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06《十诫·第二诫》:还有一个为他人的上帝
镜头在垂直移动:黑暗中是亮着灯的窗户,窗口站着的是女人多拉,她的目光朝向外面,似乎在黑暗之中寻找人生难题的答案;镜头慢慢下移,穿过墙壁,穿过柱子,最后停留在楼下的窗户前,老医生也站在窗口前,只不过和多拉房间不同,老医生的房间里充满了一种暗红色的光,他站立于窗口似乎在为多拉提供最后问题的答案;从上到下,从多拉到医生,从问题到答案,接着镜头变成横向的移动,穿过墙壁,穿过柱子,甚至穿过空间和时间,最后停留在病床上的基勒身上,他是多拉的丈夫,是医生的病人,在可能活着也可能死去的命运里,他睁开了眼睛,以看见的方式回到现实;接着镜头再次横移,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一只盛满饮料的杯子,管子上正爬着一只蜜蜂,蜜蜂的小半身子浸在饮料里,不小心的话它可能会跌进杯子然后被淹死,但是它还是挣扎着爬上去,每爬一步都充满了危险,但是终于爬出了最危险的区域,然后沿着杯壁爬行……
垂直移动,是从提出问题到寻求答案的过程,横向移动,是从死亡的危险到活着的可能的过程,垂直或者横移,基耶斯洛夫斯基用这个经典的长镜头构筑了关于道德的拷问和审视,但是在运动镜头里,似乎又提供了最后的答案,那就是从死亡的危险中活下来,尽管像蜜蜂一样,还会遇到困难还会有危险,但至少是一种态度,至少是对现实困境的自我超越——最后的基勒终于活了过来,他走进医生的办公室说:“谢谢你,我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这世界原本已经崩塌,但是现在我可以碰到桌子了……”像是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事,而他感谢的老医生既是病例上的解救者,也是像上帝一样成为他活着的信仰的支撑者。
死去或者活着,到底是怎样一种选择性难题?这个难题首先来自多拉,总是抽着烟的她站在公寓走廊的窗口,望着窗外,其实是在等待着出门的老医生,甚至是为了从他那里找到自己问题的答案。第一次多拉告诉医生,自己的丈夫是他的病人,希望下午去他办公室谈谈丈夫的病情,医生没有答应,他告诉她自己要周三才出诊,多拉在医生拒绝的时候说了一句:“我前几天碾死了你的狗,多么希望碾死的是你。”多拉的愤怒是因为在她看来医生的拒绝是昧着良心的作为,因为丈夫生死已经悬于一线;第二次还是在走廊上碰到,但是医生在即将离开时转身,委婉地让她去找自己;第三次多拉直接找到了在家里的医生,并且坐在沙发上抽烟,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导演: 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
多拉告诉医生,自己很爱丈夫,过去的生活也很幸福,但是基勒无法生育,在他生病期间,她怀孕了,现在孩子已经三个月了,但是孩子的父亲不是基勒。这是一个伦理上的背叛,至少对于多拉来说,声称对丈夫的爱也只是一种谎言,因为有没有孩子并不是爱的关键,而当她怀有了不是基勒的孩子,这种爱本身就被否定了——在多拉去医院看望基勒的时候,基勒是闭着眼睛的,满脸是汗的他像是处在昏迷状态中,但是当多拉离去,基勒却睁开了眼睛,这分明是一种假装,假装的背后是对多拉背叛的愤怒。但是这并不是最难的问题,多拉说起自己怀孕之后,她告诉医生的是:如果丈夫能过下来,那么孩子就不能生下来——这个假设其实有一个反命题,如果丈夫病入膏肓无力回天,那么孩子就会生下来。也就是说,这是二选一的选择,一个生则另一个必须死,非此即彼的结果既可能是伦理上的背叛,也可能是一种谋杀。
多拉之所以一次一次找到医生,就是为了让这个困难的选择没有假如,所以她询问丈夫存存活的几率到底有多少?医生则拒绝告知结果,一方面他说对病因一无所知,另一方面他认为自己不能进行“悲观的预测”,无论哪方面,医生都是基于一种对科学的尊重。但是实际上,医生沉默更是一种逃避,当多拉问:“你相信上帝吗?”医生告诉她:“我只有一位属于自己的上帝。”属于自己的上帝,意味着这个上帝只是在自我意义上是救赎者,而自我意义的救赎也印证了医生的某种封闭生活:他总是摆弄着家里的那盆仙人掌,水缸里养着的是小鱼,自己那只狗去年被多拉碾死了,甚至他还听BBC的新闻广播——在自我世界里,他和动物保持着亲密关系,他在他人的语言世界里感知世界。
《第二诫》电影海报
但是当多拉闯入了他的生活,这个只属于自己的上帝似乎开始走了出来:多拉说起自己怀孕,医生则和仆人芭芭拉聊天起回忆起自己的儿子,那个在他口中的“他”,留在记忆中的是换乳牙时的疼痛,是被自己和妻子照顾时的快乐,当然最后是“家没有了只有废墟”的悲痛——那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没有家也没有了孩子,生命的消逝变成了一个悲剧。在这个悲剧被不断提及的时候,医生从多拉那里看到了相似性:一个肚子里的孩子也会成为悲剧的主角?所以从属于自己的上帝变成他人的上帝,医生成为了救赎者,当多拉告诉他自己已经决定流产的时候,医生终于给出了答案:“不要这样,你的丈夫快要死了。”那是他就是上帝,流产就是宗教禁止的,但他又是为他人的上帝,只有宣告基勒的病情无法医治时,多拉才会选择保住孩子,才会避免像他一样失去孩子的悲剧上演。
但是,这个为他人的上帝是不是也撒了谎?他甚至在多拉面前发誓:他用谎言解救了孩子,他用谎言解答了多拉的疑问,他用谎言让悲剧不再重演,但是这毕竟是谎言——多拉不是也说了谎?基勒故意在多拉面前闭着眼睛不是也是一种欺骗?《十诫》之第二诫是“勿妄称主名”就是对这种泛名化行为的一种警示,而且以上帝的名义行事都变成了谎言。在这个把属于自己的上帝变成为他人的上帝而进行的救赎故事中,多拉肚子里的孩子没有被打掉,这是对生命尊重的结果;基勒也终于战胜了病魔,像那只蜜蜂一样活了下来,“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但是,在孩子活着、丈夫活着的最后结局里,上帝所要面对的是不是又是一个悲剧的开始?“我们快要有孩子了,孩子代表的意义你知道吗?”医生面对基勒的问题,很直接地做了回答:“我知道。”生命的背后是背叛,是谎言,这个世界何尝不是另一种崩塌的开始?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2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