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07 《杀人短片》：照片可以让人活过来吗
他死了，正常上班的出租车司机华达卢奇被人杀死在荒郊野外；他也死了，用暴力方式杀死无辜者的杰克被送上了断头台。一个是被人谋杀的牺牲品，一个是被法律惩治的杀人犯，当两种死亡发生的时候，这或许仅仅是两个个案，甚至当最后为凶手辩护的律师彼得帕奇，在上坡上靠着汽车一个人哭泣的时候，也只是一种个体式的悲伤和无力，但是被死亡连接在一起的三个人，却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叙事中变成了关于社会犯罪的整体性思考。
基耶斯洛夫斯基《十诫》之“死诫”，第一句话明明白白写着：“惩罚……惩罚是一种报复。尤其当它意在伤害罪犯，而不是预防犯罪时。”指的是法律的惩罚，当一个人犯了罪，当法律对他宣判并进行处罚的时候，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看来，是一种“报复”，这种报复在杰克被执行死刑的时候，几乎变成了一种反讽，当行刑时间到了的时候，典狱长问他要不要抽烟，杰克要了一支没有过滤嘴的烟，在没有解放出双手的情况下，他狠命地抽完了一支烟，然后开始大叫，几个狱警抓住了他，并且开始行刑：他被蒙上黑布，被套上绳索，然后调整高度之后，下面的隔板便被打开，杰克就这样吊死在绳子上，他几乎没有挣扎，只是滴下了几滴类似唾液的东西。
这是属于杰克的死亡，他是被法律送上断头台结束生命的，当绳子被套在脖子上的时候，杰克的脑海中一定闪现了当初他在荒郊野外勒死出租车司机华达卢奇的那一刻：他将手上缠绕的绳子解开，然后用力勒住了司机的脖子，越勒越紧，最后华达卢奇放弃了反抗。华达卢奇那时没有死，杰克趁机又从前面拿了棍子狠狠敲在他的脑袋上，直到血流满面，而当杰克将他拖到附近湖边的时候，华达卢奇又开始说出话，“钱……老婆……求求你放过我……”断断续续地讲述，杰克拿起一块大石头，在举起放下的犹豫之后，终于还是狠狠地砸了下去，在连续几次之后，当他看到华达卢奇的血从盖着的被单上渗出来，才确定华达卢奇死了。
用绳子勒死华达卢奇，自己又被行刑时的绳子勒死，被害人和凶手几乎死在同一种方法里，只不过一个是在无人经过的野外，一个是在华沙法庭的执行室里，所以后一种死就变成了对于前一种死的公开模仿，但是这种模仿是一种宿命的循环，还是彰显了法律的公正？但是当基耶斯洛夫斯基用“惩罚是一种报复”来阐述这个主题的时候，他的用意是明显的，杰克杀害无辜者是一种犯罪，但是法律以同样的手段将人推向死亡的时候，也是在伤害罪犯，而无法起到预防犯罪。所以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看来，真正的问题在于：“现行法律可带有报复意味，它真的是为无辜的人着想吗？立法之人真的很无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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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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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上说，从乡村来到华沙的杰克是自由的，出租车司机华达卢奇也是自由的，但是他们两人的自由都不是真正的自由，在人性的自由里还有那一种恶。华达卢奇说他讨厌猫，会无缘无故地用喇叭吓跑一只正在行走的狗；他以忙的借口让乘客在角落里等，等到檫好了车子却又顾自己走了；他会用言语勾引搬运蔬菜的比雅，而车前位置挂着一个长着角的人头挂饰。这些似乎都不是大恶，但是天性中显露出来的这些行为却在某种方式上妨碍了别人的自由。而杰克呢，他会在妇人叫他不要吓了广场的鸽子的时候，故意跑过去赶走它们，他会将一块石头从天桥上拨弄下去，那一声车窗玻璃破碎的声音会让他有点兴奋，他会将面包扔在橱窗玻璃上，逗笑外面站着的小朋友，他还会在吃好的咖啡杯里吐上一口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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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人短片》电影海报 |
杰克的这些行为当然也不是真正的恶，但是天性中的习惯也妨碍了别人的自由，如果他不杀死华达卢奇，那么他们基本上就是同一种人。这种设定也是基耶斯洛夫斯基为了阐明他自己的观点，当两个人在天性中属于同一类型，他们应该就是法律改良的目标。但是杰克的极端做法在于他杀死了华达卢奇，而且杰克几乎不认识他，当杰克在餐馆里将绳子缠绕在了手上，就代表了一种蓄谋，只不过杀死谁，是一种偶然。但是，当他勒住脖子，当他砸伤头部，最后在祈求中他还是砸下了那块大石头，说明他的杀人行为是一种必然，用必然的方式杀死偶然的人，这是华达卢奇的不幸，却为杰克这个矛盾个体提供了解读的可能。
为杰克辩护的是彼得帕奇，就是在杰克杀死华达卢奇的那一天，彼得帕克成为了一名律师，当公司最终在开始中决定录用彼得帕克成为律师，他骑着车子在大街上高兴地对陌生人说：“我终于成为律师了。”彼得帕克为自己人生的开端高兴，但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律师这个身份践行他的法律理念，他在考官面前说到法律的作用时说：“法律的作用显然关乎社会利益。”而在回答“如何估价惩罚之于防止犯罪的作用？”时，他说：“惩罚的作用会影响到其它方面，但无补于犯罪。惩罚运用一些法律条文以期威慑罪犯。具体地说，就是通过宣判一个人有罪来威慑犯罪。防止罪行凭借的是威慑与恐吓。”法律通过威慑罪犯来防止犯罪，但是在他看来，惩罚的作用微乎其微，甚至无意义遏制犯罪，基耶斯洛夫斯基似乎正是用彼得帕奇之口说出了自己的观点，“从该隐开始，惩罚就不曾改善世界或祛除罪行。”他说到了法律严惩的消极作用，但是显然他没有找到惩罚之外的积极作用，也正是这个原因，当杰克杀人案最后宣判的时候，他几乎崩溃地说：“我输了。”
他把杰克被判死刑看成是自己个体的失败，所以在主审法官那里他问：“如果换一个资深律师的话，情况会不会改变？”主审法官告诉他：“判决就是这样。”也就是说，不管是谁，都无法改变杰克的命运，不管在何种情况下，杀死一个无辜者凶手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法官去除了律师不同可能存在的个体差异，他之所以这样说，就是揭露了法律的本质，也就是说，杰克必须死，当法律以“以命抵命”的方式完成了审判，看上去是不是另一种“以暴制暴”？
但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重点并不在于仅仅对一个案例进行叙事，在杰克杀人以及被判处死刑的过程之外，基耶斯洛夫斯基其实打开了另一个关于人性，关于天性的解读空间，当彼得帕奇在案子审判完毕之后，站在窗口前看到杰克被狱警押上了警车，他叫了“杰克”，然后向他挥手。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杰克大为感动，他在彼得帕克最后探视他的时候告诉他：“当你叫我的时候，我满眼泪水。”一种是感动，但是感动之外却是对于社会的某种憎恨：“全世界的人都针对我。”当杰克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打开了心扉，或者说已经在法律这个和辩护、审判、死刑有关的冷漠机器之外，展现了人性，杰克让彼得帕克去看望自己的母亲，并告诉母亲自己死后和父亲葬在一起，当然也和五年前死去的妹妹玛丽葬在一起，之后说到了玛丽，她是在12岁的时候被村子里的拖拉机碾死的，而开拖拉机的正是杰克的朋友，那天他和朋友一起喝了酒，最后妹妹死在了车轮下。“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们感情最好，我最疼她。”无疑妹妹之死对于杰克来说，是一种悲痛，这种悲痛除了她是自己最疼爱的人，而且在于自己间接地杀死了她，所以杰克有一种负罪感，而这种负罪感更让他间接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如果她不死，我不会离开村子，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这种关系的连接当然显得牵强，但是在彼得帕克面前，杰克展示了最真实的一面，这是人性的展露，其中天性中的负罪感、伤痛和之后的某种报复，可能源于此，而“如果我不离开村子”的假设，却将这种个体的悲剧扩展成为了一种社会整体性的症结。“村子”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是善良的，是纯洁的，但是当妹妹玛丽死去，村子其实已经毁灭了，杰克来到了华沙，这不是一种空间的转移，而是一种对立的开始，“全世界都针对我”，杰克透露的信息在于，这个冷漠、压抑、孤独的城市，如何将人性带入到恶，如何只能能靠绳子来惩处和报复。
基耶斯洛夫斯基用滤光镜拍摄，使得整个片子在一种非常阴暗的环境下压抑地展开，基耶斯洛夫斯基用这样的镜头语言来叙述，就是要展现华沙这个城市隐藏的恶，在孩子们的笑声里，是爬行的蠕虫，是浑浊的水，是死去的老鼠，是吊在窗口的猫，腐朽、病态的气氛被烘托出来。在这个城市里，人与人是冷漠的，是设防的，华达卢奇被人扔了一块破布，他自己则让乘客久等却不载客、用喇叭吓跑小狗而哈哈大笑等手段来报复，而杰克也是在华沙的街道上龋龋独行，感受不到温暖，最后他也以报复的方式来回应那个针对自己的“全世界”。所以在这两个城市之中找不到方向的个体身上，映照着人性并非改良的现实，而法律甚至比这一切更冷漠，当杰克行刑之前，狱警们检查绳子、布景，这些设备似乎也像这个城市一样到处是问题，而正是这些破败的杀人机器，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推向死亡。
或者只有彼得帕克在这个城市里感受到一种美好，自己如愿成为律师，妻子深深爱着他，他们还有了两个孩子，但是当杰克一案自己输了之后，曾经的理念似乎都崩坍了，他感觉到无助，当感觉到法律的无情，一声叫唤，一次招手，以及30分钟最后的探视，或许是他的一种人性意义上的弥补，在这个意义上，他更像是那一种理想主义的“法律”，是为了改良人的天性，是为了规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为了争取属于人的自由。杰克最后交给彼得帕奇的是一张已经在照相馆冲印的照片的收据，那是一张发黄发皱的老照片，一张中间有裂缝的老照片，而照片上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在杰克的心里，她就是自己最爱的妹妹，就是被车轮压死的玛丽，他希望一种美好永存，在照相馆里，他问工作人员的是：“照片能让人活过来吗？”工作人员反问：“怎么可能？”
有裂痕的照片无法让人活过来，被人杀死在河边的华达卢奇无法活过来，被法律严惩而死咋行刑台上的杰克无法活过来，而被一个社会的恶所毁灭的灵魂当然也无法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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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真理与方法》：唯有文本在说话
顾后： 《头号玩家》：仅仅是一个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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