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18《恐惧吞噬灵魂》:让我们起身跳一支舞
下雨天,她走进了小餐馆,坐在靠门的位置上,要了一杯可乐,然后他走了过来邀请她一起跳舞;不是下雨天,她还是走进了小餐馆,还是坐在靠门的位置上,还是要了一杯可乐,然后他走过来还是邀请她一起跳舞。开始和结束,同一个餐馆,同一个位置,同一杯可乐,以及同样起身跳舞,当场景几乎重复着发生,中间的一切像是被省略了,但是那过程里有过太多的东西:他们相识了,他留宿在他那里,他们再次遇见,她排除了争议和他结婚,又去度假,他又去找了女人,当最后他们还是在小餐馆相遇,回到了起点的终点,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承受了恐惧,也遭遇了冷漠,抵抗住了非议,也经历了背叛,但是在最后吉普赛歌声里,在共舞的灯光中,似乎一切又释然了:他说:“我和别的女人睡了。”她说:“这一点都不重要。我知道我老了,我每天都从镜子里看到这一点。你是自由的。但我们在一起时要对对方好一点,否则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原谅了背叛,原谅了肉体的出轨,再次共舞,让她选择了一种叫做自由的宽慰,不在乎是不是有他人,只有对对方好一点,人生似乎才是值得留恋的,而这看起来也是超越了肉体而成为灵魂的一部分,但是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突然捂住胸口,然后倒在地上,惨叫着被送往了医院,他成了病人,“是胃穿孔,这是外国人的常见病,因为压力太大……”医生这样说,他躺在病床上,她走到他身边,然后拉住他的手,开始啜泣着……在疾病降临的时候,她的守护,她的泪水,似乎也成为灵魂的一部分,超越了和肉体有关的疾病,就像在跳舞时超越了和肉体有关的欲望,在对对方好一点的实践中,她成为人生的留恋者。
开头和结尾,其实不是重复,从一支舞曲开始,到另一支舞曲开始,从被动地听阿拉伯歌舞到主动点吉普赛歌曲,以及从第一次的相识到另一次的重逢,期间发生的一切,以及之后猝然降临的变故,似乎都在阐释独守灵魂的意义。她,是60岁的保洁员艾米,他,是40岁的修理工阿里,当年龄相差20岁的男女在一起,当德国妇人和摩洛哥男人在一起,他们的灵魂深处真的有抵抗恐惧的爱情?这是应该存疑的地方,自始至终,似乎都是艾米采取主动:阿里在那个雨夜送她回去之后,艾米邀请他上楼喝一杯咖啡;喝完“能让死人复活”的咖啡,艾米想让他再坐一会儿,之后又因为下雨,因为阿里回去和六个人住在一起,艾米便让他住在这里;吃完早餐,他们各自分开上班,但是在没有了阿里的日子,艾米又去了小餐馆,坐在靠门的位置,要了一杯可乐,却一次一次转过头去看门是不是打开,进来的是不是阿里;后来在回家的门口看见了阿里,艾米又邀请他上楼,又留宿了一晚;当房东的儿子提醒艾米这里不能转租,让陌生的阿里不要住在这里,艾米用德语告诉他,我们快要结婚了;阿里对于结婚的提议也是赞同的,于是他们成了夫妻;在蜜月度假回来之后,艾米也把阿里介绍给了自己的孩子,还邀请自己的同事来家里,让他们认识了阿里,同事还摸了阿里的肌肉……
60岁的艾米一直采取着主动,对于40岁的阿里来说,她的确是老了,甚至在之后他们的感情出现问题,艾米去修理厂找阿里,“我需要你。”他这样说,站在车旁的阿里没有说话,但是同事们却问他:“他是谁啊?”然后笑着说:“这是你摩洛哥的奶奶吧?”同事的嘲笑没有让阿里站出来,没有让他勇敢地说:“这是我的妻子。”而对于主动的艾米来说,年龄的隔阂也像一道阴影横亘在她的心里,阿里第一次被留宿在艾米家里,深夜时阿里睡不着,然后敲响了艾米的门,艾米抚摸着他的头,像一个长者安慰他,而阿里摸着她的手——当第二天醒来,艾米看见了自己身边躺着的阿里,然后起身惊叫着跑出去,到卫生间照了照镜子,在镜子中她也许更强烈意识到自己是个老妇人了,怎么可能会收获爱情?但是这一种不自信在阿里抱住她的时候又消散了,“你不老,你很善良。”阿里这样说,艾米觉得这就是自己晚年想要的爱情。
一个德国老妇人,一个摩托哥男人,相差20岁的年纪自然会引起自己的不安,自然怀疑这是不是一场爱情,艾米有这样的疑惑,也许这才是一种常态,而当阿里终于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去了餐馆女人的房间,并留在那里过夜,“我和别的女人睡了”的阿里是不是也在这样的疑惑中寻找另一种欲望?走到床边,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站着,女人也脱光了衣服,然后走了过去,灯光只是打在他们横陈的肉体上,但是在一种远景的视角里,不管是肉体的欲望,还是为了寻找一种慰藉,都变得渺小,似乎一种黑暗轻易可以将他们覆盖。而这样的视角也出现在艾米和阿里的婚姻中,那是他们等完记,坐着出租车来到了一家高档餐馆,“希特勒曾经在这里吃过饭。”艾米说,他们坐在那里,点了五分熟的牛排,点了开胃酒,在享受美食和恭祝婚姻的时候,整个过餐厅只有他们两个,在远景的视角里,他们也变得渺小,仿佛婚姻就是一种随时可能消失的梦幻。
导演: 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 |
远景,是将一种生活推向了莫名的失落中,对于艾米和阿里来说,不管是爱情还是婚姻,他们都在期盼一种确认,这种确认来自内心深处,也来自旁边的那些人——正因为需要等待确认,所以反而变得脆弱。艾米的主动,让阿里变得弱化,似乎阿里变成了那个不确定的人,而阿里的不确定,是因为身为摩洛哥的“外国人”,长长遭到这里人的排挤和歧视。“德国人是主人,阿拉伯人是狗。”就在他们相识的时候,在共舞中阿里就说到了这种不存在的感觉;在送艾米回家时,邻居看到她带着阿里上楼,邻居告诉其他人,说她带了一个“黑鬼”;在艾米上班做保洁的时候,女人们谈论着外国男人,说他们只想着性,说他们是肮脏的猪;当两个人结婚,艾米把这件事告诉了儿女,大儿子没有说话起身把那台电视机踢得粉碎;布鲁诺骂她,而女儿和女婿也离开了,临走时对她说的是:“这里是猪圈。”同事们议论艾米,并讽刺说“这里的灰尘太多了”;那个商店的老板安东故意以听不懂阿里的话为由,不卖给他人造黄油……
他是黑鬼,是阿拉伯猪,她是不正派女人,是老妓女,他们被置身于舆论的漩涡中,德国女人和阿拉伯男人,在一种种族标签里,他们承受着嘲讽、挖苦和冷漠,或者也正是这种非议,让艾米和阿里选择了可以让关系更为牢固的婚姻。当他们之间是不是存在爱情还存疑的时候,婚姻更是变成了一种手段:逃避责难和非议的方法,彼此温暖的庇护所,所以在这样的婚姻里,年龄问题当然不再是一种阻隔,艾米起初是自己害怕的时候,阿里就安慰他,他用了一句阿拉伯谚语说:“恐惧会吞噬灵魂。”也就是说,如果你害怕,如果你恐惧,那么你就会失去灵魂。婚姻成为他们不失去灵魂的依靠,跨越年龄,跨越种族,他们勇敢地面对一切的流言蜚语。
《恐惧吞噬灵魂》电影海报
但这里还是有着某种错位,艾米之所以选择阿里,是因为自己的孤独,当儿女都离她而去,当丈夫逝世,她需要有人来陪伴,这是她灵魂深处的渴求,所以阿里之于她就是一种慰藉,在第一次相识的时候,阿里邀请她跳舞,她站起身来时说:“已经20年没有跳舞了。”20年刚好是她和阿里的年龄差,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阿里比她小20岁,这里就有一个暗示,艾米走回到20年前跳舞的年纪,是一种对于生活激情的唤醒,是对于这种孤独老年生活的告别,所以在和阿里的跳舞中,她回到了以前,更是把阿里看成是自己年轻的标志,阿里留宿在自己那里的第二天她第一件做的事是去照镜子,就说明了她在意的就是灵魂的年轻状态。但是对于阿里来说,他想要获得的却是一种存在感,来自摩洛哥,在修理厂工作,总是被德国人瞧不起,阿里需要的是能给他身份的人,所以在艾米那里留宿时,半夜未睡的他去了艾米的房间,他说了一句:“也许德国人说的是对的,阿拉伯人不是人。”他只有在艾米的接受中,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和德国人平起平坐的,所以他会欣然同意结婚。
但是在结婚后,两个人的错位似乎产生了隔阂,导致阿里第一次出走的是艾米的一句话,当时阿里说自己想要吃蒸粗麦粉,艾米不会做,而小餐馆里的女人会做,当时面对阿里的想法,艾米说了一句:“你应该适应德国菜。”这是一句导火索,在艾米看来,这是两个人生活融合在一起的象征,是走向普通生活的开始,但是对于阿里来说,这句话又隐含着某种人种的区别:为什么要适应德国菜?为什么不能吃蒸粗麦粉?错位而导致分歧,分歧而导致背叛,他们就是沿着这样的路走向了另一种生活。所以对于他们来说,爱情不是拯救,婚姻不是庇护,他们唯一需要的是在弥合了年轻差距中,一起跳一支舞,他睡了别的女人而被原谅,她想用自由换取他在身边的存在,卑微着,妥协着,却也脆弱着,阿里最后倒地,最后患病,艾米最后安慰,最后哭泣,便是这种卑微而脆弱生活的写照——但至少减少了恐惧,但至少灵魂没有被吞噬,患病的肉体还活着,受伤的灵魂还活着,仅此,便也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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