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19《雨》:这里是昨日之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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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旧闻,还蛮好看的。人一死,就掉到故事的外边了。
  ——《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

报纸都是过期的,上面的凶杀案都是相同的结构,反反复复讲述着,尽管精彩,但都已经属于过去,“都是昨日,昨日的昨日,的昨日。”昨日的报纸,昨日的故事,以及昨日的“我们”,都在一个隔绝的岛屿上,而这不也进入了昨日的文本中,我们不都成为了昨日故事的一部分?而且,昨日就是死亡,是母亲的死,父亲的死,是每个小镇上的葬礼,阴郁、潮湿、粘稠,像是摆脱不了,又无法完全进入。

“人一死,就掉到故事的外边了。”连同讲述故事的报纸,都在真正的故事之外。那么想要探究的故事,谁在里面?谁又在外面?在里面是那个慌张奔跑的女孩,是南下的长途巴士,是一夜缱绻和缠绵留下的味道,像鱼一样的女孩搭上了长途巴士,故事里最后剩下的就是告别,“下一次见面将在许多个日子以后,甚至难以预期。未来令她忧伤。”而和鱼一样的女孩分开,未来也令他忧伤,“但你不曾再见到她,不知道他们后来还有没有故事。”连同发生在故事里的伤心也都没有了未来。告别不再有未来,那么未来也掉到故事外面了——告别和昨日的报纸一样,和报纸上的死亡一样,一起掉到了故事外边了。

没有未来,但还有现在,告别死在了故事之外,故事里还有留下来的人,但是留下来的故事里是不是会有从现在开始的未来?留在那里,留在岛上,留在林子里,那里有被历史遗忘的群体,那里有近乎传说的存在,那里有拒绝被蚊子表述和拍摄的聚落,那里当然也有穿着青色素服的女人,留下来和女人在一起的条件是:“而且一定要行割礼。”于是这个正在发生却属于历史遗忘群体的故事依旧在昨日展开,他们反复说着过去,“过去。重要的都在过去。”过去的故事里有大森林的雨声,又猿猴的戾叫,有犀鸟拍打羽翅的扑扑响,当和这些过去的故事在一起,那行割礼的仪式仿佛也切开了每一个留在那里的客人的身体,他们说的单词和语法被风剪接得支离破碎。

一个叫“她”,和鱼一样离开的她,一个是你,在隔着太平洋信件往来中的你,一个是“我”,冲进大雨却洗不净泥巴的我,她、你和我,三种人称将一切带向了叙述的模糊状态,就像存在本身,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含混状态中,在里面和外面没有完全分界的故事中,但是黄锦树却要寻找一个打破模糊状态和含混可能的的方向,这个方向应该是确切的,应该是唯一的,甚至应该是有目的意义的,那就是“穿过林子便是海”:从林子到大海。但是从林子到海能抵达什么样的目的地?那个“仿佛”的不确定、退缩甚至一种幻觉的状态,不是完成从林子到海的“穿过”,而是无法穿过——背向大海,面对林子,甚至是重新进入林子,是不是一种返回?

一种是“穿过”:他是有着巨大的勇气的,他甚至制造了林子最大的动静,鸟在树梢上惊呼,猴群在张望,风带来了涛声,他是年轻的,是固执的,新生而尖锐的茅草刺破了脚,血也渗了出来,他想用穿过的方式抵达大海似乎变成了另一种伤害,而且,海也是一片废墟,“海的气味黏黏的,像鱼鳞那样生硬,令你泫然欲泣。”那么就像死去的母亲曾经说过的那样,“还是回来吧。故乡饿不死人的。”但是他知道故乡太热,像一口锅,像笼子,他不想留在故乡,不想活在林子里。“穿过”或者回来,似乎都不是目的,那么“仿佛”就成了唯一的状态:不是从昨日走向更远的未来,也不是从受伤中返回故乡,林子和海不是隔绝,而是连接在一种几无法抵达也无法离开的中间地带,那是黄锦树用一片雨编织的世界:它是缠绵的雨,是暴烈的雨,是覆盖一切的雨,是唤醒欲望的雨,每一种雨下在林子里,也变成了海,每一种雨从天上降落,在大地上呼吸,“死去的百年老树,枯枝伸向清泠的夜空,无言的呐喊。繁星晶亮晶亮,有一钩孤独的刃月,寒气浸透你肤表,疙瘩像爱抚。”

编号:C44·2240221·2064
作者:【马来西亚】黄锦树 著
出版:四川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8年03月第1版
定价:38.00元当当19.00元
ISBN:9787220105135
页数:272页

“水里盛着一个颠倒的世界。”雨就是那一片水,就是那一片海,就是那一片林——黄锦树用马来古谚“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未遭雨”来叙说雨的普遍和无限。那么在雨中为什么会有穿过的固执?又为什么会有返回的欲望?穿过看到了以为的海,但是穿过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离开,而离开是告别,是死亡,更是在更广泛意义上的“消失”。黄锦树的《雨》系列作品,几乎都是一个关于“消失”的故事,作品一号《老虎,老虎》里的辛五岁,他已经看过大海了,但是他没有看过生命里和自己有关的那片雨,但是雨总是会下下来,他闻到了祖父的味道,仿佛祖父正在叫着他的名字,因为“辛”正是祖父取的名字;母亲的奶涨得厉害,央求父亲吸奶,辛却像是看到了祖父在母亲的胸前贪婪地吮吸——于是那个和“消失”有关的故事在母亲胸前那一粒奶流出的白色汁液中演绎着:为了远离祖父,父亲带着一家漂洋过海来到了这座蛮荒的半岛上,从此开始了他们在林子里割胶树的生活。

离开祖父、离开故乡,这是一种家族“消失”的故事,为什么父亲要这么做?离开而漂洋过海,漂洋过海而留下,这是“消失”之后重建的故事,对于父亲来说,这是新的故乡,有胶树的林子,有隔开流出的白色乳汁,当然还有相安无事的一家,在烂泥地里还发现了舢板船和两把桨,甚至还有辛从梦中醒来看见的小老虎,“我要养!”——老虎就是林子里的生物,是重建故乡的象征。但是,那可能是一个梦,或者说是一种被梦连接的现实,“消失”还在发生。《树顶》是“雨”系列的第二篇,在一场雨中父亲画着舢板船去了镇里,“雨停了。但父亲没有回来。那天冒着雨划船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许多天过去了,水也退得蛮远了,但父亲就是没回来。”父亲消失了,在那个下着雨的夜里消失了,一家人出去寻找,没有找到父亲的遗体,却发现了在树上的船,后来听说这艘船是一个文物,有人要买下它,母亲也同意了,于是这艘父亲一直当做宝的船被卖走也消失了,“似乎是船被载走的那瞬间,确定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父亲消失,按照母亲的说法,他跟一个马来胶婆跑了,但是后来父亲的朋友出去寻找,最后留下一个叫丙的男人照顾这一家人,于是屋前屋后都是这个男人的味道,甚至连母亲的房间里都是丙的声音,在那如雨声的呼吸中,“母亲的床激烈地摇晃,床柱撞击着板墙。”整个房子像在海上的扁舟,终于害怕的妹妹在漆黑的夜里大声呼喊着“爸爸”——这是对父亲消失的一次强化。作品三号的《水窟边》消失的是辛,经常在井附近玩的辛有一天不见了,大家在井里找到了已经死去的辛,“他一向很乖,不会无缘无故地想去跨越那口井吧?难道是被追逐?”父亲阿土没有遵照政府的规定偷偷把他埋在了屋子旁,虽然后来生下了小叶和子、午、末三个女儿,但是他们还是无法接受辛的离开,再后来他们发现辛的那个坟上的势头被搬开了,辛的尸体连同那个阿土亲手钉制的棺材也不翼而飞了,家里的鱼形舟也不见了,在众多的“消失”中,大雨又来了,日本人也来了。作品四号的《拿督公》中,死去的是辛的妹妹,当她被发现时,衣服被扯烂了,肚子开了个大洞,内脏和下体、大小腿都吃得干干净净,十跟脚趾只剩最后一截卷在裤管里,他们说是老虎咬死了妹妹,或者是供奉着的拿督公饿了吃了妹妹,拿督公就是一只白老虎;在妹妹死前,还有一个妹妹爬树时被风吹下来扎进了枯树尖木上死了;之后日军悄悄从泰南宋卡、北大年、马来半岛北方吉兰丹哥打峇鲁登陆了,他们杀死了很多人,包括孩子……两个妹妹死了,很多孩子死了,他们都消失了,而消失之后辛的梦中总是出现变成了鱼的妹妹,但是现实的那场雨过后,“大地处处重新长起了杂草。”

故乡消失了,父亲消失了,舢板消失了,妹妹消失了,辛消失了,在《雨》的系列作品中,黄锦树几乎把消失都写成了死亡,逃离的死亡,神秘的死亡,暴力带来的死亡,惊恐的死亡,而每一种死亡都在雨中发生,雨也变成了死亡的意象,所以“雨”而构建的消失就像是一个个梦,作品五号的《龙舟》,通过死去之前外祖父对辛说的话道出了随处可见的梦:

——你小时候跟人说在屋顶下看到一艘船,那不过是你的梦。

——你也曾说梦到你舅舅是被老虎吃掉的,一只母老虎带着两只小老虎,还说吃得只剩半个头。其实他可能变成其他东西了,譬如一棵树。

——很多人都怀疑你真实的父亲到底是谁,有的还怀疑到我头上——包括你外婆。她们同时怀的孕,她年纪大了,一直想再为我生回个儿子,医生也确认这胎应该是男的没错,不料却出了那样的意外。

——园里的几座坟墓应该是它历代的主人。后来发现了更多,有的棺木骨头都化掉了,包括我挖的那几口井。

——这块地和房子原本是要留给你舅舅的,他没了后,就只好留给你。但你人都在国外,怎么守护它?你能不能以后每年都回来住一段时间,平时可以请人打理,我最近会请人来把它围起来。我的时间不多了。黑暗中,他的声音嘶哑,空空洞洞的好似来自古老墓穴的深处。

按照外祖父的说法,“这房子里发生的事,有的像梦。”而当外祖父在临死之前让辛给自己弄一个假尸体,也像是房子里那些梦的延续,“辛全身发麻。想到母亲而今的年龄恰是外婆猝死之龄,自己的年岁是大舅意外死亡时外公的年岁。”梦连接着过去和现在,连接着活人和死亡,而每一场梦就是雨。作品六号至八号,似乎有一种极力想要挣脱梦的力量,《沙》也是在讲述一种消失,阿土失去了孩子和妻子,根嫂死了丈夫,两个人割胶树时下起了雨,然后在阿土家里避雨,“这自己跑来的好心肠的年轻女人,胀鼓抖动的胸乳,结实的屁股,看来是很能生小孩的。”外面的雨变成了屋里的雨,这是消失之后的重建,夹着欲望和希望,最后在根嫂离开之后,阿土“右手即从裤裆掏出软垂的阴茎,一泡热腾腾浊黄的尿冒着烟穿过檐帘射向大雨中”。《另一边》里则完全是一个马共的故事,几个人找到了辛的父亲,告诉他日本人大屠杀,更希望他加入抗日军,“你们要做革命的后盾。支援革命。赶走英国佬。消灭资本家。无产阶级专政。建立没有阶级的国家。”这是关于家园的重建,是在大屠杀带来生命消失之后的重建,而辛也在光扑进来的时候,看到了死去的妹妹阿叶,更是看到了一家人开始的新生活。《土糜胿》作为作品八号,从未公开发表过,它也是从“消失”开始,父亲阿土被一棵树压住了身子,后来就被压死了,母亲的奶还是涨着难受,但是那一个晚上却不涨了,“难不成是——阿土那死鬼?”后来母亲发现月经没来,“莫不是又怀孕了?不可能,不会是阿土留下的种。”母亲不仅失去了丈夫,后来也失去了理智,失去了语言,死前张开口想要说出的那个词却成为母亲最后一个标记,不是梦,的确是一个词,“那人嘴里发出两个音节,好似是ka-rak,马来语的青蛙,但又像是雄壁虎打架时发出的叫声。”

黄锦树:我们的文学是“没有”的孩子

马来语的青蛙,就是“土糜胿”,这是一种在语言上的最后确认?而实际上,当黄锦树在《雨》的系列中讲述“消失”的故事,就是在讲述岛屿上林子中的故事,那里有老虎,有青蛙,有胶树,有马来女人,而以“辛”散点的方式组织起来的故事,有一个几乎相同的指向,那就是穿过林子去往大海,大海里有什么,有鱼,有船——老虎和“土糜胿”组成的林子叙事和鱼、舟组成的大海叙事,成为黄锦树“穿过林子就是海”的一种文本结构,但是大海的汹涌、飘荡并不是一种归宿,它同样制造了消失,即使常常以梦的方式构建起消失之外的文本,那也会像海水一样容易破灭。那么,在穿过林子而无法抵达大海、大海依旧是一种消失叙事的时候,返回到底能不能真正找到故乡?

《归来》就是黄锦树对“返回”的一次文本探索。我回到故乡,母亲让我去看看二舅,自从舅妈去世之后,二舅似乎也精神恍惚,二舅就是一个“消失”的文本,而从二舅身上能读出更多关于消失的文本,它以不同的故事演绎出来:和外公有关是第一个故事,几个朋友喜欢打猎,他们去了另一个朋友的家,朋友不在于是他们住了下来等朋友一家归来,但是朋友再也没有回来,但是他们还保持着习惯,几个朋友会轮流到那里住上一段日子;和二舅自己有关的故事是舅妈的死,那时的舅妈肚子大了,二舅那天喝了酒和舅妈吵了,半夜舅妈肚子疼了,赶去巫医那里时车子发生了事故,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后来舅妈再也无法怀孕了;后来舅妈说自己梦到二舅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生了孩子,舅妈对二舅有些生气,但是那只是梦,二舅对舅妈并没有二心,再后来舅妈死了,二舅的皮夹里藏着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是舅娘?”如果不是舅妈,也是和青春美丽的舅妈很像。

外公的故事,二舅的故事和舅妈的故事,这些都是我回来之后去找二舅,二舅对我讲的故事,在故事里,有很纯洁的友谊,有不被误解的爱情,即使那些都是和消失有关,但是二舅用故事就是让消失的东西回来,“二舅的名字里有两个火,但不是炎,言部。”言部加两个火就是“谈”,讲述故事成为了二舅让一切回来的办法,但是就像我去看二舅一样,“归来”实际上背后是另一种消失:外公和几个朋友守着房子,被怀疑是他们合谋杀死了朋友一家,二舅皮夹里的照片是从某个树胶芭里捡来的,据说那人是女马共,被英国佬打死了;二舅的葬礼后,母亲告知她曾有个哥哥叫辛,后来辛死在了日本人手里,而二舅是抱来的弃婴,从此替代了死去的辛……归来的故事里都有一种消失,而实际上,消失在故事里,在梦里,又变成了归来的故事:在二舅死后,打开他珍藏着的布包,里面是一个木雕,像鱼,又像是干枯的婴尸,据说二舅从朋友手里买来了一块中国古沉船的废木,雕成了婴孩送给舅妈,以代替死于腹中的孩子……

二舅代替了死去的辛,婴孩木雕代替了死去的胎儿,《归来》中的归来在消失中完成,也在代替中上演,“代替”也变成了一个文本:在记忆文本中回到过去,在梦的文本中重构故事,在讲述的文本中完成代替,实际上,返回都变成了文本,而从林子穿过,又背向大海返回,一切都无法返回,一切都已消失。这就是《后死》中的另一种消失,和L在大学里一起的M几乎是不辞而别,在L苦心寻找中依然一无所获,但是后来在一个岛屿的林子里找到了M,但是M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记忆,他呈现一种“后死”的状态,“有的人死了会忘记自己已经死去。”这是生命的尽头,世界的尽头,马来文Belakang后面,Mati死亡,合起来是“绝后”,“就像人没有尾巴,文章没有待续。”在死去之后的“后死”中,穿过林子还是林子,经历大雨还是大雨,返回故乡当然不再是故乡。

“这里是昨日之岛。明日之岛。”而对于黄锦树来说,从福建的故乡来到马来,又从马来来到台湾,他家族和自身的经历就是一次次的穿过,一次次的消失和一次次的返回,但是就像记忆、故事和梦一样,小说也成为了黄锦树构筑昨日之岛的文本,“多年前离乡后开始写作,小说中即经常下着雨,胶林;常有归人,回不了家的人。”当然不仅是个人的掉到故事外面了,黄锦树对于马来华文文学现状的担忧甚至抱怨,也成为了回不去的“昨日之岛”,“我们的文学其实是‘没有’的孩子。”不是孩子死了,消失了,回不去了,而是孩子本身就是一个缺席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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