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18 《狂人皮埃罗》:就像影子穿过一面镜子
她死了,死在他的枪口下,“我抱紧她,她开始哭泣。”他死了,死在炸药的爆炸中,他说:“这是光荣的死亡。”死亡是枪和炸药编织的诗歌?死亡是生命走向永恒的方式?可是她的声音说:“你不该这么做。”可是他在点燃炸药的时候,有过迟疑,但还是死了,错乱的死,震动的死,无名小岛上的死,不被别人看见的死,最后的一片海,一望无际却又平静如水,最后的一轮太阳,强烈地制造光,却又离生命这么远,“永恒?不,那只是大海和太阳。”
以死亡的方式抵达太阳和大海,抵达爱情的终点,是一种永恒,没有了逃离,没有了寻找,没有了分歧,甚至没有了痛苦,一个叫玛丽安的女人,一个叫斐迪南的男人,他们离开巴黎,他们穿过法国,他们所要找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在一切找寻之前,当然是为了逃离,巴黎的生活展现在斐迪南的眼前,那是一个和有钱意大利女人的婚姻,是可以将一个故事的孩子,甚至代替他去看电影的佣人,甚至妻子的新型隐形内衣,但是过了五十岁的斐迪南一定看见了不是永恒的生活,“影子和空虚的背影下,他捕获的形状和声音神秘渗透。”那些形状和声音来自富裕却空虚的生活,出入宴会,与石油公司的高官见面,或者谈论香水、发型,或者喝酒看烟花,从红色色调变成蓝色色调,再变成绿色色调,生活五光十色,却总是被属于高贵生活的形状和声音掩盖。
“现在进入文明的尾声了。”斐迪南从宴会中抽身,这是他的一次逃离,逃离聚会,逃离庸俗的生活,逃离灯红酒绿的生活,逃离隐形内衣,逃离也是对抗,或者他坐在浴缸里为孩子读一本书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浴缸一定是价格不菲,脱光了衣服的斐迪南不是在享受生活,他手上拿着一本小说,关于乡愁,关于压抑的孩子,关于绘画,精神层面的展现,却在赤裸的身体里,成为一种想象。但是这样的对抗会有什么终极的目的?小说能够让他回到自己的梦想?
但是他遇到了玛丽安,五年前他们曾经是恋人,现在他是弗兰克的侄女,晚上前来照顾家里的孩子,当斐迪南从宴会中逃离出来,他看到了坐在走廊上的玛丽安,像是生活里的佣人,他说送她回家,他打开了家里的门,她坐上了他的车——于是真正的逃离开始了,他说:“你和以前一样神秘。”但是五年之前和五年之后,已经不同了,五年前他离开她回到了生活,拥有了婚姻,找到了工作,而五年后呢,他遇到了她,他送她回家,他感觉到了没有走远的爱,“我愿意做你想做的一切。”玛丽安深情地望着他,他抽着烟,没有看她,“我想把手放在你的膝盖上。”她说,“我也一样。”他说;“我想吻遍你的全身。”她说,“我也一样。”他说。
| 导演: 让-吕克·戈达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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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送她回家只是一个借口,因为没有目的地;其实逃离只是一种方式,因为他们开始想要抵达——抵达何处?何时抵达?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只是在里宴会越来越远,离家越来越远,离五年后的生活越来越远的路上,他们开始穿越法国,“穿越法国就像是影子穿过了一面镜子。”一个影子是他坐在浴缸里都小说的诗意,一面镜子是手放在膝盖、吻遍全身的爱意,当一个影子穿过一面镜子,他们看见了彼此,还是分离了彼此?
他们的确在玛丽安的房间里逗留,不到一个晚上的逗留,但是床上却是一个背上流着血、死去的男人,但是门外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但是房间里都是枪支——这是玛丽安的世界,和军火交易有关,和火并已经死亡有关。玛丽安也在逃离?当她和用酒瓶砸向那个陌生男子,当她和斐迪南拖走了死去的男子,当他们拿着枪离开,另一个世界成为他们的背景。一个是告别庸俗的生活,一个是离开危险的世界,他们用一辆车,开始穿越法国,开始“影子穿过了一面镜子”,是镜子照出了影子,是影子制造了镜子,在影子和镜子的虚拟世界里,他们似乎在寻找另一个自己。
其实,小说和枪是不相容的,小说面对虚构,枪面对生命,“就是这个令我悲伤:生活永远不像书里面写的那样。我希望它们一样,明晰,富有逻辑和条理。偏不是那样。”玛丽安这样说,这是一种预知的结果,生活和书里的故事不一样,它们是分歧的,是相异的,是构建着不同的世界,但是当他们离开巴黎,当他们开车前行,当他们用影子穿过镜子,他们希望是同一类人,希望在爱的永恒中消除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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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皮埃罗》电影海报 |
甚至他们还烧掉了车,烧掉了里面的钱,甚至他们还扔掉了枪,于是两个人走向从一望无际的田野,像是走向永恒的世界。他们穿越树林,他们蹚过河水,他们落足农庄,他们面对大海,这是两个人的世界,即使那一只鹦鹉,那一只狐狸,也是他们世界里的陪衬;即使他们演出越战的话剧,也是为了在游客那里得到钱;即使他们打伤了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也只是因为身上没有多余的钱。但是他们有彼此,有把手放在膝盖上的爱情,有吻遍全身的欲望,似乎在穿越法国的整个过程里,他们就是走向永恒,他们就是在创造影子穿过镜子的生活。
不回头的逃离,像极了革命者,而革命的意义就是反革命,他们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是关于越战115名游击队的消息,他们在房间里说起阿尔及利亚的战争,他们在游客面前装扮成美国大兵和越南村妇,他们就是在生活里反革命,什么石油公司的宴会,什么变幻的灯光,什么隐形内衣,都在这一个改变了秩序的革命之夜被击毁,玛丽安的枪,床上的死者,啤酒瓶的暴力,甚至烧毁那辆汽车、把偷来的62版的福特汽车开进大海里,所有一切都是颠覆,都在解构。
反革命是为了颠覆秩序,革命是为了寻找自由,“我们可以随心所欲,这就是自由。”他们自由地穿行在山水之间,他们自由地生活在无人的农庄,他们自由地抽烟喝酒,他们自由地享受爱情。玛丽安说:“我们逃匿到远方。”远方更远只有两个人,斐迪南说:“作者选择了他者的自由。”他们制造了一个变成他者的作者。而那一份爱呢?他们没有分开,他们一起冒险,一起游戏,一起做梦,“这是个好日子,我的爱,这是个好日子,在生命里。”可是,玛丽安说:“我们的爱没有明天。”可是,斐迪南说:“替身还活着,真正的作者死了。”
因为他们是“影子穿过一面镜子”,“她让我想到了双面人时代,只有镜子可以和自己说话,我们是由梦构成的,而梦是由我们构成的。”他们是双面人,他们却不是唯一的自己,斐迪南的小说、日记构成了他的影子,他在那里不停地写:“我闻到了死亡气息。”“我受不了菠菜的味道。”“诗歌,是失败者的天地。”几乎都是否定的,死亡是对生命的否定,菠菜是对食欲的否定,诗歌是对成功的否定,在一个否定的世界里,那个影子也是否定的,于是他是作者,却仅仅是一个他者,那些作者是让苏联人和美国人自相残杀的列昂诺夫,是美国人和越南人打仗的越南战争,是游客面前赚钱的话剧,甚至在那个码头上,他的所见所闻都是和另一个作者有关:一个小海港,就像康拉德的小说,一艘船,就像罗伯特·路易斯·史地温森的小说,一个哥哥就像福克纳的小说,一个暴发户,就像杰克·伦敦的小说,有两个人欺骗了我,就像雷蒙德·钱德勒的小说……不管是黑笔写下的大海、灵魂,还是红笔写下的苦涩,武器,斐迪南就是一个在他者的世界中寻找自由的作者。
而且,他还被玛丽安重新命名为皮埃罗,但是他总是要纠正她:“请你叫我斐迪南。”——谈到家里的妻子时,玛丽安叫他“皮埃罗”,他纠正她:“我叫斐迪南。”在码头处,听完了那个所谓黎巴嫩王妃的讲述,他听到了玛丽安喊他“皮埃罗”,他纠正说:“我叫斐迪南。”在他收到玛丽安写给他的那首诗里,他看到了“给皮埃罗”,他说:“我叫斐迪南。”她总是称呼他那个自己创造的名字,他总是纠正她自己真正的名字,斐迪南是作者,皮埃罗是他者,一种隐喻被反复强调的时候,他也许在也不能成为斐迪南,成为作者,因为“作者死了,替身还活着。”
玛丽安所面对的就是一个叫“皮埃罗”的替身,和他私奔,和他逃离,和他穿越法国,和他住在农庄里,当眼前的男人变成斐迪南,无非是一个镜子里镜像,于是她不能忍受隐居的状态,她无法适应写作的现实,她甚至无法拥有听唱片、去舞厅的生活,“你用言语和我睡觉,我却用真情对你。”所以两个人是分叉的,就像小说和生活,就像虚构和枪——玛丽安的逃离终究无法离开军火交易、“表哥”等关键词,实际上她追寻的梦,只不过是用枪作掩护的梦,“这是我们第一个也是唯一个梦想。”最后一个梦指向的是分裂,是破裂,“你根本是在在乎书,而不是我。”摊开手掌,是可怜的命运线,合起手掌,却是迷人的臀线——生命线和臀线,对应着生命和欲望,它们却总是在隔绝的状态中成为梦里的一个注解。
所以影子只是影子,镜子只是镜子,所以玛丽安只是拿着枪的玛丽安,斐迪南只是写着日记的斐迪南,这里真的没有皮埃罗,没有疯人皮埃罗,没有被命名的皮埃罗,也没有带来自由的他者,于是玛丽安重新回到了和枪有关的故事里,那一块红色丝巾留在那里,却成为军火交易者对斐迪南的惩罚;那一个被杀死的侏儒,却成为斐迪南无法逃脱的罪恶——他终于加入了他们,参与了交易,而最终陷入了疯狂的陷阱,成为了狂人皮埃罗。
“第八章,地狱的一个章节;第八章,绝望……”从115名游击队的越战,到阿尔及利亚战争,再到黎巴嫩王妃描述的冲突,最后变成了和自身有关的战争,斐迪南终于成为了一名拿枪的人,但是他既不是革命者,也不是反革命,他只是被一个虚构的作者牵引着,被一种爱情影响着,被一面镜子虚构着,最终走上了那个放置了枪和炸药的军火基地,那个玛丽安和“表哥”的孤岛。他以革命者的身份开枪打死了罪恶的军火商,打死了“表哥”,打死了玛丽安,但是他却又必须以反革命者的身份杀死那个作者,那个叫皮埃罗的狂人,脸上涂满了蓝色的油彩,头上捆绑着红色和黄色的炸药,当最终点燃,他留在了隔绝的孤岛上,他以死亡唤回了永恒,他再也不用回到巴黎——那个巴黎巴尔扎克街的电话接通或者接不通,都没有了实际意义。
世界呈现着小说和生活两种方向,世界里存在着影子和镜子两种虚构,在拼接、跳接、奇怪的画外音和毫无逻辑的剧情里,作者是他者,作者是替身,“数不尽的世纪飞向远方,就像无数的暴风雨一样,我们由梦组成,梦又由我们构成,废墟上生出诗的语言,诗是失败者的游戏。”而所谓的爱也无非是一个不真实的游戏——在玛丽安坐上游艇前往孤岛之后,一个人的斐迪南遇到了在码头唱歌的男人,男人说:“这音乐是我的一生。”第一次唱起,是和迷人的女人在一起,他和她在爱的世界里;第二次唱起,是和另一个女人,“但我不爱她。”只是一种习惯;第三次唱起,身边是第三个女人,“我只是例行公事抚摸。”从爱情到习惯再到无意义的行为,最后这影响一生的音乐却让自己“受不了”,于是一个人的歌声响起,不是缅怀,不是忘却,而只是一种在无意义的疯狂。
无意义的疯狂,是“我们第一个也是唯一个梦想”,是“影只穿过一面镜子”的虚无,是机械般地数着137的数字而无望地等待,是分叉在两条路上的你我用破碎的方式命名爱情,是死亡最后制造的永恒,“在梦中,在言语中,在死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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