔托就做到了那个有圣母出现的梦,而梦醒之后,汀哥西欧果然死了,“他一天九次,一定是纵欲过度了。”莫西欧这样说,但是在汀哥西欧的葬礼举行之后,那一阵风却让汀哥西欧回到了莫西欧眼前,莫西欧问他死去之后是不是失落了?是不是坠入了地狱?汀哥西欧却告诉他:“我失落了怎么还能来这里?我在死后不停地颤抖,以为将受到处罚,但是他们说,那种罪在这里不算什么。”说完,汀哥西欧不带痛苦地消失了,而听到这些话的莫西欧终于从床上起来,他穿过街道,进入情人的房间:“这不是不赦之罪。”于是继续着欲望的生活。
“那种罪不算什么。”谁去过地狱?汀哥西欧当然是一个虚构,但是他以死者的身份回来告诉莫西欧这些,无非在证明宗教的戒律是骗人的,甚至在乔托梦中的那些被惩罚的男女也只是一种禁欲生活的投影,和修道院的修女,和欺骗说有魔咒的神父一样,他们构筑了一个宗教谎言,在自我欲望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却命名为“奇迹”,而汀哥西欧的那些话无疑冲破了这些教规,走向了追求原始欲望的人性之旅。在这条路上,骗子塞佩雷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也给虚伪的宗教制度进行了揭露。他是个小偷,在街上举行仪式的时候,偷偷从别人身上偷取了金币,而且他还是一个同性恋者,在当地似乎没人能够制服他,所以当地的神父让他去北方收债,并且告诉他那些欠债者是邪恶的。塞佩雷托到了北方之后,被欠债人款待,但是塞佩雷托一直在说他们是吸血鬼,是寄生虫,不想他竟然染病不起,在临死的时候,却找来神父为他忏悔。
神父是欠债人找来的,当神父为他生前犯下了什么罪行的时候,塞佩雷托说自己身上有别人欠债讨来的钱,这一大笔钱他准备给那些贫苦的人,神父说,这不是罪;他说自己是同性恋,喜欢纯洁的孩子,而自己也认为是纯洁的,神父说,这也不是罪;他说,他曾经在教堂里吐口水,神父说:“我们神父天天吐口水。”这当然也不是罪;最后塞佩雷托说:“小时候因牛奶诅咒过妈妈。”那时他流下了眼泪,神父于是告诉他,这更不是罪。在塞佩雷托死去之后,神父不仅不认为他生前犯下了罪,而且认为他是一个圣徒,于是,一个被人鄙弃的小偷最后变成了圣徒,镇上所有人都参加了隆重的葬礼。
罪和非罪,一种是自我忏悔中的言说,一种是神父对他的赦免,结果,真正的罪行被隐藏,而罪人变成了圣徒,这又变成了“奇迹”,无情揭露了教会的种种丑行,而在一种禁锢的社会里,当人们开始追求自由生活,却又可能被欲望劫持,甚至成为一种道德的罪行,佩雷娜和男人偷情的故事就是其中一例,当丈夫从外地回来,并没有发现和妻子在一起的男人,相反,他倒认为妻子紧锁了门,是一种贞洁的象征,而其实,那个男人躲到了那只没有水的水缸里,妻子佩雷娜告诉自己的丈夫,有人来买水缸,出的价格比丈夫的还要高,于是丈夫为了这一笔生意,爬进了水缸里将肮脏的泥土挂掉,在笑容满面的丈夫在缸里刮泥的时候,佩雷娜和情人竟在水缸外面做爱,实在是一种巨大的讽刺。欲望可以是男女之肉欲,也可以是对于财产的占有欲,西西丽娜是个漂亮的女子,她在集市上发现来那不勒斯卖马的青年安德西奥身上有钱,于是让人把他叫来,编织了自己是他姐姐的谎言,并且告诉他,父亲遗弃了自己的母亲之后,他们被基辅的国王收留,现在是富有的人,她留下安德西奥吃晚饭,并留宿在那里。安德西奥相信了他,晚上住在那里的他要上厕所,不想踏进了被设计好的茅厕里,满身污秽的他只好从窗口翻墙逃出,但是呼叫西西丽娜,那有什么回应,知道自己被骗的他身无分文逃到了破房子里,不想被两个夜巡人发现,他们要给他“工作”,于是带着他来到一个教堂,他们告诉他主教刚刚死去,他身上有值钱的东西,尤其是那枚红宝石的戒指,价值连城。于是三个人挖开了主教的石棺,他们让安德西奥进去,当安德西奥将衣袍、帽子、手杖都拿了出来,却将红宝石放进了自己口袋,不想以为没有了东西的两个人竟将安德西奥关在里面。当另一批盗墓者过来盗墓的时候,安德西奥抓住机会咬了那个进入其中的人,他们惊慌而逃,而安德西奥从石棺里钻出来,戴着红表示戒指兴奋地离开了。
安德西奥被“姐姐”欺骗,丢失了钱财,却阴差阳错得到了价值连城的珠宝,而不管是谁,都有着对于财富的占有欲望,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占有却也在所谓的宗教救赎中变得合理,两个夜巡人在盗墓之前下跪在教堂里,然后对安德西奥说:“你被骗了钱,要感谢玛利亚,你掉进茅坑里,要感谢神。”而当第二批盗墓者到来的时候,他们没有祈祷,结果一个要进去的人问其他两个:死去的主教会不会咬人,那两人说不会,没想到里面的安德西奥就咬了他,所以当那些盗墓者逃离的时候,一定是人为是主教咬了他们,也一定以为自己犯了罪得到了神的处罚——这或者是另一种反讽的“奇迹”。
奇迹总是在发生,因为它从上帝那里来,于是所有对于道德、宗教的亵渎都变成了一种合理,尽管被誉为“人曲”的《十日谈》表现的是平民所追求的的自由,揭露的是教会的虚伪,而以奇迹为幌子,也在批判着人性的贪欲,而在这8个故事汇集的《十日谈》里,有两个故事是对于自由爱情的追求,一个是喜剧,一个则是悲剧。克特丽娜和里卡多的爱情是纯洁的,虽然在花园的阳台上也是肉体的交合,虽然克特丽娜父母对于这个婚姻的认同更多是因为里卡多家里更有钱,但是在阳光、微风、男女的肉体间,他们所向往的爱情则没有教会的束缚,没有世俗的干预,就像克特丽娜握住的是里卡多的男性器官,但是就像她父亲所说,她手里的是那个象征美好的“夜莺”。但是在这被成全的一对情侣之外,则是伊莎贝塔和罗伦佐的悲剧,他们属于不同的阶层,罗伦佐靠苦力为生,而伊莎贝塔却是上层社会的女儿,于是他们幽会被伊莎贝塔的几个弟弟发现,他们骗走了罗伦佐,并且在野外杀害了他。罗伦佐在梦中告诉伊莎贝塔自己被埋在城外,于是伊莎贝塔带着保姆,将罗伦佐挖了出来,并且将他的头割下拿回了家里,洗干净了头颅,然后放在了家中的花盆里,那上面的是鲜艳的玫瑰,伊莎贝塔就这样守着鲜花,守着爱人,也守着那一份不被世俗破坏的爱情。
爱情之美好,或者也仅仅是一种梦想,在宗教与欲望,在规则与自由,在人性与信仰的纠葛中,什么是甜蜜的?什么是快乐的?自然和自由,或者是在黑死病之后的城市中人们最渴望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修女期待的奇迹就是一种人性最原始的释放,所以在非职业演员、纯自然光、原声构筑的影像世界里,帕索里尼就是在寻找真正抵达人性的“奇迹”,没有禁忌,没有谎言,没有歧视,没有放纵,就像他所扮演的画家乔托所说:“当梦想更为甜蜜时,为什么要创作艺术作品呢?”回到自身,回到自然,回到人性,回到自由,就是最后的甜蜜,宛如一杯酒,让我们看见生命中的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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