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07《夺魂索》:好玩的现在开场了
一枪,两枪,三枪,枪声在这个夜晚突兀地响起,它制造了城市的恐慌,也是将“密室”故事彻底打开:茹伯特打开窗户,对着城市的夜空连放三枪,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警醒,它解构了故事的封闭结构,使得秘密的谋杀变成了一个社会事件。而当底下的人群开始嘈杂,警笛的声音响起,茹伯特和杀了人的菲利普、布兰登依然呆在屋子里,他们没有逃跑,以一种“束手就擒”的方式迎接警察的到来——三声枪响也是射向三个人的枪声,因为他们就是谋杀论的倡导者和实践者。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安排这样一个结尾,将故事变成一个社会性议题,在警方和群众以声音围住、犯罪嫌疑人束手就擒中走向了“完美谋杀”理论和实践的破产:菲利普和布兰登杀死哈佛的同学戴维,就是在实践着“谋杀是高等人的特权”的理论,“谋杀对大部分人来说是犯罪,对小部分来则是特权……”在他们看来,戴维就是低等人,虽然他家里有钱,学业出众,但是在菲利普和布兰登看来,他就代表着低等人,而自己是所谓的高等人,高等人只是将权力实践化,就是谋杀,而且,“谋杀是艺术,带来了满足感。”菲利普和布兰登杀了人,是凶手,而茹伯特没有杀人却也成为了“凶手”,就在于这一套理论就来自于他,在菲利普和布兰登读预科的时候,身为舍监的他就对他们灌输了自己这一套哲学,所以茹伯特没有亲手杀人,也成为了幕后的“凶手”,当他连开三枪,其中的一枪就是自己最后的反悔:“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对我来说,都是黑暗和不可理喻的,我曾侍者用我的逻辑开辟了一条道路,而你们让我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们成为你们犯罪的借口,你们现在让我明白: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有权生存、工作、生活,你们有什么权利说自己是高等人,你们是上帝吗?这是社会应该做的,而不是你们……”
当然,希区柯克让茹伯特说出这一番醒悟的话,也是对纳粹人种优越论的一种有力批判。但是希区柯克对这一理论和实践的批判通过凶杀案得以展现,并非是进行一种影像化的阐述,就像茹伯特所说,低等人被淘汰属于社会的事,高等人的特权也是一个社会问题。这部1948年的电影,作为希区柯克的第一部彩色电影,它的开创性意义并非只在于这个社会议题,希区柯克的实验性更在于技术层面。在电影历史上,提及“一镜到底”的电影,总会将这部电影放在一种开创性的位置上,的确这是希区柯克对于镜头的一次革命性运用,他将“一镜到底”运用到这个凶杀案的拍摄过程中,并且利用镜头对准演员背部创造出黑屏完成“隐藏性剪辑”,但是希区柯克的“一镜到底”又是不彻底的,一方面当时是胶片时代,一卷胶片只能拍摄十分钟左右,所以即使画面素材没有浪费地用在80分钟的电影里,也需要十个镜头,所以转场必然存在,电影中的第2分钟、20分钟、34分钟、51分钟和69分钟都有镜头的跳转,所以这部电影可以看做是一镜到底的实验却不是真正的一镜到底。
导演: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
另一方面,希区柯克在创作上似乎也需要这种对镜头长度的打破,一镜到底意味着镜头时长等于故事时长,但是这种时长上制造的“密室”效果反而造成了压抑,他不得不以打破的方式制造现场之外的紧张感,很明显的一个例子,是当茹伯特阐述可能存在的杀人行为时,镜头在室内空间里,画面却没有人物,这种空镜头仿佛就是一种不在场的证明。而且希区柯克在运用一镜到底时也出现了一些画面叙事上的问题:自始至终没有出现那个藏着戴维尸体的柜子如何被放上了桌布;菲利普的手被杯子割破了,他用白布止血,但是在阿特沃特太太给他“算命”的时候,菲利普的手却是完好的……
一镜到底只是“伪一镜到底”,技术上和叙事上无法完成一镜到底,但是希区柯克的影像实验却在创造一种在场/不在场的矛盾体,这就涉及到他著名的“麦格芬”理论,在这部电影中,麦格芬不是谋杀的过程,因为从一开始画面就交代了这起谋杀案,菲利普和布兰登用绳子勒死了戴维,然后将他放进了箱子里。杀人的结果已经没有了悬念,杀人凶手也没有任何疑问,希区柯克的“麦格芬”就变成了:如何发现这个杀人的秘密。菲利普和布兰登举行了一场晚宴,他们邀请了戴维的女友珍妮,珍妮的前男友肯尼斯,还有戴维的父亲肯特里和他的阿姨阿特沃特,其他还有房东威尔逊太太,预科时的舍监现在在出版社工作的茹伯特,所有人到场,他们就在杀人的现场里,所以他们都是在场者,就像布兰登在大家悉数带来之后宣布:“好玩的现在开场了。”这当然也是希区柯克制造的“好玩的现在”,它在一镜到底中开场。
实际上除了菲利普和布兰登之外,在场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凶杀案,也就是说他们都是不在场的,在场和不在场产生了隔离,希区柯克就是要将不在场变成在场,那么这个过程所制造的全部效果就加给了潜在的群体,那就是观众:观众目睹了凶杀案的发生,观众知道了凶手是谁,他们更期待的是:这个凶杀案的真相如何被揭露出来?是自己主动承认还哈斯别人旁敲侧击发现线索?观众看到了结果,这是一种在场,观众猜测真相如何被发现,这又是一种不在场,电影就是在在场和不在场的胶着和对立中制造紧张:与其说菲利普和布兰登是完全的在场者,他们也只是对谋杀行为负责,而如何被揭露出来,他们又是不在场的,所以唯一在场的便只有希区柯克自己,茹伯特就承担起了一个特殊的职责,那就是成为从不在场走向真正在场的发现者。
《夺魂索》电影海报
在一步步推向线索被发现,真相被解读的过程中,胆小的菲利普无疑是一个突破口,希区柯克就是在菲利普的步步后退和茹伯特的步步紧逼中发挥了“麦格芬”的悬疑效果。茹伯特是最后一个来到宴会的,在他到来之前,菲利普就有些担心了,他说茹伯特疑心重重,布兰登却说:“好玩的现在开场了。”这是第一次制造紧张;当茹伯特到来之后,他第一个反应是:为什么在这张桌子上吃饭?布兰登说想把餐厅变成图书馆,那些书也放在桌子上,于是茹伯特就问:“你们发现了箱子的新用法?”接着他说起了一个“槲寄生的主枝”的故事,一个新娘在结婚那天和所有人玩了一个游戏,她把自己藏在了一个箱子里,“不幸的是,箱子有个弹簧锁,直到50年后人们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有一具尸骸。”“槲寄生的主枝”在这里已经不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它是对谋杀案的一种暗示,即使茹伯特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一种无疑,但是对于菲利普来说则更造成了紧张;珍妮想要给菲利普吃鸡肉,但是菲利普躲开了,说自己从不吃鸡肉,大家有点奇怪,为了缓和气氛,布兰登说起了菲利普曾经在农庄里还杀过鸡,“那些鸡突然造反了,像得了麻风病……”杀鸡对于菲利普来说,更是一种刺激,他没有沉住气,大叫:“我没有杀过鸡,骗人!”之后茹伯特又说出了自己的理论,开玩笑说每年都应该有杀戮季节,比如“割喉周”“扼杀日”,这更让菲利普失态……
“槲寄生的主枝”的故事,杀鸡的经历,“割喉周”“扼杀日”的玩笑,以及那根捆绑书被特写的绳子,这些都在不断刺激着菲利普,在菲利普一步步逼向崩溃边缘的同时,敏感的茹伯特也发现了更多的线索,这是从不在场引向在场的过程,而观众在这种转变中也体会到了更多的紧张——尤其在宴会结束威尔逊太太将书放在了箱子上,然后准备打开箱子把书放进去,观众和菲利普一起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是布兰登过来还是关上了已经打开了一条缝的箱子,当众人最后离去,茹伯特看到了一顶写着“D.K.”的帽子,其实他就知道了全部的秘密——随着茹伯特的返场,他正式让观众在场,从而一步步揭开了这个秘密:布兰登问起如果茹伯特要杀死戴维,他会怎么做,茹伯特的回答就是菲利普和布兰登杀人之后的剩余步骤,“你都看到了?”布兰登的这个问题就是一种在场,完全的在场。
当然,最后茹伯特没有悬念地打开了箱子,菲利普和布兰登的犯罪事实再也无法隐瞒,这就是最后的在场,这个在场完全变成了希区柯克的用意:“完美的谋杀”罪在杀人的行动,更在于理论;“谋杀的特权”发生在密室里,更应是全社会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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