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5 《大开眼戒》:重要的是我们醒过来了
“醒过来”是睁开眼睛醒过来,是看见真实醒过来,圣诞节已至,商店里是琳琅满目的圣诞商品,是快乐挑选圣诞礼物的女儿,是沉浸在节日气氛中的人们。是艾莉丝对比尔说起这句话的,那时梦已经结束了,第二天的圣诞节已经变成了现实,“我能肯定一个晚上的真实性,远远不是一辈子能做到的真实。”而且,当醒过来之后,“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已经醒过来的她不喜欢“永远”,只需要一个晚上从梦中醒来的真实。但是,从梦中醒来面对一个圣诞节,只不过是其中一种选择,当比尔对她说“一场孟也不仅仅是一场梦”的时候,醒过来之后最可怕的是,即使睁开眼睛,也看不见真实,像一种逃避,或者一种诱惑:他又沉沉睡去,重新进入到一个闭着眼睛开启的梦境里。
Eyes Wide Shut,库布里克如此命名这部电影的时候,眼睛就是闭着的,而且睁大了眼睛闭着,不是“大开眼界”,而是“大开眼戒”,看见的即是不能看见的,醒着的即是如梦的,这种吊诡的状态或许就是比尔所说的“一场孟也不仅仅是一场梦”,也如艾莉丝所说的,在一个晚上的真实性之外,是“一辈子无法做到”的真实性。所以,“大开眼戒”所推向的那个晚上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是进入还是退出,是逃避还是诱惑。
一切起始于维克多举办的那场宴会,作为他的家庭医生,比尔带着妻子艾莉丝来到了宴会现场,但是从进入开始,两个人就处在一种分离状态中,艾莉丝在喝着香槟等待和比尔汇合在吧台的时候,遇到了海军军官沃斯特,他的目光中含有觊觎的成分,所以会故意拿起艾莉丝的酒杯,然后邀请艾莉丝跳舞,听说他曾经营画廊,又提出可以让懂得艺术的朋友为她帮忙,甚至还挑逗地邀请艾莉丝去楼上看维克多的“艺术画廊”。他们的对话一直在跳舞中进行,两个人的脸越贴越近,沃斯特问到了她的婚姻,她的丈夫,然后说了一句:“女人只有结婚了,她才可以自由地和其他男人上床。”这又是一个暗示,在赞美其美丽的同时,似乎一只手已经从肉体上把控了她,甚至即将进入到“自由上床”的阶段。
但是,艾莉丝终于还是让自己不自由,舞蹈完毕,她终于脱身而去,告诉沃斯特自己要去找丈夫了,并且对他说:“因为我结婚了,所以不可能再见。”这似乎是一种理智的胜利,当这个夜晚结束,艾莉丝回到了家中,成为在女儿身边,在丈夫身边的贤妻良母。而另一方面,比尔似乎更代表着感性方面,或者说是情感和理智的结合,一方面他似乎对眼前的诱惑无力摆脱,甚至主动被诱惑,另一方面他又控制自己,在一种不自由的状态中回家。
在宴会上,和艾莉丝分开是因为他看到了宴会上正在弹奏钢琴的大学同学尼克,问候之后,比尔问他为什么放弃了医学专业,尼克回答他:“也许我喜欢放弃的感觉。”然后,在艾莉丝跳舞的时候,他和两个高挑的模特聊天,她们拉着他的手,表示要把他带到“彩虹尽头”,后来宴会的主人让人叫比尔上楼,在卫生间里他看到了正在穿裤子的维克多,而在沙发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维克多告诉他,曼蒂昏迷了,因为在之前她磕了药。比尔蹲下来观察了一下,然后呼唤她,让她把眼睛睁开,曼蒂果然被唤醒了。
在这个宴会上,围绕在身边身边的就是感觉,尼克告诉他的是放弃的感觉,两个模特说到的“彩虹尽头”是一种诱惑的感觉,有着地位、权力和名誉的维克多却在卫生间里和女人赤身裸体,而比尔进门看到这一幕时也没有惊讶,甚至面对赤身裸体的曼蒂时也没有任何遮掩的动作,这足以说明这一切在他眼前发生时,他已经见怪不怪。而维克多告诉他的是,不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传出去,这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而另一方面也从这个入口把比尔带入了像是梦境的夜晚。
后来发生的事,比尔就变成了一个被闯入的闯入者。他去了玛丽安的家里,哭泣的玛丽安告诉他,自己的父亲白天还好好的,吃了晚饭说要睡觉了,但是从此没有醒来。没有醒来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这是比尔第三次关于“醒过来”的暗示,第一次是曼蒂,比尔在呼唤中让她醒来,第二次是维克多让他不要把发生的这一切说出去,就是让他闭嘴乃至闭上看见的眼睛,而第三次终于没有醒来,而死了的玛丽安之父似乎又提供了另一种阐释,只有死去才是真正的闭上眼睛。
接下去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似醒未醒的状态中,都在看见看不见的模糊界限里:玛丽安告诉他自己5月份将要和男友卡尔结婚,然后搬到密歇根去,接着在欲言又止中吻了比尔,并对他说:“我爱你,不想和卡尔结婚,即使搬走也希望离你近一点。”在感性中比尔也吻了玛丽安,然后理智地告诉她:“我们对彼此都不了解。”当卡尔回来,比尔便告辞。走在街上的比尔遇到了和他打招呼的妓女多米娜,然后邀请他去“找一下乐子”,比尔没有拒绝,进入多米娜的房间之后,他们甚至谈好了150元的价格,没有时间限制的游戏似乎要把比尔推向不道德的境地,但是他的电话响了,是妻子艾米丽的,她问比尔多久回家,比尔说谎称自己还在玛丽安家里,还要过一段时间。当搁掉电话,他便告诉多米娜:“也许我该走了。”一种理智控制了他,而且他还把150元给了她。
| 导演: 斯坦利·库布里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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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租衣的过程中,老板米奇现场抓住了和自己女儿乱搞的两个男人,并辱骂了他们,还将他们关在里面要报警。比尔打了出租车去了那个地方,按照口令进入其中,在里面他看到了那些和他一样穿着斗篷、戴着面具的男男女女,而在一种近似仪式的现场,红衣蒙面人念完咒语之后,围着他的那些蒙面女子都脱下了衣服,然后相互间隔着面具接吻,之后每一个女人又挑中了在围观的男人,带他们进入大厅,而在大厅里比尔看见了男女淫乱的画面。但是一个裸身女子靠近她,让他马上离开,否则会有危险。但是比尔没有离开,后来他被带到了另一个举行仪式的地方,另一个红衣蒙面人问他口令,比尔说出了“费德里奥”之后,男子说,不是第一个口令,是进入这个地方的口令。比尔不知道,男子让他摘下面具,脱下衣服,比尔无奈摘下了面具,他成为这里唯一显示出真面目的人,当所有戴着面具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裸露自己的身体,而他的真实性让他变成示众的人,在另一方面来说,他真正成为了“闯入者”——没有身份的闯入者,被拒绝的闯入者,必须离开的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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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开眼戒》电影海报 |
而此时出现却出现了一个拯救者,在楼上有个女人大声说道:“让他走,我来为他赎罪。”比尔看不清女人的面容,但是内心充满了感激,而之后这种感激却变成了不安,因为红衣人告诉他,女子为他赎罪,意味着再没有人会能救她,“一旦说出了誓言就无法更改。”并且警告他,出去之后不许透露这里的信息,否则家人将会有危险。比尔离开了那个地方,当他回到家中,听到睡梦中的艾莉丝发出笑声,叫醒她之后,艾莉丝说,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了可怕的事情。比尔问她梦见了什么,艾莉丝告诉他:“我们在一个荒凉的地方,衣服不见了,赤身裸体的我感到很羞耻,我很生气觉得是你的错。后来你走开了,我很惬意,躺在花园里,这是后沃斯特过来了,他吻我,然后做爱,还有很多人看着我们,之后我和他们做爱,很多很多人——我想让你难堪,嘲笑你,于是我大笑起来。”
这个夜晚以艾莉丝的梦作为终结,她在梦中赤身裸体,她在梦中和男人做爱,她在梦中嘲笑丈夫,因为这一切是你的错,即使感觉到羞耻,也是对于错误的丈夫的一种惩罚。而这个梦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对应着比尔进入到神秘地方的遭遇,也是赤身裸体,也是无数的女人,也是在妻子之外,但是不同的是,比尔没有和女人做爱,更没有和无数的女人做爱,当然更没有嘲笑艾莉丝。这就形成了某种反差,同样是神秘的梦幻世界,艾莉丝似乎是站在一个道德高地来处罚比尔,所以她的所有行动恰恰是合理的,而比尔摘下了面具,成为被示众的闯入者,而且还背负了另一个女人对他赎罪所欠下的债,所以在经历了这如梦的现实之后,比尔反而开始压抑,他甚至在第二天上班时总是闪现出妻子艾莉丝和沃斯特做爱的场面。
像是一种梦的嫁接和转移,自己反而成为了一个受害者。而其实,夜晚的所有经历,都和肉体无关,或者说和比尔自己的肉体无关,无论是玛丽安的热吻,还是多米娜的交易,甚至在那个淫乱的神秘世界,他也只是一个旁观者。这是比尔的理智战胜了情感?作为一个医生,每天都和肉体接触,或者在他那里,肉体和性有关,但和爱无关,它们只是一种欲望的表达,而他们也是戴着面具的那些物,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当艾莉丝说出了自己“羞耻”的梦之后,比尔没有讲述自己在这一晚的经历,在另一个意义上,他反而是胜利者。
但是这种胜利看起来更像一个梦:第二天他去找尼克,在他住宿的酒店里,工作人员告诉他早上就退房了,他被两个块头很大的男人带走了,脸上还有淤青;比尔去还租来的礼服,却看见老板和女儿在一起,他也和那两个男人礼貌地打招呼,当比尔问他昨晚说要报警的为什么没有报警,米奇说:“情况发生了改变。”比尔打电话给玛丽安,却是卡尔接听的,他无奈搁掉了电话;去多米娜的住处,只有同室的女友莎莉,莎莉告诉他的是:“她也许根本不会归来了。”因为她拿到了检测报告,艾滋病呈阳性。在咖啡馆里,比尔读到了报纸,里面一则新闻说:“前选美皇后吸毒过量昏迷不醒”。前选美皇后就是在维克多卫生间的曼蒂,当比尔赶去医院的时候,被告知她早上已经去世了,在停尸房里比尔看到了赤身裸体的曼蒂,他似乎感觉到她就是在昨晚为他赎罪的女子,于是低下头来想亲吻死去的救赎者,但是在低下一半时又抬起了头。
尼克、玛丽安、多米娜、曼蒂,以及米奇店的女儿和两个男人,似乎都在昨晚过去之后缺席了,或者都不再是证人,这无疑将比尔带入到一种梦境中,昨晚是不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像艾莉丝一样只是一个梦?当维克多打电话来让他过去,告诉他昨晚是一件严重的事,因为自己就在现场,而且,维克多肯定了死去的曼蒂就是为他救赎的女人,当比尔陷入在一种焦虑、不安的状态中时,维克多告诉他:“这都是在演戏,都是假象,就是想把你吓个半死,就是让你守口如瓶。”的确在第二天比尔还去了昨晚的那个地方,此时已经大门紧锁,但是里面有人给了他一封信,信上说:“不要再做毫无意义的调查,为了自身利益放弃调查。”所以当维克多告诉他这一切的时候,比尔愤怒了,“既然是假象,为什么要以别人丧命而告终?”而维克多说,曼蒂一直在吸毒,这和昨晚的救赎无关,“她的死是迟早的事。没有谁会杀死谁,生活照旧。”
一切果真是一种假象,一次演戏,一幕梦境?从宴会开始,到圣诞节到来,比尔醒来,艾莉丝醒来,但是在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似乎都不想看见生活中潜伏着危机,分开的不是在宴会上,而是在现实中,在引诱、挑逗、逃避中,他们其实都想闭上眼睛进入到到处是欲望的世界,即使艾莉丝拒绝,即使比尔挣脱,但是他们已经成为了被闯入的闯入者:总是拿着医生证明的比尔,似乎在表达着自己的地位、声誉,但是所有的一切最后都物化为那一张张的纸币,和多米娜没有交易,却还是给了她150元,为了深夜租礼服,他告诉米奇,除了租金再给他加200美元;作出租车去那个地方,他甚至撕开了50美元要求司机等他出来……一个晚上七百多美元,他实际上就是在消费自己的身份。而艾米丽,一个也充满了欲望的女子,在宴会上以理智的方式回归到家庭,但是在潜意识里她和玛丽安有什么区别,甚至她就是一个在梦境中的妓女,或者说,她的梦就移植在那个淫乱的地方,被围观,和复数的男人做爱。
所以生活无非是梦,身份可以用来消费,沃斯特、维克多这些有着名誉、地位的人,内心里在那个梦境里无法自拔,所以当一切都醒来之后,现实中击败一切虚幻的东西却凸显在那里,那就是面具,比尔在归还礼服的时候找不到面具,却在回家之后看到了艾莉丝旁边的面具,于是他开始哭泣,开始忏悔:“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从黑夜到天亮,在比尔的讲述中,在艾莉丝的倾听中,在比尔的坦白中,在艾莉丝的痛苦中,整个夜晚无非又是一个梦,只不过两个人进入到同一个梦中,面具揭开了一切,面具证明了一切。
醒来,一个晚上的真实性在梦之外,当带着女儿去挑选圣诞礼物的时候,比尔问艾莉丝,我们该怎么做?艾莉丝说:“我们该庆幸,能平平安安撑过这些冒险,无论是真实还是梦。”即使那不仅是一场梦,即使只有一个晚上的真实,“重要的是我们醒过来了。”但是这种醒过来是面具下的忏悔,是睁开眼睛的看见,是假象掩盖的真实,所以在没有“永远”的承诺中,艾莉丝对比尔说:“但我真的爱你,也许现在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做爱。”醒来,忏悔,重新回到爱,却依然是和身体有关,和肉体有感,和欲望有关,只不过是单数的他和她,唯一,合法,也是最后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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