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25 《布达佩斯大饭店》:陨落的人性及文明之光
旷世名作的《拿苹果的男孩》挂在饭店的前台,这是人类文明的展示;“请勿打扰”的古斯塔夫房间还一直没被使用,这是贵族生活的保存;布达佩斯大饭店还没有被拆除,这是历史荣耀的收藏。不论是画作、房间,还是大饭店,都已经成为“他的世界”的一部分,像是一个仪式,在被隔绝在博士巴德温泉小镇里成为一处风景,但是,在这个破旧不堪的世界里,在这个只有活的顾客的现实里,布达佩斯大饭店无非只是一个象征的符号,在没落中完成对于“他的世界”的纪念。
可是,“他的世界在他步入之前就已经逝去。”步入之前是欧洲的前文明,而步入之后带来的辉煌和荣耀看起来只是欧洲文明的一种坚守,当1932年的历史变故以“法西斯暴徒”的出现而开启那场闪电战争的时候,谁还能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拥有身份?谁还能在“请勿打扰”的门牌后面享用文明的成果?谁还能在浓郁的“华丽香氛”中散发古老的贵族气息?纪念和缅怀的不是曾经的辉煌,拥有和保存的不是旷世名画,在古老的废墟世界里,一切的陨落都已使的人性和文明之光消亡,连同布达佩斯大饭店都变成了一个只能被书写在“听说”故事里的一个背景。
只是一张旧时的明信片,即使当门童泽罗继承而保留这个在高山雪山深处的大饭店时,他所拥有的也只是一个曾经挂在爱人阿加莎胸前的标记,爱情或者是最后的人性之光,或者是最精彩的文明符号,对于他来说,这不是“他的世界”,不是摧毁前旧世界的荣耀,不是陨落后新世界的秩序,它只是一种被爱感化的温暖力量,一种用爱编织的反抗力量,甚至,以爱的名义纪念一段时光,才可能超越历史,超越时代,超越建筑和绘画的文明,而成为一种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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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佩斯大饭店》电影海报 |
对于古斯塔夫来说,与D妇人的那19年的忠诚是不是也是一种爱的力量?一个84岁的老妇人在布达佩斯大饭店找寻到的是激情,“她的床上功夫了得。”这是古斯塔夫对于这个欧洲贵夫人的赞叹,所以在古斯塔夫而言,19年的忠诚、相异的年龄,指向的都不是美丽的爱情,对于老夫人来说,进入“他的世界”是对于孤独生活的一种摆脱,不是身体意义的,而是精神安慰。拥有豪宅、工厂、产业的D夫人已经见证了太多,所以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只希望滋生一种情感寄托,让过眼云烟不带走自己脆弱的生命。而对于古斯塔夫来说,D夫人也无非是一种贵族的符号,他只不过在这样的符号体系中感觉到一种不被破坏的踏实感。作为布达佩斯的经理,蓄着小胡子、身着紫色燕尾服、全身喷洒“华丽香氛”,在他看来就代表着欧洲苛刻严谨的传统,代表着旧欧洲应有的情怀,这个从前做过门童并走向贵族生活的男人,在跨越了那一个职业起点之后,在踌躇满志的世界里,把布达佩斯大饭店当成人生成功的见证。
所以,对于新来的门童泽罗,古斯塔夫向他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教导他一切的行为规范,这是从一个大饭店管理者角度出发的定位,但是没有受过教育,没有幸福家庭生活的泽罗又仿佛是古斯塔夫的另一个自己,生活的艰辛,求职的艰难,无非是古斯塔夫曾经的生活,所以在这个门童身上,他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职业的起点,看见了人生的遭遇,所以在得知D夫人去世的消息后,他带着泽罗一起去卢茨;在拿到那张《那苹果的男孩》画作之后,他和他定下了契约;当他被诬陷谋杀了D夫人而被被关进19号检查站的时候,他嘱咐他管理好布达佩斯大饭店;当他越狱成功之后在B隧道口得知他的父母家人死于战争的时候,他对于自己的言行表达了歉意;在被杀手乔普林追杀的时候,他和他历经逃亡的艰辛终于联合起来揭开了D夫人遗嘱的真相……
从门童为起点,拥有贵族身份,看见欧洲的秩序,对于古斯塔夫来说,爱已经上升到人性和文明,所以不管是和D夫人,还是和泽罗,他就需要这样一种证明,这样一种符号,这样一种情感,用来营建他的世界。但是在1932年来说,欧洲文明正在慢慢解体,战争似乎已经不可逃避地降临到他的世界里。去往卢茨的火车上,买天地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他看到的是渐渐迫近的战争,但似乎在他看来,欧洲文明依然会以一种力量对抗这突然闯入的世界。在中途的火车检查中,他的布达佩斯经理的身份让他勇敢大胆,甚至目中无人地面对眼前的士兵,泽罗由于是非法移民,所以他面临着一种被驱逐的危机,但是古斯塔夫站起来,阻止士兵的暴行,并在冲突中大喊“你们这些法西斯暴徒”。士兵中的亨德尔斯似乎是知道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地位,所以他制止了检查,并以一张纸条化解干戈。看着那张给他的临时通行证,古斯塔夫会心地说,这是人性的文明之光。
很明显,他的贵族地位在他看来已经等同于人性和文明,这是一种自信,在证件的置换中保持了人性和文明的希望。这是布达佩斯大饭店所代表的欧洲旧传统的延续,也是以他为代表的没落贵族在欧洲秩序里的权力外化。但实际上,这种传统和秩序却是脆弱的,甚至人性和文明也在这时代的边缘面临陨落。D夫人之死是一次必然发生的事件,离开他的世界离开布达佩斯大饭店,也是离开爱回到孤独,离开情感寄托而归于冰冷的现实。一个拥有巨大财富的老妇人,她的死亡必然指向关于遗产的最后归属,实际上在人性和文明渐渐陨落的现实里,这样的归属必定会发生遗产争夺战。
这是另一场战争,在卢茨的豪宅里,有暴虐、疯狂和贪婪的儿子德米特里,有愚忠、恐怖、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乔普林,有一屋子觊觎遗产的亲戚和朋友,而635份的遗产注释和修正,一份在被谋杀的情况下才可以打开的“第二份遗产”,以及被管家瑟奇秘藏的遗产副本,都将这个遗产争夺战推向了暗杀的阴谋,也导致了人性的泯灭。古斯塔夫进入卢茨豪宅,他闯入了这个阴谋世界,也被卷入其中,那一张《拿苹果的男孩》是写在遗嘱上属于古斯塔夫的财产,但是家人和亲戚,以及D夫人儿子的阻扰,使得古斯塔夫的卢茨之行变成了逃亡的开始。
他和泽罗拿走了这幅画,这是关于他身份的一种证明,关于和D夫人情感的证明,而逃离卢茨是他对于贵族世界的一种保留,“我死的时候也要把画挂在床头。”他不是缺少财富,而是这张旧欧洲的名画就是代表着一个时代。但是不管是D夫人,还是这一张画,都无法拯救他,也无法拯救旧有的秩序和传统,他被追杀,被诬陷,以谋杀D夫人的罪行被关进19号检查站,甚至在检查站的监狱里,他也要保持一种贵族身份,在被狱友挨打后还保持着一种尊严。越狱对他来说,不是为了逃避惩罚,而是为了重新回到布达佩斯大饭店,重新回到“他的世界”。所以在越狱成功之后,在B隧道口,对着前来接应的泽罗,他抱怨的是没有带来他应该穿上的燕尾服,没有拿来那一瓶喷洒在身上的“华丽香氛”。
逃出监狱,对于古斯塔夫来说,重要的是揭露出事件的真相,面对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乔普林,他以自己曾经建立起来的“社交网络”为依托,开始了一场计划之中的拯救。古斯塔夫一个电话,全世界各地的酒店同业者就第一时间,不惜代价,义无反顾的来帮他。他的世界里,这便是秩序,这便是传统,就像人性和文明之光一样,再次照耀到他的身上,而他不能忽略的一个人便是泽罗。这个从不离开他的人,已经在他的耳濡目染中已渐渐完成了身份转移,他不是门童,不是站在职业的起点,而是成为古斯塔夫的战友,“你是我亲爱的朋友和门生。”泽罗却说:“我们是兄弟。”不分地位、身份和权势,实际上在这场无法逃避的战争中,不是泽罗被转移了身份,而是古斯塔夫自己开始了自我的命名。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了,有些东西正在被毁灭,律师被杀,瑟奇的跛足姐姐被杀,瑟奇被杀,包括最初D夫人被杀,种种的谋杀是人性和文明陨落的标志,那一个象征富贵的卢茨已经变成了阴谋之地,而在这个阴谋之外,是另一场迫在眉睫的战争,世俗的财产争夺和国家生死存亡的战争交织在一起,人性必然会在这样的贪婪、暴力中走向没落,就像那一幅《拿苹果的男孩》的绘画,在被取下的时候,所换上的是一张裸体的画,文明时代的“男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欲望。
而在这陨落的世界里,即使乔普林在雪地追逐中丧命,即使德米特里最后在D夫人遗产的副本中消失,但是人性和文明之光的陨落已经无法避免。在那一列火车上,在古斯塔夫还保持着尊严的火车上,再次上来检查的士兵们终于没能最后放过阻止他们的古斯塔夫,他被射杀在那一列开往旧欧洲的火车上——这是卢茨闪电战开始的时期,这是前朱波罗卡共和国被征服的时间,这是欧洲传统和文明消失的时代。所以古斯塔夫的死亡在这个没有人性和文明之光的时代里,是一种必然。但是这或者只是旧秩序、旧贵族的覆灭,“他的世界在他步入之前就已经逝去了。”这是若干年后当泽罗成为布达佩斯大饭店实际掌控者而改名为穆斯塔法的时候发出的感慨,这是一种愤慨还是一种无奈?那个有着雨水、坟墓和忧郁的裂缝的布达佩斯大饭店,见证过它曾经接待欧洲贵族的辉煌,见证过它曾经作为纳粹指挥部的战争,也见证了成为巨大废墟的衰落,但是为什么泽罗还没有将它拆去,为什么还一直爱着这里。
古斯塔夫曾经对他的关心照顾甚至兄弟一样的情谊,是他怀念的一个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和阿加莎的爱情,这个脸上有着墨西哥地图一样胎记的女孩,是个勇敢的人,是个敢爱敢恨的人,泽罗就是在她的身上感受到爱的力量,相同的身份,相同的遭遇,看起来这样的爱情才不同于古斯塔夫和D夫人的“爱”,或者这样的爱也才具有某种缅怀的永恒性。所以当战争结束,年迈的泽罗变成了穆斯塔夫,在几近废墟的世界里保存着内心最后的人性和文明之光。
但是时代已经远去,爱情的人性和文明之光只是闪烁了一下,在穆斯塔法的内心留下永恒的光泽,但是这个世界已经无法阻止地走向了覆灭,1932年已逝,1985年也已经逝去——当我以一名作家的身份来到这个古老的废墟的时候,所看见的是一个旧时代的证明,所以在穆斯塔法和我共进晚餐中听说这一个故事的时候,“命运以神秘而可靠的方式介入我的生活”,介入是一种无法避免的改变,对于自己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陨落,所以在这个故事以另一种方式展开而关闭的时候,这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去了国外,没有再回欧洲。”
“我”的回顾是经典的4:3画面尺寸,泽罗的回忆则是16:9的尺寸,世界以不同的尺寸、不同的方式被讲述,似乎在唤醒现实,可是古斯塔夫和泽罗的故事外面,是我和穆斯塔法的故事,我和穆斯塔法的故事外面,则是我作为一个老者对小孩的讲述,而老者和小孩的故事外面,则又是一个在作为读者的女子翻开了一本《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小说。四层叙事模式,四个时间状态,也是四种人生遭遇,而在这被讲述的四层故事里,最后挣脱出来的则是那一个“纪念我们的国家宝藏”的雕塑,雕塑上挂满了各种勋章,这是荣耀的历史,这是缅怀的英雄,当“华丽香氛”的贵族气息已经消散,当旷世名作的绘画被争夺,当抗争的绅士被杀害,当他的世界已逝去,当行人和文明之光陨落,留下的只有一座雕塑,一排勋章,一本回忆录,以及一种死亡——1942年2月,这部影片致敬的茨威格,在完成关于欧洲文明失落的自传《昨天的世界》之后,在欧洲之外的巴西里约热内卢的寓所内,和妻子双双服毒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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