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05《仍在一起》:我梦见夜是白日的破晓

20230305.png

7点。我醒了。我意识里的一切都很清晰。一些看起来无解的问题涌入我的头脑,不过借助于这些问题的答案和解决方法——它们现在显而易见,而且不止于显而易见一一才得以涌进来的:那是光本身,以语言的形式现身的光。
    ——《我未写成的那篇日记里的若干时刻》

醒来,是梦的结束;醒来,是晨的开启;醒来,是那篇未写成的日记有了完成的机会。7点醒来,是若干时刻之后确定的时刻,是醒来赋予词语确定的意义——而在7点醒来之前,我梦见了什么?在7点醒来之后,我又将完成什么?时间在前,是夜晚的梦,“我曾梦到过知识,我要抵制它,回到神圣的无知状态。”辗转之下,梦大约都破碎了,知识当然也在抵制中消失了,它成为了“未写成的那篇日记”的内容,神圣的无知在醒来之后不是空无,而是必须寻找新的内容。时间在后,则是涌进来的光,光照亮世界,光叙说故事,光让一切“显现”,而这显现就是为了最终日记的完成。

如何完成?找到了笔记本,打开它,然后写字,这一切像是对梦的某种记录,像是对神圣的无知的书写,但是博纳富瓦在这里给了“显现”一种神性:光涌进来让无解的问题找到答案,光涌进来让解决的办法显而易见,光涌进来是光本身制造了书写的词语,更为重要的是,光涌进来“触碰到我的手并借此握住手里的铅笔”。是光带走了梦里的颜色,更是光唤醒了那些沉睡的词语,并以我的手书写它们。于是醒来便成为了一个若干时刻之后确切的时刻,因为手是确定的,词语是确定的,它们一起抵达了神圣的无知状态:世界从梦境里解脱,显现出它本来的面貌,“一件又一件东西退回到自己身上,一件又一件东西把自己降解为它呈现出的模样”,它是公鸡的啼鸣,它是路面上的犬吠,它是远处汽车途经时中的噪音,并且从光的唤醒和书写中,从光的穿透和深入中,显现的还有屋前的小路,还有高高的栗子树,还有几个月之前栽植的树篱。

没有知识只有生命的状态,没有幻影只有光显现的真实,它们构成了博纳富瓦所说的“语言”:“这种语言,如果我们读懂它,便能准许我们存在于世上,而其中字母与字母在样貌上的差异似乎无穷无尽,但直呈于我们眼前的,存在于所有隐形书写的或粗或细的笔触中的,存在于这些字母所形成的词语之间的,是何种幸福,是何等美丽的理性在平静呼吸着!”醒来而有显现万物的光,有光而让手握住铅笔写下日记,有日记才能让语言被读懂,有语言才能拥有“美丽的理性”在平静呼吸着的那种幸福,博纳富瓦构筑了醒来之后显现的链条,在确切的一刻最后居住于“这充满光的‘太晚了’里面”。在这里,博纳富瓦完成了光的命名,完成了手的意义,也完成了词语的定义,“未完成”而完成的日记也成为“仍在一起”的标志。

而实际上,博纳富瓦的这根关于光、手和词语的长长链条并不是简单建构的,“仍在一起”也并非是轻易抵达的状态,它隐藏在那个7点之前醒来的夜里,它囚禁在被知识劫持的梦中,甚至于《仍在一起》的诗集在此前也从未发表过——未醒来的《仍在一起》里面到底是怎样一个由知识组成的梦境?“奇怪,我不认识你们。/夜太深,我看不见你们的脸/虽然你们眼中亮着那束光/有好几种颜色又那么遥远。”在博纳富瓦看来,“你们”构成了一种外在于我的存在:我看不见你们的脸,我不认识你们,你们对我而言“只是独一的存在”,而那只手,那只手握着的杯盏,那只杯盏里的酒,也成为了分离的象征,那束光又在何处?其实在梦里,在夜里,在你们的世界里,杯盏是存在的,手是存在的,光也是存在的:杯盏里放置着“干渴的唇”,手是盲人之手,光是词语自身的光芒,它们“撕裂了我的天空”,它们造成了黑暗世界里的痛苦,“那种源于知道/一个人最渴望的善将永远被否决的/痛苦”,还有“他所爱却并不爱他”的人,“像他一样渴望梦想至死的人。”

所以对于博纳富瓦来说,重要的是找到词语的意义,是用手写下这些词语,是让光显现一切,“我们想要什么?/只愿将词语的意义留存。/它们是我们的杯盏,这一切是语言,/我举杯是为了你们,也与你们同在。”词语的存在是为了唤起意义,而不是知识,光是唯一的力量,但是这光不再是词语自身的光,不再是撕裂了天空的光,不再是制造了痛苦的光,“朋友们,但愿我们能理解:树枝、灌木,/那些能沉思的生命/明白了一切;而他们的期许/证明着我们的爱。”是爱,是生命,是沉思,而光的真正作用就是让“桌上这本小册子的火焰/在今晚重又笔直地燃烧”,然后才能端起词语的杯盏,然后才能喝下神圣的空无,然后才能和你们“仍在一起”,“你知道你该如何翻译/克尔凯郭尔崇高的墓志铭。”克尔凯廓尔的墓志铭是“那个个体”,博纳富瓦以这个墓志铭暗指精神性的自我,在“那个个体”把自己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的关系中获得,也就是说,博纳富瓦渴望的“仍在一起”是要把你们之自我和我之自我保持永远“在一起”的状态。

你们之自我,是在你们中看见的自我,我之自我,是我所经历变化而唤醒的自我,你和我,内和外,日与夜,过去和未来,都将在“仍在一起”的联系中,让光显现,让词语找到意义,让手书写日记——所完成的是一部生命之书,“我们的手在寻找彼此,找到彼此并相爱,/我们塑造另一个生命,/杯盏单纯地诞生于我们手掌之间/相互摩擦,碰撞,重叠/在泥土里,是欲望,在爱里,是那个心愿。”而要达到生命“仍在一起”的状态,光需要重新涌入进来,手需要重新学会书写,词语需要找到意义的位置。第一辑《仍在一起》是博纳富瓦对于生命发出的宣言,“我所渴望的,/是裸足下的门槛那温暖的石头,/是站立的夏天,站在骤降的阵雨中,/是我们身上的我们不曾拥有的神。”光、词语和手的唤醒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之后的几辑诗歌,博纳富瓦努力在寻找这种唤醒的方法。

编号:S38·2230205·1917
作者:【法】伊夫·博纳富瓦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2年09月第1版
定价:52.00元当当26.00元
ISBN:9787208178366
页数:168页

《大熊星座》可以看成是博纳富瓦对于天空之光的探寻,他发出了“这是什么声音?”“还是它?”“又是您!我的名字?”等一系列疑问,天空是无限的存在,那些声音却那么强烈那么锋利,“就像世界要终结了!”或者天空中出现了有翅膀的男人和女人,“事物都在笑,它们笑我们,大地裂陷,天空在陨落。”还有天上的火焰在燃烧,自己的脚却陷在水里,“哦,不要丢下我。星辰闪烁,天空在移动。”天空终结了无限,天空在陨落,天空在移动,“我信赖诞生于世界背后的美。我们拥有的一切,就是那些没粘牢的船板,松脱的、不能竖起来的船板。你从里面敲一敲,它们就立刻倒下。”实际上天空只有火焰而没有光,但是在倒下的世界里,微弱的光透出来,于是有了倒影,有了水下的叫喊,有了水中的蛙鸣,生命是在坍塌、毁灭和陨落之后才会重新出现。

《裸足》是探寻的继续,裸足于水中被水触摸,裸足踩在冷的石头上,裸足发现了更真实的存在,更是知晓了自己是否存在,裸足而行,是一种生命的方式,“我们走到外面去了,的确,我们走进了牧场,天开始下雨。而有时落在草地上的是冰雹,泪水则是融化的冰雹。我听见了响动,我猜葡萄的收获季已经开始!”裸足无疑也是博纳富瓦发现的一种“显现”方式,在这辑诗歌里,诗人的发现是通过“变体”而形成的:晚风鼓荡着晾晒的衣物,画家站在画架后面,“因为刮风,他一只手紧攥住草帽。而另一只手——他的左手吗?——正尝试作画。”博纳富瓦将之命名为“洗涤”的变体;异常不安的男孩在扔松散捆在一起的相片,白与黑组成的一生被糟蹋了,但是那一张是爷爷的照片被捡了起来,那一张小男孩的照片里人们为带水手领的衣服增加了铁箍,博纳富瓦认为这是“摄影”的变体;很多的树枝与树叶,很多的果实,他们拨开树枝通向高处,他们一起看向远处,这是“真实生活”的变体;孩子们在高处嬉戏,或者扔下石块,“各种颜色与大小的石头从枝干上弹起,有时把它们压断。有时带来死亡。”博纳富瓦说这是“树梢”的变体……

洗涤的变体是风中的绘画,摄影的变体是被改变的定格,真实生活的变体是目光向远,树梢的变体是暗藏的危险……变体而显现,它们是不是也是另一种真实?是不是也是生命的态度?就像裸足而行,被触摸,以及冰冷的感觉,就能知晓自己是否存在,“噢,你是一团火!也是它的镜子!”而在《音乐与回忆同在》中,博纳富瓦更进一步,在音乐中看见了生命之光,看见了永恒的意义,而让音乐成为生命的注解,正是在光的穿透中完成,“思想从交叠的手中滋长,/音乐的穿透力便更进一层,/它愈发成为真实,单纯的真实。”穿透并不是简单的依靠,而是抵达深度,“是一个生命降临的地方,当它献身于/另一个生命的绝对,是光/在夜晚诞生于他们缠绕的手。”光指明了方向,手在寻找另一只手,于是一切显现,于是显现为词语:它是记忆,它是欲望,它是安静,最后它由声音变成了音乐,“最后的声响将他搂在怀里/除了他微弱的喘息,什么也听不见,/声音死去,歌曲早已孕育出什么。”《给特吕费缪斯的诗》中,博纳富瓦则从这位法国画家为题写出了光之手的创作和显现,“绘画/与其说交付生命,更像是赋予存在,/即使这只难以捉摸的、几乎隐形的手/在阴影里握住了你的手。”

进入而穿透,穿透而抵达深度,这是光和手完成对词语的命名,这是词语重新找回意义的方法,无论是音乐还是绘画,都在生命的内部达到永恒。所以对于博纳富瓦来说,发现的重要途经便是“穿透”,在《邮道》组诗中,博纳富瓦借用柏林和波罗的海之间的沃尔本德的一条旧邮路的名字为题,写下了取道之中的回忆之光,《尼西达岛》讲述了诗人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尼西达监狱见到未成年囚犯们的经历,《大火之后》是为了纪念诗人1996年对里斯本的圣多明戈斯教堂的参访,这座教堂不久前被大火焚毁了……那些光来自记忆,那些光成为词语,那些光穿透岁月,“让我们爱这些乌云的字词,/它们也是信,是我们的诱惑,/但光穿透它们,为它们赎罪。”光穿透词语,光又命名了词语,“邮道”便成为了生命之光显现的永恒之路,“我梦见夜是白日的破晓。”于是,在光涌入之后醒来,于是在手的书写中抵达神圣的空无,于是让词语拥有自身的意义。

穿透不是一种方法论,而是关于生命的哲思方式,《黑夜漫游》更是对这种光之穿透的书写,这一序列的七篇散文缘起于诗人2013年短暂拜访童年住过的别墅,按照博纳富瓦的说法,从二战之前到2013年,“我们一直都没再去过这座曾备受我们喜爱的房子了。”当博纳富瓦回到那些别墅,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他“在一夜里最阴森可怕的时分”踏进画家朋友工作了一整天的画室,小心翼翼触摸到了那堵墙,被活生生的东西撞了一下,绕过了堆在那里的画架和桌子,最后在后面的花园里看到了一捆绳子,“绳卷被拆散了,绳子一端朝下垂着,几乎碰到了地面。”这是一个死寂的画室,“夜里最阴森可怕的时分”构成了这种幻灭的感觉,但是画家却在制造着光线,制造着光影,“画家,你昨天的动作如此小心翼翼,为的是不让世界一步步衰老!你的视线直直盯着色彩,你用巨大的剪刀把蓝色和绿色剪裁成生、死、欲望、童年的形状。”

还有楼梯,还有树木,还有老照片,还有隐约传来生日聚会上的抒情调,这一切其实都已经湮没在岁月深处,它们就像死了一般,它们已在别处,但是博纳富瓦的拜访就是回到记忆之中,就是让时间以光的形式穿透一切,这种穿透就表现在词语寻找到了自己的意义:“黑暗漫游”这个标题来源于埃及亚历山大时代的一篇诺斯替主义论著《漫游在黑暗中的工作》,博纳富瓦将黑暗替换成真正的夜晚,但不是“在夜晚漫游”,因为在博纳富瓦看来,“在夜间”是“夜晚”的宾格,它表达出一个动作被限定在一个地点,而“黑暗漫游”中的“漫游”一词含有前缀per,这个前缀的意思就是“穿透”,穿透而漫游,就是从自我封闭的空间里走出来,就是从禁锢中产生越轨和断裂,“虽说我在这些纸页上呈现的精神运动是围绕着若干没有什么能够更改的记忆展开的,但它其实通往一种未知,甚至是通往一种未来。”博纳富瓦如是说。

黑暗漫游,是从黑暗中出发穿透黑暗,这是一种自我的解构,它永远通向未知和未来,这种穿透的行为,博纳富瓦在《译者的任务》中,更是将其变成了对词语的命名:翻译就是译者的“潜入”,如何潜入?为什么要潜入?“因为他始终保持着年轻,经他目光审视的那一页就是水流无进无出的海。阳光把那些看似很愉悦的碎金撒在表面的轻浪上,但他清楚,下面是深渊:最先出现的是绿色,一种深到不能再深的蓝绿色,然后是黑色。”博纳富瓦赋予了“潜入”一种主动性,潜入是下沉,是质询,是言说,“我们可以梦想着把它翻译成一种别的语言,异于这来自别处的言说,异于这不属于任何地点的言说,异于这潜藏在我们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言说的另一种语言。”语言就是一道光,最后穿透现实,穿透黑暗,通向更远的世界,“我双手捧着杯子,它深处散发的烟雾渐渐浓厚,在此夜此时,阻挡我看向自己所去之处的视线;而我不知道还需要捧住多久,也许直到我的膝盖碰到一只矮桌。”一只膝盖碰到一只矮桌,触碰到的是记忆的真实,是光显现的生活,是手握住的杯盏,是“仍在一起”的那个墓志铭。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288]

随机而读

支持Ctrl+Enter提交
暂无留言,快抢沙发!
查看日历分享网页QQ客服手机扫描随机推荐九品书库
[复制本页网址]
我在线上,非诚勿扰

分享:

支付宝

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