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19 《青山翠谷》:歌声像生命一样重要
在漆黑、危险、浸满水的矿井之下,歌声却还是传来,那是少年休寻找失踪的父亲时的叫喊,简单的“爸爸”,却在充满旋律的声音里变成了一种深切地表达,一种对生命的呼唤,甚至盖过了刚刚发生的爆炸声和外面的哭泣声。被压着的父亲摩根终于听到了歌声,他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抱住休,然后对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现在是真正的男子汉了。”
死亡是悲戚的,是阴郁的,但是在这呼唤生命的旋律里,歌声仿佛变成了一种力量,抵抗着黑暗,抵抗着危险,抵抗着痛苦,就像矿井之外的母亲、姐姐和嫂子一样,向着慢慢开阔的天空说:“他一定看到了神圣的上帝。”上帝是一种穿透生死阴霾的光,照耀着那些生命,“像我父亲那样的人是不会死的。他们仍然和我在一起,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仍栩栩如生,仍然爱着并被爱着。”这是对生命永远的赞歌,这是永远在记忆中不死的青山翠谷,而在少年休的成长中,它是另一个父亲,一个在信仰、精神和爱的世界里用歌声编织生命的父亲。
歌声,像生命一样重要,当矿工们从矿井收工的时候,他们唱起歌;当艾佛和布兰文结婚的时候,他们唱起歌;当母亲终于战胜了疾病走出那扇门的时候,他们唱起歌;当休第一次和父亲一起下矿井的时候,他也唱起歌。歌声传遍矿井,传遍小镇,传遍青山翠谷,这是对生命的礼赞,这是对生活的歌颂,这也是劳动者的快乐的写照。当那些矿工们从矿井上来回家,他们身上是那些漆黑的煤渣,但是这不是肮脏,反而是一种荣耀,甚至在擦洗身子的时候,也会留存一点,因为在他们看来,黑色的煤渣是一种象征,是身体的一种符号。
| 导演: 约翰·福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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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那场暴风雪里,母亲为了帮助父亲,在集会上大声呵斥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你们不应该反对摩根,应该反对矿井老板,如果再让我听到,我会杀了你们——向上帝发誓。”那时是没有歌声的,只有狂啸的暴风,但是当母亲和我回家时掉进了冰冷的河里,当我即将被河水吞噬而喊出“救命”时,也是那些曾被母亲骂过的人伸出了手,使我们脱离了生命危险;而当母亲终于战胜了因寒气侵入致残的身体,打开门,却也是唱着歌的人,他们排起长长的队伍,他们带来美好的祝福,而母亲一句“大家都进来吃饭吧”,让所有人又冰释前嫌,走到了一起。
但是这样的乌托邦总是脆弱的,开采煤矿这样一种天人合一的生活其实本身也隐含着危机,它是青山翠谷的一部分,但是当他变成了一种产业,变成了赚钱的工具,工业社会的属性必将使得这一种美好走向断裂。那贴在煤矿外面的告示,是青山翠谷裂变的开始,因为钢铁厂的倒闭,使得钢铁工人涌入了煤矿行业,而这并非是一种良性竞争的开始,反而在盘剥、占有中使得乌托邦慢慢解体。只允许招收110名工人,而且削减了工资,大批曾经的矿工失去了工作,他们在小镇上游荡,他们饥饿,他们绝望,正如高罗福德所说:“这个山谷开始失去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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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翠谷》电影海报 |
失去的是原始淳朴的感情,失去的是和大自然友好地相处,失去的是和谐的关系,甚至慢慢失去那些善良、互助的人性光芒。“我们怎么得到属于自己的权利?”这是矿工们面对的问题,摩根的儿子欧文主张通过工会让大家团结起来,和矿山老板谈判,但是身为全家支柱的摩根却反对这样的“激烈做法”,他反对任何形式的罢工,“不要把我拉向政治。”远离政治或者就是远离斗争,就是亲近自然,作为权威,摩根固守的是自己的道德和责任,在他看来,罢工只能使得局势走向更不测的地步,而这种不可测在某种意义上加速那种和谐氛围的解体。
摩根代表着传统力量,一方面他热爱这片土地,他热爱这个家,热爱这里的人,所以对他来说,罢工和斗争只能使这一切最终走向覆灭,使得煤渣作为一种象征的信仰解体,这是怀旧的一种乡愁;而另一方面,因为太安于现状,无法面对出现的各种新问题,他反对罢工实际上是希望和现实妥协,所以他宁可自己减薪损害自己的利益,也不肯离开矿井。也正是这种妥协,使得他对所谓的权威抱以一种谄媚的态度,当矿山老板来到摩根家里,为儿子埃文斯向摩根的女儿恩哈特求婚,他赶忙穿上鞋子袜子,赶忙叫恩哈特躲到房间里“像一个大家闺秀”,即使他知道女儿和埃文斯没有任何感情,但是他没有阻挠,而是毕恭毕敬把女儿嫁了出去。
自己是一家之权威,而在更大的权威面前,他却只有低下自己的头,这是老一代人的妥协,而这种妥协对于青山翠谷的淳朴和自由来说,也是一种无形的扼杀。恩哈特无疑是这场妥协式交易中的牺牲品,她喜欢唱歌,喜欢自由,喜欢高罗福德,一个不出门的女孩却在高罗福德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懵懂的爱,而她敢于把这种爱转变为力量,在布兰文和艾佛的婚礼上,她站在高罗福德身边,直视着他;在休卧病在床修养的时候,高罗福德经常鼓励他,而当他离开的时候,恩哈特站在门口,不舍地看着高罗福德离去,还从窗户中目送着他;当教堂的长老像上帝一样审判那个未婚先孕而生下孩子的刘易斯:“我要把你赶进黑暗中。”而在这种道德的审判面前,恩哈特气氛离开,留下的一句话是“伪君子”,敢于挑战权威的恩哈特对追她出来的高罗福德说:“她只是对一个男人有着深深的爱。”
这句话是对刘易斯的肯定,也是对自己的鼓励,因为他爱着高罗福德,“你是教堂里的皇帝,我是厨房里的皇后。”这是她主动对高罗福德的暗示,而高罗福德也爱着她:“你在任何时候都是皇后。”但是她或者也像刘易斯一样,面临着某种审判,当埃文斯终于向她求爱,当摩根终于答应了婚事,她却在楼上的窗口看着经过的高罗福德,希望他能走进家里,对摩根说,我爱她。但是没有,而在那天晚上,恩哈特又是主动找到了高罗福德,“你知道我爱的不是他,是你。”那渴望的目光里是对于爱的向往,但是高罗福德说:“我选择了这个职业,就意味着奉献和牺牲,我不能让你的未来在乞讨中生活,不能让以后的孩子穿别人的衣服。”作为一个牧师,这是一种无奈,其实也是一种不自信,恩哈特看着自己的爱匆匆离去,在走出门之前她又主动吻了高罗福德,从此变成了埃文斯太太,从此远走开普敦。
爱唱歌的恩哈特,是青山翠谷走向裂变的另一种象征,与父亲固守着那种道德不一样,她是一种新生的力量,是追求着更好的自由,但是现实的无情总是摧毁这样的纯真梦想,那场婚礼是豪华的,但是却没有歌声,也没有大家庆祝的场面,只是在摩根的要求下大家才唱起了歌——在歌声中,目送着恩哈特成为别人妻子的是高罗福德。但是这样一种信仰上的坚持也并没有让高罗福德走向爱的彼岸,之后恩哈特返回了青山翠谷,却是独自一人,住在山顶的豪华宅第里,对于她来说,也并不是幸福。当休告诉她,高罗福德已经变得“糟糕”了,恩哈特终于抑制不住泪水,放声大哭起来。而此时,连佣人们都在传说他要和埃文斯离婚,“她爱的牧师。”风言风语终于变成了教堂里的另一场审判,高罗福德终于在最后一次布道时发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你们拥有的是爱管闲事的嘴巴,是平庸的头脑,你们是伪善的人,是恐惧的人,是亵渎爱的人。”
离开,是对于爱的回归,也是一种反抗,而更多的则是在现实遭遇面前走向真实,“我曾经以为可以征服真理解放人类,以为可以统帅军队。”而现实的一切却是爱的分离,却是纯真被玷污。这或许是一种成长,而当初高罗福德对受伤在床的休就说过:“你一定要自信,一定要在上帝面前祈祷,认真的祈祷,带着思考祈祷。”他给休鼓励,带他看《金银岛》,给他讲成长的故事,而在休逐步恢复中,他背着他到青山翠谷,然后放开手让他自己走,终于休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告别了疾病,告别了搀扶,告别了那张床。
疼痛和疾病是现实给休的考验,从落入冰窟窿双脚受伤到成为一个学生遭到歧视,从同学对他的欺负到老师对他的侮辱,休一次一次面对困境,也一次一次长大,当被同学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他说自己是从山上摔下来受伤,当他被老师的鞭子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他说是自己违反了规定,把责任都归于自己,这是一种自我牺牲,也是逐渐成长的标志,而这种成长,对于他来说,不像哥哥那样选择离开家寻找新的生活,也不像他们那样通过罢工和斗争来获得属于自己的权利,也不像父亲那样在妥协中维持自己的生活,对于休来说,他是一点一点把外在的困难变成内心的力量,当父亲问他以后的理想时,他却说要做矿工要下矿井,而当第一次进入那漆黑、潮湿、危险的矿井时,竟然快乐地唱起歌来。
他是快乐的,他是淳朴的,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有着一种力量,一种别人教会他的知识、自己旁观的经历和亲历的成长结合的力量,他从母亲那里收获了乐观,从父亲那里体会到深沉,从哥哥身上看到了激情,在恩哈特那里看见了自由,从高罗福德那里得到了信仰,所以即使大家遭遇到了不幸,即使家人流落在世界各地,但是正如母亲讲的那样:“他们就在家里。”即使艾佛在矿难中死去,那一个新生儿的降生也是一种延续,而休也终于住进了布兰文的房子里,因为从第一眼看到布兰文,他就对自己说:“我爱上了布兰文。”这是一种少年懵懂的爱,是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所以在一种死亡之后,爱的延续就是生命不息的见证。而当那令人恐惧的警报声响起,当父亲摩根终于被压在矿井里的时候,在死亡降临的时候,也是爱最感动人的表达,那个已经瞎眼的戴芬多要下去救摩根,因为他是摩根最好的朋友,休要下去救父亲,因为他是自己尊敬的父亲;高罗福德要下去救摩根,因为他带着对上帝神圣的信仰:友谊、爱和信仰,是拯救的光,是超越生死的力量,是青山翠谷最可贵的精神。
生命终结,歌声传来,老摩根的身上一定带着煤渣,一定在休“爸爸”的呼唤声中微笑,一定看见了上帝,他是这个家族的信仰,他是这片土地的孩子,他是青山翠谷的主人,他是爱着和被爱着的生命象征——在矿井之上,在晴空之下,高罗福德和恩哈特的手也终于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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