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13 《失翼灵雀》:当真理滑入更深的黑暗

真理是什么?是劳动改造获得的新灵魂,还是废墟之上开出的爱情之花?是音乐和哲学组成的形而上生活,还是面包和牛奶构建的现实生活?是墙上无数的口号、标语,还是对于人性的关怀和解放?但是,当典狱长安吉尔和妻子终于睡在了同一张床上,当已经出狱的基塔终于迎来了自己向往的婚姻生活,甚至当哲学教授说出“我很高兴,找到了自我”,对于这个充满了专制和荒谬的社会来说,所有的希望却像是无奈现实发出的一种虚幻之光,曾经厨师帕维尔用拿一面镜子照亮过自己心爱的姑娘的脸庞,现在的基塔用同一面镜子照到了自己爱人的身体,可是他们却隔着两个不同的现实,一个获得了狱外的自由却要经受等待的煎熬,而另一个却依然在狱中接受艰苦的劳动,被隔离的婚姻,被分开的夫妻,在他们的世界里再无那一束光穿过,留下的只有黑暗,只有深渊。

虽然面带笑容,虽然肯定自我,当帕维尔和哲学教授一起进入矿下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不再是露天的改造生活,这里只有头顶上依稀看见的光,那么有限,那么微弱,再也无法被镜子反射,再也不是虚幻,完全在黑暗里吞噬。向下,向下,再向下,意味着更院的隔离,意味着更深的恐惧,也意味着更大的危险。其实,地上和地下,露天和矿井,对于这一群需要被改造的“资产阶级”来说,等待他们的都是同样的命运。“在胜利二月之后,工人阶级最终夺取政权,转而成为国家统治阶级,资产阶级解除力量被劳动改造,使他们便会到真正的劳动者。”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统治和被改造,就是他们已经被写好的命运,所以对于这个飘荡着浓烟,堆满了零件,充斥着嘈杂声音的废铁堆里,这些被改造者其实已经成为一种零件,需要的是变形和锻造,需要的是沉默和挤压,需要的是命令和执行。

: 伊利·曼佐
编剧: 伊利·曼佐
主演: 鲁道夫·霍辛斯基 / 伏拉基米尔·布劳德斯基 / 瓦茨拉夫·内茨卡
类型: 剧情 / 喜剧 / 爱情
制片国家/地区: 捷克斯洛伐克
语言: 捷克语
上映日期: 1990-05-16
片长: 94 分钟
又名: 被拴住的云雀 / Skylarks on a String

他们被定性为捷克斯洛伐克的资产阶级,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不是工人,他们是图书管理员,是教授,是检察人员,是理发师,是萨克斯演奏者,是牛奶场主,是酒店厨师,他和他,组成了工人对面的“他们”,在日复一日的废铁整理切割和运输中,在冰冷而丑陋的零件中,在被管制的生活里,已经去除了所有人生的理想,已经泯灭了所有对真理的探寻。那墙上的口号是激励:“为自己工作,干吗不快乐?”是宣言:“劳动是一种光荣。”是目标:“我们不怕工作,我们要赶超计划。”他们变成了“我们”,却也是一种强制的管制,甚至变成一种泯灭人性的荒诞。

在广播里播报“今天又打破了熔炉的记录”的消息时,牛奶场主对贸易协会的官员提出的问题是:“只是将原来的材料进行回炉提高产量,这难道就是我们需要的工作量?”他说要听基层群众的声音,可是他们是被允许变成基层群众吗?他们只是被改造的对象,他们甚至没有任何发言权,有的只是当领导要来视察的时候,站在虚拟的背景前,面带微笑,保持劳动的快乐,在镜头前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而当鲜花、金鱼缸、展板被撤掉的时候,他们又变成穿着肮脏衣服、干着苦累工作的被改造者,成为变形锻造、沉默挤压的零件,所以当牛奶场主以曾经的优秀共产党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被取消了“他们”的身份——他莫名失踪了。

因为言说而失踪,命运的荒诞也体现在那个教授身上。当一群戴着红领巾、穿着洁白衬衫的少年儿童在学校辅导员的带领下来到这里参观的时候,他们为这些被改造者戴上准备好的红领巾,但是这些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有的逃避有的放弃,他们不习惯被这样命名为工人阶级,但是至少他们是一群被提供了机会的改造者,而那些曾经追求过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的女人,却成为少年儿童的敌人,“她们是被反动权力利用的人,她们是垃圾,她们曾经过着颓废的生活,所以我们和她们保持距离,以免被她们感染。”这些女人因为偷越国界,因为诱惑,他们完全站在“我们”的对面,所以她们是比资产阶级更恶毒的敌人。女辅导老师和女犯人,站在对立的两面,只有管制者对她们的侮辱。而在这个时候,教授质问了带队的辅导员,而这样的质问对于他来说,面临的是再加五年刑期的处罚。

《失翼灵雀》电影海报

没有言说,没有尊严,没有人性,他们和她们只有被改造、被消失和被处罚的命运。但是在这破铜烂铁的世界里,却处处有着挣扎,甚至有着偷着乐的生活。在工作之余,萨克斯演奏者还在宿舍里吹奏起乐曲;哲学教授还在谈论宗教、上帝、犹太化,他们也打扑克,也说起伊朗和伊拉克的战争,说起康德和马克思,说起道德、价值和时间,只有在这黑夜里,他们才属于他们自己,甚至偷偷摸摸去到女囚犯的宿舍前,通过门缝,看她们的身体。而在这样的生活里,厨师帕维尔和女犯基塔的爱情,却吹进了一股清新的风。他们在休憩时偷偷在一起,在摆拍中假戏真做握住彼此的手,他给她偷来巧克力,她给他灿烂的微笑,他问她嫁给我好吗,她为他吹去掉进眼睛里的灰尘。“你还要什么?”是帕维尔经常问基塔的一句话,“你还要什么”意味着对于生活的向往,对于物质的需求,对于精神的追求,而基塔也总是笑笑,然后摇头,对她来说,似乎一切想要的东西都是奢望,或者只要在这个冷酷和变形的破烂工厂里,彼此望见,彼此微笑就足够了。

这是丑陋和荒诞世界里开出的一朵人性之花,而这样的温情也慢慢在他们和她们的世界里蔓延,她们在争得典狱长安吉尔的同意下,三个人过来帮助他们整理零件,在传递过程中,他们和她们微笑地站在一起,甚至他们脱去了手上的手套,有意无意地在手和手之间接触和传达这种温暖。而在那个下雪的冬天,他们在工地上生起了火,而她们也趁休息,走过来一起烤火。雨雪下在身上,冷风吹在脸上,但却是温暖的,这是现实的隐喻,在冷酷的世界里,他们只有用这样一种简单的方法找到属于自己的温暖,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一小簇火,是渴望,但是在他们之外却是严酷的现实,“这个社会将会把你像钢铁一样融掉。”一样是火,能带给人一种抚慰和温暖,也能把人推回到被锻造、变形的零件世界里。贸易协会代表、各种视察的领导、学校辅导员,都是站在他们对面的人,他们是管制者,他们消灭人性,他们取消言说,他们扑灭渴望,他们说:“红色卡拉多不允许减少产量。”他们说:“她们是年轻的娼妓,是愚蠢的荡妇。”他们说:“人不可能只有音乐,还要有面包,还有要黄油。”所以他们让牛奶场主、哲学教授无故消失,他们把夜晚偷看的男女抓去。而其实,他们的世界却也是肮脏,那个自称是“唯一的原始工人”的领导者,每天衣冠楚楚地命令他们,而回去之后,每天的最大爱好却是偷偷地为吉普赛女人洗澡,当海绵抚摸过女人的身体,他仿佛获得了一种快感。

像是一个巨大的反讽。但是在这些管制者中,年轻的典狱长安吉尔似乎在他们的世界里看见了人性之光,看见了温暖的力量。他的生活看上去很富有,拥有自己的房子,拥有一辆摩托,拥有刚刚结婚的漂亮妻子。但是这些表面的荣耀并未带来所谓的幸福,在结婚典礼上,新娘却和那些吹奏拉唱的人在一起,甚至那些酒倒在她洁白的婚纱上,被污染的衣服,疯癫的夜晚,新娘却快乐和他们一起,安吉尔终于生气了,他把新娘带回到自己的房间了,这里有新买的厨具、马桶,有明亮的电灯,有舒适的床,但是新娘却玩笑一样躲着他,那间小小的屋子最后变成了迷宫,他甚至再也没有办法找到她。

婚姻看上去像是一个玩笑,那一次安吉尔回家之后,发现屋里根本没有妻子,在寻觅无果的情况下自己一个人倒在床上睡觉,却瞥见了在柜子上方睡去的妻子,他没有将她拉回到床上,而是递给她两个枕头,两个人在两张床上维持着婚姻生活。一种讽刺,其实深深地让安吉尔感受到貌合神离的现实。所以当他看见他们和她们互生爱慕,他们和她们相互帮助,他们和她们围拢火堆取暖的时候,他不再干涉他们,不在隔绝他们,而是走过去和他们一起烤火取暖。这是一个异化的管理者,却也是复苏内心真实需要的人,他从废铁堆里看到了那一张天使的画,仿佛发现了被埋没的信仰和爱,所以他大胆地将画撕下来,藏在怀里,然后驾驶着摩托车,回到了妻子身边。而最后,在内心的蜕变之后,那张画终于挂在了墙上,而在床上,他和妻子也终于相拥而眠。

不仅如此,在自己的婚姻生活走向某种幸福的同时,他也为厨师帕维尔和基塔筹备一场特殊的婚礼,那间在废铁堆里的小小屋子,是一个庇护所,她们在里面布置一切,他在外面看守,然后把基塔请进去,给她戴上象征意义的戒指,然后又把花给帕维尔,让他也走进这间特殊的婚房。但是美好的祝福,幸福的婚姻在这个奇特的世界里却只能是一种奢望,工地里有领导来视察,布置一新的宿舍里到处洋溢着虚假的热闹,帕维尔只是问了一句“牛奶场主和哲学教授去了哪里?”又一次发声,又一次言说,命运就像牛奶场主和哲学教授一样,成为这个荒谬链条中的一环,像一个无法终结的轮回,拿着爱情之花的帕维尔最终被抓进了汽车,消失在本应属于他的爱情之屋里。

“头脑里充满了理想,脚底下却踩到了大便。”这是哲学教授在黑夜里跌进坑里的时候,说出的一句话,理想在上面,现实却在下面,无论是人性还是爱情,最后抵不住现实的荒谬和无情,哲学家像古希腊泰勒斯一样掉进了坑里,而他们,也都在这样无法改变的秩序中,成为牺牲品。那句“祝你们白头偕老,共同抚育孩子”的祝福还在帕维尔的耳边,那间充满一丝温暖的爱情小屋还在基塔的眼前,但是当基塔真正出狱而成为一名新娘的时候,对于她来说,却依然是一种无情的现实:帕维尔被判处两年徒刑。一个在监狱内,一个在监狱外,只有那面反射着光亮的镜子让他们看见了彼此,而从劳动改造者变成因言获罪的囚犯,对于帕维尔来说,是更深的黑暗,从厨房到工地,是命运的一次转折,而地上到地下,是又一条无情的轨迹,“我的真理在那儿,始终和我在一起。”这是他对基塔说的话,而在黑暗到来之后,他的问题或许只能是:“真理是什么?真理子啊哪里?真理被谁拿去了?”

真理在别处,在被一遍一遍传颂的口号里,在被一次一次粉刷的虚伪里,在一个一个挤压锻造的零件里,火光消失,温暖消失,言语消失,欲望消失,爱情消失,最后那面镜子也消失。而在别处的真理也让一部电影不再被公映——这部拍摄于1969年的影像,长期遭到禁映,而21年的黑暗期也是帕维尔变成一名囚犯滑入未知深渊的一种现实写照,而当电影再次复苏言说真理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换了日月——当政者倒台,捷克斯洛伐克解体为两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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