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7 《黑羊》:事情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它们一点都无法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毕竟逻辑思考并非它们所长,但它们俩又都相信理性思考,于是它们便匆忙地分开了!它们对彼此最美好而令人感伤的相遇片刻里所发生的事都感到腼腆害羞不已。
——《驴和笛子》
三样东西,一本名叫《黑羊》的图书,两张精致的明信片,一册银色封面的“别册”,它们以独立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与其说是“出现”,不如说是掉落。撕掉塑封,解开腰封,翻开图书,从内页里掉落出来的是两张明信片,浓郁的色彩,夸张的构图,醒目的意象,提取自阿根廷画家米盖尔·卡里尼的插画,一张来自《乌龟和阿喀琉斯》,另一张来自《驴和笛子》,只是《乌龟和阿喀琉斯》的插图里看不见阿喀琉斯,也看不见叙说这一悖论的芝诺;《驴和笛子》的插图里却在驴的下面出现了一个虚幻的人形,戴着农夫的帽子,双脚岔开,双手做出舞蹈的动作。
初见明信片之后,如果按照阅读的习惯,我应该先翻开123页的《黑羊》,把里面所有关于《大胆嘲笑人类愚蠢的超短篇寓言集》的故事都一起看完,把里面所有包括这两张明信片在内的插图都欣赏完毕,连同最后一页奥占斯托·蒙特罗索的《致谢》也读完,但是当完整阅读整部图书之前,我还是将图书背后的“别册”打开,没有书名,没有介绍,当然,也没有插图,封面泛出银色的光泽,上面写着“世界上最愚蠢的动物”几个字,是对于《黑羊》的反应,里面有被枪决的黑羊,有写讽刺故事的猴子,有“没有吞掉别人,也没有被别人吞掉”的猫头鹰,有根据玻璃的颜色决定颜色的变色龙,一句话,或者几句话,摘自《黑羊》故事集,每一段话之后是一片空白,而最后一句是:“事实上这些人想的就是要看我出一本烂书,可是我是一只狐狸,我才不会上当呢!”之后是大片的空白,一页的空白,两页的空白,三页、四页,直到最后。
| 编号:C28·2150420·1161 |
独立而解读,是打开了进入这本《黑羊》的另一种途径,而当去除了明信片和“别册”的隐喻意义,重新返回《黑羊》内部的时候,其实已经被注解的意义再一次被放大,“动物跟人如此相似,以至于有时我们甚至无法清楚地区分。”这句话醒目地写在扉页上,破折号之后是一个“克尼欧·蒙博托”的名字,原文为K'NYO Mobutu,“在原书的索引部分加有括号,内容为antropofago,意为‘食人魔’”,中泽注,总是以一种破坏的方式将本来的意义凸显出来,来自“食人魔”的引语,关于动物跟人类的相似之处,那么当你翻开明信片以为是礼物的时候,当你拿起“别册”,在“世界上最愚蠢的动物”中照见自己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成为了这个故事中的主角,是不是无法逃脱被引用而被最终被支离破碎地食用的命运?
他们是动物,他们不是“它们”,因为他们和人类相似,所以猴子想当讽刺作家,猫头鹰想要拯救人类,所以一只狗努力想要变成人,失眠的跳蚤却在思考身为作家的使命。这是动物界的人类,他们总想走出自己的世界,离开自己的圈子,而成为高等的人。猴子通过和所有动物的宴会去接触他们,从而了解和研究人性,他想写如小偷的喜鹊,像投机分子的蛇,和被迫辛勤劳动人类一样的蜜蜂,或者还有性杂交者的母鸡。而那只思考了遭受不幸的人类所有缺点的猫头鹰,想要寻找一些补救之道;而那条阳仔富商家里的狗已经在自己的努力之下“毫不费力地用两脚站立”;失眠的跳蚤则把自己当成了卡夫卡、乔伊斯、塞万提斯、卡都洛、斯威夫特、歌德、布罗依、梭罗和索尔·胡安娜。他们向着人类的目标迈进,可是他们最终却还是变成了“它们”,猴子放弃了成为讽刺作家的念头,开始写玄想和爱情的文章,最后连动物们都离他远去,并说他是疯子;猫头鹰认识到的最后结论是,如果所有动物都做自己该做的事,那么在和平相处中,人类也就会被拯救,“战争就会变得像是回到没有战争的年代一样。”而在动物彼此吞噬的过程中,猫头鹰没有吞掉别人,也没有被别人吞掉;富商家里的狗最后还是变成了那只狗,“它看见熟人时还会摇尾巴、睡觉前习惯转两个圈、听到教堂的钟声响起时总会垂涎三尺,以及晚上会爬到屋顶上对着月亮久久地狂吠。”跳蚤在那些作家的身上没有发现属于自己的使命,括号里的注解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在“没有什么跟什么”和“除了一切什么都是”的无意义中得出结论:“总而言之,绝对不可以是默默无闻,并且永远得是自己,永远属于地上荣耀的崇高时刻。”
![]() |
![]() |
人类的举动隐藏在明信片的背后 |
人类是目标,但最后还是成了自己,甚至连自己也丧失了,这是人类的悲哀,还是动物的悲哀?那么在没有人类被幻想的时候,动物又会如何进行角色的互换?又如何在互换中找寻意义、回到自我?苍蝇梦见自己变成了身材庞大的鹰,但是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庞大配件又让他错失了可口的蛋糕和人类的垃圾,最后只能对着房间的玻璃猛撞;猴子和狮子互换了位置,他成为了新国王,实现了政权的转移,但是狮子的力量还在,猴子身上到处是血迹和伤痕,“最后,猴子几乎是跪着向狮子哀求,让一切回到原点。”而那只要成为世界上最漂亮的青蛙,在让别人欣赏她完美的青蛙腿的时候,在收获掌声和赞美的时候,她的腿却成为人类的美食:“这只青蛙味道真好,简直跟鸡没有两样!”
想成为人类的一员,动物们最后以回到自己的失败而告终,互换成其他动物,最后也以被伤害而结束,它们只是愚蠢的动物?它们高估了自己最后又损害了自我的意义?“大家都知道,如果我们马自己有办法想象上帝长相的话,我们一定会把它想成是骑士的模样。”这是一只“想象上帝长相的马”说的话,也只是想象,看起来像是一个无法完成的悖论,正如芝诺所说的那只乌龟,在和阿喀琉斯的赛跑中如何能赢得胜利,“事实上,仅仅是亿万分之一秒之差,一如对芝诺的诅咒,阿喀琉斯已经赶上了。”人类制造悖论,人类赶上乌龟,最后那一只乌龟只有在没有阿喀琉斯的插图里成为自己。
只有乌龟,只有亿万分之一秒之差的距离,那么在背后的阿喀琉斯,在背后的人类如何维持这样一个悖论?或者说,乌龟背后的人类到底隐藏在什么位置?遥远的国家里,有只黑羊被枪决了,羊为黑羊塑造了宏伟的马姿雕像,甚至期盼着黑羊一出现就会被快快处决,“以便让那些平庸的后代羊群也能够借此练习雕塑。”黑羊是牺牲品,马姿雕像不是对它的崇敬,反而是一种低微的技术联系目标,但是在羊的期盼中,一定是有人在背后,也就是枪决那只黑羊一定是人类干的事。人类在故事的隐秘处,所以那些期望变成人类的动物,那些实现角色互换的动物,其实都折射着人类世界的规则。
而人毕竟是要现身的,人是将兔子和狮子重新定义的著名心理分析师,人是一心想变成基督徒的天主教徒,人是把雕像碎成一块块大理石的希腊诗人皮格马利翁,人是对狗和蛇的尾巴做出解读的折中主义哲学家,人是射击小鸟和人的大卫。他们是变幻了角色的人类?他们是改变了想法的人类?他们是愚蠢的人类?想要移动山的人类在山的固定中丧失了信心,却在道路发生山崩的时候,恢复了信心;把狮子说成是丛林中最天真幼稚而且最懦弱的动物,把兔子说成是最勇敢和最成熟的动物,颠覆了什么样的规则?而想改信基督教的天主教徒,为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自己荒唐与懦弱的想法和企图”?皮格马利翁为什么只有在雕像想要挖掉诗人的眼睛时,才彻底踢碎了自己塑造的那些雕像?这是人类的痴迷,也是人类的虚幻,这是人类的自大,也是人类的无知,他是观察者,他是吗,命名者,他是颠覆者,他也是愚蠢者,所有起点在转折之后,以为是到达了终点,却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人类返回人类,是重新找寻自己,那个射杀小鸟的小孩大卫,用宗教的仪式埋葬了射杀的小鸟,最后是忏悔,是开始射击其他小孩,而这让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露身手,“由于他单枪匹马地杀了三十六人而被擢升为将军,并被授予最高荣誉的十字勋章”,但是在射杀人类中,他又失去了射杀那只敌人信鸽的机会,最后在失败中被降级又被枪决。在牛、山羊、安静的母羊和狮子捕获一只灵巧的鹿达成的协议里,它们需将鹿肉平分,但是,狮子二话不说把鹿肉给独吞了,“对于它们所叫喊的什么社会契约啦、宪章啦、人权啦等强烈而严厉的措词视若无睹。”而不肯顺从尤利西斯的美人鱼,始终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在被占有之后却生下了神奇的依格罗丝——“在我们艰涩的西班牙语里叫做‘潮湿’的名字,后来人们把它定为单身女郎、那些航运公司特约来供夜晚犹在宽敞的远洋轮船甲板上漫步的羞怯旅客取乐的面色苍白的妓女、穷人、富人,或是其他迷失的人的守护神。”
从动物到人类,从寓言到现实,那背后的人始终在那里,他们主宰着动物的思想,他们主宰着弱者的命运,他们篡改着历史的进度,他们制造着可怕的灾难,可是他们又是谁?是单个的人,还是整体的人类?而实际上他们就是那个引用的句子后面的“食人魔”——克尼欧·蒙博托,而那些动物们何尝不是被关在奥占斯托·蒙特罗索自己引用的句子里?在最后的《致谢》中,他说:“本书如果没有昆虫学家欧亨尼奥·萨拉萨尔·佩雷达,驯兽师阿尔贝托·希梅内斯,出现在本书里的鸟类习性专家路易斯·雷塔等专家朋友慷慨而持久的协助,将永远无法写成。”当然,此外,还有“墨西哥城查普特佩克动物同主管部门授权我自由进出园区”的权力。克尼欧·蒙博托开启了写在扉页的起点,奥占斯托·蒙特罗索关上了动物世界的终点,他们制造了故事中的动物和人类,他们留下了空白和隐喻让人类成为评论家,他们又在和动物的相似性中打碎了人类的尊严。不是动物的寓言集,也不是人类的启示录,“事情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在起点和终点的回环中,宛如一场梦将独立的存在变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链条:
有一回一只名叫格里高利·萨姆沙的蟑螂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叫做弗朗茨·卡夫卡的蟑螂梦见自己是一位作家写关于一位叫做格里高利·萨姆沙的职员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蟑螂的故事。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332]
顾后: 二次元的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