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19 《雁南飞》：自上而下的“确认”
仰拍的世界里是高飞的大雁，是诗意的梦想；俯拍的镜头里是胜利的场面，是绽放的笑容，当薇罗尼卡手捧鲜花，穿过士兵和家属，在期盼中寻找鲍里斯的身影，对于她来说，仿佛就是在确认一种迟来的爱，她追逐，穿梭，挥手，甚至脸上也挂着满是希望的笑脸，在她心里，即使有退伍的士兵告诉了他费道尔的儿子牺牲的消息，在没有确定的死亡面前，她还保留着最后的希望。但是当斯捷潘拿出鲍里斯让他保存的照片，当薇罗尼卡看见发皱的自己，才放声哭泣，这是爱人最后死亡的消息，这是最后希望的破灭，这是等待化上的句号。
对于薇罗尼卡来说，当一种爱没有了最后的回应，才意味着真正的死亡，才意味着一种确认——确认鲍里斯将永远不会回来，永远不会再牵她的手，永远不会再送她礼物，永远不会给她穿上白色的结婚礼服给自己穿上黑色西装，永远不会在一起生活到一百岁。哭泣是对于个体之爱遗憾的表达，哭泣是对最后“确认”的无奈回应。可是当斯捷潘在广播里说到：“这是幸福的时刻，我们胜利了，要活下去，我们决不能忘记在战争中牺牲的人，是他们给了我们和平的希望，所以我们不要破坏，要建设……”鲍里斯在战争前线死去，是为了后方的安宁，是为了国家的利益，是用个体的爱换来和平的生活，是用自我牺牲获得了最后的胜利。所以对于薇罗尼卡来说，这是一种子上而下的确认，也就是说，像鲍里斯一样的士兵，正是通过自己的牺牲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所以她从悲痛中抬起头，重新用笑脸欢迎获胜归来的英雄，她把那一束鲜花送给他们，仿佛眼前的那些人都是英勇的鲍里斯，而当她仰起头看见莫斯科天空中飞过的大雁，她想到了曾经一起看大雁的鲍里斯，想到了读着“大雁排成人字形，高高地飞翔在云里”这首诗歌的鲍里斯，但也看见了更多的胜利，更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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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米哈依尔·卡拉托佐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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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视的长镜头，从一开始就展示着某种确认的方向，他们在树下躲藏，在草地上奔跑，在街道上欢笑，即使被洒水车淋湿了身体，也是欢快而兴奋的。这或许就是一种可以向上抵达的爱，所以在俯视的镜头之外，他们终于仰起头来看见天上飞着的大雁，一群大雁的飞翔，传递着浪漫和诗意，也传递着爱的回归和超越。他亲昵地叫她“小松鼠”，她亲切地搂着他的头，他们分别而相约，“星期四，几点钟？”在他们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大雁，只有浪漫，只有诗意，只有快乐，甚至两个人回到各自家里跳上床的动作也一模一样。
但是在战争年代，这只是一种铺垫，对于鲍里斯和薇罗尼卡来说，如果没有战争，他们就这样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就这样彼此拥有地走上婚姻殿堂，就这样一起生活到老。可是战争来了，危险来了，这一切的平衡，这一切的快乐，这一切的爱，都被打破了。在薇罗尼卡生日前一天，已经报名参加志愿军的鲍里斯终于要奔赴前线，“那我呢？我怎么办？”这是薇罗尼卡对鲍里斯决定的最激烈反应，前线意味着离开，意味着未知，甚至意味着死亡，一切的嬉戏和奔跑都没有了，一切的相牵相守都不在，所以在鲍里斯走向前线的时刻，一种矛盾就出现了，这种矛盾的一方是为了国家生存的鲍里斯，而另一方则是希望永远拥有爱情的薇罗尼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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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南飞》电影海报 |
所以在这种矛盾里，薇罗尼卡所呈现的完全是一种私人的爱，也正是因为是私人之爱，所以在之后分离过程中给了她更多的考验，给了她更多的困难，也给了她更多的痛苦。她的生活被打乱，她的父母被炸死，身为孤儿的她又在漆黑的夜晚被诱骗而失身，甚至在等待中一次次地失望，从活泼快乐的人变得抑郁消沉，甚至在费道尔那一番对伤病安慰的话里，体会到了一种伤害几乎要自杀，种种的痛苦是因为鲍里斯的离开，鲍里斯的离开又完全是战争的缘由，就像鲍里斯所说，“战争是难免的。”就像费道尔所说：“世界上的生活还没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平平稳稳。”
所以薇罗尼卡的痛苦和伤害是战争造成的，但是在自我感情里，薇罗尼卡似乎并不是要谴责战争对生活的破坏，战争对爱的覆灭，而是希望爱重新回到自己身边，所以在薇罗尼卡的世界里，当战争到来的时候，当爱情消失的时候，她需要的是一种“确认”——确认鲍里斯一直爱着她，确认鲍里斯会最后回来，而且是活着回来。所以，确认是她坚强活下去的一种动力，是对于爱不想怀疑的态度。但是这种确认在薇罗尼卡那里，却变得异常艰难。在鲍里斯奔赴前线的那个下午，薇罗尼卡因为错失而没有亲自送鲍里斯离开，所以在那个拥挤、伤感的送别场面里，她站在栏杆的这一侧，在人流之外寻找鲍里斯的影子，但是即使她看见了也在寻找她的鲍里斯，人群的声音也淹没了她的喊声。所以在最为关键的送别现场，薇罗尼卡是缺失的，而正是那一刻无意的错失，最后才导致了永远没有见面的遗憾。
当鲍里斯离开，当爱情离去，薇罗尼卡一直在寻找“确认”的东西，一直在说服自己。那一只小松鼠是爱的见证，作为鲍里斯送给这个名叫“小松鼠”的生日礼物，它就是爱情物化的象征，但是在她收到这个礼物的时候，鲍里斯已经走了，是鲍里斯的奶奶交给她的。这也是一种错失，但是薇罗尼卡却把它当成是爱情的见证者，一直放在自己身边，敌人开始轰炸城市她躲进防空洞里，她就是把小松鼠放进自己的包里；当她后来发现小松鼠被马尔克拿去之后，愤怒地跑到聚会的地方，当她发现小松鼠里藏着的那封鲍里斯充满爱意的信件被别人看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夺过来，并且打了马尔克两个耳光。对于她来说，小松鼠是她和鲍里斯爱情的象征，任何人都不能占有和破坏。
而除了那个玩具小松鼠，对于薇罗尼卡来说，另一种确认，便是鲍里斯从前线写来的信。但是限于前线条件所限，鲍里斯从来没有给她写信，也从来没有给家里人写信，所以薇罗尼卡对于鲍里斯的等待，完全变成了对于信件的确认。刚上前线的时候，她打电话去问有没有信件，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在防空洞里，她自言自语：“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当经受了诱骗成为马尔克的妻子之后，在搬往西伯利亚小镇医院的时候，她也总是挂念着鲍里斯写来的信，看到邮递员，她充满希望地认为数万50、当门打开的时候，一定有她的信，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但是邮递员无奈地告诉她：没有你的信。那一刻，对于薇罗尼卡来说，都是失望。失望是对于希望的抹杀，是对于确认的打击，她甚至只能在帮医院里的伤员写信的时候，才体验一种微弱的希望。而当她从小松鼠里发现最初鲍里斯藏着的那封信的时候，读到“我们将来还会幸福的，我唯一的爱人”的时候，薇罗尼卡泪流满面，这是一种确认，尽管是曾经的表白，是曾经的祝福，但是对于她来说，也是珍贵的，也是一种力量。
在那个漆黑、恐怖的夜晚，被马尔克诱骗而失身，是薇罗尼卡希望的另一种破灭，她不喜欢马尔克，或者也正是马尔克的存在让她感觉到战争的无情和残酷，“聪明的人不会上前线的。”这是马尔克对她说的话，而鲍里斯离开她，是不是也是对于爱情的放弃？而其实，马尔克的身上传递的是一种对爱的破坏，他以占有的方式破坏了维罗妮卡的希望，当费道尔在因未婚妻离开自己而痛苦的伤员面前谴责的时候，“未婚妻跑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应当高兴。她不爱你这样上战场的英雄，而去嫁给一个躲在后方的小公务员，她就一个戈比也不值！”维罗妮卡又一次被伤害，她甚至要选择扑向那列疾驰的火车的方式让自己解脱。虽然费道尔是无意，但是对于薇罗尼卡来说，就是对自己想要确认的希望的破灭。而在后方的马尔克、诱骗了她的马尔克，更是一种恶的象征，当初他就是利用费道尔的名誉和钱，在和医院做非法的药品交易时，捞取了一张兵役免役证，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聪明”的人。
不断被伤害，不断失望，但是对于薇罗尼卡来说，她最后还是没有自杀，不仅是因为她不想在没有确认鲍里斯的死亡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更是因为在解救了那一个三岁的小男孩的时候，得到了另一种确认，那个男孩也叫“鲍里斯”，薇罗尼卡听到这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名字，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仿佛是抱着爱的希望，抱着一种被确认的幸福。所以小松鼠、信件和“鲍里斯”成为她确认一种爱的希望，她靠着这些支撑着。当退伍士兵最后告诉她，费道尔的儿子牺牲了，薇罗尼卡还是苦苦地等待，“没有看到他的死亡，鲍里斯就一定活着。”没有看见的死亡，其实也是一种确认，爱情是需要这不断的确认，需要不断给自己以希望，而这种希望在随处破坏，随处毁灭的战争年代，就尤其显得可贵。
而鲍里斯在战场上的牺牲，似乎也在传达着这样一种希望，他是在寻找突围口的时候被子弹射中的，在他倒地之前，头上的天，白桦林都在旋转，就像当初和薇罗尼卡在一起时走过的旋转楼梯，充满了他们的笑容，而后是披着婚纱的薇罗尼卡，是挽着她手臂的自己，如一场梦幻，鲍里斯在生命的最后瞬间看见了爱情，看见了浪漫，看见了幸福，看见了希望。向上的目光和幻觉，也是一种超越，它在确认中消除了某种悲剧性。所以在这个交织着期盼与阻拦、善良与邪恶、小人物和大英雄的矛盾世界里，最后的落脚点其实是前线与后方之间的矛盾，是小我之爱与国家大爱之间的矛盾，而这种矛盾在最后的确认中，其实又在一种国家主义中被消解了，当大雁飞过天空，是希望的重新到来，是爱的重新出发，是关于牺牲、伟大、幸福的重新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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