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25《押沙龙,押沙龙!》:你们多出了一个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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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个如今也多少有几分英雄色彩的时代的黑黢黢的稀释物里,他们做出了单纯激情与单纯狂暴的行为,不受时代的影响也无法解释——是的,朱迪思、邦、亨利、萨德本:他们全体。
   ——《4》

朱迪思,和朱迪思订婚的查尔斯·邦,朱迪思的哥哥亨利·萨德本,以及朱迪思的父亲托马斯·萨德本,成为了科德菲尔德小姐,即罗沙眼中的“他们全体”,他们是兄妹,是父子,是父女,必然组成“他们全体”的一部分,而查尔斯·邦,是和朱迪思订婚的男人,是亨利最要好的朋友,但却是萨德本和海地种植园的女儿生下的孩子,这个秘密背后依然是“他们全体”:他们全体指向的是“有几分英雄色彩的时代的黑黢黢的稀释物”——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成分是命运中无法被完全稀释的存在;他们全体会做出“单纯激情和单纯狂暴”的行为,或者是仇杀,或者是乱伦,或者是暴力,最终成为“不受时代的影响也无法解释的存在”。

但是罗沙小姐却在说,却在1909年的那个9月和昆丁说起,作为朱迪思和亨利的小姨,作为萨德本“被玷污”的对象,她对于“他们全体”所代表的萨德本家族的恨意,是不是在另一个意义上,是用揭秘故事的回忆让自己在场?原因还在于后面更多的言说:“我观看着男男女女——我父亲、我姐姐、托马斯·萨德本、朱迪思、亨利、查尔斯·邦——的幻景般的滑稽戏”,加上了自己的父亲和姐姐埃伦,让“他们全体”变成了幻景般的滑稽戏,因为这场戏的名称是荣誉,是原则,是爱情,是丧亲,是死亡,“他们全体”又变成了萨德本家族的创立者托马斯,又变成了恶魔般的存在对女人的“单纯激情和单纯狂暴”:罗沙小姐在菜园里除草而抬头看见“他在盯着我”,他在女儿的卧室里把罗沙小姐的头按住,然后颁布一道谕旨,一项法令,以及一次“庄严与华丽的自吹自擂满像是一次判决”,被铭刻在一块空白的石头上,“这样的石碑一般总是伴随着一个被遗忘、没有名姓的雕像。我现在也不原谅这事。”不原谅可以逃离萨德本百里地,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但是罗沙为什么要说,“他都不会想念我”?——答案只有一个:萨德本可以不要我这个人,但是我必须在场。

在场是罗沙的态度,在场是罗沙得以揭露“他们全体”罪行的条件,但是仅仅于此?罗沙是不是完全在场?即使当姐姐埃伦嫁给萨德本的时候,她是一个在场者,但是对于萨德本以及萨德本家族的故事她怎么能在场?甚至对于杰弗生镇的人来说,1833年那个星期天早上之前和萨德本有关的一切都是不在场的人,不在场而出现,萨德本以及萨德本家族像是变成了一个从天而降的故事。萨德本的故事就是从1933年的那个星期天早上开始的:他是从南面进入镇子的,骑着一匹精疲力尽的马,鞍上有一个小褡裢,衣服和褡裢可以装下内衣裤、剃刀和两把手枪,人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猜不出他的年龄——后来在昆丁的爷爷康普生将军的回忆中,他的故事就这样开场了:在二十英尺外围绕着一棵小树骑马小跑,两发子弹打中了钉在树上的一张纸牌;没过多久,他拿到了地契、许可证和那枚西班牙金币,最后得到了一百平方英里的土地,这是杰弗生镇上最肥沃的未开肯洼地的一块,它就成为了萨德本百里地;他消失了两个月后回来,带来了黑人和法国建筑师;经过两年的建设,工程告成,他邀请镇里的人来到萨德本百里地,让他们一起打猎、玩牌、喝酒;三年之后他拥有了种植园,1838年他径直走进了科德菲尔德先生家的远门,用报纸卷起的一束羊角形鲜花向埃伦求婚——离他骑着栗色马进入镇子的那个星期日早上差不多正好五年;科德菲尔德先生在萨德本的保释单上签字是这场婚姻的开始,“再差的婚礼也比不举行婚礼强,而嫁给恶棍的隆重婚礼也比嫁给圣徒的简陋婚礼强。”而对于埃伦来说,结婚的夜晚下着大雨,那也是她的眼泪。

萨德本的故事在杰弗生小镇开始了,萨德本家族的故事当然也从欺骗、暴力、罪恶和眼泪中开始了,康普生将军或许是唯一的在场者,当这个故事被讲述,无论是罗沙小姐还是昆丁都成为了在场者,但是在场对于他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昆丁收到了罗莎小姐给他的那张纸条,请他去拜访她、去看她,这是两个在场者的连接,对于昆丁来说,故事的“开头部分”已经知道了,因为父亲康普生是从爷爷那里听到过这个故事,也将给昆丁,这是从1909年回溯到1833年6月的故事,“当时那人初次骑马进入本镇,他的过去无人看得透,他的土地怎么弄到手也无人知晓,他显然从虚无里建起自己的房屋、他的宅邸,并且和埃伦·科德菲尔德结了婚,生下两个孩子”,故事的另一部分则是:“那儿子使那女儿还未当新娘便做了寡妇”——实际上罗沙小姐让昆丁去拜访她,是为了要进入故事的这一部分中,按照罗沙小姐的说法,这是一个萨德本家族的事业走向惨烈却是“公平”的结局——惨烈而公平的部分,罗沙小姐或许真的在场。

“在那个漫长安静炎热令人困倦死气沉沉的9月下午从两点刚过一直到太阳快下山他们一直坐在科德菲尔德小姐仍然称之为办公室的那个房间里……”在没有标点的句子里,昆丁和罗沙小姐坐在一起,密不透风的句子就像那个9月一样,像一道门讲故事封闭在虚无之中,而罗沙小姐的父亲科德菲尔德最后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死在了被钉死的阁楼里——伴随着父亲死去,罗沙的童年“逐渐逝去”,罗沙的青春期变成了暮气沉沉、古老、没有时间色彩的存在,“那里充满了那种阴沉、复仇心切的长老会的恶臭”。一切源于萨德本这个恶魔的出现?按照康普生的说法,这是“南方”的罪恶,“多年前我们南方人使自己的女眷变成淑女。然后那场战争来临,使淑女变成鬼魂。”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男人,却以欺骗的方法获得了这一大片土地,他成为了种植园主,但是,“他甚至不是一个绅士”,“我并不为自己辩护。我不以青春年少作辩解,因为1861年以来,南方哪有什么活物,男人女人黑人或是骡子,有时间与机会不但自己青春年少过,而且听到过那些青春年少过的人谈起青春年少是怎么一回事呢。”

编号:C54·2220919·1870
作者:【美】威廉·福克纳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8年09月第1版
定价:59.00元当当29.50元
ISBN:9787532166442
页数:360页

来自更南方的萨德本,带着黑人的萨德本,镇压了黑奴的萨德本,把这里变成萨德本家族的萨德本,完全取代了父亲的位置,“他们去跟他一起喝酒、赌钱,看他和那些野蛮的黑人格斗,他们的女儿他甚至能从牌局中赢到手。”所以罗沙会说一家人的命运就变成了被他毁灭“也是我们自己被毁灭的工具”。而当萨德本还要将自己的魔手伸向罗沙小姐要一个儿子时,这也加速了罗沙成为被毁灭工具的历程,悲剧就在于那一次彻底的逆转,“竟使她同意嫁给自小就一直视为妖魔的那个男人。”按照罗沙对昆丁的说法,这是一个二十岁的孤女、一个无钱无事的弱女子,只能靠男子的食物来活命的原因,“不仅是想望摆正自己的位置而且还是为了维护一个家庭的荣誉,这个家庭中的女子的好名声是从未受过指责的。”

这是罗沙小姐让自己在场的原因?被毁灭工具的自己却站在拯救者的位置,而知道了故事开头的昆丁一直在说的那句话是:“是啊,您老。”内心的想法则是:“假如他拋弃了她,我想她是不会愿意跟任何人讲起这件事的……”在场就是答应姐姐临死的请求:“着手把这外甥女从家庭的没落中拯救出来”,可是在这个既被萨德本毁灭又被自己毁灭的拯救中,在这个和比自己大四岁的朱迪思生活在一起的生活中,罗沙的在场其实是为了见证那一段“古怪的关系”。那个闯入到萨德本家族的查尔斯·邦,是亨利在学校里认识的朋友,在圣诞节来到了萨德本百里地,不想朱迪思竟然和他订了婚,这场婚姻埃伦在没死的时候从未提及,这场婚姻萨德本从一开始就进行了阻止,这场婚姻亨利一直成为支持者但是却在1865年杀死了邦——罗沙小姐也从来没有见过邦,但是作为一幅图像、一个意象,却成为了罗沙所说的“他们全体”的一部分。

因为镇里的人都知道亨利和朱迪思之间的“古怪关系”,这是一种比兄妹的忠诚之情更亲密的关系,“有几分像一个优秀团队里的两名士官生之间那种激烈的、非个人的对抗,他们在一个盘子里吃饭,合盖一条毯子睡觉,冒同样的致命危险,而且甘愿为对方出生入死,倒并不是为了对方本人,而是为了团队自身不败的威名。”为了团队的威名,所以他们结成了古怪的关系,而自然成为了罗沙所说“他们全体”的一部分,但是“他们全体”在本质上却是分裂的,因为兄妹属于同一种个性,却分属不同的躯体,两个躯体受到同一个人的蛊惑,是完美还是悲剧?萨德本不同意这桩婚事的时候,亨利断然脱离了关系放弃了继承权,他和朱迪思站在一起,不如说是他也爱着邦,“邦迷住了他正如邦迷住了朱迪思一样”,而这无疑将走向“纯正与完美的乱伦”,对于亨利来说,要阻止妹妹的贞操被破坏,所以必须选中有人成为贞操的掠夺者,让妹妹成为新娘——但这“古怪的关系”本身就是一种悖论,破坏等于守住,掠夺成为选中,那么婚姻的背后就是乱伦,“四年之后,亨利却必须得杀死邦以阻止他们结婚。”

这个兄妹之间的“古怪关系”正是小数篇名的由来:在《圣经·旧约》中,押沙龙是古代以色列国大卫王的儿子,他有一个美貌的妹妹叫他玛,大卫的儿子暗嫩爱着他玛,后来暗嫩玷污了他玛,押沙龙知道后安慰妹妹并伺机复仇,两年后他借口让暗嫩帮他剪羊毛吩咐仆人将暗嫩杀死。大卫王非常商人,之后和押沙龙和解,后来押沙龙叛乱,大卫王狼狈出逃,两军交战,押沙龙的头发被树枝缠住,最终被人刺死,当大卫王知道押沙龙死讯时,上楼哀哭:“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啊,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所以“押沙龙”便成为了宠儿兼逆子的代用语。但是福克纳将篇名取名《押沙龙!押沙龙》,叫出的是两声“押沙龙”,强调的背后是不是让“押沙龙”背负着双重身份:他既是宠儿也是逆子,他既是大卫王的儿子,也是暗嫩的兄弟?

亨利为了邦而拒绝继承权,亨利和邦一起投身战场,为什么最后亨利要杀死邦?不是因为邦和朱迪思之间的爱情,而是邦的身世:他就是萨德本的儿子,是萨德本在充满冒险的征服过程中在海地和种植园女儿结婚生下的孩子,当初以为她是一个西班牙血统的女人,却发现她身上流淌着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统,所以离婚,所以离开,所以从南方进入了杰弗生,所以建立起了萨德本,所以和埃伦结婚,但是一切却并不能让他永远逃离这命定的结局,甚至在离开海地之后的1834年,萨德本还和黑人女奴生下了克吕泰涅斯特拉,也就是后来来找萨德本的克莱蒂。八分之一的血统来到了萨德本百里地,二分之一的血统来到了杰弗生,这便成为了南方的另一个悲剧,而正是在这个悲剧里,罗沙成为了在场者,亨利成为了在场者,昆丁也成为了在场者。

“这也是她生下时就有的同一张斯芬克司般的脸,那晚在厩棚阁楼上挨着朱迪思的脸朝下看的是这张脸,如今她七十四岁了她仍然是以这副脸相对着我看,毫无改动,毫无变化”,这就是罗沙对克莱蒂的评价,“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黑鬼!”这便是罗沙的歧视;甚至她听到镇里说起“黑人造反的故事”,“人们兜里揣着手枪每天到镇上秘密地点去集会。”而这就是战争之后从北方来到南方的投机分子,他们就是三K党的雏形……绑死了,当亨利杀死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并不是对乱伦关系的畸形维护,而是“他们全体”对黑人血统的歧视,是英雄时代对“黑黢黢的稀释物”的消除。当然还有罪魁祸首的萨德本,最后死在了沃许·琼斯的手上,因为萨德本让他的女儿米利产下了一个孩子——由此毁灭成为了有罪者的结局,由此每个人都成为了他的一生的在场者。

1807,托马斯·萨德本出生于南方的西弗吉尼亚山区,这个出自苏格兰-英格兰血统穷白人家庭的孩子一直以为世界就是像山区故乡一样是贫穷而平等的,直到他随父亲去了泰特沃德庄园发现了贫贱富贵的区别,甚至之后还被黑奴拦住了去路,只能从后门进去的萨德本开始了对命运的改变,“他懂得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不仅仅白人与黑人之间有区别,而且白人与白人之间也各不相同”,这种不同完全取决于命运,于是他去了西印度群岛,去了海地,在那里创出了一番天地,和种植园主的女儿结婚,而那个小岛在昆丁爷爷那里边成为了“弱肉强食的林莽”,成为了黑暗和文明的交叉点,“一边是黑暗、神秘的大陆,从那里黑色的血液、黑色的骨骼、肌肉、思想、回忆、希望与欲望,为暴力所掠夺,另一边则是它注定要去的冰冷、已为人知的土地,开垦的土地与居民”,一边和另一边,也像黑人和白人的种族问题一样,是选择,是不停的选择,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萨德本百里地就成为了一个建立在“机会主义和道德掠夺的沙土之上”的存在——当他最后死在老沃许·琼斯的手下,这是不是机会主义和道德掠夺沙土的坍塌?是不是南方悲剧的真正上演?

萨德本、亨利或者罗沙小姐,他们都在悲剧里成为在场者,而昆丁呢?一个在“他们全体”之外的存在者,从爷爷到父亲再到自己,他似乎都是旁观者,但是昆丁却演变成两个昆丁:一个是上哈佛大学的昆丁,他在南方,那个1865年起就死亡的南方腹地,“那边挤满了喋喋不休怒气冲天大惑不解的鬼魂”,他听到的就是鬼魂告诉他的故事;另一个昆丁海没有资格当鬼魂,但是他一定会成为鬼魂,因为他是在南方腹地出生并长大的——一个昆丁是听者,一个昆丁是在场者,两个人是“非人”,因为它们就是符号,两个人用“非语言”交谈,因为他们永远隔着北方和南方。一个和另一个,在南方和北方、黑人和白人的对立中,罪恶的链条永远让他们成为了在场者,就像哈佛大学的同学施里夫所说:

因此需要有查尔斯·邦和他母亲来弄掉老托姆,让查尔斯·邦和那混血女人来对付朱迪思,再由查尔斯·邦和克莱蒂去对付亨利;还让查尔斯·邦他妈妈和查尔斯·邦他姥姥来于掉查尔斯·邦。这么说得让两个黑鬼来对付一个姓萨德本的,是不是这样?

争斗没完没了,但是要结束这场争斗,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多出一个黑鬼,这个黑鬼不是八分之一血统、四分之一血统、二分之一血统的黑人,而是“萨德本丢下的黑鬼”,“那就自然你们逮不住他了,你们连见都不总是能见到他,而且你们永远也无法利用他。可是你们那里至今还有他。晚上有时候你们仍然能听见他的声音。”他是在场的,他也是不在场的,不在场也是在场,而当昆丁说不恨南方的时候,“我不。我不!我不恨它!我不恨它!”强调、重复,甚至歇斯底里,不正是一种仇恨吗?不正是永远的在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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