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07 三本书的打开方式

“打开”是个动词，是个及物动词，它所涉及的首先是一篇记叙文。照例在晚饭后去学校的塑胶场地健走，照例是一圈一圈的逆时针行走方式，照例是对于前方行走者的超越——照例其实是一种习惯方式，不是一成不变，是在自己的规则下打开自己，自己的脚步，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眼睛，以及自己享受运动的愉悦心灵。

可是，却在这习惯性的打开方式中，看见了另一种打开行为。学校的跑道附近种植了不同的绿化树，那些冬青树是翠绿的，那些玉兰花是芳香的，它们也在自己的习惯方式里，在季节的故事里渐次打开，可是，那些结果的李子却在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纷纷坠落。在操场的西北角，有人正在敲打着树上的李子，他们拿起树枝，用足力气，狠狠地扑向那些泛着红色光泽的李子，一声扑打，便掉落七八颗，坠落，滚动，然后被捡起，被放进准备好的袋子里。

是孩子在捡拾，是母亲在敲打，当果子从树上掉落在地上的时候，他们发出某种丰收的欢呼声。这一个黄昏，他们的影子是有些模糊的，甚至有些扭曲了，我经过那边跑道的时候，还是以习惯性的方式继续着我的健走，没有避开，也没有参与。其实，树上的果子是它们，行走在跑道的是我们，我们和它们应该相安无事，应该以自我的方式打开自己，可是当那根树枝猛力地扑打上去，分明是改变了它们应该被打开的方式，而且是在校园里，而且是母亲陪伴着孩子。

当然是破坏，当然是摧残，当然是毁灭，即使那些果子成熟而掉落，掉落而被捡起，也是它们自己的打开方式，而当人以黄昏模糊且扭曲的影子制造人为的打开方式，以我们的打开方式改变它们的成长规律的时候，这是不是一种扼杀？一种自私？一种死亡？黄昏的叙事之后，我离开跑道，离开现场，进入到另一篇记叙文中，开始另一种打开方式。这是夜晚的叙事，这是阅读的叙事，是桌子上那一本被抽出来的书，博尔赫斯全集中的《博尔赫斯，口述》。

起先在匣子里，16本书通向16条分岔的小径，整整齐齐，也是相安无事，但是当走进其中一条小径的时候，打开也变成了另一种破坏，拿走了最上面的封面，将内页抽离出来，然后翻开阅读，读到的那句话说：“我们必须把书打开，这样，精灵们就会觉醒。”打开是为了唤醒，唤醒里面沉睡的文字，唤醒被分栏的段落，唤醒分隔于不同页码的句子，从一堆纸片和一个封面的书本中走出来，从四角方方的文本里走出来，打开而且阅读，便是一种让文字、思想复活的过程。

可是，在打开之后，我是忘了这一本书作为物的一种特性，它是柔软的，它是易折的，它甚至是脆弱的，只是那一支扫描笔的压制，那封面就在被抽离的状态中变形了，书脊被压扁，而当我拿掉扫描笔把手中的内页放在一边的时候，持续的动作产生了另一个后果，书掉在了地上，重重的声音传来，也是如果子一般的坠落，跌在地板上，俯下身捡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左侧底部已经明显有了摔痕，平等的底边开始变形。

终于合拢书页，终于套上封面，终于插进匣子，我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取消了先前的打开方式，也取消了阅读的可能，取消了文字和思想被唤醒的机会。一次事故，仿佛又回到了学校跑道的黄昏，回到了用树枝扑打果子的现场，回到了坠落的破坏。如出一辙，先前的叙事是现实，之后的叙事的文本，先前的书是心灵之书，是无字之书，之后的书是有字之书，是阅读之书。而这所谓的三本书，像是预设好的主题，轻易进入到了一年一度的高考作文里：

有位作家说，人要读三本大书：一本是“有字之书”，一本是“无字之书”，一本是“心灵之书”。对此你有什么思考？写一篇文章，对作家的看法加以评说。

今天，是高考恢复40年的纪念日，今天，是第一届新高考的出发日，一篇作文强调的人生的三本书，有字之书、无字之书和心灵之书，看起来，三种书的命名不够严格，有字和无字构成的对立项本身就已经完整里，心灵之书像是狠狠地插了一刀破坏了其中的严密性，因为有字之书也可以指向心灵，无字之书更是心灵的一种隐喻，心灵世界是一本大书，它有时用固有的如文字一样的载体来保存，来言说，而有时又幻化为无字，需要一种思考，需要一种找寻，需要自己命名和书写。

但是在批评作文题目缺乏开放性和思辨性的同时，面对人生的三本书，其实重点不在于它们各指代什么，甚至主要的不应该是如何阅读，而是如何打开。放在面前的三本书，里面的知识、力量和智慧，里面的人生、价值和心灵，其实都包容在一种整体里，封面上有书名，内页里有内容，故事里有人物，变化中有得失，这些书需要我们阅读，但是在一切的阅读开始，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动作是打开，这是读书的起点，这是人生的入口。

“那种认为一本书仅仅就是一本书的看法是荒谬的。书之手存在是在读者开卷之时。此时才产生审美现象，有的人可能以一本书问世之时似乎就产生审美现象了。”打开面对的是自己那本书，而要打开这些书，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这些书你是作者，你也应该读者，甚至你更应该是人物，三位一体的三本书，只有看见在书面前打开的那个读者，才能让阅读变成一种整体行为，才能真正激活一本书，才能获得人生审美的答案。

可是，那书总不是以自己的方式打开的，它是“被打开”的，被树枝打开，被地板打开，被黄昏模糊和扭曲的影子打开，被夜晚好动而暴力的双手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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