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05 《铁路沿线》:没有方向的失语者
计划不如变化。杜海滨的《铁路沿线》列在纪录片的观影计划之中,起先只是以关键词的方式从网上搜索,似是而非地保存在收藏夹中,然后打开,然后点击,然后播放,却并非是100分钟的完整版,只是《铁路沿线》(1)或者《铁路沿线》(上》,而去除了(1)和(上)标记的《铁路沿线》只是杜海滨的一段访谈。再继续进行海搜,却再也找不到那被遗忘的下半部。2001年,获中国首届独立映像展最佳纪录片和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特别奖的这部纪录片便以如此断裂的方式进入我的视野。
但这并不是变化的全部。点击播放半部纪录片,是模糊的镜头,是粗劣的画面,这和杜海滨无关,只是在这个忽视甚至遗忘纪录片的时代,高清画面几乎是个奢望。但声音还是完整的,开场那个大大的”鸣“字写在铁路沿线的标志牌中,之后是一列火车呼啸而来的火车,伴随着和铁轨的摩擦声进入这个有些安静的早春午后,然后便是那些铁路沿线流浪者不同口音、混乱、嘈杂的对话,但是这声音也仅此而已,当暂停过后,再次播放的时候,却再也听不到声音,无论是火车的轰鸣,无论是和铁轨的摩擦,无论是他们的说话,都被过滤了,安静,寂静,完全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即使把电脑的音量、播放器的音量调整到最大,甚至是500%,也依然是无声的世界。以为是电脑遇到了故障,关闭网页,关闭电脑,重新启动,重新打开,最后的结局依然是无声。
| 导演: 杜海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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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沿线》:被行驶的火车打断的孙岁雄 |
这便是铁路沿线的隐喻故事,对于这些流浪者来说,现实总是以变故的方式出现,衣冠不整、蓬头垢面,似乎只是他们呈现给这个世界表象的东西,而在这表象的后面,则是,他们是谁,他们从何处来,他们向何处去的问题,这是人生的三段论,而这个三段论的结构无非是印证着一个完整人生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活着,生存似乎是最基本的诉求,而一切都是模糊的,无论是他们的身份,还是他们的过往,无论是他们的归宿,还是他们的方向,都在现实面前变得支离破碎。
他们被叫做“大四川”、“小四川”,被叫做“甘肃小胖”、“陇县小胖”,被叫做“小新疆”、“大新疆”,被叫做“李小龙”、“火狐狸”,被叫做“凤翔”、“小云南”,或者他们也有自己的名字,周富、曹永强、孙岁雄,但是这些绰号只是他们在这铁路沿线生活圈里的名号,这些名字只是留在残存记忆里的名字,而需要被社会认可、接受的身份,他们却都是缺失的。“大四川”周富原来在天津做钢筋工,即使在社会底层,但也有自己的职业,自己的工作,但是当他的身份证丢了之后,他便被取消了最基本的权利,没有身份证,他便没有了自己的工作,那个叫收容所的地方成为他短暂的安身之所,但是收容遣送,却并非是将他带回自己想要去的那个家,老家在四川资阳,却被遣送到了宝鸡,再也不管了。一个“操”字表达了他的气愤,也表达了他的愤怒,没有身份,无法回家,于是大四川便在宝鸡的“铁路沿线”生活,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流浪者。而只有九岁的“火狐狸”从来也没有过身份证,对于他来说,似乎身份从来都是缺失的,去西安找叔,却被抛弃,也是进了收容所,那时收容所似乎改称“康乐中心”,在儿童村里,火狐狸逃了,又被送来,送来又放了,抓抓放放,还流浪去了新疆,但没有身份的他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应该去的地方,本来老家在西安,和宝鸡差距也不远,但是在西安,没有身份证的他却遭受了保安的毒打。对于火狐狸来说,没有身份的证明意味着缺少规则,缺少保护,所以保安可以打他,可以搜走他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刚迎来自己九岁生日的他,吃着从夜市中要来的饭,算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而在夜晚的睡梦中,还是保安打他的镜头,这是一个孩子的梦魇,这是无身份者失去保护的噩梦。
没有身份,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能在远离城市、远离故乡,甚至不被社会注意的铁路沿线生活。他们的现实是从垃圾桶里寻找食物,他们的现实是捡瓶子卖瓶子赚的微薄的钱,他们的现实是在寒冬时节只能烤火蜷缩在一起。在铁路沿线的斜坡上,在堆满垃圾的通道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将旁边垃圾台的易燃物或拣来的烂塑料袋点着,一方面是烤火取暖,另一方面是煮饭做面,火苗裹挟着热浪和毒气浸入每一个人的身体,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一种自由。他们甚至能从清洁工阿姨那里拿到一块肉,伴着捡来的那瓶酒散发的酒香,做起了具有四川风味的辣子牛肉;他们还能在垃圾桶里意外淘得羊油,用筷子捅出硬硬的羊油,加入到锅里;他们一起吃面一起喝酒一起抽烟,几个人像兄弟像朋友,“有钱大家花”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对于没有身份的一种弥补。
而在这个缺失了身份的现实之外,则是那个真正的家的缺失。“老家”这个词对于他们来说,是遥远的记忆,是惨痛的过去,“甘肃小胖”孙岁雄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老家是不是就是甘肃,他说,爸爸娶过三个老婆,生了五个孩子,他和哥哥是第二个老婆生的,爸爸爱打架,在新疆和别人打架打断了两根肋骨,而在家里他也打自己的妈妈,在租地的争吵中,爸爸就把妈妈打了一顿,妈妈逃到了陇县,后来妈妈又遇到了一个兰州男人,便跟着去了兰州,不想兰州男人把妈妈卖到了安徽,孙岁雄本来是跟着妈妈去了安徽阜阳,但是那个男人对他不好,便跑了出来,没有身份证,找不到活干,孙岁雄便四处流浪,从安徽阜阳到南昌,身上只有三块钱,去了一家录像厅,吃了瓜子和茶,却要向他要十块钱,没钱被被打,后来又向列车员说自己加在甘肃,希望能送回去,不想却只送到宝鸡。对于孙岁雄来说,宝鸡的生活无非是流浪生活的一部分,从甘肃到兰州,再到安徽、南昌,最后到宝鸡,这一路而来,只有被抛弃、被打骂的现实,而对于他来说,最希望的是赚到钱能够回去,但是在铁路沿线的生活既不能让他赚到足够的钱,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家在哪里。
不知道家在哪里,是一种真正的迷失,过去的家对于他来说,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当他面对镜头讲述自己的身世的时候,远处驶来一列火车,长长的火车带着呼啸的声音,将他关于家的回忆中断,他便沉默下来,一会儿低着头,一会儿回过头去看着列车,那么长的时间里,似乎要将他过去的记忆都抹去,抬起头,他望见的是苍白的天空,是铁轨边的电线杆,是杂乱的电线,而当火车穿行而过之后,他又继续他的话题。这是一次完整的讲述,即使有火车的啸叫,但是打断之后他还是需要有一个完整的过去,完整的过去意味着完整的记忆,但是对于他来说,这完整的记忆依旧是破碎的,依旧是模糊的。火车在铁轨上,来自一个明确的起点,也驶向一个明确的终点,但是对于和孙岁雄一样的流浪者来说,他们却看不见自己出发的家,也看不清该走向何方,他们就像被这飞驰的火车甩下的人,再也无法安全回到车上,回到自己曾经的家。
所以,在没有身份的现在,没有家的过去,未来也一定是模糊的。虽然这些人心里还有着今后的一些打算,但是这些打算其实是苍白的。凤翔以前在南方打工的时候,因为不适应那里的气候生了痔疮,现在他每天都很痛苦,虽然借了点钱去看病但是没有好转,他甚至向镜头前的杜海滨借钱,在他看来,经常来这里拍摄和他们在一起就是一种缘分。说起未来,他还是想到家里人希望能找到一个老实人做媳妇,找媳妇,对于这些流浪者来说,似乎是一种奢望,而凤翔似乎也因为个性愿意和这些人有些疏远,他不愿和他们一起吃面,不愿和他们更近,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发呆,一个人抽烟,或者一个人想着娶媳妇的梦。而另外的人,对于未来,都是迷惘的。孙岁雄希望能赚到钱回家,而有人希望回去能开个小店,维持生活,但更多的人“不想回家”,或者“混好了才回家”,但是对于混好的标准,却依然是摇头。以前跟爸爸练过武术现在身体却越来越差的流浪者,本来干妈叫他去给文化馆健身房打扫卫生,但是他不干,他想自己以后开个商店,“打算干个十几年赚几万块钱。”
像是一个玩笑,现在连自己的生存都无法保障,未来只能是一个假设,就像他们身边那疾驰的火车,去往遥远的目的地,却从来不会把他们带走,每天听到火车的轰鸣,每天看见火车的飞驰,每天感受火车的速度,那么近,却又那么远,火车永远是一个自己世界之外的存在,永远属于主流、规则和明确的方向。是的,他们在社会的边缘,也从来没有进入到社会中的可能,那本捡来的画册上是他们陌生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是正在发生的国家大事,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些纸,只是可以被扔进火里的燃料。
这是永远无法弥合的断裂,而当火狐狸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讲到和在马戏团的姐姐到天水,讲到那天穿了新衣服,讲到去人民公园玩了一天,镜头戛然而止——这是断裂的标记,无声、黑屏,生生地在这个有着些微温暖和欢乐的故事里划上了一刀,上半部的故事终结,而下半部在遗失中再也无法打开,就像火狐狸的故事,就像他们的命运,悬置在56分钟的数字里,再无继续,再无后来。只是从文字的介绍中延续着他们在铁路沿线的生活片段:六个月后,他们大多都不见了。传闻有人见到周富当街脱光了衣服跳舞,如何变疯的谁都不知道。李小龙被一个公安收养,他也许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他开始靠开烤羊肉店挣钱。小云南则成了孩子王。火狐狸被送回了家,但很快又跑了回来。凤翔偷东西被抓。
六个月,不是他们最终的未来,也不是生活的终点,在铁路沿线,这样被模糊了身份、家和未来的生活的还在继续,也还会有不同的流浪者像他们一样迷失在没有身份、家和未来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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