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09 《我的母亲》:开往另一半的欲望号街车
史提拉抱着孩子离开正在打牌喝酒的男人,扔下的一句话是:“我永远不再回来!”不再回来的离开是走向孤独,走向隔绝,走向仅仅属于一个母亲的意义。《欲望号列车》已经启动,“我永远不再回来”是一句舞台上的台词,是一种彻底的欲望,也是受伤母亲的最后愤怒,而当现实中的欲望号街车离开的时候,它会到达哪个目的地?它会带向那一种欲望?
17年前,坐上这一列欲望号街车的是肚子里怀着儿子的曼纽拉,她也曾经在那个叫艾斯德班的丈夫面前说过“我永远不再回来”,那是从巴塞罗那到马德里的逃避之路,逃避而离开像是一条单行线,但是在17年后,曼纽拉却在“怎么理智”的悲伤中又坐上了欲望号街车,只是这次,她选择的方向是从马德里回到巴塞罗那,“17年前我走过这条路,当时……方向相反,从巴塞罗那去马德里。当时我也在逃避,但并不顾单,怀着艾斯德班,在逃避他的父亲”。
离开的欲望号街车,回来的欲望号街车,对于曼纽拉来说,似乎一生都和欲望号街车有关:20年前,她曾经在《欲望号街车》中扮演了史提拉而和艾斯德班相爱;逃避之后他生下了儿子,取名艾斯德班,却在他17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在观看完那部《欲望号街车》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儿子在车祸中丧生;以相反的方向抵达巴塞罗那后,她却以代替的方式再一次走上舞台,在《欲望号街车》中成为史提拉……
| 导演: 佩德罗·阿莫多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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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不再回来”是决绝,它一定是遗忘了故事的另一半,当艾斯德班拿起曼纽拉给他看的那张照片,除了自己美丽的母亲,他看不到另一个和自己身世有关的男人,这是父亲的缺失,所以他在17岁的生日里把他当成这一生要弥补的遗憾,不再以分离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人生。分离或者是现实的一种隐喻,身为护士的曼纽拉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面对那些捐献者的器官,当医院里捐献器官的逝者死去,她便会和器官移植中心联系,让捐献的器官造福更多的人。但是当器官从身体分离的时候,并不是和儿子“失去一半的身世”一样,是一种痛苦,因为病人的死意味着更多人的生,在某种意义上,分离是为了寻找——寻找下一个主人,寻找下一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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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电影海报 |
因为分离,所以要寻找,这成为艾斯德班对于父母隔离现实的一种回应,但是当他在17岁生日的早上写下这个行动的时候,却在晚上的大雨中失去了生命,和母亲去看《欲望号街车》,看完戏在门口等待演员的签名,当主角尼娜和嫣迷乘车离开而没有满足他愿望的时候,另一辆车撞击了他,整个世界一下子坍塌,而想成为17岁生日最珍贵礼物的签名,却最终也以分离的方式碾碎了他最美好的希望。生日,却永远走向了死亡,这是生与死的悲伤结合,而这种结合却在曼纽拉无尽的痛苦中开始了另一种寻找之路。
曼纽拉终于将艾斯德班的心脏捐献出来,那个有着心脏病的病人也终于因此康复出院,当他们高兴地离开医院,躲在暗处的曼纽拉终于在失去儿子的悲痛中感到了一丝欣慰,仿佛儿子没有死去。捐献而复活,就是一种生与死的结合,但这只是具备了一种身体意义,从儿子从生命中消失开始,曼纽拉也开始了另一种结合,“你会为我出卖身体吗?”这是曾经儿子问过她的一个问题,而曼纽拉的回答是:“我已经做了。”那时她指的是生产,是作为一个母亲对于生命的孕育,而现在,当她坐上从马德里开往巴塞罗那的欲望号街车,她是要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满足艾斯德班最后的心愿,寻找他失去的另一半身世,寻找那个消失了18年的父亲。
从母亲的身份开始,完成一种完整的母亲定义,艾斯德班的离去,却让她以另外的方式寻找母亲的意义和价值。她来到巴塞罗那,邂逅了18年前的好友,一个现在已经成为“凤姐”的阿悦,又在阿悦的介绍下认识了修女罗莎,后来在观看《欲望号街车》的时候,又认识了主角尼娜和嫣迷——曾经因为她们,艾斯德班失去了生命,曼纽拉的到来不是为了告诉他们这段悲伤的往事,更不是为了向他们索取损失,即使当嫣迷回忆起了那个大雨之夜车窗外期盼的目光,而把一张15万元的支票和签名寄给了曼纽拉,这份“迟到的礼物”或许最后满足了死去的艾斯德班的心愿,曼纽拉走进剧场是为了在欲望号街车的故事之外,找到那个“失去身世的另一半”。
巴塞罗那之行,对于曼纽拉和那些“女人”来说,意味着母亲角色的获得和回归。她们是在社会现实里边缘化的女性,享受香烟那种飘渺味道的嫣迷和尼娜是一对同性恋,而尼娜的生活里,除了她和嫣迷斩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也无法离开日益损害她身体的毒品;阿悦是“凤姐”,这个“以取悦别人为己任”的“女人”靠着各种切割身体的整形手术,而变成了一个风骚的女人;还有罗莎,本来是一个修女,但是在服务中心接触不同的女人,使得她染上了艾滋病,而在家里,一个保守的母亲和痴呆的父亲,让她不再回家;还有传说中的罗拉,18年前的“好姐妹”,却因为吸毒而偷窃,因为偷窃而离开,最后变成了“凤姐”,变成了双性人。
所有的女人都不像正常的女人,不管是从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似乎都被边缘的社会异化,而曼纽拉作为一个有着正常工作、正常生活,甚至健康儿子的母亲,却遭受了丧子的痛苦,所以当她来到巴塞罗那,便开始了母亲身份和角色的回归,一方面是她对她们的帮助和解救,刚到巴塞罗那,在经过了那个妓女聚集区之后,她看到了被压在上面的男人毒打和咒骂的女人,奋不顾身出手相助,却发现是18年前的好友阿悦,她扶她回家,给她做了这许多年吃到的第一顿美餐。在阿悦的介绍下认识了罗莎修女,当得知罗莎怀着的竟然是罗拉的孩子时,曼纽拉是气愤的,因为17年前曼纽拉逃避的那个男人就是罗拉。
在感情和友情中,曼纽拉选择了后者,她主动承担了对不愿回去的罗莎的照顾,代替了罗莎的母亲,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曼纽拉以完美的母性开始对她们边缘生活的改造。她陪着罗莎去医院做检查,当得知罗莎患上艾滋病之后,她又不断安慰她,甚至辞去了在剧院帮助嫣迷和在尼娜空缺时扮演史提拉角色的工作,她告诉罗莎,父母毕竟是父母,这是不容选择的关系,即使有矛盾有隔阂,也应该对他们说声“我爱你”。也正是在她的劝解下,在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母亲终于来探望罗莎,并且在她临产的时候陪在身边。对于罗莎来说,怀孕而生产让她成为坚强的母亲,而对于罗莎的母亲来说,宽容和理解又何尝不是一种母性角色的回归,她照顾那个痴呆的丈夫,也是对于自己身份的一种坚守。
但是对于曼纽拉来说,这趟开往巴塞罗那的欲望号街车,不只是让“她们”回归母性,而是带着儿子的最后愿望寻找父亲,寻找失去身世的另一半,这才是作为母亲真正的意义,因为母亲之所以能够成为母亲,之所以在孩子的口中叫一声妈妈,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带给她爱的男人,一个结合而产生生命的父亲,所以“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寻找另一半的过程中让母性的一切回归——那个曾经叫做艾斯德班的男人,那个现在叫做罗拉的“女人”,就是这最后的意义。
是在罗莎生下孩子死去的时候,在哀伤的葬礼现场,那个戴着墨镜的人被曼纽拉看见,摘下墨镜,是一张既像男人又像女人的脸,他是他,她也是他,性别的分裂是身体的病态,他告诉曼纽拉,因为吸毒,因为变性,因为疾病,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多,在死亡之前他最后的一个愿望是看一看自己和露莎的儿子。当露莎在死亡之前用生命完成的最后一件作品,她把他取名叫艾斯德班,这是眼前的罗拉曾经的名字,这是曼纽拉死去儿子的名字,当三个人共同以这个名字命名,是对于生与死,对于爱和恨,对于过去和现在,对于父母和孩子的完整结合——曼纽拉的儿子艾斯德班已经死去,露莎的儿子艾斯德班迎来生命的荣光,而对于知道了一切故事的罗拉来说,在生与死的这一天,在曼纽拉的哭泣声中,也终于搭上了这一趟欲望号街车。
找到失去了一半身世的父亲,曼纽拉替儿子完成了最后的心愿,而其实这种寻找和回归,也是对于完整亲情的一种努力,当露莎由曼纽拉陪着去医院的时候,露莎决定在广场停下来,本来只是寻找小时候在这里玩耍的感觉,却不想看见了家里的那条沙皮狗,以及在沙皮狗后面那个痴呆的父亲,沙皮狗钻进了露莎的怀里,而父亲站在她面前,完全不认识这个女儿,他问她是谁,多少高,然后带着自己的沙皮狗离开了,而已经泪流满面的露莎,最后一次看着父亲的背影,轻轻说了句:“再见,爸爸。”
母亲是宽容,是坚强,是爱的不断付出,而真正“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的是在父亲回归之后完整的回忆和爱,是孩子赋予母亲和父亲的角色意义,也是对于父母之爱的寻找才使得那个早已死去的“我”回到了生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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