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13《蒙田随笔》:这是我的形而上学
著书者通过独特奇异的标志与老百姓沟通;而我,第一个向世人展现不是作为语言学家或诗人或法学家,而是他本人全貌的米歇尔·德·蒙田。
——《论悔恨》
《蒙田随笔》全集共107章,这里只选录了其中的20章;全书一共百万字,这里也只有几十万字;甚至连充分表达他怀疑论哲学思想的《为雷蒙·塞蓬德辩护》一文也被抽离了。不是全集只是选集,无法窥见其从斯多亚时期到怀疑主义危机再到伊壁鸠鲁时期不同阶段思想的转变,那么,这个“缺省”的文本如何能窥见一个“全貌的米歇尔·德·蒙田”?如何认识一个不是语言学家或法学家却是真实的“本人”?“如果世人抱怨我过多谈论自己,我则抱怨世人竟然不去思考自己。”这句话仿佛也变成了对这本文集的一种批评。
蒙田曾在1559年至1561年间两次晋谒巴黎王宫,还曾陪同亨利二世国王巡视巴黎和巴勒拉克,但是一年半后回到波尔多,这是蒙田未能实现政治抱负的结果;蒙田1557年后在波尔多最高法院任职,认识了博埃蒂,并成为莫逆,1563年博埃蒂离世,蒙田大受打击;1565年蒙田与德·拉·夏塞涅结婚,婚后生下了六个孩子,丹只有一个幸存下来,其余夭折……政府抱负未能实现,莫逆之交不幸离世,五个孩子夭折,这些对于蒙田来说都是人生的重大打击,从1571年开始,蒙田就退居父亲留给他的蒙田城堡中,希望“投入智慧女神的怀抱,在平安宁静中度过有生之年”,那时他38岁。从1571年到他逝世的1592年,在近20年的时间里,蒙田在这里潜心写作,他将自己对人生的感受全部记录下来,完成了这部标志着法国人文主义成熟的作品,甚至在第三卷付梓的1588年,蒙田还在病榻上增订该书,足可见他对这本随笔集的重视。
20年时间的写作完成随笔集,蒙田之所以将全部精力投身在写作中,也许就是在著书中还原一个“全貌”的蒙田自己,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蒙田在遭遇了人生的挫折之后自我认识的一个全新过程。人生前40年的曲折经历对于蒙田来说,是一种铺垫,一种积累,甚至是一种打击,但是他在随笔集中却很少有对世事的抱怨,而是展现了一个乐观、自信、直率、平和、追求人生自然状态的自己,在《如何让感情转移目标》中,他引用了卢卡努的话:“若没有森林屏障,风势就会减弱,消散在空中。”实际上就是表现了对人生的一个积极态度,在他看来,不幸降临到我们身上,不应该去寻找原因,也不应该去责怪事情本身,“当一颗不幸的流星,因为有罪的不是它们,该怪的是别的。”对不幸的报复只能增加自身的压力,甚至变成危险,而且这本身就是一种愚昧无知的表现,引用鲁塔克的说法,“不该对事情发火,它们是不会理会的。”所以重要的就是“让感情转移目标”,否则会迷失方向,甚至将感情寄托在庸俗无聊的东西上,这远比胜过毫无对象的盲目要好。
给心灵提供目标,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蒙田从外界干扰转向自我内心的一种表现,“如果不让思想集中在某一事物上,不加指引,无所约束,就会漫无目的地迷失在幻象的旷野中。”他在《论懒散》中就说到自己退隐在家之后不管闲事,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反而让精神受惠,但是这不是颓废,不是懒散,而是不让自己的思绪如脱缰之马给自己带来麻烦,不让脑海中生出诸多怪诞的念头,所以蒙田在退隐中写作,就是在寻找适合自己的生活,“为了安然观察这些想法的荒谬诡异,开始把它们记录在案,以备日后看着自感羞愧。”这也解释了他为何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著书之上,在写作中他重新整理自己,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发现自己,以其把一个基于自身又超越自身的“全貌”蒙田展现出来。
编号:E34·2250306·2262 |
当然蒙田在随笔中谈论的主题涉及人生的各个方面,在《论坚定》中他认为坚定就是有耐性忍受那些对之无可奈何的不幸,“从而利用身体的灵活,挥舞手中的武器,若能保护自己不受袭击,都是好的。”如果一味好战就会伤害自己,“把背朝向敌人其实要比把脸朝向敌人更加危险。”《论害怕》中他认为很多人因恐惧而失去理性,但是恐惧本身也能驱使我们显示出勇气,重要的不是害怕本身,而是“我害怕的是害怕”;《论节制》中蒙田提出了人应该拥有美德,但是如果追求所谓的美德过了头也会使人变成疯子,所以人不能偏离天性,不能走上极端,而要有一种中允平和的性情,“我并不喜欢向人推荐,也不要求模仿这么一个野蛮、代价昂贵的美德。”在《论发怒》中蒙田也批评那些鞭打和惩罚孩子的父亲、怒气冲冲对付病人的一生,报复学生的教师,以及盛怒之下判犯人有罪的法官,发怒只能搅乱判断的公正性,甚至他反对亚里士多德把发怒看成是美德和英勇的武器的观点,因为这样,“我们的手不指挥它,它指挥我们的手。它掌握我们,我们不掌握它。”
蒙田总是从日常生活出发,讨论传统习俗、人生哲理,他旁征博引了许多古希腊、古罗马作家的论述,而在阐述这些观点的时候,他总是引用自己的例子,在《论想象的力量》中他其实把“想象”看成是一种消极的存在,是一种过度想象,“想象力活跃波动时,我们出汗、发抖、脸色发白发红;躺在羽毛床上,觉得身子激动不已,有时甚至为之窒息。”无疑会损害自己的身心,偏离生活的轨道,所以结合自己“只会跟健康快乐的人交往”,蒙田在此就指出了对生活自然的追求,听从意志的自由,所以他认为自己的文章也较少感情色彩,很多地方不够深入,“对于日常事物还不如孩子知道怎样用词造句。”但却是真实的、自然的;在谈到友谊时,蒙田认为它不需要掺入友谊之外的其他目的、原因和期望,“最能表明我们自由意志的莫过于感情与友爱。”他举例有人如果问他:“假如您的意志命令您去杀自己的女儿,您会杀吗?”蒙田的回答是:“我只有同意。”这并不证明他同意这样做,也不是怀疑朋友的意志,而是一种“确信”,“我对我的朋友的意图与判断是确信不疑的,任何人说任何理由都不能推翻我的信念。”而这样一种确信是不是让人看到了克尔凯郭尔论述亚伯拉罕关于对上帝确信的观点?《论残忍》中蒙田就谈到了上帝不需要通过德操来证明自己的善良、公正和强大,因为上帝的作为是天生的,“不需花费一点力气”,真正的德操就是避免失去了理智的残忍,人需要通过高尚和神圣的决心以德操教育自己,把罪恶的种子连根拔起,他举例说自己曾经就有过几次放荡行为,但是自己也责备了自己,所以不受它们的影响,“目前来说,我顺其自然,轻易地落到天平的另一头,除非为了克制自己的恶习,不受其他恶习的玷污;若不小心,恶习与恶习大多数都会互相联系,互相蔓延。”
蒙田:当我死,但愿正在工作时。 |
蒙田退隐城堡著书立说,对于这一举动的解释,可以从他对于书籍的感情来体现,他就是通过对前人的不断学习感悟生活、体验人生,并通过自己的文字告诉世人及后人如何面对现实,所以这是一种“我读”和“读我”的双重过程。《论书籍》中他认为在诗歌方面维吉尔、卢克莱修、贺拉斯都远远在别人之上;维吉尔的《乔琪克》是完美无缺的作品;卢卡努的作品让自己爱不释手,主要就在于他的评论中肯;泰伦提乌斯的拉丁语写得妩媚典雅;普鲁塔克和塞涅卡的作品可以陶冶性情;凯撒的作品让人怀有敬意和钦慕,“有时对他的行动和彪炳千古的奇迹,有时对他纯洁优美、无与伦比的文笔肃然起敬。”同时他指出,柏拉图的《阿克西奥切斯》让人感到厌烦,这是一部“苍白无力的作品”;西塞罗以伦理为主的作品会提供帮助,但是他的写作方法千篇一律,生动的部分都淹没在陈词滥调中;柏拉图的《对话录》拖沓冗长,蒙田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去写这种不着边际的长篇大论——当然他谦虚地认为这样说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对于前人的作品进行评价之后,他也评价了自己,“我这人博览群书,但是阅后即忘。”而且很多时候词不达意,还有判断上的弊病和错误,很多论点也是随心所欲没有章法,“我愿意走正常自然的步伐,尽管有点凌乱。”而且自己如果遇到阅读的苦难了也不会绞尽脑汁,得不到解答就会不了了之……之所以如此直白而直率地评价自己,也正说明了蒙田随性的风格,“本文内都是我的奇谈怪论,我并不企图让人凭这些来认识事物,而是认识我……”
所以应该说,通过“我读”和“读我”,蒙田对自己也是一个逐步认识的过程。除了书籍,蒙田也从生活中认识自己,不断构筑一个“全貌”的蒙田:他说自己是“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因为这本书的学科体裁是独有的,内容上也是丰富且独一无二的,而且对自己本人的材料也没有人比他钻研得更深,这就是无人能及的真实,“我说的真实,不是一切直言不讳,而是我敢于说的一切;随着年事增高,敢说的事也增多,因为依照习俗,大家也允许这把年纪的人更加自由闲聊,更加放肆议论自己。”真实的蒙田是不说教“只是叙述”观点和表达思想的蒙田,真实的蒙田是通过自律建立自己的法律和法庭,也通过这个法律和法庭审判自己,真实的蒙田从行动上和生活上规范自己,“虔诚的实质是深奥的、隐藏的;外表是容易装模作样的。”似乎,这一个真实的蒙田将生活看成是一种恩赐,把遭遇看成是一种积累,不改初心,自由自在,他是不是不再有被束缚的烦恼?
实际上当他写下《探讨哲学就是学习死亡》时,他内心的某种焦虑其实就已经显露出来,那就是对生命本身的无奈,在《论寿命》中他认为“寿终正寝”是一种非常少见、特殊的、非一般的死亡,“离我们最远”,也是最难期盼的,所以蒙田必然要面对自然的死亡,一方面他抱着乐观的心态看待死亡,“人生中有那么多的死亡机会,看到别人颓然倒下,而自己幸运逃过,应该认识到还活着是鸿运高照,不同寻常,也就不太应该再继续。”另一方面他把死亡也看成是生命的自然状态,“一般的界限也是我们生命的真正尺度,既然越过了,就不应该希望继续超越。”所以不必为死亡本身产生焦虑,不必花太多的时间和经历思考死亡。而实际上,蒙田在这里又区分了两种死亡:对死亡的看法;自己的死亡,这两种死亡并不是同一的,尤其是蒙田1578年起就为肾石所困扰,他不可能完全无视和自己有关的健康问题和死亡。
“我的结石顽症,在阴茎部位更加严重,使我有时三天甚至四天不能排尿,离死亡也不远了;希望逃过一劫真是妄想,甚至由于这个病情带来的阵阵剧痛,还巴不得一走了事呢。”这是蒙田在《论分心移情》中说的话,的确这是困扰他多年的疾病,他也希望能远离这些烦恼,能享受生活的快乐,在《论阅历》中,蒙田回顾自己的人生,也体会到了感冒、风湿肿痛、腹泻、心搏、偏头痛和其他不适对自己的影响,但是在对待疾病上,蒙田坚守自己的自然法则,认为一切都是习惯养成,习惯在自己身上已经打下了烙印,所以并不想要摆脱那些习惯:白天睡不着觉,两餐之间不吃点心,不吃早饭,隔很久才上床,睡觉之前要繁殖后代,但是不站着做爱,不能长时间不带头巾,床上必须要有帐顶与帐蓬,喜欢睡硬床,不和妻子同枕共衾……这些习惯很难说是坏习惯或好习惯,对于蒙田来说,长久形成的习惯并不想改变,而他也认为这些习惯是“健康”的,所以他把对习惯的坚持看成是顺其自然,所以对待疾病,他也采取了这种心态,“我看到疾病使我失衡偏向一边;我若信任医生,他们会拨我偏向另一边;或是命里注定,或是医生诊疗,都叫我离开我的生舌轨道。”
所以蒙田所说的顺其自然也暗含着一种偏执,一种侥幸,但是最关键的是,他反而会把这种偏执和侥幸看做是一种自然,反而不刻意追求什么,“谁的生命点点滴滴消逝,这是上帝对他的恩宠;也是老年的唯一好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习惯死亡”就变成了他的一种终极目标,在他看来,探讨哲学不是为了别的目的,而是准备死亡、学习死亡,“我们生涯的终点是死亡,我们必须注视的是这个结局;假若它使我们害怕,怎么可能走前一步而又不发愁呢?”死亡是必然的,甚至死亡在很多种偶然中发生,这就是死亡的自然状态。对于死亡,蒙田在这里有一个非常辩证的观点,人死了,不是离开了身边的一切,不是生与死被完全分开,而是当死亡发生,“成千上万的人、动物、其他生灵都在你死亡的一刻死亡”,这是蒙田的死亡论,当一切的东西因你而死亡而不是你带着遗憾而死去,死亡就成了一种拥有,甚至是幸福。
蒙田不停地著书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东西成为自己死亡的见证者,就是在死亡到来之前完成关于生命的再一次创造,“我研究自己比研究其他题目多。这是我的形而上学,我的物理学。”这也是蒙田在认识自我、展现自我、构建自我中建立的哲学体系,一个全貌的蒙田就是形而上学的蒙田、物理学的蒙田、创造者的蒙田,“书里的注释都密密麻麻,创作者则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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