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19《乌鸦》:随后一切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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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成其为人,上帝也不成其为上帝。
死一般的痛苦
       ——《乌鸦比以往更黑》

人不能成其为人,就是因为男人“对上帝感到憎恶”从而转向了夏娃,上帝不成其为上帝,就是因为上帝“对男人感到憎恶”从而转向了天堂,男人转向了夏娃,开始了大地的生活,上帝转向了天堂,当然只在自己的天堂里,而乌鸦“把天堂和大地钉在了一起”,于是,男人哭喊发出的是上帝的声音,上帝流血却用的是人的血,人再次不成其为人,上帝也再次不成其为上帝,甚至大地也不是大地,天堂也不是天堂,所有秩序的颠覆者就是乌鸦,乌鸦把天堂和大地钉在一起,天堂和大地之间结合处的运转失灵,于是,一切变成坏疽而腐烂,散发出恶臭,世界就是一个“无从拯救的恐怖”,但是乌鸦却在咧嘴狞笑,他高喊着“这是我的创造”,然后飘扬其黑色的旗帜。

乌鸦的创造就是颠覆秩序,就是破坏创造:上帝创造了天堂,男人和女人创造了孩子,但是一切都变成了恐怖,只有乌鸦在咧嘴狞笑,他嘲笑上帝,嘲笑男人,他嘲笑上帝就是嘲笑上帝的创世,他嘲笑男人就是嘲笑男人的伊甸园,当乌鸦以破坏创造的方式完成创造,他就变成了新的造世主,而这个从上帝到男人再到乌鸦的创世谱系在狞笑中变成了从乌鸦到男人再到上帝的反创世,一个反创世的创世谱系之所以变成“无比拯救的恐怖”,就在于乌鸦最本质的黑,黑是一切源头之黑,是一切存在之黑,是“乌鸦比以往更黑”——黑是唯一的颜色,但是在这个反创世的谱系里,黑以一种比较级的方式成为乌鸦的写照,“乌鸦比以往更黑”,那么从现在“人不能成其为人,上帝也不成其为上帝”的黑,到以往的黑,这其中又是如何呈现为一种递进式的链条?

“乌鸦是布兰之鸟,是不列颠最古老、最高级的动物图腾。”特德·休斯在写给评论家阿兰·鲍德的信中曾这样说,在他看来,英格兰把狮子作为一种图腾,是一种错误,因为狮子只是后来冒牌的舶来品,“英格兰本土的图腾应该是乌鸦。无论你怎么绞尽脑汁来描画一个英格兰人的色彩,你多少总会想到乌鸦。”特德·休斯为乌鸦正名,就是要回溯英格兰乌鸦图腾的起源,或者说,就是要证明乌鸦就是精神信仰的“造物主”。在进入剑桥大学之后,休斯从英语专业转学到了人类学专业,这是溯源的一次努力,在人类学的学习和阅读中,休斯经历了他认为的“萨满召唤”,“最戏剧性的表现出现在他醒着的梦中。超自然力量介入了……”这也使得休斯逐渐成长为意一位萨满巫灵式的诗人,他就是要通过对乌鸦的“萨满召唤”,来寻找乌鸦图腾背后的宗教力量。但是在和西尔维娅·普拉斯相识之后,他们和艺术家伦纳德·巴斯金成为了朋友,巴斯金曾经参加过二战,战争经历让他的艺术作品反思现实,表现了一种对人性中弥漫的无人性的暴行的控诉,而这也成为了休斯写作“乌鸦”系列诗作的另一个缘由。

实际上,在人类学中追溯乌鸦的图腾式存在,和从艺术世界表现人性中的无人性暴行,并不是并行不悖的,休斯在1970年出版他的《乌鸦》时接受了埃克伯特·法斯的访谈,他透露写作《乌鸦》的第一个想法是为了追求一种风格,“你看,我扔掉了老鹰选择了乌鸦。”在民间传说中王子来到马厩看见的都是漂亮的马匹,而他需要的就是能够步入下一个阶段的马匹,国王的女儿建议他挑选肮脏结痂的小马驹,这就是风格的选择:不要漂亮的马匹而要肮脏的小马驹,不要振翅高飞的老鹰而要“超级简单和超级丑陋”的乌鸦,休斯就是为了写一只会唱歌的乌鸦,“我在几首诗中接近了它。从那里我真正开始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这种对“超级简单和超级丑陋”的乌鸦的追寻,是不是构成了休斯图腾式溯源的反面?或者说,当“萨满召唤”进入的是丑陋风格的乌鸦叙事,进入的是人性中的无人性,是不是乌鸦的图腾象征反而变成了一种恶?

“内在世界无法被轻易谈论,因为它不曾被任何人理解。尽管它是离我们最近的东西——尽管它的的确确就是我们,但我们就像活在太空中一颗未经探索的行星上一样活在其中。在更大程度上,它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充斥着各式事件的区域’。”休斯在《神话与教育》中这样论述,可以把休斯对于风格的选择和“萨满召唤”看做是进入内在世界的一种方法,它所要的就是发现这个“充斥着各式事件的区域”,而乌鸦在这个区域里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从现在回到以往,就是从更黑回到黑,“人不能成其为人,上帝也不成其为上帝”实际上就成为了乌鸦反创造的创造事件,而这个以往的黑从一开始就被注定了,它构成了创始者的“原罪”:在《两个传说》中,休斯就说,黑是外部的黑,黑更是内在的黑,黑的舌头,黑色心脏,黑的肝,黑的肺,黑的血,黑的神经,黑的大脑,黑色灵魂,以及黑的语言,“那鸦啼的/严重口吃,愈演愈烈,无从/说清它的太阳。”这是一种传说,当“黑是躺在血床之上的噬心怨愤”,黑是地球,黑是日月,黑是天象,于是乌鸦破壳而出,像一道黑色闪电,“躬身虚空中/覆盖虚空上//实是飞翔”

编号:S38·2250218·2239
作者:【英】特德·休斯 著
出版: 广西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2年12月第一版
定价:49.00元当当24.20元
ISBN:9787219114353
页数:168页

《两个传说》书写了乌鸦的诞生,但是乌鸦诞生并不是从无到有的过程,而是内部的黑所孕育的世界本质,黑是虚空中的存在,又覆盖了虚空,黑是虚空,虚空也是黑。这是“以往”的黑,“以往”指向的是创世,是溯源,乌鸦的存在意味着它是被创造的存在:它拥有创世的谱系,“永不生出乌鸦”,然后乌鸦哭喊着要血、蛆虫、面包皮和一切东西;它通过了“子宫口的考试”,因为“及格”,所以乌鸦可以出生;它看到了溺毙在自己的血中的梦,但是“是个男孩”宣告了乌鸦的性别;他从“妈妈的屁股底下”爬出来;墙上漆黑的们洞是它的进口和出口,“从日出飞到日落,他找到了这个家。”上帝教乌鸦说话,“爱,你说,爱。”便成了“乌鸦的第一课”……乌鸦拥有世系,乌鸦通过子宫口的考试,乌鸦“是个男孩”,乌鸦从妈妈的屁股底下爬出来,乌鸦找到了家,乌鸦被上帝教授了关于爱的第一课……这就是乌鸦作为被创造存在的“历史”,但是这段历史却又构成了黑的“事件”。

“最初的父是尖叫”,“太初有道”变成了乌鸦世系里的“尖叫”,这是一种变异;而且“永不生出乌鸦”,从这个谱系追溯而上,生出永不的是无,生出无的是上帝,而上帝又由玛利亚生出,而玛利亚是由亚当生出,亚当成为上帝的祖先,这是一种倒置;在《子宫口的考试》中,问题是:“谁拥有这双骨瘦如柴的小脚?”“谁拥有这张奓毛的、焦黑枯槁的脸?”“谁拥有这副还在呼吸的肺?”“谁拥有这身多功能的肌肉外套?”一切的回答都是“死神”,死神比希望还强大,比意志还强大、比爱还强大,比生命还强大,“但是谁比死神还强大?”乌鸦的回答是:“显然是我。”这是乌鸦的自我命名,它是超越死神强大的存在;乌鸦被宣告“是个男孩”,这是诞生,但更是“杀戮”,“那是他的根正被撕离/始基的原子”,而“杀戮”更是一种献祭,于是,“随后一切黑了下来”;当上帝要教乌鸦第一课的爱,乌鸦张大嘴巴,“一条大白鲨冲进了大海”,或者呕吐起来,没有学会说爱,更没有学会说话,“乌鸦飞走了,满心愧疚。”

被创造的乌鸦,在创世的事件中,是变异,是倒置,是自我命名,是杀戮,是飞走,是“永不生出乌鸦”,“永不”就指向了黑的虚空,而这个“以往”的黑的事件就是“孩子气的恶作剧”,“乌鸦笑了。/他咬着上帝唯一的儿子——蠕虫,/咬成腾挪扭动的两半。”在伊甸园里,男人和女人“没有灵魂地躺着”,上帝陷入沉思最后被拖入了沉眠,只有乌鸦笑着,继续笑着,而这便是乌鸦从被创造者走向创造者的一种萌芽,但是对于乌鸦来说,它依然是作为被创造者而出现的,它是被以往的黑所覆盖的。只有到了《乌鸦飞落》,它才完成了属于自己的创世传说,“乌鸦眨了眨眼。他眨了眨眼。没有任何东西消失。”没有东西逃离它,因为已经无物可逃,由此乌鸦的叙事回到了“永不”和虚空之中,回到了自己作为另一个上帝的存在——是乌鸦真正开始了创世。

乌鸦为什么会从被创造的存在成为创始者?因为一切都已经成为了“上帝的病毒”,“他战栗于创造天地的恐怖。”所以它颠倒了整个的世系:它“缓缓抻裂生命要害的纤维”,它试着变成了光,然后用力戳着,于是有了圆的眼睛,有了聋的耳朵;它把青蛙钉在了十字架上,它窥见了一条狗鲨的大脑;它询问上帝“最初是什么?”和上帝讨论形式,那时的上帝躺着,“嘴巴大张,一具硕大的死尸。”乌鸦撕下然后吞下;乌鸦创造了词语,而词语一直在杀人,“这个词满是自己的作风,全部是嘴,/无耳,无目。”于是乌鸦构建了自己的神学,“乌鸦意识到有两个上帝——/其中一个比另一个大得多/爱他的敌人/并且拥有全部武器。”这另一个上帝不就是创世的乌鸦吗?它比上帝更大,它爱它的敌人,它拥有全部的武器;于是,创世的乌鸦确立了最后的准则,比太阳更白的白被太阳打败,乌鸦“浑身焦黑地折返”,乌鸦又回到了黑,比以往更黑的黑,比被创造时更黑的黑,这就是属于乌鸦真正的黑,“随后一切黑了下来”,这个世界就变成了反创世之后的创世,它是一个事件。

“白就是黑,黑就是白,我赢了。”这就是乌鸦创世的神话开始,当创世以一个“白就是黑,黑就是白”的反创世事件开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上帝被取代,在《乌鸦的自己之歌》中休斯就构筑了乌鸦和上帝之间被置换的世界:上帝锤击乌鸦,“他造出黄金”;上帝把乌鸦放在太阳下炙烤,“他造出钻石”;上帝把乌鸦碾碎,便有了酒;上帝把乌鸦撕成碎片,便有了货币;造出白天、造出水果、造出男人、造出女人,最后上帝说:“你赢了,乌鸦”,于是造出了基督……上帝施事于乌鸦,一切被创造出来,但是这创造背后的造物主不是上帝,而是取代了上帝的乌鸦,连基督造出来都是上帝失败的结果,最后,“上帝绝望地离去”,而乌鸦开始用自己的喙唱起“自己之歌”;这也意味这众神的陨落,而乌鸦便成为了众神的造物主,而且它造出众神是为了让他们成为自己的玩伴,是山神,是河神,是一个接一个的神,这些神都从乌鸦身上撕裂出来,“他本是它们的宿处、它们的权能。”乌鸦创世,上帝绝望地离开,众神成了玩伴,而在这属于乌鸦之歌里,只有“比以往更孤独”的孤独,就像“比以往更黑”的黑,而这就是“人不能成其为人,上帝也不成其为上帝”的虚无,“所以,最终是虚无。/曾被置入它的是虚无。/被加于其上的是虚无/要证实的是它从未存在/用虛无将它压扁碾平为虚无。”

乌鸦书写了自己的创世神话,上帝被置换成了被创造物,在这个反创世的谱系中,休斯并没有真正完成对乌鸦的溯源,创世之后便是伊甸园的世界,在《世系》中,亚当生下玛丽亚,玛丽亚生下上帝,上帝生下无,无生下永不,永不最后生下乌鸦,那么反创世就意味着这种关系的颠倒:乌鸦生下永不,永不生下无,无生下上帝,也就是说,乌鸦创造了永不和无之后的上帝,而上帝生下的则是玛丽亚,玛丽亚再生下亚当,在颠倒的关系中,亚当象征的人类才开始了伊甸园的生活,但是这个伊甸园在反创世中也变成了反伊甸园的伊甸园。在伊甸园中,蛇诱惑了人类的始祖,男人和女人滥用了自由意志,结果他们拥有了原罪最后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但是当伊甸园里上帝不再,蛇这一罪恶的诱惑者又变成了什么?蛇是“苹果悲剧”的制造者,原来上帝创世的第七天他休息了,但是在这里第七天休息的是蛇,而上帝成了伊甸园的闯入者,那“苹果酒”是新的诱惑,蛇痛快得喝了个够,“然后蜷曲成一个问号”,亚当喝了,夏娃喝了,“张开双腿”,并且喊叫“强奸”,“于是万物都去下地狱。(《苹果悲剧》)”蛇制造了一个“可怕的宗教错误”,蛇扭动着上帝的鬼脸,然后让男人和女人崩倒俯伏,然后流尽眼泪,然后低语着:“汝之意愿即我们的安宁。”是乌鸦抓住着冒充上帝的家伙,然后“把它揍了个灵魂出窍,然后吃了它。(《一个可怕的宗教错误》)”蛇唱起它的赞美诗,“花园中的蛇/如果它不是上帝/它就是亚当鲜血的/滑行与推动。(《蛇的赞美诗》”亚当身体里的血滑进夏娃的身体,他发誓说这是爱,夏娃身体里的血滑出子宫纠结在十字架上,但是爱和十字架变成了蛇痛苦的皮囊,最后变成一具悬挂起来的空壳。

伊甸园里的蛇,让万物下了地狱,伊甸园里的蛇,犯了可怕的宗教错误,伊甸园里的蛇,变成被悬挂起来的空壳,伊甸园是人类原罪的地方,也是上帝原罪之处,或者从创世到伊甸园,原罪就从天堂来到了大地,而把天堂和大地钉在一起的乌鸦就是罪恶的象征,“他的牢狱是大地。”于是从这里开始,休斯的乌鸦叙事就变成了大地叙事、人类叙事,“乌鸦看见/迷雾憧憧的文明世界”,这个人类的文明世界是高塔,是花园,是摩天大楼,是蛛网般的城市,却也是文明背后的邪恶,“燃烧的深渊  空中的花园  阴森怪诞”:在人类世界里,荒凉是乌鸦的哭喊,它连接起老妇人和新生婴儿的生命表情;在人类世界里,每一个人的笑都是假意的笑,都是赤裸灵魂的笑,它的背后是悲伤和痛苦;在人类世界里,“他爱她她也爱他”的爱情是“她咬他她啃他她吮吸”的暴力,他们互相扣押人质,他们也顶着一张对方的脸……

“他的翅膀是他的唯一之书硬挺的书脊,/他自己是唯一书页——固体墨水铸就。”实际上从创世到伊甸园再到人类社会,乌鸦书写着自己的故事,他永远在场却是黑的在场,从前是黑,以往是黑,永远是黑,黑是“自我”的黑,是太阳的黑,是天堂的黑,是大地的黑,所以对于乌鸦来说,唯一书页里写下的是自己的自传,“我放弃”,乌鸦说道,认输是乌鸦最后的命运,而这也意味着“创造又一次失败”——而被取代的上帝不是面对乌鸦也说过:“你赢了,乌鸦”的话?创造失败,乌鸦的王国是空无,乌鸦的礼袍是最后的血凝成的黑,“沉默的/要来统治沉默。(《腐尸之王》)”

乌鸦诞生,乌鸦起飞,乌鸦飞走,乌鸦沉默,休斯终于以一种沉默的方式来统治沉默,连同无名的上帝、杀戮的献祭、隐藏的囚徒、人类的文明都变成了内部里不断演绎着的事件,而乌鸦还是留下了它硬挺的书脊,留下了墨水铸就的书页,而对于休斯来说,“用一种超级简单和超级丑陋的语言”进行的乌鸦叙事是不是也成为唯一的书写?“纪念阿西娅和舒拉”就写在一本书的扉页上,那是起源?那是创世?那是关于“萨满召唤”的另一个巫灵故事:1963年2月11日,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自杀辞世,她是休斯的前妻,她的自杀和休斯有关;六年之后的1969年3月23日,当年休斯婚内出轨后与之共同生活的情人阿西娅·魏维尔携她与休斯的女儿,年仅四岁的舒拉,以完全和普拉斯相同的方式自杀;阿西娅和舒拉弃世之后,休斯的母亲因深受儿子仿佛遭诅咒的刺激,也很快就去世了……这是真正的乌鸦事件,它以死亡的方式构成了休斯的文本,而“萨满召唤”是不是也成为了休斯“随后一切黑了下来”的寓言:“他战栗于创造天地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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