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13 《铁人》:波兰社会的“父子隐喻”
那座桥旁终于不再有荷枪实弹的军警,不再有令人恐怖的抓捕和袭击,取而代之的是一束鲜花,一支蜡烛和一张最后达成的协议,这是一种胜利,11年前,这里是马切齐克的父亲中弹倒地的地方,当一个在罢工中的牺牲者永远无法获得一块到墓地的时候,11年前大桥现场成为马切齐克寄托哀思的地方,从墓地到大桥,从牺牲到胜利,场景的转换对于一个亏欠的儿子来说,并不仅仅只是一种告慰,对于这一场罢工来说,也不仅仅只是达成了一项协议,作为罢工运动的代言人,马切齐克是在通过和大家的努力甚至在流血牺牲之后,争取到了属于自己的权益。
“就像一场梦,但却是现实,我希望你能为我感到骄傲。”在妻子安格尼沙的陪同下,马切齐克道出了自己的心声。梦境变为现实,需要的是在历史的曲折中抵达现场,需要不忘记那些付出,而对于当时的波兰社会来说,这样的现实却成为一种迷雾,就像在华沙电视台录制节目时,女嘉宾念着稿子所说:“有人认为一转身,身后的世界就不见了,像被偷走了。”转身而不见,像是一种遗忘,而在1981年的罢工运动的身后,是1968年的学生运动,是1970年的工人罢工,所以当马切齐克转身面对1981年更声势浩大的船厂罢工运动的时候,他需要自己在转身面对现实的时候,能永远记住1968年的经历,记住1970年的屠杀,而1968年的经历和1970年的屠杀,在马切齐克和父亲的关系上,也呈现出从误解到和解,从隔阂到相容的过程。
记住身后的世界,就是记住历史,记住父亲,记住在那个特殊时代书写过的斗争,记住用鲜血换来的胜利。但是对于马切齐克和他父亲来说,这个隐藏在身后的过程却是曲折的,而这种曲折的经历也让一种父子关系充满了时代的隐喻,就如国家和人民,权力和自由一样,在波兰社会主义的历史中成为一个必须正视的问题。马切齐克是一个私生子,和父亲的关系不好,又缺少母亲的爱,所以在马切齐克的成长中,这是一种缺失,或者正是这样的缺失,在马切齐克的人生经历中,带有更多的疯狂性,在那一份关于马切齐克的资料中,关于生理和心理的不正常包括:经常酗酒、精神病患者、心脏病和肝病,而在行为学上,则在履历上写着:具有流氓行为,曾袭警。
| 导演: 安杰依·瓦伊达 |
![]() |
罢课罢工行为,几乎组成了马切齐克在这13年的政治生活的全部,如果说1968年主要是为了争取学生的权益,1981年为了实现工厂的合理工资,都是一种生活诉求,但是这种群体性的行为却成为政治当局的眼中钉,从而通过各种方式进行打压、控制,所以在马切齐克的生命中,他面对的其实更多的一种特权意义上的“父亲”,而他所做的工作,所付出的代价,也是为了打破这样一种父权式的专制,给普通市民、普通学生、普通工人一个民主对话的窗口。而在个人的生命意义上,和父亲的曲折关系,便也具有了一种历史性意义,所以身处在和特权、父亲的双重关系中,马切齐克的特殊性,就在于为当时的波兰社会提供了一个争取权益的自由式样本。
1968年马切齐克是学生运动的参与者,而当时他的父亲是造船厂的工人代表,但是当马切齐克找到父亲希望学生和工人能联合起来,反对政府的专制统治,却遭到了父亲的反对。当他和同一宿舍的德泽科要求父亲支援的时候,父亲却强烈反对,不仅反对工人们卷入其中,而且反对自己的儿子参与罢课,“这是一个挑衅行为,这是一场重新夺权、重新洗牌的政治运动,不要把工人卷进去,你们也不要被他们利用。”父亲曾经参加过以前的罢工运动,他的背上也留下当时被殴打的创伤,他对马切齐克提出了警告,并告诉他,这场运动真正的动机是利用学生和工人力量来夺取政权,所以千万不要被利用。但是年轻气盛的马切齐克完全无法听进去父亲的忠告,并且在被关进房间的时候骂父亲是懦夫,“等到真正开始的时候我们并肩作战,但不是现在。”对于父亲对于形势的判断,马切齐克却愤而离开,并承诺永远不和父亲一起战斗。
|
《铁人》电影海报 |
这是父子之间隔阂的时代,甚至走向一种决裂。实际上,不管是马切齐克投入运动,还是父亲保持观望,在他们内心来说,都希望这个社会能有更多属于个体的平等权利,都希望当局能够创造自由和民主的环境。而当1070年的工人罢工开始之后,以马切齐克为代表的学生却选择了沉默,这是一个相异的过程,而在马切齐克那里,看起来更像是对于两年前父亲拒绝参与的一次报复,但是当听到窗外工人高喊口号、呼吁他们一起加入的时候,马切齐克的内心是矛盾的,父子矛盾上升为一种斗争态度,似乎已经违背了初衷。马切齐克的沉默却最终造成了父子的生死相别,在这一次罢工中,从那座桥上经过的父亲终于被军警的子弹射中,他一个人倒在了桥边,这是一种牺牲,而不再罢工队伍中的他,更像是一个无辜的牺牲者。
当听到父亲死去的消息时,马切齐克终于走出了宿舍,来到桥上,希望把父亲的尸体抬回来。但是在他面前的是荷枪实弹的军警,是全副武装的坦克,是不断响起的枪声,从桥上望下去,那个父亲倒地的地方也没有了尸体。最后在停尸间找到了永远不会阻止他也永远不再说话的父亲,他的名字以标签的形式挂在赤裸的脚上,看到那一幕,马切齐克是伤心的,是悲痛的,他脱下了自己的鞋子,为父亲穿上,而在墓园里,他也把父亲安葬在那里,虽然是简易的土,简易的十字架,但也让父亲有了一个归宿地。这是马切齐克和父亲走向和解最终站在一起的象征,两年前的隔阂也随着这悲痛的泪水完全冰释。
但是,没过多久,当马切齐克来到墓园的时候,发现父亲的墓地已经没有了,他愤怒,他疯狂,他难以遏制那种悲伤,但是找到墓园也是无果,父亲的尸体不见,父亲的墓地不见,这是另一种缺失,而这次对于马切齐克来说,却开启了争取自己权益斗争的序幕,因为不仅要为父亲的死争得一种尊严,更要去除这种社会的荒谬和不公平。也就是,马切齐克从个体的悲痛变成了具有更广泛社会意义的斗争,而他也从1968年的参与者、1970年的旁观者,变成了1981年的领导者。
站在前沿,暴露在当局面前,其实,马切齐克已经成为一种象征,他的朋友,他的人工友,他的妻子,也都一起加入,散发传单,张贴广告,从造船厂开始,起初是为了恢复被解雇的工人的权益,后来走出造船厂,成立罢工委员会,组织更广泛的社会力量,一方面他们缅怀1970年的罢工牺牲者,而另一方面他们争取更多属于自己的权益。对于马切齐克来说,罢工似乎是充满着困难,一方面工人们有顾虑,他们认为这样的罢工没有什么作用,甚至会威胁到自己,“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孤儿。”而另一方面,工厂的领导威胁他们,“你们这是流氓行为,工会不会保护你们,我们还会发起游行谴责你们。”而这一幕在马切齐克的记忆中并不陌生,在他被捕入狱回到家里的时候,工厂就把他解雇了,而且还来到他家里,威胁他和妻子。
和安格尼沙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起先想拍摄一部反映父亲的纪录片,让更多的人看到真相,但是身为电视台人员的安格尼沙却被领导警告,说她是“为社会的敌人树碑立传”,并且把她免职了。两个人都失去了工作,站在铁轨上的时候只能以泪洗面,但是他们没有放弃,继续通过安格尼沙的镜头,拍摄和父亲有关的照片,并且把展览办在自己家里,而这样的私人化行为也被制止,在家里,他们就被威胁,办展览必须取得政府的许可证,而在家里张贴照片,必须合法,所以那些照片必须烧了。面对种种的警告、威胁,甚至关押、拷打,安格尼沙一度想放弃,她甚至收起了照相机,但是马切齐克鼓励她,希望一起继续战斗,最终两人紧抱在一起,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意志。
可以说,马切齐克在父亲时候,已经完成了一种蜕变,他不再为了个人的情感,父亲逝世,妻子被威胁,甚至刚出生的孩子也被搜身,但是他站得更高,目标更远大,斗争也更激烈,而所有这一切,他要付出的则更多。而最终,通过工人们的不懈努力,自由工会取得了胜利,谈判的最后结果就是签署了工人提出的协议。这是艰苦的斗争,当胜利到来的时候,对于马切齐克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不仅是属于工人们的权益得到了认可,而且可以告慰死去的父亲,也从此真正结束了父子相隔的遗憾,在个体生命和政治生活中,突破了父子的隔阂和对立。
而这种父子隐喻,其实更具有社会意义,马切齐克的运动生涯在这里这是一条副线,通过朋友、妻子和他们的回忆展现,而真正的主线,却是一个在华沙电视台的记者温克尔,他接受了政府官员巴迪的命令,被派往造船厂获取情报,然后通过报道揭露罢工的“真相”,揭露马切齐克的阴谋,从而分化这次罢工。作为一个电视台记者,温克尔对于这次运动也是逐步了解,而在不断接触和马切齐克有关的人员过程中,他也慢慢从一个被贿赂的人变成了支持者,从一个阴谋论者变成了胜利的欢呼者,完成了自我蜕变,
在电视台录制准备好的一起节目时,女嘉宾被统一的台词就是:“波兰的母亲和女儿们,希望你们重返工作岗位。”通过女性之口号召大家结束罢工,这是一种政府喉舌的工具意义,而温克尔也带上了这样的喉舌属性,当初他作为记者才写过关于马切齐克父亲的报道,但是从来没有提及他的死。那次在电视台遇到马切齐克和他被解职的妻子,听说安格尼沙要拍摄一部关于马切齐克父亲的纪录片,他却逃避了。而当这次接受这个非常任务,就是继续担当曾经的角色,甚至还要打入内部分化罢工,实实在在变成了阴谋的实施者。
但是,温克尔似乎还有着某种底线,他几乎都是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接受了这个任务,而当他接触了在电台工作的德泽科,1970年马切齐克的父亲倒地时的见证者胡莱维琪夫人,马切齐克的妻子安格尼沙等人,看到了德泽科提供给他的关于1970年对罢工进行屠杀的录像、1970年当局和罢工着谈判的录音,他实际上已经慢慢进入到历史真相当中,也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一个见证者,而实际上,在他内心来说,当局的种种骗局、压制和垄断,他也成为了一个反对者,就像政府对酒的垄断,以及在特殊时期的禁酒令,对于一个开喝酒的人来说,就是对于权利的一种压制。所以在最后和安格尼沙见面的时候,为了躲避那些窃听设备,他靠近安格尼沙说了一句:“这个制度不会维持很久。”而在被政府官员威胁的时候,他举起了那根捆子,敲打着那些用来训练的假人,以发泄内心的不满,最后,终于愤怒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不是你们的一颗棋子。”而他辞职的理由是:“船厂已经赢了,我祝他们一切都好。”
他们一切都好,其实是我们一切都好,作为一个社会个体,他需要的也是正当的权益,需要的是社会公平,需要的自由和民主,所以从最初不明真相的卧底,到最后的觉醒者,在这场运动中,无论是温克尔还是马切齐克,都在这样一种转身的过程中,记住了身后的世界,看见了斗争的意义,也在更具社会性的父子隐喻中获得了自我。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402]
顾后: 《大失踪》:当生命迷失在阴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