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19 《穆赫兰道》：其实，我在日落大道
她是贝蒂还是戴安妮？她是丽塔还是卡米拉？“是……还是……”的疑问句还可以继续：可可是那个房东还是导演亚当的妈妈？“牛仔”是黑社会集团的中介人还是亚当剧组的工作人员？和贝蒂一起从加拿大飞临好莱坞的是普通的老夫妻还是戴安妮的姨夫姨母？在那间17号房间的床上死去的女人有着丽塔的容貌还是开枪自杀的戴安妮？……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名字，不同的经历，被隔离在两边，它们以分离且混乱的方式制造着悬念，但是，正像亚当在峡谷的围栏里见到“牛仔”时的回答一样：“只有一个。”那时，“牛仔”问她的问题是：“一辆双坐车需要几个司机？”亚当几乎没有思索就做出了回答，一个司机，一种可能，也是一个真相。但是“牛仔”之后的那句话是：“如果干得好，你可以再见我一次，如果干得不好，你会再见我两次。”
干得好或者干得不好，见一次或者见两次，却把“一个”这个直接、简单而肯定的答案再次推向了可能，推向了不确定，所以一个真相永远藏在“再见我一次”和“再见我两次”的背后，就像峡谷的围栏，夜色中没有他人在场，只有一盏明明灭灭的灯，当“牛仔”消失，灯也就像故障一般灭掉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而只有在黑暗深处才能看见隐藏的真相——当那个唯一的蓝色钥匙缓缓插入，旋转，拔出，那个蓝色的盒子便被打开了，里面一样是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而无限之黑暗就是一个有限的真相，只有深入其中，才能触摸到“一个”的现实。
宛如潘多拉的盒子，是在第115分钟，而这个在电影里出现的时间点就划分了“是……还是……”的分界线，两种身份，两个名字，两次经历，被隔离开来。在这个蓝色盒子找到唯一一把钥匙，在被打开进入到唯一的黑暗之前，她们正在一家名为“寂静”的酒吧里看一场午夜的演出，“没有乐队”的舞台上依次听到了录音播放的声音，看到了雷电的光影，甚至出现了歌者，当歌者倒地的时候，对面看台上还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女人，就是在这样一种场景里，那个蓝色的盒子出现在包里，而这个盒子唯一的钥匙在房间的桌子上，于是在回来之后，钥匙插进了盒子，一切都在黑暗中被打开，而“是……还是……”的疑问便如寂静酒吧一样，没有乐队的声音却来自于录音，“这里没有乐队，这里全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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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大卫·林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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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15分钟的分界线往回追溯，那个女孩就叫贝蒂，她从加拿大而来，在飞机上结识了和蔼可亲的一对夫妇，依依不舍之后她来到了姨妈留给她的那所房子，准备在好莱坞圆梦她的演员梦。这是这个女人以贝蒂的名字开始生活的一个段落，而其实在115分钟之前，还有几段看起来毫无关联的情节：一开始是一个夜晚，女子坐在车后座上，当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不该在这里停。”但是前面的司机却掏出了手枪，对着她说：“下车。”但是这一切被迎面开来正在狂欢的一辆车撞到，于是让女孩下车却变成了死里逃生之后的离开，而那个唯一的司机，拿着枪的司机却在车祸中丧生。第二个段落是在维斯奇餐馆里，两个男人相对而坐，一个叫丹的男子说，自己两次做到同一个梦，在相同的梦里，对面的男子站在柜台上，丹却透过玻璃看到了对面的一个丑陋而恐怖的人，他这一次是为了看看梦中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再次发生，所以他和那个男子从餐馆里走出来，经过电话亭，走下台阶，然后经过涂鸦的墙，最后在转角处突然出现一种恐怖的脸，于是，被吓坏的丹倒在地上；第三个段落是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接到电话：“那个女孩还没有找到。”于是他打给了另一个只出现后脑勺的男人，男人又打给了另一个男人：“还没有变化。”最后的男人打过去的电话是在一间有着红色灯罩的房间里，但是电话没有人接；第四个段落是在一间办公室里，导演亚当和经纪人罗伯特坐在那里，这时卡氏兄弟进来了，他们显得很傲慢，其中一人拿出了一张女星的照片，然后说：“就要这个女孩。”语气肯定甚至霸道，而不堪忍受自己招收女演员被控制的亚当马上离开，并且砸坏了卡氏兄弟的那辆车，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长，不想家里妻子罗兰妮正和另外一个男人杰里睡在床上，而莫兰妮非但不感到羞耻，反而大骂亚当，并让他滚，亚当拿走了满是珠宝的盒子，然后将油漆倒在上面，在莫兰妮的怒吼和杰里的拳头中，亚当无奈离开了家，投宿到一家旅馆里，但是不幸的是，被控制的远非一个女演员的选择权，而是公司被关闭，自己的信用卡被冻结，所以他无奈去了峡谷的围栏，见那个神秘的“牛仔”，牛仔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就离开了。第五个段落是一个黑衣人，在办公室和另一个男人聊着天之后，他忽然拔出了枪打死了男人，但是另一颗子弹却射到了墙上，并且穿过墙擦伤了隔壁的女胖子，女胖子在大喊大叫，黑衣人只好去隔壁将胖女人抱过来，不想在女人的反抗中又被一个清洁工看到，最后男子在房间里用枪杀死了胖女人，又用枪打死了清洁工，最后打在吸尘器的时候，吸尘器的声音消失里，却响起了报警声，于是愤怒的黑衣男子从窗户的架子上离开了，而他离开之后要求一个女人和男人密切注意一个女人是否在街上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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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赫兰道》电影海报 |
五个片段，在115分钟之前，也是断裂式地呈现，谁和谁，事件和事件都各自独立发展着，而其中最核心的一个段落则是受伤后的女子找到了主人刚离开的屋子，而第二天门被打开的时候，进来的女子名叫贝蒂，这是他姨妈的房子，她以为正在洗澡的女人是姨妈的朋友，但后来她知道这是个陌生的女子，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这是车祸带来的失忆症，她最后从浴室里一张好莱坞影星丽塔·海华斯的海报而把自己叫做丽塔。于是在115分钟之前，出现了贝蒂，出现了丽塔，出现了身为房东的可可，为了帮助丽塔找回记忆，贝蒂通过了各种努力：丽塔第一次隐约记起来的是“穆赫兰道”，这是一条道路的名字，贝蒂则认为可能那场车祸就是发生在这条路上，于是他们走到维斯奇餐厅旁边的公用电话亭，给警察局打电话，最后知道前一晚上穆赫兰道上的确发生了车祸；之后他们坐在餐厅里，在报纸上寻找车祸信息无果的情况下，丽塔看到了走过来的服务员胸前的姓名牌，她便告诉贝蒂，自己和她一样，叫戴安妮，于是贝蒂又通过电话本查找到戴安妮的电话，打过去却是录音电话，丽塔说，这个声音不是自己的，但似乎是室友的；于是两个人又赶去了那里，结果以为是12号房间，其实和17号的租客对调了，当她们从窗户爬进17号房间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最后在卧室里发现了背面朝自己的一个女人，走过去才发现她已经死去，而且已经腐烂。见到如此恐怖一幕的两个人又返回了贝蒂姨妈的住处，当晚贝蒂建议丽塔不要睡沙发让她和自己一起睡在柔软的床上，结果两个女人忽然发现自己爱上了彼此，在“我爱你”的亲昵中，两个人打开了各自的身体，“我想和你在一起”成为他们这一段诡异经历之后最柔情的话。
“我想和你在一起”其实已经开始了反叙事，“想”意味着一种可能，所以在一起的缠绵，在一起的柔情，在一起的爱，都变成了可能，所以半夜醒来的贝蒂听到了丽塔说出了“寂静”，说出了“没有乐队”，然后两个人鬼使神差地去往了神秘的寂静酒吧，于是在颤抖中发现了蓝色钥匙，于是回家将钥匙插进了蓝色盒子，于是115分钟之后的盒子被打开——黑暗里，一切都被过滤掉了，一切都指向了唯一的可能。实际上，当进入到另一个时间的时候，真正的线索才依次展开，115分钟之前是结果，115分钟之后是原因，115分钟之前是幻觉，115分钟之后是现实，而所有原因和结果之分界，所有幻觉和现实之交叉，就在于梦境的破碎，这是关于爱情的梦，关于演员的梦，而穆赫兰道其实是那条“日落大道”——关于好莱坞之梦的颓败和迷失。
来自加拿大的戴安妮带着演员梦来到好莱坞，她希望和姨妈一样在这里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姨妈已经逝世，她给戴安妮留下了一笔钱，她在这里认识了那个名叫卡米拉的女演员，两个人成为了朋友，而且他们彼此发现了除友情之外的那种特殊感情，同性恋的他们在那个17号房间里营造他们的爱情小屋。但是，戴安妮却遭受了打击，在导演鲍勃的电影里，戴安妮并没有如愿以偿，被自己爱着的卡米拉成为了女主角，这是对戴安妮的第一重打击；在17号房间里，戴安妮想要亲近卡米拉，卡米拉却忽然对她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了。”她的拒绝让戴安妮的目光中都是怒火，“因为他？”戴安妮口中的他不是鲍勃，而是亚当，她曾经看见在片场导演亚当亲自指导卡米拉关于吻戏的表演，最后却在“熄灯”中假戏真做，这一幕伤害了戴安妮，她是如此爱着卡米拉，当他们去穆赫兰道6980号的聚会时，走在那条捷径上，卡米拉拉着她的手，她用满含深意的目光望着她，那一刻她体会到了幸福和快乐，但是穆赫兰道并不是她们的乐园，这是亚当的家，在那里她看到卡米拉和亚当亲热，并且亚当当众宣布“卡米拉和我，准备……”没有说出口，他们就已经吻在了一起，就像片场里那个吻一样，对于一旁的戴安妮来说，是再一次的伤害，于是愤怒、嫉妒的戴安妮便开始了报复，她找来了杀手，用姨妈给她的钱雇凶杀人，而交易地点就在维斯奇餐厅，那一刻，她抬头看见了在柜台前看她的丹，也看见了正走过来的女服务员，她的胸牌上写着“贝蒂”的名字……
从此，她给自己命名为贝蒂，而正是这个命名，开始了115分钟之前的那些段落，而之前的段落变为结果，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戴安妮的幻觉，就是在自己的梦想破灭之后实施的疯狂报复。戴安妮的梦想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爱情之梦，一种是好莱坞的演员梦，结果是破灭，那么必然要以修复甚至圆满的方式呈现出来，这种呈现分为两种方式，一种是颠覆现实，另一种则是理想设计。一切从穆赫兰道开始的，她制造了发生在那里的车祸，在现实中，乘坐车子并问出“不该在这里停”的是自己，但是在幻觉中，变成了卡米拉，而且卡米拉并没有进入亚当的聚会中，而是被枪指着“下车”，甚至后来被车撞到失去了记忆，从此卡米拉这个名字不属于她，她在受伤之后来到了贝蒂姨妈住的房间，并且在浴室的海报中给自己了丽塔的名字。戴安妮取消了卡米拉的名字，又命名了新的名字，其实在无形之中她变成了这部幻觉电影的导演，一方面她让这个新命名的丽塔找不到自己，而另一方面则是自己在成为贝蒂之后，重新回到了卡米拉的身边——她通过帮助她寻找线索，使自己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并在最后从17号房间回来之后发生了最缠绵的一夜情，“我爱你”的表达就是戴安妮自我的满足，一种爱情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了。
爱情只有在重新命名之后回来，所以颠覆的目的在于回到理想状态，这是戴安妮让自己成为爱情电影导演的一次运用。而另一方面，她颠覆的是亚当的生活状态，这个让卡米拉爱上的男人其实是戴安妮仇恨的对象，所以她设计了黑道力量，设计了另一个取代卡米拉的女星，黑道对亚当的命令就只有一句话：“就要这个女孩。”而这个女星又用了卡米拉的名字，就是为了让真正的卡米拉失去一切机会，从而只能生活在丽塔的失忆世界里，只能生活在和自己浪漫缠绵的情感中。于是为了让另一个卡米拉成为主角，亚当失去了选择权，回家又发现自己老婆好而别的男人乱搞，公司又被关闭，自己的信用卡也被冻结，重重的不如意就是为了破坏亚当的生活，让他无法成为导演，让他无法走进真正的卡米拉。
但是在颠覆的同时，戴安妮却也要为自己的演员梦想建造一个理想国，于是她和丽塔一起背台词，一起感受那种合作，而在试镜中，她又以自己的表现征服了在现场的评委，这其中也包括鲍勃导演，本来是一场矛盾冲突充满火药味的戏，“我恨你们两个”的台词，加上一把刀的示威，都是本来设计的剧情，但是在试镜中，已经成为贝蒂的戴安妮竟然和男主角演绎了一场缠绵戏，“我恨你们两个”也是用深情的口吻说，最后没有了刀，却吻向了男主角，那一刻，贝蒂感受的是爱情的力量，也成全了自己的演员梦想，“你演戏真有一套”是评委的一致评价，而正是这个自己设计的结局使她报复了舍弃她不用的导演鲍勃，甚至有机会站在亚当面前，成为一个女主角。
颠覆现实，设计理想，这便是戴安妮导演的一出梦幻剧情，但是梦境本来就已经破灭，任何幻觉只能使这种这种结局越来越走向迷失，所以在寂静酒吧里，在“全是录音”的梦幻现场，贝蒂像是被施咒了一般，开始颤抖，而用那把蓝色钥匙打开的盒子，不再是一个梦，而是一种黑暗，它以最残忍的方式揭开了谜底，一切又回到了现实，回到了伤痛，回到了失去爱情，失去演员梦想的生活里。但是在这个戏中戏的结构里，除了有导演亚当，导演鲍勃，除了用梦幻设计剧情的戴安妮，还有另一个更在深处的导演，那就是大卫·林奇，他就是通过这个断裂的幻觉让人们看见更深处的黑暗，那就是对于好莱坞电影的解构。
不管是戴安妮还是贝蒂，从加拿大来到好莱坞，怀揣着梦想，但是这个梦开始的“穆赫兰道”其实却是“日落大道”——亚当的聚会在穆赫兰道，可是最后却以一场车祸开始了奇幻之旅，而失忆之后的卡米拉走向城市的时候，就经过了“日落大道”，而之后卡米拉有了丽塔的名字，这是好莱坞著名影星的名字，在失忆的世界里为自己命名，或者戴安妮在梦幻电影中为她命名，本身就代表着对于好莱坞文化的缺失态度，而贝蒂带着丽塔打电话给警察局打听车祸是不是发生在穆赫兰道，就在日落大道的那家维斯奇餐馆，而通过维斯奇餐馆那个做了相同梦境的丹之口，说出了日落大道背后藏着的秘密，转角处是出现在梦中也出现在现实里的丑陋的脸，而那个蓝色盒子就握在这个丑陋的人手里，所以掌握着黑暗世界秘密的人就是一个缺少真实自我的人，而好莱坞进入到“日落大道”模式，实际上就是一种没落——那部名为《日落大道》的电影不正是表现了一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女星面临凋谢的现实，而最终那个重燃光辉的梦想变成了一场悲剧。
电影本身就是一场梦，好莱坞当然是最虚幻的梦，当贝蒂来到好莱坞的时候，她带着兴奋的目光自言自语：“这是梦一般的地方。”当她和丽塔决定询问警察局关于昨晚车祸的时候，她说“我们可以设计得像电影桥段一样”；当贝蒂在鲍勃导演那里试镜成功时，他们对她的评价是：“你演戏真有一套。”在寂静酒吧了，主持人说：“这些声音全部来自录音，这是一个幻觉世界。”而在戴安妮决定买凶杀人的时候，杀手问她，真要这么做吗？戴安妮很肯定地说：“做梦都想。”梦境制造了穆赫兰道的车祸，梦境中看见了转角丑陋的人，梦境中破坏了亚当的电影事业，梦境中让自己成为女主角，当然梦境并没有让她找到遗落的爱情之梦和演员之梦：当17号的房间响起了敲门声，制造了梦幻电影的戴安妮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姨夫姨妈，他们扑向了自己，也正是他们打开了戴安妮的梦想，让她编织了一个虚幻的好莱坞生活，当她以欺骗、罪恶的方式编织了自己的梦想世界，就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从此再没有合上的可能，于是在惊叫中，在痛苦中，她拿出了手枪，朝着自己开了一枪，倒在床上成为最后的死亡。
死亡是戴安妮最后的命运，也是好莱坞幻觉的最后的结局，蓝色盒子里是黑暗之后更深的黑暗，没有乐队的舞台是寂静之后更深的寂静，于是熄灯，于是梦结束，于是没有了“是……还是……”的疑问，于是一辆双座车上只有一个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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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圣山》：“肉身成道”的炼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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