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14 《深海长眠》:谁能让我们拥抱死亡?
终于,拉蒙喝下了那一杯氰化钾,终于,拉蒙微笑着说:“好了。”终于,拉蒙感觉到了一种难受,也终于,在略微的难过和短暂的挣扎中走向了死亡。对于一个26年躺在病床上的人来说,对于一个身体无法自由行动的人来说,对于一个从来都想实现自己死亡权利的人来说,拉蒙在不被法律允许的安乐死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闭上眼睛的一霎那,他应该是满足的,而在这一瞬间,他或许像以往无数次一样,以想象的力量打开紧闭的窗户,越过田野、山村,飞过丘陵、河谷,飞向大海和天空,那些波浪,那些涛声,那些影子,那些光线,组成了最后身临其境而抵达的自由世界的一部分。
“尊严是什么?至少不是有价值的生命,我宁愿至少死得有尊严。”这是拉蒙生命中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而之前他说的话是:“生存是一种权利,而非义务。”再之前,他说的是另外一句话:“死去和出生时一样,将会一无所有。”三句话为他的生命划上了休止符,而他的这三句话并不是对他自己说的,对于一个失去了任何行动的人来说,就像说话必须要有听众一样,他的死亡根本无法靠自己完成,所以是生还是死已经不是一个自我选择的问题,而变成了一个被别人控制、被别人实施的“他人行为”,那么在实现了死亡的梦想之后,一无所有的死亡也在他人意义上构成了一个事件。
其实,对于拉蒙来说,那三句话似乎也印证了他对于死亡的观点。一种是身体论,死去和出生时一样,将会一无所有,只有身体的消失,才会变成一无所有的结局。在拉蒙的人生中,其实有过两次死亡经历,第一次就是在26年前,在和朋友沙滩上的聚会后,他一个人走到了悬崖的高处,然后以拥抱的方式扑向那片清澈的海域,沉重的身体溅起浪花,脖子重重地撞击了那海水底部的礁石。这是一次自己选择的死亡,在身体完全自由的情况下的赴死,但是自由的选择并没有给他自由的死亡,自杀的目的在他人的拯救中又活了下来。
| 导演: 亚历杭德罗·阿梅纳瓦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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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拉蒙来说,第二种死亡的观点就是尊严论,这是基于身体丧失自由的一种看法,因为身体没有了自由,所以在他看来活着就是没有尊严的表现。他躺在床上,一家人必须照顾他,无论是自己年老的父亲,还是哥哥何塞、嫂子马诺拉,甚至是侄子哈维,都成为延续他生命的人,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他却无法付出自己应该付出的一切:三个小时嫂子会给他换一次姿势,每天按时服药;哈维和父亲为他制作了特殊的“个人电脑”,让他可以咬着特殊的笔写作;哥哥何塞经营自己的菜园和果园,赚钱来养家,也几乎不外出……他拒绝坐轮椅,因为在他看来有一种施舍的感觉,而在身体失去最基本功能的情况下,拉蒙在别人的照顾中也有一种被施舍的感觉,也正是由于这种施舍,让他感觉自己活得毫无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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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长眠》电影海报 |
虽然拉蒙总是面带微笑,但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充满了一种自卑感,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牧师在电视中说,想自杀的人一定是因为家人没有照顾好,所以他亲自登门来找拉蒙,希望他树立起生活的勇气,希望他能尊重上帝的旨意。牧师终于没有坐着轮椅被抬到楼上拉蒙的房间,在拉蒙和牧师电话对话中,拉蒙却嘲笑牧师是个虚伪的人,“生命该由自己负责。”而且也反驳他,家人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但其实在拉蒙的内心来说,他把自己的生活定义为没有尊严的生活,就是进入了牧师说的那种生命虚妄的感觉,也的确丧失了生活的勇气。看起来是驳斥,实际上就是把自己纳入到世俗的体系中。
正是感觉没有尊严,所以他提出了死亡的第三种观点,那就是权利论。不管是26年前把他从自杀未遂的大海中救上来的人,还是26年来一直无怨无悔照顾他的一家人,不管是为了让他实现安乐死的朋友吉娜、律师胡莉娅,还是处于生活困境中的罗莎,都在帮助他延续自己的生命,都在劝解他勇敢地活下去,都认为他在病床上也创造了生命的价值,但是越是这样,拉蒙就需要一种死亡的权利,在他看来,生命必须由自己负责,必须自己选择死亡。也就是说,拉蒙把生命当成自己私有的东西,他爱着大海,所以大海是他的,他爱着天空,所以天空是他的,他爱着生命,所以生命是他的——所以当他失去了这一切,他就必须由自己决定死亡——何时死,怎么死,都是生命的一种表达。
身体论、尊严论和权利论,构成了拉蒙死亡理论的三个层次,所以他最后的愿望就是实现这个死亡理想,和26年前的自杀不同,在失去了身体自由和死亡自由的情况下,他提出了安乐死,这是最少痛苦的死亡,这是抵达死亡的捷径,而且是合法的。作为西班牙第一个提出安乐死诉讼的人,拉蒙无疑具有一种开创性意义,这是对于生命本体的尊重,这是对于自我选择的尊重,这是对于个人权利的尊重,但是正像他提出的安乐死诉讼不予通过的结局一样,死亡其实不仅仅是一个合法性问题,更是一个合理性问题。
拉蒙为什么要强烈地渴望死?如果倒退回去的话,26年前的那次自杀是死亡的一次预演,也是最后渴望死亡的最初原因。当律师胡莉娅搜集相关证据的时候,问他的也是这个问题,那次为什么要跳海?拉蒙其实对这个问题是回避的,他不说或者有隐秘的原因,胡莉娅从拉蒙的嫂子马诺拉那里得到了拉蒙曾经健康时的照片,在这些照片里,拉蒙的脸上都挂着微笑,而且总是有一个可爱漂亮的女孩,拉蒙之后也承认,那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在他住院的时候也曾来医院探望,但是他只是点到为止,余下的信息并没有揭露出来,所以可以怀疑拉蒙26年前的跳海是因为某种感情的原因。但是这种因绝望而放弃生命只是一种世俗的猜想,当拉蒙跃入水中被撞击而浮出的那一瞬间,他说自己在死亡的边缘“回光返照”,看到了自己几乎一生的片段,那些片段里是他自由的身影,一个19岁就成为船只机械师的拉蒙,是在大海的广阔中领略到自由的魅力,“大海给了我生命,却又把它夺走了。”是的,他的生命最重要的注解是自由,自由的大海,自由的飞翔,自由的主宰自己——甚至他从悬崖扑向充满诱惑的大海,也只是一种自由的冲动。
因为渴望自由,而最终失去自由,这在拉蒙生命中一个充满悖论的命题,而其实关于死亡的理论和实践,对于拉蒙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悖论?身体意义上追求死亡,在原因上来看,就完全是自己造成的,也就是说,他瘫痪的身体是因为追求自由的权利而最后导致的,所以即使他感觉没有尊严的生命,其最初的原因也是过分强调个人权利。而当身体失去了自由的意义,对于拉蒙来说,又进入了第二个悖论,那就是他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去实现死亡,也就是说,不死,除了法律以禁止安乐死名义得到保障之外,也变成了他人的一个权利。
当一个人的生命降生,实际上已经不单单是属于个人的自由,它在个体意义之外也具有了社会性。26年来对他无微不至照顾的家人,延续了他的生命,他们无怨无悔,甚至在拉蒙提出死亡的要求时,他的哥哥何塞愤怒地对他说:“你不能死,你要好好活下去!”当诉讼失败再次提出死亡的要求时,何塞再也忍不住了:“我们都成为了你的奴隶!”这不是一种怨言,是对于家人付出而依然不能改变拉蒙观念的伤心。而当拉蒙决定搬出去和罗莎一起住的时候,马诺拉眼里噙满了泪水,何塞默默靠着墙,哈维追逐着远去的车子,对于他们来说,这都是一种亲情,一种生命活着的价值。
而对于拉蒙来说,在他追求死亡过程中,似乎也收获了对于生命的另一种感悟,一个是那些自己默默写下的文字,包含着感情的诗歌,让人感觉到了生命的坚韧和力量,胡莉娅为之感动,并帮助他出版,让更多的人能够体会生命的意义。而另一方面,在和拉蒙的接触中,胡莉娅也把这种情感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中,她是一个患有遗传性脑动脉病的病人,起初只是拄着拐杖可以行走,但是后来病情慢慢加重,只能坐着轮椅,再后来就是失忆——在失忆之前,她阅读拉蒙的故事,她拥抱拉蒙的想象,她理解拉蒙的感觉,一支烟、一个吻、一段述说,一声叹息,仿佛他就是她,她也是他,“我相信,我永远爱着大海,而你的身上有大海的气息。”在内心深处,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相互帮助,他们共同认识生命,在胡莉娅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的时候,她答应,最后和拉蒙一起结束生命。
因为感悟到生命,感悟到爱,所以选择一样的尊严和权利,这是拉蒙在追求死亡过程中收获的一段感情,隐隐约约,却无比美好,和那些出版的诗歌文字一样,其实是拉蒙对于死亡的追求,却在活着的意义上变成了可能,也就是说,当死亡变成一无所有的结果,唯有活着才能实现价值,就像她写给胡莉娅的那首诗:
大海深处,大海深处
在失重的尽头,梦想在那里成为现实
两个意愿合而为一,让一个愿望得以实现
你看,我看
像回声阵阵,默默无语
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穿过血与肉,而超越一切
但我一直醒着
我一直希望我已经死了。
那时胡莉娅已经完全失忆,她在吉娜面前问的问题是:“拉蒙是谁?”当一个人连死亡的意识都不存在,死亡的约定,死亡的浪漫,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当拉蒙只能凭想象看见自由的大海,当胡莉娅摔倒时自己却只能呼喊名字而无能为力,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一定是一种痛苦,甚至一定是绝对责任的担当,那个时候真的希望自己能够痛快地死,告别一切的痛苦和折磨,告别一切的失去和拥有,告别一切的想象和自由。但是,当一心求死变成一种目的,一种纯私人的目的,它一定会走向自私的结局。实际上,一个人的出生不是自由选择的结果,他的死在某种意义上也不是一个人的事,如果26年前的那次自杀,拉蒙离开了人间,他自己一无所有了,而他的父亲,他的哥哥和嫂子,所有人都会悲伤,而在26年后,这种亲情更变成了生命之外的宝贵财富,不是一种死就可以轻易抹去。
而对于拉蒙来说,当他决定搬出去和罗莎住在一起的时候,这种自私性其实达到了最大值,罗莎是一个离婚的女人,一个罐头厂倒闭而失业的女人,一个养育着两个孩子的女人,他当初看到电视节目而找到拉蒙,是劝他要好好活下去,不管有什么困难都不能选择死亡。但是劝解被拉蒙说成是“武断”,甚至把她说成是一个失败的女人。但是罗沙还是一次次来这里,在拉蒙的微笑里,她感受到了一种力量,甚至最后爱上了他,而起初她的爱是为了能够照顾他让他活着有尊严,而拉蒙却在她说“我爱你”之后说,如果你爱我,就帮我去死。拉蒙把罗莎的爱定义为一种实现死亡的帮助,就是自私的表达,罗莎答应了他的请求,并在他们结婚之后,用氰化钾让他最终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拉蒙在床上希望死去,他想通过法律上准许安乐死而使自己的死亡合法化,当这个诉讼被驳回之后,他需要的是另一种他人的帮助,而当他把罗莎的爱变成最后的行动时,实际上就是把爱当成了一种自我权利实现的手段,甚至把罗莎的爱贬低为一种工具,或者从反向的思维来看,罗莎对他说“我爱你”意味着要帮助他去实现死,那么当拉蒙选择和罗莎结婚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应该在“我爱你”的承诺中为罗莎考虑呢?或许罗莎帮他实现死是自愿的,或许罗莎也认为这样是爱的表现,但其实,一个有着两个孩子、生活苦难的女人,她不仅仅只需要一句“我爱你”,不仅仅需要一次婚姻。拉蒙为了自己的死,选择了罗莎,而当他以这样有尊严、实现了自我权利的方式死去之后,在安乐死没有合法化的社会里,罗莎无疑成为一个“杀人犯”,她的生活可能从此将彻底改变。
生不是自由选择的结果,死当然也不是个人意义上的事;当不死变成了别人的权利,死有时候也不再是属于个人的权利,拉蒙如愿以偿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这个看起来有尊严的句号里,其实更多的是有争议的问号,或许只有那个被想象的大海能够容纳生和死,容纳爱和恨,容纳所有的自私与大度,容纳所有的他人和自我,“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穿过血与肉,而超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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