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19《玩家马布斯博士》：属于病人的冒险游戏
150分钟+115分钟，第一部的《大赌徒》，第二部分的《地狱》，第一部分的悬疑，第二部分的结局，当弗里茨·朗在100年前创造了“马布斯博士”这个邪恶的形象，在沉默的黑白世界里，如何用镜头和画面讲述一个故事？如何用表现主义手法展现一个几乎在现实之外的冒险游戏？借用马布斯博士的一句话，弗里茨·朗表达了电影的核心意义：“表现主义就是玩乐，但为什么不是呢？现在的一切都是玩乐。”
马布斯博士称这是一个“伟大的游戏”，和他作为玩家的身份一样，表现主义电影是一种玩乐，却也是一场伟大的游戏。这场游戏不是为了在赌博中赢得15万马克，不是用窃取的商业合同在股市掀起高潮，也不是从昏迷的国家公诉人手里拿到皮夹里的钱——不是为了一种经济目的，马布斯博士那双令人恐怖的眼睛里透出的是对于人的意义的解构，就像他作为心理学教授在台上介绍精神分析时所说：“精神分析的目的是要建立医生和病人的关系，80%的精神紊乱可以通过精神分析解决。”在精神分析得到初步发展的时代，马布斯博士显然是站在时代的前列，而他强调精神分析的对象就是人，但是在摇身变为罪犯的时候，他所说的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不是用以解决心理疾病，而是为了制造人格分裂的结局，也就是说，他称之为“伟大的游戏”就是为了解构人的心理防线，将他们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
“恐怕世界上没有让我持续感兴趣的东西。”托德伯爵夫人在赌场上这样说，作为一个贵妇人，她拥有地位，名望和财富，但是对于她来说，爱情和信仰是缺失的，和来赌场的那些人一样，他们在金钱的博弈游戏中度过时日，在一种胜负的刺激中寻找激情，实际上，他们代表着另一种病态，工业巨子霍尔在“21点俱乐部”里输了大把的钱却不知原因，那一晚直到凌晨5点的赌博让他进入到被马布斯博士控制的梦境中，输掉的15万马克或许只要他在支票上写上名字就可以还清赌债，但是他输掉的不是赌局，而是一种正常的思维；爱好古玩的托德伯爵在自己坐庄时，拿在手上的牌却变成了另外的花色和数字，在被人骂是“骗子”的时候，他整个人就这样崩溃了，“我作弊了。”在被马布斯博士这种神秘力量控制中，他再也无法返回现实，而找到作为医生的马布斯博士请求治疗，更是跌入了深渊——作弊让他痛苦，让他丧失了最起码的道德感，但是身处在赌局里，不是另一种自我迷失？
所以伯爵夫人即使不参与赌局，坐在随便那一个角落里，也都能满足自己窥视别人赢钱时爆发的激情和输钱时表现的颓败，就是这种冰火两重天的现场感觉让她找到了一种寄托，家庭生活的无聊和冷漠，是她在这里寻找刺激，“我们需要特别的刺激来保护信仰，我更喜欢看别人的激情。”伯爵夫人的这句话道出了她内心的迷失，所以在无聊的生活里，在信仰的沦丧中，在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里，那种只和数字有关的游戏成为人寻找刺激的一种方式，而马布斯博士对于伯爵夫人的无聊做出的回应是：“除了一样东西：和人做的游戏。”赌博在本质上只是数字的游戏，只是机会的游戏，尤其对这些腰缠万贯的人来说，而从数字游戏上升到人的游戏，才是马布斯博士所要追求的，而要做人的这个游戏，需要他所擅长的精神分析方法之外，更需要像霍尔、托德这些迷失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就是现代社会患病的人。
所以马布斯博士从来都是和人在做着冒险游戏：他利用自己的催眠术，施于在剧场看戏的霍尔，霍尔像喝醉了就一般，在门口遇到马布斯博士，在马布斯博士说要和他一起去21点俱乐部之后，他竟也鬼使神差将这个陌生人带到了俱乐部，在赌局里，没有挣脱马布斯博士控制的霍尔将自己坐庄的好牌舍弃了，又在马布斯博士坐庄时连连输牌，最后竟签下了15万马克的赌债，在写下了第二天送去支票的地点之后，他问俱乐部里的人：“他到底是谁？”他们才告诉他，这个神秘的陌生人是你的朋友，因为是你介绍他来到这里的。神秘人控制了霍尔，制造了“爱利西尔宾馆112房间”的地址，制造了“伯龄”的名字，但一切似乎又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而霍尔不仅在赌局上迷失，也在和卡罗莎所谓的爱情里迷失——而卡罗莎又是马布斯博士安排的一个棋子，甚至也是他“人的游戏”的一部分：这个甘心为他卖命处处听他摆布的女人，在被抓捕之后，对前来想要获取一点线索的伯爵夫人说：“他存在着，他活着，他也爱我，他是这个城市里最伟大的人。”她没有说“他”是谁，以为是霍尔，但其实她指的就是控制她的马布斯博士，国家公诉人冯文克在她被转到女子监狱后让她清醒，“他永远不会来救你，即使你的头掉在地上。”执迷不悟的卡罗莎仍然相信“他”：“他比谁都强，他想杀谁就想杀谁。”
| 导演: 弗里茨·朗 |
霍尔在被控制后走向死亡，卡罗莎因为没有利用价值，在服用了马布斯博士为她准备的毒药之后死去，而伯爵将马布斯博士当成自己的心理医生，在“治病期间不能离开房间，不见任何人，不和任何人说话”的医嘱中精神崩溃，最后在“你妻子已经永远离开你了，你也不能再活了”的明示中，用一把刀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死，她的死，他们的死，都是马布斯博士“人的游戏”的一个部分，在这个把自己当成医生、心理分析师和掌控游戏规则的人身上，体现的是一种邪恶，一种变态的邪恶，而如果没有那些出入赌场的人，那些在信仰中迷失的人，或者如果他们不是在精神意义上就是时代的病人，马布斯博士是不是就无法玩转这个“人的游戏”？
在这里其实有两个不是病人的案例，一个是伯爵夫人，一个则是国家公诉人冯文克。伯爵夫人可以看成是托德伯爵这一病例的外延，但是她在感受不到婚姻里爱的时候去赌场寻找刺激，而这种寻找刺激的方式又不像那些赌徒一样沉迷在游戏中，她更像是一个观察者，静静地抽着烟，坐在凳子上，在他人的喜怒哀乐中感受激情，所以她一半在局内一半在局外，一半是迷糊一半则是清醒，正是这个半病态的个例让冯文克能够接近，能够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线索，甚至通过她逐步接近马布里博士，那场降神会上伯爵夫人就参与其中，而所谓的降神会就是马布斯博士设下的一个局。而伯爵夫人的另一个特殊意义在于她是马布斯博士所真正爱着的一个人，一个眼中处处都是病态的人的医生，一个在人的游戏中满足欲念的人，还保留着一种爱的能力，的确变成了最后的希望，而这也成为马布斯博士阴谋最后失败的一个原因，他劫持了夫人之后，没有把她当成游戏的一部分，而是不断提出请求：“和我一起离开。”把伯爵置于死地在另一种意义上就是为了自己对夫人的爱，而伯爵夫人拒绝了他，他的口中喊着的愿望是：“我要回家，我要我的丈夫。”
是迷失之后的清醒，是患病之后的回归，而这种清醒和迷失又是从被鬼迷心窍的卡罗莎那里受到启发的，冯文克想要她去接近被抓起来的卡罗莎，卡罗莎在她面前不断提及那个“他”，提及自己对爱的信心，所以夫人放弃了自己的行动，她在写给冯文克的信中说：“我发现的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她对爱有着自己的希望，所以我不适合成为你的同盟。”而在马布斯博士用意志开始控制伯爵，让他在赌场上作弊时，夫人自言自语道：“我发现了一样以为不存在的东西，那时爱情。”马布斯博士说：“没有爱情，只有激情，只有权力意志。”夫人从卡罗莎那里看见了爱情之光，一半的沉迷者终于摆脱了迷失状态，她想回到丈夫身边，而劫持了她的马布斯博士告诉她：“你丈夫死了，我想让你成为我的人。”
《玩家马布斯博士》电影海报
马布斯博士被拒绝，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一种被唤醒的爱对于邪恶病态的爱的抗拒，所以在这个游戏中，马布斯博士输掉了第一局。而他彻底输掉的原因则是他面前有一个代表正义的冯文克，作为国家公诉人，冯文克从霍尔那里入手开始调查有关15万马克的神秘案件，他出入赌场寻找神秘人，在和马布斯博士正面碰撞中，他也受到了博士的控制，“你拿吧”不是一句出牌的礼貌邀请语，而成为一种强大的意念，冯文克出现的幻觉里是这句话演绎的无数字母，而再抬头看对面的马布斯博士时，四周的人都模糊了，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张令人不安的脸，在被放大的视觉冲击中，冯文克其实被意念控制了，但是正是这种铭刻在脑子里的印象，让他之后再次遇见马布斯博士，再次被意念控制时，终于有了唤醒的可能。
在抓捕了卡罗莎，接近了伯爵夫人，了解了伯爵患病等一系列线索之后，冯文克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个神秘的人，他就是马布斯博士——在剧情安排上，正是因为马布斯博士的主动上门而告知冯文克存在着精神分析和意念控制，正是冯文克了解到了这一新型犯罪才冒险去了马布斯博士推荐的威特曼实验演出，也正是在演出中冯文克被马布斯博士所控制，最后这个谜底才真正被揭开，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成是马布斯博士自投罗网式的幼稚——弗里茨·朗似乎犯了一个明显的错误：如果没有这次上门推荐自己，就不会有最后老巢被包围自己夺命而逃的尴尬，也不会最后导致自己找不到出路的疯狂。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这也正是马布斯博士玩的一个最富有挑战意义的游戏。
马布斯博士主动上门告诉了冯文克有一场威特曼实验演出，冯文克部署了计划，但是他不知道意念控制到底又多强，他坐在11号位置主动观看演出并上台成为实验对象，也是对于游戏的挑战，而这个游戏最高潮就在这两人之间的角力上，冯文克的确是被马布斯博士控制了意念：带着女人走下台，然后离开礼堂，开着车向着矿山飞驰，在这个过程中他完全丧失了自主性，而按照马布斯博士的计划，这是冯文克走向死亡的一步，但是在飞驰的汽车了，冯文克脑海中被那些意念的词语所占据，他也差点成为这个游戏的牺牲品，但是正是由于内心富有正义感，所以在同行发现之后及时赶到及时制止，才避免了悲剧，而这个冒险游戏也终于开始有了根本转向——他终于知道了神秘人就是马布斯博士。
包围那个神秘的指挥中心，炸开了房间，马布斯博士没来得及带走的伯爵夫人被救出，而自己则从地下通道跑走了，但是当马布斯博士从那个假钞作坊上来，通道的那块木板被自动锁上，而出去的那扇门也紧闭着，他用任何方法都无法打开门，在只有几个瞎子在场的情况下，马布斯博士开始绝望，继而变疯，在那一刻他看见了死去的霍尔、卡罗莎、托德以及手下被自己灭口的乔纳森，他们像鬼魂一样走近他，而那些制作假钞的设备也变成了怪物，马布斯博士终于内心崩溃，当冯文克最终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他们看见的是一个头发凌乱、表情呆滞、双手不停数着假钞的马布斯博士，而此时的他完全变成了一个病人，在人的游戏中，他是策划者，是制造者，是参与者，但最终他也成了牺牲品。
医生成了最终的病人，这才是这个游戏最富有寓意的结果，而整个过游戏就如马布斯博士最初下的定义一样：“表现主义就是玩乐，但为什么不是呢？现在的一切都是玩乐。”而回到这个游戏的设计者弗朗茨·朗，他也正是通过电影这个道具玩出了一个刺激的冒险游戏，只是这个游戏的重要部分就是一种玩乐：马布里博士的恐怖表情，画面叠印出现的幻觉效果，近270分钟制造的跌宕剧情，都是对于电影艺术的一种技术上的革新，而最开始的那场戏完全开创了关于剪辑的一个伟大时代：马布斯博士看了手中的表，时间被开启，一列火车疾驰而过，里面的人看了手表，对坐上放着一只包，打出的字幕是“商业合同”，紧接着是树林里的男子，他也看了一下表，然后启动车子——时间处在同一性中，于是火车上的目标被杀死，文件包在火车经过桥洞时被扔出，下面开过来的那辆车刚好接住，司机吹响信号，电线杆上的接线员发出信号，马布斯博士办公室的电话声响起，他兴奋喊了一声：“到手！”“到手”是玩家马布斯博士对于计划成功的结论，也是玩家弗里茨·朗对于精心设计的镜头语言的一种肯定，而整个冒险游戏便在完美演绎中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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