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05 《记忆碎片》:“我是谁”的三重误读

彩色世界里,他醒来第一个问题是:“我是谁”,黑白世界里,他大声告诉泰迪:“不要叫我蓝尼,我是蓝纳!”彩色世界里,他指着照片上的泰迪问特惠旅馆的服务员:“他是谁?”黑白世界里,他对自己说:“我有条不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彩色世界里,他对泰迪说:“只要掌握事实,就不需要记忆。”黑白世界里,他对于自己的保险客户山米的评价是:“我怀疑他在演戏。”彩色世界里,他在娜塔莉的照片背后写下:“她也失去了爱人,她会帮你。”黑白世界里,他在自己的大腿上刻下:五:涉及毒品……当色彩世界打开了一个窗口,黑白世界总是把它关上;当黑白世界想起了一条线索,彩色世界又加以否定——彩色和黑白,肯定和否定,顺叙和倒叙,清晰和模糊,整体和片段,在双重的叙事中,对于蓝纳来说,“我是谁”成了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只有破碎而断裂的记忆。记忆之存在,总是逃逸出现在的时间,当开始、发生和结果建构起自然时间的顺序,人的经历会按照时间的向度向前,但是为了寻找记忆,却总是走向时间的反面,以逆反的方式拼贴起完整的序列,就像彩色世界和黑白世界,相异的影像色彩就区分了两种时间。但是问题是:蓝纳为什么要寻找逝去的时间,为什么要拼贴记忆的碎片?因为他失忆了,当那个晚上有人闯进了他的家,袭击了他的妻子,蓝纳在黑暗中为了救出妻子,打死了蒙面人,但是他自己也受到了袭击,倒在地上的他,脑袋里流出了血,从此,这个夜晚变成了他完整记忆最后一刻。

“我只有未受伤前的记忆。”这是蓝纳对娜塔莉说的话,受伤前的记忆没有被抹去,这是他可以回忆的完整终点,在这个终点,他听到了妻子的呼救,他拔出了手枪,他打死了歹徒,但是也在最后猛击之下失去了知觉。这是一个终点,当记忆到此完好地保存在头脑里的时候,当他开始回忆的时候,关于曾经未受伤前的生活,关于自己的妻子,都是完整的,妻子的微笑,妻子的梳子,妻子读了又读的书,也都是完整的,而正是这种不被破坏的完整,成为他行动的唯一原因:他要为妻子报仇,找到杀死妻子的仇人。

这是建立在记忆之中的复仇意义,但是当那个夜晚发生了袭击,当他被重击在地,这一切却慢慢被解构了,因为他不是完全失忆,而是受伤造成了短暂失忆,也就是说他能够记住的只有10分钟内发生的事和面对的人。如果完全失忆,那么他会活在没有记忆的世界中,他也许不会感到痛苦,但是短暂失忆,一方面让他在10分钟里拥有记忆,成为一个正常的人,但是在10分钟之后,他却再也记不起在这之前发生的事,遇到的人。也就是说,短暂失忆将他永远带向了“现在”,10分钟的现在,没有过去的现在,一个只活在现在、抹去了所有记忆的人,也许也是幸福的,他不必为曾经犯下的错误而后悔,也不需要为已经留下的遗憾而痛苦。但是对于蓝纳来说,活在10分钟的现在却是没有意义的事,因为他担负着一个活着的使命,那就是必须找到杀死妻子的仇人。正是这种使命,让他必须在10分钟的现在去寻找关于过去的记忆。而最为痛苦的是,当蓝纳走向了下一个10分钟,前面10分钟又成为了过去,又从记忆中抹去了,活着、死去,记着、失忆,在不断循环中,在永远的碎片中,在短暂的现在,他永远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记忆版图。

在特惠旅馆里醒来,他会问:“我是谁?”在顶峰旅馆里看到抽屉里压在圣经上的书,他会想到这里是哪里?当他看见被绑住的吉姆,会问他:“你是谁?”当他看见无数次见过的泰迪,会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他……10分钟后的现在是无知的现在,它总是覆盖前面已知的10分钟,而他又必须在已知的10分钟里找到被抹去的记忆,蓝纳就是在这样的记忆碎片中,在双重的叙事中,查找“我是谁”这个既具有终极意义又是现实问题的答案。而蓝纳似乎充分利用了10分钟的现在,他用一台宝丽来快照拍下遇见的人的照片,拍下到达旅馆的照片,泰迪的照片,娜塔莉的照片,吉姆的照片,特惠旅馆的照片;或者,在他获取了有用信息之后,在照片背后写上相关的提示;或者,他在活着的10分钟里,找到纹身店,将重要的信息刻在自己的身体里……他的身上放着越来越多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越来越多的文字,他的身上刻着越来越多的纹身——他用照片、纸条、纹身来保存记忆,就是希望记忆能够在10分钟之后依然鲜活。

: 克里斯托弗·诺兰
编剧: 克里斯托弗·诺兰 / 乔纳森·诺兰
主演: 盖·皮尔斯 / 凯瑞-安·莫斯 / 乔·潘托里亚诺 / 小马克·布恩 / 拉什·费加 / 更多...
类型: 剧情 / 悬疑 / 惊悚 / 犯罪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语言: 英语
上映日期: 2001-05-25(美国)
片长: 113分钟
又名: 失忆 / 记忆拼图(台) / 凶心人(港)

这是一种物化的记忆,但是蓝纳却走向了一个冒险的境地,因为这些线索也是没有失忆的10分钟里获取的,它们一样是不完整的,一样是碎片,而他获取这些信息也仅仅凭着10分钟里自我的判断,也就是说,10分钟之后的记忆可能会推翻10分钟前的记忆,而10分钟前的记忆会再次推翻更早之前的10分钟,于是现在可以否定过去,过去又可以否定过去的过去,在只有碎片的记忆中,他甚至是在自我误导。所以当他醒来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刻满了纹身,他总是以这些纹身为准确信息,开始了新一轮的调查;于是他会把泰迪当成是朋友,又会对他起疑心;于是他想得到娜塔莉的帮忙,又认为她在欺骗自己;于是,他把贩毒吉姆当成了仇人约翰·G,杀死了他之后才知道可能杀错了人……

自我误导是因为把片段获得的线索当成了完整的线索,而在自我误导之外,却是那些蓝纳身边的人的另一种误导,泰迪是谁?在他杀死吉姆的那间小屋里,泰迪开车过来,告诉他杀错了人,因为那个仇人约翰·甘一年前就已经被他打死了,但是这个已经死去的约翰·甘没有进入他10分钟的记忆里,所以他一直坚信约翰·甘还活着,他必须去寻找仇人,当他扔掉了泰迪的钥匙,当他换走了另一辆车,就仿佛是开始了另一次的复仇之路。他不相信,是因为在他的判断中,泰迪在误导他,“我是线人。”泰迪对他这样说,但是在特惠旅馆外,他却说自己的探长,在服务人员华特的口中,他是蓝纳的朋友,所以种种混淆的信息,让他怀疑一切,当泰迪说“他不是凶手”的时候,蓝纳却告诉他:“我不记得我有病。”而在泰迪的照片背后,他写下了:“不要听信他的话,就是他,杀了他。”所以在时间逆行的彩色世界里,第一幕就是泰迪被杀死的现场,“先要向我太太认错。”这是他对泰迪说的话,“那是以前的你,现在的你已经忘了。”泰迪在极力说服他,但是枪响了,最后的复仇在交错的记忆中,在误导的时间里,变成了最后的死亡。

《记忆碎片》电影海报

对于娜塔莉也是如此,他因为留下了照片后面的那句“不要相信他的话”,于是当泰迪告诉他娜塔莉其实和男友吉姆一起贩毒,她只是利用蓝纳来挡灾的时候,蓝纳也把它视为一句谎言,从而在娜塔莉的照片后面写上:“她也失去了爱人,她会帮你。”娜塔莉让他回忆和妻子的生活,帮他寻找约翰·甘的车子信息,看起来都是在帮他,但是娜塔莉提供给他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为什么在霍狄酒吧,她会把在10分钟之前吐了痰的啤酒给蓝纳喝,蓝纳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地喝了下去;为什么在娜塔莉提供给他的房子里,她叫他蓝尼而他愤怒地告诉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从而打了娜塔莉,而娜塔莉骂他是神经病,并且诋毁她的妻子是淫荡的女人,还把性病传染给了他,但是当离去的娜塔莉之后又返回房间,刚才找不到笔的蓝纳又忘记了一切,她对他说的那句话却是:“陶德打我。”而他也开始为她敷冰治疗。

蓝纳向警察报案之后的档案里被撕去了12页纸,这是一种事实的缺失,正像蓝纳的记忆一样,案件变成了碎片,在自我误导、他人误导的双重叙事里,在彩色世界和黑白世界的纠葛中,似乎谁也无法还原真相,那天晚上袭击他和妻子的果真有两个人?那个没有被当场枪杀的人就是约翰·甘?泰迪真的是帮他找到凶手的警探?吉姆和娜塔莉真的在贩毒?不管是彩色还是黑白,不管是以及还是现实,其实所有叙事的展开,都是基于蓝纳的所见所感所思,以及所回忆,也就是说,一切都和短暂失忆的主观感受有关,那么这必将是一个无法避免的记忆碎片,当所有的误导都变成合理的时候,其实永远没有那些真相,那杯啤酒或者真的没有吐过痰,娜塔莉或者真的是为了帮他,泰迪或者真的是在撒谎,而妻子也真的被强奸在那个夜晚就死了……记忆是蓝纳的记忆,失忆也是蓝纳的失忆,只活在10分钟的现在,也许对他来说,也是意义之所在。

那么为什么要从彩色世界里倒叙整个故事?为什么又在黑白世界里提供线索?在蓝纳的失忆之外,在他人的误导之外,其实真正制造记忆碎片、制造悬疑的不是别人,而是克里斯托弗·诺兰,而这又使得电影进入到了第三重误导之中。逆行的时间,顺叙的故事,碎片的记忆,完整的故事,诺兰就是让每一个人在拼贴中找寻意义,而这个意义便如蓝纳在最后说的话那样:“我要相信世界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我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依旧有意义。”失忆的人寻找线索,那些线索在误导中其实就进入了想象的世界,“我是谁”,“我在哪”,其实对于一个人来说,根本没有意义,而问这些问题的意义就在于为他人提供一个自我的坐标,也就是说,蓝纳的失忆不是为了找回真正的自己,而是在误导中必须成为另一个自己。

就像蓝纳在黑白世界里引入的那个山米的故事一样,其实也是诺兰故意误导进来的。既然黑白世界提供了真实的线索,为什么山米和妻子之间的故事又变成了被泰迪说成是蓝纳的一种想象?山米的故事保存在没有失忆之前的蓝纳记忆中,然后在电话中断断续续讲述的。而没有失忆之前,蓝纳的身份是一名保险公司侦探,他负责保险理赔的调查业务,又一次他接到一个理赔案件,说车祸受害人山米假装短期失忆症来骗保。蓝纳去过山米的家里,观察过山米的举动,也请医生对他进行过检测,“我怀疑他在演戏。”这是蓝纳对山米的判断,虽然他总是在测试中拿到那个通电的几何体,但是在蓝纳看来,他根本不是患上了生理疾病,而是心理的一种疾病,这种疾病以误导的方式让自己成为一个失忆病人——因为每次患糖尿病的山米太太要打胰岛素的时候,只要一提醒山米,他就会有条不紊地进行操作,所以他单独对山米太太说:“山米是在假装的,他没有病。”正是这句话,让山米太太看到了爱的死亡,也正是这句话,让她在绝望中死去。

为了测试山米没有患病,满怀着希望的山米太太提醒山米打胰岛素的时间到了,山米微笑着给她打了一针,而山米太太又把时间拨回到十五分钟前,而这个时间正是短期失忆患者忘记自己做过的事的时间,于是山米再次微笑地站起来,再次把针扎向了山米太太……一次又一次地拨回时间,一次又一次地注射进身体,也一次又一次跌进爱的假想中,而最后,当山米太太从希望走向绝望,最后的爱变成永远的失忆,她以死亡的方式保留了对丈夫的想象。但是当这个故事从蓝纳的口中说出,泰迪却告诉他,根本没有什么山米,也没有山米太太,“患糖尿病的是你的妻子。”也就是说,这个故事真实发生在蓝纳身上,他就是山米,山米就是自己,而自己的妻子根本没有在那个夜晚死去,而是活了下来,但是在如山米太太期望看到爱的回归中,她却走向了死亡。

无数次重复注射胰岛素,无数次期望爱的回归,就像无数次在记忆的碎片中拼接一个完整的线索一样,是一种永远的误导,而山米的故事成为蓝纳的故事,当在展示真实现实的黑白世界里演绎,就是把所有的线索又纳入到了诺兰的复杂体系中,而这样的误导就是蓝纳所说的“我们都对自己撒谎”,为什么撒谎?为什么用死亡的方式让自己活在想象的世界里?就是因为要相信世界是有意义的,“我们需要记忆去确定自己的身份”,蓝纳在碎片的记忆中看见了自己的使命,即使误导,也是自我意义的确认,而他对那个被讲述的山米的评价也是:“他是假装认得人。”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一定再也不认得人了,但是当他假装认得人的时候,他在善意的谎言里想象了整个世界,他在不存在的时间里赋予了所有的意义,而最后,“我是谁”的终极问题,其意义的表述就变成了:“我对他来说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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