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5《阿黛尔·雨果的故事》:若爱,请给他自由
“这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年轻女孩子,只身漂洋过海,从老家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只为了跟他的爱人在一起。这我能办到。”面对汹涌澎拜的大海,一袭白裙的阿黛尔·雨果喃喃说道。这是一个孤绝的画面,一个人,一片海,一份爱,如此深情,如此执着,跨越千山万水,只为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只为寻找永恒的幸福。但是当一种不可思议变成“我能办到”的实践,甚至成为不可更改的信念,是不是反而变成一种羁绊?
特吕弗似乎赋予最后的画面一种诗意,而诗意的背后却传递着和现实断裂的命运,阿黛尔在喃喃自语,这些话其实就在她一个人的日记里,在漂洋过海寻找爱情的经历中,在被爱人拒绝遭受打击的痛苦中,在身无分文流浪他乡的辗转中,甚至最后被接回法国住在圣玛德医院私人诊所接受治疗的过程里,这些日记一直陪伴着她,直到最后死去,一战的烽火也使人们遗忘了她,可以说,在阿黛尔追求自己爱情的漫长岁月中,她一直在和日记说话,一直活在文字里,这些文字构成了她全部的生活,正是和现实的隔离,她的那份爱情最后也变成了呓语,变成了臆想,最终被战火弥漫的时代所遗忘。
但是,特吕弗并没有遗忘,当这个阿黛尔·雨果的故事变成1975年的影像,他试图寻找一种爱情背后的寓言,“一个真实的故事,关于一些真实的人。”开篇这样说,作为法国大文豪维克多·雨果的第二个女儿,阿黛尔·雨果的故事里天然有着“名人效应”,但是从阿黛尔·雨果和家人不辞而别开始,她就已经变成了一种“孤岛”,从法国来到英国伦敦,再到利物浦上传,然后乘坐船只只身前往大洋彼岸的北美大陆,到达了加拿大的汉普斯蒂德。这是阿黛尔·雨果脱离现实的一种证明,法国有他的家人,但是她却让自己来到了陌生的地方。这是1863年,正遇上美国内战,这是汉普斯蒂德,是英国军队驻扎的地方,被称为“漂浮的城市”,战争年代和“漂浮的城市”,就像阿黛尔·雨果的命运一样,充满了不确定和冒险。
但是,却如此决绝,因为她的爱人,第16轻骑兵团的中尉阿尔伯特·宾生就在这里,她追随着自己的爱情而舍弃那里的一切,这是不是一种伟大?实际上,特吕弗完全将他们发生过的爱情放在了历史中,而那段历史在影像里是缺席的,也就是说,当初宾生如何爱上阿黛尔,阿黛尔又如何接受他,家里人如何反对他们的婚姻,都只是通过后面的对话间接反映出来,不容置疑的是,当初他们的确有过爱情,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但是因为宾生嗜赌成性,欠下了大量的赌债,于是阿黛尔的父母不同意这段婚姻,而宾生之后随着军队来到了北美大陆,两个人分离,当爱情被拆解,阿黛尔完全无法适应没有爱人的生活,于是寻找变成了对于爱情执着的一种注解,而从欧洲到北美,跨越大洋,经历风雨,阿黛尔只有唯一一个信念。
唯一一个信念,唯一一个人,到底会感动谁?其实阿黛尔知道自己做出的决定是一场冒险,甚至也有过找寻不到或者爱情无望的打算,所以当踏上这块陌生土地的时候,她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寄宿的桑德斯夫人那里,她称宾生只是自己的表哥,在“公证处”,她把自己叫做“路易小姐”,说自己有个侄女爱上了英国军官宾生,她是为了他们而来到这里;而在银行取信和汇票时,遇到一个男孩问她名字,她则说自己是“丽奥”,这是自己姐姐的名字,她死于溺水,而丽奥的丈夫为了追随这份爱也溺水而亡,所以在阿黛尔看来,姐姐即使死了,也在永恒的爱情里,所以她取名利奥一方面是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自己的爱情也像姐姐一样,至死不渝,这是羡慕,也是一种嫉妒,当她在遭受了宾生的拒绝之后,曾几次做到了溺水的噩梦,仿佛那挣扎的不是得到爱情的姐姐,而是被人抛弃的自己。
导演: 弗朗索瓦·特吕弗 |
无论是宾生的表妹,还是路易小姐、利奥,阿黛尔在这自我命名背后已经开始构建一个臆想的世界,但这仅仅是最表象的,当她抱着要和宾生结婚的期望来到汉普斯蒂德,她几乎就已经断绝了后路,也就是说,她把自己安放在唯一的结局里:一种爱,就是唯一的爱,也是永恒的爱。就像她写给宾生的信里所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我们死亡。为了你,我无视一切,放弃所有。”当所有的行动只为一个结果,当所有的努力只为一个目标,当所有的爱情只为一个男人,其实就已经走向了某种臆想。
从客观上说,阿黛尔和宾生的爱属于曾经,当父母反对中断了这份感情,两个人已经走向了不同的方向,而宾生对于女人似乎也有着某种偏好,而这正好和阿黛尔形成了反差,所以这个本来就被阿黛尔虚构起来的感动故事,到最后却一步步走向了悲剧。客观之外,一切都变成了阿黛尔主观式的想象,她到维斯特勒的书店买用来写日记的纸时,看到了刚从书店走出去的宾生,但是没有相认,只是听维斯特勒说走出去的是宾生,于是,她发现自己的寻找有了目标,或者说她肯定自己的这一行程有了真正的意义。
《阿黛尔·雨果》电影海报 |
“我日夜想你,你也一定想我,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们在同一座城市,我爱你!”这是阿黛尔回来之后写给宾生信里的话,那时候她是自信的;在银行拿到父母的信时,她回信说:“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会结合在一起。”既是向父母说明自己不辞而别的目的,也是为了让他们同意自己和宾生的婚姻。但是阿黛尔的信并没有得到回应,传递信件的桑德斯甚至看到宾生连信都没有打开过,而阿黛尔在街上遇见一个男人,她以为是宾生,拉住他时才发现认错了人,于是对自己安慰说:“我可以用温柔的一面重新赢回他的心。”
宾生终于来找她了,但是这却是对她打击的开始,当听说宾生在楼下等她,阿黛尔变得兴奋,甚至不知所措,她不停地照镜子,不停地挑选衣服,直到宾生等不及要去值班,她才从楼上下来。“我终于找到你了。”阿黛尔难言重逢的喜悦之情,但是宾生却有些冷冷地说:“想想你的父亲,他有好名声。”似乎还在指责当初正是因为他们看不起自己才反对那门婚姻,其实是为了自己离开阿黛尔寻找理由。“你不爱我了吗?”阿黛尔这样问道,而宾生的回答是:“我曾经爱过你。”
曾经爱过你,也就意味着爱情已经消失,这是最痛心的一句话,其实也宣告了爱情荡然无存,阿黛尔对于爱情的痴想只不过是一厢情愿。但是在宾生拒绝、离开之后,阿黛尔却并没有放弃,“我是你的妻子,一直到永远,直到死去。”在宾生离开之后她这样说。爱情已经不再,阿黛尔却不想走出来,甚至还虚构了“妻子”这一身份,她把自己包裹起来,把自己放在虚构的爱情里,不仅自我命名,还在行动上坚持着自己的爱情,甚至最后走向了偏执、疯狂,甚至病态。
那次宾生说“我曾爱过你”后,阿黛尔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如果离开我,我会找你的上级,把你驱逐出军队。”这明显变成了威胁,而在宾生离去之后,她开始了疯狂的行为:她偷偷潜入宾生的住处,当看到宾生和女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偷窥的阿黛尔在黑暗中露出一丝诡异的笑,之后宾生的上衣口袋里不断出现对她的纸条,有缠绵的,也有威胁的;她改变装扮走进了正在举行宴会的宾生家里,直接找到了宾生,告诉他父母已经同意他们结婚了,当宾生说结婚是不可能的时候,阿黛尔问他到底什么变了,然后几乎以乞讨的口吻说:“请你说爱我。”“吻我。”而当宾生再一次拒绝她之后,她又写信给父母,告诉他们自己将要和宾生举行婚礼,希望能给她寄筹备婚礼的钱,而收款人直接变成了“宾生夫人”,婚姻最后登在报纸上,军官直接找到了宾生问他是怎么回事,并要求他予以澄清,否则将被送上军事法庭;假结婚被败露后,阿黛尔又买通了妓女,用作“礼物”为宾生服务;在剧场里阿黛尔见识了催眠术的神奇效果,找到了催眠师,说自己出钱让他都宾生实施催眠术,让他“爱上我”,最后因为催眠骗术被揭穿,这场荒诞剧才收场。
但是,阿黛尔并不罢手,当他看到报纸上登出了宾生将和法官女儿结婚的信息后,又直接找到了约翰斯通法官,告诉他自己和宾生有过婚约,而且现在肚子里还怀有他的孩子,阿黛尔在法官面前细数宾生的不是,甚至败坏他的“名声”:他曾经因欠债而面临牢狱之灾——其最后的目的是要法官解除和女儿婚约,而阿黛尔的这个目标最后也终于达成了,但是这有些卑劣的手段并没有唤起宾生对她的爱,相反,宾生唯一想要的是逃避,逃避所谓的爱情,逃避这个逐渐丧失理性的女人。而阿黛尔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偏执,她完全活在自己的臆想中:那一次偷偷跟着骑马的宾生,然后拦住他,将身上的钱撒落在他面前,最后扔出一个枕头,在众将士面前,阿黛尔完全丧失了一个女人的理智,完全走向了极端,当宾生愤然离去,所有过往的爱都变成了恨。
阿黛尔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活在死去的利奥理想却如噩梦般的故事里,活在喃喃自语封闭的日记里,活在他还爱着我的臆想里,走不出来,也不愿走出来,甚至当她身无分文流浪街头,当她衣衫褴褛送进收容所,当母亲苦等他回来而染病去世,阿黛尔始终没有回头,最终追随宾生去往巴巴里岛时昏厥在街头,最后被黑人妇女救起,终于变成了一个再无法回到正常世界的病人:当宾生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穿着黑衣的阿黛尔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她目光呆滞,踽踽独行,最后消失在拐角处。
直到黑人妇女写信给阿黛尔的家里人,她才被接回法国,从此在圣玛德医院私人诊所里住了40年,期间喜欢上了园艺和钢琴,也坚持写日记,但是一直没有爱情,也永远不会有爱情。曾经她为了自己的爱情远涉重洋,曾经她为了追求自己的婚姻和父母不辞而别,这是一种勇气,一种执着,但是当爱已不再,却忘记了回头,甚至越陷越深,在自我构筑的臆想世界里,让爱变得可怜而廉价,最后连尊严、人格,甚至健康的身体都不再。一种爱的迷失,是因为不舍得放手,而其实宾生早就对他说过:如果你爱,就让他自由。”所以缺少了自由观的阿黛尔才会丧失理智,丧失尊严。如此,特吕弗用阿黛尔的故事其实在阐述自由:不仅仅爱情上需要自由,还有另一种更重要的自由,那就是思想的自由。
阿黛尔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文豪维克多·雨果,在阿黛尔漂洋过海去寻找小我的爱情时,雨果正在格恩西岛流亡,因为他的思想,他的小说,触及了当时的利益集团,而在阿黛尔被接回法国之后,雨果也终于结束了28年的流亡生涯,他回到了法国,和女儿重逢,而当他死去的时候,全法国都在为他默哀,市民护送着他的棺木走过法国街道,与阿黛尔最后死去的默默无闻相比,雨果完全是作为法国启蒙运动和人文主义的一座里程碑而被瞻仰,他在死前说:“我看到了一道黑光。”黑暗里的那一道光,其实就是自由精神,而阿黛尔在自己日记里说的那种决心,如果变成了真正的自由,也是一道黑光,划破天空,照耀超越生死超越爱恨的永恒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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