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13《堺事件》:决不能屈辱而死
总之平八郎无法容忍这种社会不公,不会袖手旁观,也不相信那些官吏和富豪会为了大阪百姓群策群力。
——《大盐平八郎》
他是江户时代后期阳明学派儒者,他为穷人铤而走险领导了起义,他被町奉行武力镇压,他成为日本“民权的开宗”……这就是大盐平八郎,历史上的大盐平八郎,但是当他成为森鸥外笔下的人物,这历史是史料意义上的历史,还是森鸥外抒写内心声音的故事?
其实,这一句话就已经表明了森鸥外想要突破史料传记的藩篱,大盐平八郎为什么要策划被町奉行说成的密谋的起义?那就是因为存在“这种社会不公”,更是因为要将百姓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对社会现象的鄙视,对自身使命的担当,对百姓生活的担忧,这个历史人物显然已经跳出了史料文本,而赋予了一种精神。当时的日本出现了近代史上继天明饥馑之后的第二大饥荒——天保饥馑,大盐平八郎看到穷人饿死得越来越多,于是开始出面救济,但是这无非是杯水车薪,摆在他面前的有几个选择,森鸥外是这样描写的:第一种选择就是对肉弱强食的自然法则冷眼旁观,第二种选择则是向官员进言请他们主动商讨救济办法,第三种办法就是诛杀这些贪官污吏,胁迫富豪商人散尽私财——无疑在社会不公面前,在救济无济于事面前,大盐平八郎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而正是这一选择,也将他推向了死亡。
对官吏骄横的无奈,对百姓困顿的担忧,对自己不善经营个人功名的失望,逼迫大盐平八郎走上了这条起义这路,“与其说平八郎在策划、推动一场阴谋,不如说是这场阴谋把他卷了进去。”森鸥外在对大盐平八郎如何选择的描写上,完全是一种小说的叙述,但是这些深入人物内心、表达善恶观点的文字在这部小说中还是占了较小的一部分。小说第一句:“天保八年丁酉岁初,二月十九日一大清早,有人急敲大阪府西町奉公所大门。”点名了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急敲”这个词就显得颇为生动,之后就是两人到公所里送密信给奉公所长官堀,堀得知策划的阴谋,但一时没有想好对策,之后,又通过时间的连接转述东町奉公所的情况,“东町奉公所长官迹部山城守良弼收到堀的来信已是早上六时左右。”此前犹豫不决的迹部终于下定决心,“突然”决定今天对起义相关的濑田、小泉二人动手。杂抓捕过程中,濑田逃脱,“躲进厕所的濑田赤脚飞奔出院子,踩着一棵梅花树越过奉公所的北墙,过了天满桥一路朝北奔向谋反首领大盐平八郎的宅院。”
从一开始急送密信,到东西町奉公所的焦虑,再到突然实施抓捕行动,当濑田飞奔出院子,踩着梅花树枝越过北墙,过了天桥,一路北奔来到了大盐平八郎的宅院,故事通过这一天几个不同地点的人物出场,制造了紧张的气氛。之后转向对大盐平八郎的描述,森鸥外还刻画了平八郎的外貌,“平八郎端坐中心位置。超过两米一十的高大敦厚身板,长脸,肤色白净,虽已四十五岁,却没有丝毫老态。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呈三角上扬,加上细长浓密的眉毛陪衬,三角眼更加突出。”然后便决定按照原计划行事,揭开了起义的序幕。但是从这里开始,森鸥外似乎又回到了以时间为连接点的历史记述:那天下午平八郎敲响大鼓,汇聚而来的人不足一百五十人,鹿台之财被乌合大众占有;在起义过程中,平八郎率部损失猜中,二月十九夜,平八郎身边除了养子之外还有濑田河渡边;后来他们遭遇袭击四人相继死去,平八郎喉咙被割,到了六月七日便对平八郎阴谋事件进行了审判,七月十六日开始提审,最后宣判,森鸥外详细列出了最后受审的名单,并交代了每个人的命运,“其他十九人中,平八郎、渡边、濑田、近藤、深尾、宫胁自杀,西村病死,格之助、小泉被杀死外,其余被押运至江户全部毙命狱中。”
对于平八郎父子的下场,森鸥外简单写道:“行刑柱上悬挂了用盐进行过防腐处理的尸骸。当然少不了被火烧过、同样进行过防腐处理的平八郎父子的尸骸。”最后一句是:“城代土井以下,接受褒奖者十九人,其中坂本铉之助成为枪械总领,成为高于试用期的政府末端公职人员。可是,大阪东、西两町奉公没有任何奖赏。”这里没有对平八郎事迹的歌颂,没有对东西两町奉公所及官府行为的贬斥,更没有对这一历史进行评论,森鸥外就这样让历史又回归了历史:交代时间,交代人物,交代事情的经过,交代最后的结果,这就是森鸥外历史小说的常用手法,客观?冷静?还是故意缺省?这种风格也体现在《阿部一族》这部小说中,小说第一句也是直接切入历史,“宽永十八年、旧历辛巳年春,肥后国樱花盛开,从四位下左近卫少将兼越中守细川忠利却无暇欣赏。”宽永八年即公元1641年,细川忠利就是肥后国细川熊本藩的第一代藩主,细川忠利为什么无暇欣赏,因为他患病在身,接着便是病情恶化,之后便在三月十七日申时去世,享年五十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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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川忠利病逝,这是《阿部一族》故事发生的起点,藩主去世,按照日本的规矩需要家臣殉死,殉死是一种荣誉,长子可以继承家业,另外,殉死者的遗孀、父母会得到扶持,还能领受新宅,连房屋的建筑修缮工作也由上面安排。但更重要的是,殉死体现的是武士道精神,而且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殉死,如果未得到允许而死,就是“犬死”,武士要以名誉为重,“犬死”反而会成为一种羞耻。在细川忠利去世之后,有十八人为他殉死,但是另外一个叫阿部弥一右卫门通信的人不在十八人之列,也殉死了。阿部是没有资格殉死的,因为在细川忠利生前有一个“不听弥一右卫门的话”的毛病,并不是细川忠利真的不喜欢他,而是随便说说便成了习惯,但是阿部没有资格成为殉死者,但是他为了不让人说自己胆小怕事便在儿子面前切腹,这样的后果只有一个:他的长子无法继承父亲的所有家业,领地被细分给了众兄弟,甚至阿部的行为被人鄙视,因为他并没有得到细川忠利生前的许可,“遭受的侮辱却不会轻易消失,谁都没有褒奖弥一右卫门的行为。”
在这种殉死却遭受侮辱的情况下,“阿部一族”终于决定等待主公的讨伐,并以共同赴死的方式表达不满。在对抗主公的讨伐中,森鸥外基本上围绕着事件的展开进行叙述——甚至是记录,其中没有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没有战争激烈的叙述,最后的结果是:“阿部一族最早死去的便是切腹自尽的弥五兵卫,市太夫、五太夫、七之丞最后也都伤重而亡,家臣也多有战死。”这就是“阿部一族”最后的命运。实际上,“阿部一族”的命运和大盐平八郎的命运一样,都是对一种不公的反抗,只不过平八郎的阴谋是为了百姓考虑,而阿部一族则是为了家族考虑,而在阿部一族中,森鸥外在文字之外的情绪是强烈的,所谓的殉死是一种忠义?是一种荣誉?是一种武士道精神的体现?为什么阿部没有犯错只是因为主人的习惯而没有得到这应有的荣誉?在这里森鸥外其实在控诉封建殉死制度对生命的蔑视,那种虚伪、腐朽和灭绝人性的实质,就是一种无道和残忍,试想在十八人殉死之外,连鹰都被赋予了忠诚,连狗都得到了这样的荣誉,为什么一个家臣却得不到?
《阿部一族》作为森鸥外的历史小说代表作,正是对殉死制度及所谓武士道精神的一种审视,而在他之前的小说《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中他极力赞美武士殉死的行为,认为这是一种非功利的忠义行为,《阿部一族》作为转向,其实也是对《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的一种否定。但是在《堺事件》这部历史小说中,森鸥外将这种精神放置在了“外交”事件中,以更冷静和客观的方式描写了这一历史事件。“明治元年戌辰正月,德川庆喜军于伏见、鸟羽战败。”小说依然从具体时间和事件开始,但是这个时间却是意味深长的,明治元年德川幕府兵败,其实也预示着日本幕府时代的结束,那么作为标志的武士道精神将如何走过这个历史转折点?
二月十五日,军监府汇报说法国兵要从大阪来到堺市,同日傍晚,法国水兵已经在港口登陆,又被称为“飞毛腿”的领队梅吉飞夺了队旗,在争夺过程中法国水兵倒地,之后发生冲突,水兵掏枪发难,而堺市步兵队对着驳船扫射,最后法国水兵死去十三人;十六日,外国事务处下达处理结果,免去土佐藩的堺帀管理权,即刻撤离军队;十八日,步兵队长被停职,之后法国公使提出三点要求,其中一条要求参与杀害法军的兵卒二十人就地处决;二十日,未参与射杀的兵卒撤离,参与射杀的人则提议和法国军舰决一死战,最后被拦下,十六人在酒肴中皆醉,“他们作为士兵离开故国之日起就已做好准备,但决不能屈辱而死。十六人一致决定要切腹自尽。”他们的请求得到了允许,切腹之后将被授予武士身份。
事件的发生、发展,森鸥外基本上沿着历史记录的线索而写,但是在切腹的时候,他突出了现场的气氛,第一个切腹的是箕浦,他取过短刀,然后大声喊道:“法国人给我听着。今不为汝等而死,是为皇国就义。日本男人的切腹给我看好了!”之后敞开衣服,倒握短刀,先往左腹狠狠插进去,自上而下划了三寸,又往右拉过去,自下而上划了三寸,“因为刀插得很深,伤口裂开一个大口子。箕浦丢下短刀,右手从伤口伸进去,抓出大肠,狠狠盯住法国人。”之后则描写人头落地的过程,第一刀没有斩落,再来第二下,依然没有成功,此时现场的法国公使,已经感到不安和恐惧,最后起身,而箕浦的首级随着第三刀的落下终于身首分离。之后十一人相继切腹,现场极其惨烈,这也导致法国公使退席,切腹暂停,最后法国公使向日本政府提出赦免其余人的姓名,剩下的九人不再切腹,但是他们因为侥幸残存,更是无法容忍这种屈辱,有人甚至自断舌头,口流鲜血倒下。这九人最后被流放,其中一人身染疾病而死,当然他们最后并未认定为武士身份,而切腹的十一人被安葬,还被建了石碑,还有九个大瓶是九人的遗物,“堺市称这十一座石碑为‘遗憾者’,九个大瓶为‘生运者’,参拜的人络绎不绝。”
遗憾者和生运者同样被人参拜,无论是被认定为武士还是没有得到荣誉,在这一事件中似乎都是对等的,而这就是“决不能屈辱而死”的写照,在这个意义上,森鸥外虽然在这部小说中没有流露作者的思想情感,但是字里行间还是对历史作出了判断。森鸥外对历史小说的特殊处理源于一种禁令,1910年日本政府制造了所谓的“大逆事件”,加强对思想文化届的专制统治,森鸥外开始转向历史小说的创作,森鸥外的转向是一种规避,其实也是对制度的不满,而他的历史小说分为两种,一种是“遵照历史”,基本上依据史料组织,而另一类则是“脱离历史”,借助历史事件的描述表达自己的想法。《大盐平八郎》《阿部一族》和《堺事件》都可以看做是“遵照历史”风格的写作,时间、人物和事件都是通过白描手法呈现的,事件本身是小说的主要内容,但是这种“遵照历史”也体现了森鸥外的春秋笔法,如果变成史料的整理,那就不是小说,《大盐平八郎》对贪官的仇恨、《阿部一族》对不公正的抗争,《堺事件》对屈辱的反击,其实都是森鸥外想要表达的思想。小说《高濑舟》则是“脱离历史”的一次实践,这种脱离历史甚至只是借历史之壳表达现实之诉求。
“高濑舟是往返于京都高濑川上下游的小舟。在德川时代,京都的犯人一旦被宣告流放到离岛,犯人的家属就会被叫到牢房里,允许其和犯人进行告别。随后犯人被带上高濑舟,押送到大阪。”和其他三篇小说不同,第一句介绍的是“高濑舟”的特殊意义,之后讲述的故事也有时间,但是森鸥外却将它模糊了,“下面的故事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呢?大概是白河乐翁侯在江户执掌政权,施行仁政的时候吧。”这种模糊削弱了历史性,却在“施行仁政”的表达中暗示了故事的主旨。囚犯喜住上了高濑舟,押送的小吏小吏羽田庄兵卫却不解,喜住没有过多悲伤,这个杀了弟弟的罪人怎么对流放生活还充满期待?“庄兵卫用惊异的目光重新审视着喜助,似乎看到了仰望夜空的喜助头上发出的神圣微光。”最后打听才得知,喜住不是杀死了弟弟,而是弟弟自杀他帮助弟弟减少了最后的痛苦,弟弟生病为了减轻哥哥的负担,他竟然想到了割断自己的气管,但是没有割好,所以当喜住看到这一切,他请求喜住将刀拔出来,这样就能死得痛快一点。“我心想必须一下子拔出来,所以跪在弟弟身边向前倾身。弟弟收起撑在地上的右手,按着喉头的左手撑在地板上,半躺下去。我用力握着剃刀柄,猛地拔了出来。”
拔了刀弟弟死了,所以喜住被冠上了杀人犯的罪名,对于喜住来说,弟弟为了自己而死,自己为了弟弟不再痛苦而拔刀,这就是纠缠在伦理、法律和人性之间的故事,对于小吏来说,喜住的这个故事让他思考的是:“杀人的确是犯罪。但如果杀人是为了救人于苦痛之中呢?”小吏的疑问也是森鸥外的疑问,而森鸥外想要从历史故事中探寻的就是关于人性的答案,实际上,对历史中武士道的阐述,对公平的追求,核心还是一种人的品格。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现实是历史的一种折射,“夜深入静,朦胧月光下,高濑舟沉默着,茫然地划过漆黑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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