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9《卡廷惨案》：发掘被掩埋的真相
将军从卡车上下来，被带进那个黑暗的小屋，他已经闻到了浓重的死亡气息，想要逃跑但是已经无能为力，在核对了身份之后，他的后脑勺响起了枪声，没有挣扎便成为了一具尸体，尸体从特制的通道送出去，留下的血渍被水冲干净，然后是：“下一个！”安杰伊坐在苏联的囚车上，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天的所见所闻，而这是他留在笔记本上的最后文字，在卡廷森林里，他和其他的波兰战俘一起被枪从后脑勺击中，倒在了苏联人挖好的万人坑里；皮特在车厢的木板上刻下了“飞行中尉”的字迹，刻下了时间，卡车在斯摩林斯克停下，他被带到森林里，然后脖子被细细的绳子卡住，没有核实身份，枪就响了，倒在万人坑里，皮特紧紧攥住十字架的手最后抖了一下，大片的泥土就覆盖在了身上……
他们是波兰将军，是波兰“最年轻的骑兵上尉”，是波兰立过战功的“飞行中尉”，但是他们在卡廷森林里只有一重身份：波兰战俘，而这一身份对他们来说也只有一种命运：被秘密处决。“下一个”的背后是批量处理的屠杀，空白的笔记背后是生命的空白，颤抖的十字架背后是不被救赎的死亡，在被绑住身体勒住脖子的时候，他们在心里默念：“我们那在天上的父……愿人们尊你的国为圣……”枪声响了，它覆盖了所有的祈祷，后脑勺迸出的鲜血和卡廷森林的污泥和在一起，接着是推土机将万人坑掩埋，埋葬了他们的不再挣扎的尸体，也埋葬了这段惨绝人寰的历史。
1939年9月1日，纳粹德国向波兰发动闪电战，抢占波兰西部地区；16天后，苏俄由东部进入波兰，并俘虏了约25万波兰军人，将他们分别关押。21857，这是波兰战俘的数字，4421，这是在卡廷森林中被处死的数字，这些数字和背后的屠杀真正被掩埋了50年：1985年，戈尔巴乔夫成为苏联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之后，苏联和波兰组成由历史学家参加的联合委员会，对涉及此事的大量文件进入了深入细致的研究；1990年4月18日，在波兰总统雅鲁泽尔斯基访问苏联之际，苏联正式承认对卡廷事件负全部责任；1992年10月14日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的特使在华沙向波兰总统瓦文萨转交了俄总统密档第一卷副本——至此，隐藏了半个世纪的卡廷事件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从被掩埋到大白于天下，卡廷惨案被掩埋了半个世纪，2007年，当安杰伊·瓦伊达将这个波兰国内长久以来的禁忌话题搬上银幕，他是用影像还原卡廷惨案，这种还原是对真相的一次发掘：从1939年9月17日战争爆发后桥上仓皇出逃的波兰民众，到安杰伊和妻子安娜、女儿尼卡分别，与士兵们一起被当做战俘押上列车，从1939年11月将军在科泽利斯克战俘营向士兵们发表讲话：“没有你们就没有自由波兰”，到安杰伊和杰吉分开而走向不同的命运，从大批战俘被分批运送到斯摩林斯克卡廷森林，被到1943年4421名波兰战俘被处决、被掩埋，瓦伊达让电影回到历史的正确位置，从而揭示出卡廷惨案这段被混淆视听了50年的真相。
|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但是对惨案的还原只是瓦伊达寻找真相的一条路径，是对历史事件本身的发掘，对于瓦伊达来说，最重要的是通过和历史相关的其他人视角，进入到事件内部，从而拂去压在历史身上的尘土，用他们特有的方式书写真相。为什么卡廷惨案会成为一个悬案？无疑卡廷惨案的发生映射着波兰在战争中的命运，德国纳粹和苏联红军成为决定波兰命运的两股力量，在战争爆发后不久，两股力量就开始撕扯波兰：第一个镜头里，桥上的波兰百姓开始逃亡，因为纳粹已经入侵了波兰，“德国人要来了……”但是从另一边同样跑过来带着巨大恐惧的年轻人，他们口中所喊的是：苏联人打过来了。一边和另一边，一个方向和另一个方向，两股逃难的波兰人似乎被困在桥上，他们无法选择该去哪里，这就是波兰无法选择的写照，不管是入侵还是解放，对于波兰来说都是对自由的毁灭，都是对家园的破坏，都是对命运的奴役。
战争爆发之后，那面波兰国旗在街上就被苏联红军撕成了两半，一半的红被挂起来，一半的白被留作他用，这和大桥上进退两难的波兰人一样，波兰成为了被一分为二的波兰，成为了被撕裂的波兰，卡廷惨案就是这种撕裂的象征。卡廷惨案发生之后，将军的夫人和女儿爱娃收到了德国人的信件，上面有卡廷惨案的名单，德国人告诉他们卡廷惨案是苏联人干的，并让他们在名单上签字，以证明苏联人才是卡廷惨案的凶手，随后播发的消息是：在卡廷森林中发现了骸骨，这是苏联刽子手干的，“从后脑勺开枪是典型的布尔什维克杀人方式”；而在苏联人拍摄的那部电影中，经过苏联专家的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卡廷惨案的制造者是德国纳粹，因为“杀人的方式是盖世太保惯用的手法”。波兰被德国和苏联占领，波兰人民在德国和苏联的夹击中走投无路，波兰战俘之死在德国和苏联的相互攻击中成为被利用的工具和牺牲品。
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成为所有波兰人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而无疑真相早就被掩埋了，所以在不同的说法中识别真相成为波兰人掌握自己命运的关键，在找寻和发掘真相的过程中，波兰人民像是被推进了另一个“卡廷森林”。瓦伊达选取了其中的几个家庭和相关人物展开对于真相的寻找，也通过他们的命运再现了另一个“卡廷惨案”。安娜带着女儿尼卡去寻找当时身为第八克拉科夫骑兵团上尉的丈夫安杰伊，终于在一处变成医院的教堂门口看见了丈夫，安娜想安杰伊和自己在一起，但是安杰伊说作为战俘必须和战士们在一起，他登上了前往战俘营的列车，而这竟是他们的永别。分开而永别，这样的命运也发生在父亲和母亲身上，父亲简去学校参加一次会议，但是会场被盖世太保控制，他们发布命令取消了学校自治的要求，接着简和学校领导被纳粹带走，被关进了集中营。等到妻子收到丈夫的消息，那个鲜活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只装着骨灰的盒子，官方的说法是心脏病突发，但是真相到底是什么，已经无人知道。
《卡廷惨案》电影海报
不管是简的妻子还是安娜、尼卡，他们现在唯一期盼的是安杰伊的归来，1943年卡廷惨案发生之后他们并没有在名单上看到安杰伊的名字，安娜安慰自己，“他还活着，他会回来的。”但是门打开进来的不是安杰伊，而是杰吉，因为杰吉穿着的是安杰伊的军装，尼卡甚至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叫了“爸爸”，杰吉告诉了他们真相，安杰伊和自己换了军装，所以名单上的“杰吉”其实是安杰伊。服装替换也是真相被误读的写照，但是安杰伊和杰吉，谁出现在名单上都没有区别，安杰伊死在卡廷惨案上，杰吉回来后帮助寻找安杰伊的笔记，去看望将军的夫人，他告诉夫人，“德国人和苏联人根本没有区别，死者无法重新活过来，而我们必须活着。”但是，在最后走出酒吧之后，他用枪指向了自己的头，他在深夜的枪声中自戕，这一种自戕是无法承受痛苦、无法直面现实的写照，更是对卡廷惨案灭绝人性制造者的一次声控诉。
苏联人找将军夫人，要她为卡廷惨案作证，证明这是德国人干的，夫人因为拒绝作证而被带走，苏联人制造着谎言，他们将“卡廷惨案”延续到了波兰普通人的生活中。年轻的塔奇奥要上大学了，他的父亲是卡廷惨案的受害者，他也知道这是苏联人的阴谋，在学校里女老师反问他：“这难道不是德国人干的？”是疑问但更是为苏联人编织谎言，她甚至要求塔奇奥更改那张简历，“波兰人永远不会有自由的一天。”塔奇奥离开学校，在街上看到了苏联宣传画，他上前撕掉了这些画，被苏联巡逻队发现，于是他被追捕，在逃离过程中被将军的女儿爱娃帮忙逃到厄兰屋顶上，两人一见钟情，逃开了苏联人的追捕，他们相约明天电影院相见，但是两个人离开后，塔奇奥又被苏联人发现，在逃离中他被一辆苏联军车撞死——卡廷惨案的凶手，在波兰街头制造了另一种谋杀。
还有皮特的妹妹安吉莉卡，他从战地神父那里找到了哥哥死去紧握着的十字架，于是为死去的哥哥制作了一块墓碑，但是在墓地里的时候，被苏联人发现，安吉莉卡被带上了车，苏联人认为她在散步假消息，要让她在一份关于卡廷惨案纳粹制造的文件上签字，安吉莉卡拒绝了，她追求的是真相，但是真相被暴力和谎言掩盖了，她的命运就像哥哥的墓碑，最后被砸断在路边……在战火弥漫的波兰，没有自由，没有爱情，没有真相，它们都被屠杀者的双手掩盖住了，而那双手还在书写着悲剧，还在导演着死亡，还在编织着谎言，还在制造着一个又一个的“卡廷惨案”。瓦伊达在被一分为二的波兰中寻找着真相，他用摄像机还原历史是一种勇气，用电影表现波兰人的勇气也是为了揭开真相，但是对于他来说，真相固然可贵，对“卡廷惨案”真相的揭露更在于唤醒波兰人的历史观：苏联人是卡廷惨案的刽子手，德国纳粹也难逃罪责，他们屠杀波兰人的手段一样惨绝人寰，苏联人关押了21857名波兰战俘，在卡廷森林杀死了4421人，而在纳粹统治波兰期间，死去的波兰人的数字是：65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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