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3《群魔》:这个病人就是俄罗斯
那里有一大群猪,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稣,准他们进入猪里去。耶稣准了他们。鬼就从那人出来,进入猪里去。于是那群猪闯下山崖,投在湖里淹死了。放猪的看见这事就逃跑了,去告诉城里和乡下的人。众人出来要看是什么事,到了耶稣那里,看见鬼所离开的那人,坐在耶稣脚前,穿着衣服,心里明白过来,他们就害怕。看见这事的,便将被鬼附着的人怎么得救,告诉他们。
——《路加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二—三十六节
莉莎翻开经文,读着关于“群魔”的这一段话,斯捷潘靠在哪里,他说这个病人就是俄罗斯,那些从病人身上出来进入猪群的群魔,就在俄罗斯的体内,就是积累着的一切溃疡,一切乌烟瘴气,一切污泥浊水,一切大大小小的魑魅魍魉、牛鬼蛇神,慢慢闭上眼睛的斯捷潘认为自己就是群魔的“头一个”,是始作俑者,也指出了群魔最后的下场,“从山崖跳入大海,统统淹死”,但是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病人将会痊愈。”似乎他也坐在了耶稣的脚前,然后闭上了眼睛……
斯捷潘死去,在福音书中死去,在坐于耶稣脚前死去,从自认是群魔的始作俑者到期望俄罗斯这个病人得到痊愈,身为父辈的斯捷潘似乎完成了自我的救赎,而安杰伊·瓦伊达似乎也从这种救赎中,完成了从虚无主义到基督教信仰的回归,但是群魔真的已经被淹死?俄罗斯的疾病真的可以治愈?回归信仰是不是真的完成了自我救赎?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典小说改编,瓦伊达似乎冒着一些危险,把在这个结构复杂的故事影像化为114分钟的电影,在对俄罗斯大地上乱舞的“群魔”进行揭示,瓦伊达想要达到怎样的目的?无疑,瓦伊达一定有一个“移植”的预设,俄罗斯的苦难也是波兰的苦难,俄罗斯的群魔同样折射着波兰的历史,俄罗斯革命的虚无主义也是波兰革命的现实,但是在具象的呈现中,这样的预设能否真正达到瓦伊达的目的?
瓦伊达无疑塑造了一群丧失了信仰走在恶的世界的群魔,他以1870年的“革命”为切入口,“一群从瑞士返回俄罗斯的年轻虚无主义者,打算推翻现行的政体,他们来自同一个城市,他们等待着领导者彼得,他应当带着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前来,斯塔夫罗金被视为小组的灵魂,是他们的弥赛亚……”瓦伊达从“事件”的讲述开始,在大雪覆盖的树林里,沙托夫拉着车匆匆赶过来,在一尊雕像前停下,然后将车上被布包裹着的东西放进坑里,然后掩埋起来。“埋葬”是沙托夫行动的关键词,而这种“埋葬”也揭开了革命虚无主义的序幕,“俄罗斯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来参加这场不可阻挡的革命,但是没有人知道小组的人数和真实意图……”契合于沙托夫的这次行动,“他决定离开小组……”车上被蒙住的设备大约是印刷设备,因为沙托夫的身份就是一名印刷工人。
从瑞士建立了革命小组,革命小组的领导返回俄罗斯,他们将在这里开展革命活动,一个是领导者彼得,一个是“弥赛亚”式的领袖尼古拉,但是他们能推翻政府?能解救穷人?当加入小组的人从来不知道小组的人数和意图,实际上他们只是傀儡,甚至可能成为群魔恶的庇护者和“牺牲品”,这是一种对革命的盲目,而沙托夫以“埋葬”设备和退出小组的方式宣告了和这种虚无主义划清界限。但是他的悲剧或许也在这里,个体的拒绝,个体的退出,个体的埋葬,真的能在群魔乱舞的世界里脱身而出?个体的群魔构成的关系成为瓦伊达在电影中表现的主题,当自由并不存在,当革命只是暴力,世界到处充满了憎恨、愤怒、嫉妒、不安和恐惧。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这实际上是一个不被异化而异化的人性悲剧,而革命的虚无主义便是最大的异化。彼得回来了,尼古拉回来了,小组成员召开了会议,回来而革命,不是为了建立,而是为了破坏。斯捷潘告诉沙托夫,“我们热爱人民。”但是沙托夫却说:“你不爱俄罗斯也不爱人民。”当彼得回到家,他嘲笑父亲“为了人民”?他说父亲是“泯灭的一代”,说雨果和莎士比亚是十足的傻瓜,而自己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要砍死他们……”否定雨果和莎士比亚,否定父亲口中的“人民”,只是为了让革命推翻一切,只是为了砍死“他们”。当尼古拉回来,彼得邀请他做小组的领袖,尼古拉说自己不是他们的人,“你只是政客,不是社会主义者。”但是彼得却说要举行暴动,“犯罪是一种美德,我们要建立钢铁大厦……”对于彼得来说,革命就是破坏,就是暴动,甚至就是杀人,就是砍死他们。
不是社会主义者是虚无主义者,是无政府主义者,甚至是让文明退步的反社会主义者,小组的希加廖夫写了一篇政论,他认为必须建立一种新的世界体系,旧有的世界“以无限的自由开始,以无限的专制结束”,所以人天生被分成两类,一类是拥有权力的人,一类则是被奴役的人民,而要打破这种结构,就必须进行革命,必须建立秩序:降低教育水平,取消文学、哲学,让世界变得愚昧。这无疑是一种倒退,虽然彼得反对建立这样的世界,但是对于这个所谓的革命小组来说,他们对世界的认识是盲目的,对革命的意图是无知的,“他们反对专制政府并不是出于正义和爱,而是出于对破坏的变态兴趣,而且因为他们懒惰图省事,解决无聊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破坏,只是他们需要给外界一个破坏的理由以便免责才找到革命这件外衣──而通往地狱的通常都是捷径。”
当然尼古拉也绝非是弥赛亚,“弥赛亚”的地位本身就是对尼古拉的讽刺,他说要娶跛脚的女人为妻,面对沙托夫的殴打不还手,在莉莎的面前保持高傲,似乎都是他具有领袖气质的一种表现,但是他的高傲是一种折磨,暗地里给了“魔鬼”1500卢比,让他杀死了自称是社会主义者的列比亚德金和他的坡脚妹妹,他在马夫里基去找他的时候又把莉莎“拱手相让”,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让说出“漂亮的人应该是一对”的莉莎感到痛苦。最重要的是他对基里洛夫的诱惑,工程师基里洛夫承受着痛苦,他曾经问沙托夫:“身上压着大山一样的石头,你难道不感觉到痛?疼痛来自于对石头的恐惧,谁能战胜恐惧,谁就能成为神。”大山般的石头压在每一个俄罗斯人身上,疼痛也是每一个俄罗斯人的苦难,但是基里洛夫选择是神的救赎,但是神在哪里?尼古拉告诉他,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才能成为信任成为上帝——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他就是上帝。而这一点正契合了基里洛夫的思想,他甚至认为热爱生活就是一种骗局,自杀才能人生的最高理想,而自杀反过来就是对身为上帝的自己的皈依。
《群魔》电影海报
基里洛夫完全在尼古拉的思想教导中走向了异化,而这就是所谓“弥赛亚”的拯救。彼得、尼古拉、希加廖夫构成了“群魔”,而个体的沙托夫则是“群魔”世界的牺牲品。沙托夫退出小组,是一种清醒;他打了尼古拉指责尼古拉对基里洛夫撒谎,这是一种反抗;在小组会议上,彼得说到纪律,其中一条就是不能告密,沙托夫没有说话就离开了,这是一种沉默……他知道俄罗斯已经生病,知道每个人压着大山般的石头,也知道“世界将改变”,“这个世界到处是苦役犯,到处是撒谎、盗窃,并可以大开杀戒……”所以,从小组中退出本身也是一种态度:从虚无主义走向另一种人生之路,那条路对于他来说就是现实主义,就是回到生活本身。女人玛利亚找到他,在瑞士和他生活了三周,“我把自己看做是你老婆……”玛利亚自称是沙托夫的妻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怀孕的她寻求帮助和保护的一种措辞,而实际上,尼古拉才是她的情人,彼得还告诉他,肚子里的孩子是尼古拉的,但是沙托夫并不管这些,“那几周你爱我,我就满足了……”在玛利亚寻求帮助的时候,他丝毫没有犹豫,为了让妇人为玛利亚接生,沙托夫把自己的那把枪给妇人作为劳务费。
卖掉枪,只为玛利亚生下孩子,对枪的放弃就是对所谓革命的放弃,就是对暴力的放弃,而和玛利亚、孩子在一起也是沙托夫进入现实的标志,但是沙托夫永远无法从那个群魔乱舞的世界里脱身,他的退出终于变成了罪责,彼得强调小组纪律,突出对告密者的严惩,就是一种警告,之后在群众示威中,省长抓走了参与者,沙托夫也在其中,但是彼得却让省长将沙托夫放了,“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实际上这是彼得的阴谋,当沙托夫没有被鞭打而被释放,他走出去面对那些群众,自己仿佛正接受着他们目光的审判,甚至自己就是这场行动的告密者。彼得从此也将他定义为告密者,他对小组成员说:“必须杀掉这个告密者……”刚刚沉浸在孩子降生喜悦中的沙托夫,第二天就被诱骗到了树林里,在自己埋葬了设备旁边被一枪打死,血溅在雪地上,暴力玷污了纯洁,他也像设备一样被永远埋葬。
“告密者”沙托夫在阴谋中被处死,这是革命者动用的私刑,瓦伊达就是用这一起事件构建起了“群魔”的恶,所谓革命、暴动、背叛、暗杀其实都是一种虚无主义,但是瓦伊达的叙事还是未能展现“群魔”背后的恶的本身,在人物关系处理上也显得破碎,尼古拉的塑造显得单一,群魔的帮凶瓦尔瓦拉甚至没有出现,尤其是身为群魔父辈的斯捷潘,在小说中是尼古拉的培育者和缔造者,是彼得的父亲,但是在瓦伊达的笔下完全是一个信仰主义者,在缺少铺垫和转折的叙事中,斯捷潘最后的回归也不是对早期犯下错误的清算,当然也失去了自我救赎的意义。而用电影表现事件,“群魔”的象征意义也显得单薄,瓦伊达并没有从传统信仰的层次关照虚无主义的典型,没有刻画出人格内在的变态和扭曲,当然也无法表达自我毁灭的悲剧性意义和制造了痛苦的人性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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