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15《O侯爵夫人》：天鹅的羽毛为什么会有污泥
侯爵列特里特终于在说了“晚安”之后又转身过来，终于把童年时候的天鹅故事全部讲完，也终于在哭泣的朱莉面前叫他“丁卡”——这是列特里特对于想象中天鹅的命名，而又重新命名到朱莉身上的时候，是不是她就是那只天鹅？是不是她就会宽恕他以爱的名义所做的一切？他说：“不管什么样的天鹅，为了满足世界最脆弱的法则，都可以得到的宽恕。”而朱莉则带着接受的表情对他说：“你不像魔鬼，我也没有把你当天使。”
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列特里特是什么？一个凡人？一个渴望爱和被爱的男人？一个实现童年时天鹅梦想的男人？晚安而回身，继续天鹅的故事，像是一个反转式的延续，而正是朱莉口中“不是……也不是”的表态，接受或者不接受的可能性，使得这个侯麦“六个道德故事”之外的故事带有更强烈的含混性，正如最后的字幕一样：“续集是关于一个俄国年轻人的故事。”一部预想中的续集，其实就是含混的隐喻：它必须以回身的方式重新解读列特里特作为年轻人时对于天鹅的态度，只有这样，被命名的天鹅以及侯爵夫人才能找到爱和道德的临界点。
小小时候看到的天鹅，还没有命名，它在水里自由地游动，却激起了俄国年轻人的激情，于是他跳进水里，将它从湖边的污泥里救出来，但是天鹅一摆脱险境，就开心地又走了，忘记了救它的人。这是不是一种对于爱的无视？当这个故事真的发生在列特里特年幼记忆里的时候，其实在他内心里已经蒙上了如污泥一样的东西，所以对于天鹅的明明开始了，他叫它“丁卡”：“我看到一只洁白的天鹅，如此爱它，爱到忍不住要用泥巴玷污它的羽毛。”现实中忘恩负义的天鹅变成了被污泥弄脏的天鹅，被动的遗忘变成了主动的玷污，而这变化里似乎只有一样东西是不变的，那就是爱。
丁卡，无疑是排除一切的爱的代名词，是唯一而纯粹的爱，所以他把侯爵夫人叫做“丁卡”，但是这里的一个问题是：当天鹅被污泥玷污，是不是一种占有？以占有为目的的爱是不是既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所为的人间之爱？它是低俗的，甚至是权谋术下的产物？爱显然在列特里特的故事里被含混了，甚至朱莉也不知道哪一种是真正的爱，哪一种需要宽恕？而侯麦如此设置这个可能的“续集”，依然在道德问题上深入探讨对于爱的命名问题。
如果最后的列特里特不转身不对朱莉说出关于天鹅的完整故事，这个“O侯爵夫人”的故事就永远在侯麦的叙事变成一种悬案。一个丈夫死了三年的妇人，一个发誓不结婚的女人，有一天忽然被医生和助产士确定怀孕，这是不是一个在现实之外的传说？而“谁是父亲”的疑问并不只是导向关于亲情的寻找，而变成了一个道德问题，甚至超越道德，变成事关家族声誉、夫人身份，以及宗教信仰的问题。“我宁愿相信诗人让我怀孕。”得知这一消息的朱莉仿佛晴天霹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自己怀孕，如何证明清白？
| 导演: 埃里克·侯麦 |
当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当健康出现了问题，其实证伪都变成了一个无用的行动，而证真同样变成了无意义，这是一种羞辱，这是一种亵渎，于是母亲在安慰之后告诉朱莉：“你患了疯狂的病症，你是个无用的女人。”于是父亲大声咒骂她，将她关在门外，当朱莉发誓“我是一个圣洁的女人”，父亲用猎枪威胁她，将她赶出了家门。“命运使她坠入了深渊。”朱莉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带着不断隆起的肚子，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和弟弟，只身一人来到了自己的封邑，独自面对命运的捉弄，“孤身从深渊里爬出来。”
一个没有丈夫的人，怎么会怀孕？这是一个悬案，而侯麦将克莱斯特小说改编成电影的时候，其实在电影画面和情节展示了舍弃了那些明确性的东西，即使当列特里特最后关于天鹅的故事全部说完，关于他曾经迷奸了夫人的线索浮出了水面，依然是一种含混。，而这种含混更在于画面语言的模糊性。在朱莉肚子隆起之前，和她发生关系的男人有几种可能：一是在战斗打响发生爆炸之后，她和家人、佣人逃了出去，但是在半途被人劫持，然后几个男人蜂拥而上，似乎他们的目的不是劫财，也不是为了杀人，而是劫色，但是这个过程在镜头里似乎只是短暂的时间，当有人制止他们的时候，这个过程就结束了。
制止他们的人正是俄国陆军中尉列特里特，他以英雄救美的方式击败了那些劫犯，然后将朱莉救了回去，给她和孩子安排了房间，这个过程似乎也是短暂的，列特里特安置好朱莉之后，佣人给她服用了罂粟香精，之后列特里特告辞离开，之后几天他也登门看望，直到朱莉恢复。劫匪在夜色中对朱莉动手，不仅时间不长，而且几乎处在夜晚的迷雾和爆炸带来的烟雾中，而列特里特的行为几乎都在佣人在场的情况下，似乎这两种可能都不至于让朱莉被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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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侯爵夫人》电影海报 |
侯麦的遮挡法似乎是有其意义，那就是给隐含的线索一个位置——当朱莉被解救之后，为什么两个孩子住着的是堆满稻草的床铺，而朱莉却是舒适、高贵的床？列特里特有两次进入朱莉的房间，那时的朱莉似乎都没有完全清醒，而那个罂粟香精更像是一种迷幻剂，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列特里特，而在后来朱莉登报寻找孩子的父亲，等待所谓的“3先生”出现，最后在他们眼前出现而揭开谜底的也是列特里特，而列特里特出现的时候，朱莉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等待的是一个无赖，而不是魔鬼。”她本来以为自己是被无赖强奸了，但是当列特里特出现，他便成为了比无赖更让人深恶痛绝的魔鬼，而这句话也对应了列特里特最后关于天鹅的故事，也就是说，当初就是列特里特迷奸了朱莉，所以他便是那只满怀着爱却用泥巴玷污了羽毛的人。
这里揭示了两个疑点：朱莉第一次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列特里特此举的意义只是为了占有那只天鹅。朱莉的确不知道是谁让她怀孕，而且当她听说孩子的父亲是列特里特的时候，甚至有一种遗憾。朱莉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健康出现了问题，当医生确定是怀孕时她说宁愿相信是死人让她怀孕，当母亲来看她骗她孩子的父亲是马夫时她还信以为真……种种现实都摆明朱莉是一个局外人，也就是说，她是在无意识的时候被占有的，这种无意识就像侯麦的镜头，并不明确指示背后的魔鬼。
但是当朱莉知道是对自己怀着满满爱的人成了孩子的父亲，为什么还绝望地称他是魔鬼？列特里特在危难之际救下了朱莉，他是他的救命恩人，当父亲告诉她是了列特里特所为的时候，朱莉强烈要求见到列特里特，亲自向他道谢；当列特列特准备去往那不勒斯接受任务之前来到了朱莉家中，他提出的要求是让朱莉嫁给他，那时朱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但是由于自己在三年前失去了丈夫，她曾立誓不再结婚，而父母也尊重她的决定，但是列特里特似乎有着强烈的渴望，他甚至要推迟去往那不勒斯，写信给司令部要求放假，仅仅是为了让朱莉家人深入了解他，而他这样做可能会被审判甚至被革职。在这样的形势下，朱莉家人劝慰朱莉，而朱莉也答应他，希望他回来之后结婚；而当朱莉怀孕之后离开了家，回来的列特列特竟然闯入了朱莉的封邑，恳求她接受自己，而且承诺照顾她和她的孩子，“我的灵魂就住在你心里，你是我的最爱。”
但是朱莉拒绝了他，甚至逃离了这份爱。他是一个屡建战功的俄国中尉，是一个挺身而出的英雄，是一个知书达理的贵族，尽管做事比较任性，但是对于朱莉似乎也是全心全意，尤其在朱莉陷入深渊、家人得不到理解的时候，列特里特能够承担一切责任，所以至始至终，朱莉对他都是充满了感恩情怀，她答应求婚也是一种回报，“就算是我欠他的，我答应他。”而当自己在怀孕期间他勇敢地说出“我爱你”，朱莉的拒绝更多在于不想伤害他，不想连累他，因为在她看来，自己无辜受孕，本身就是被玷污了，而那个缺席的父亲在她看来是“世上最肮脏的人”，所以她叫他“无赖”，而列特里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有过承诺的丈夫，怎么可能和这个最肮脏的男人画上等号。而当朱莉被接回家中，报纸上登出了“3先生”将要出现的新闻，朱莉说了一句：“但愿那人不要太卑劣，但是伯爵是唯一不用考虑的人。”也无非表达这个意思，那就是不能玷污了伯爵列特里特的名声。
朱莉一直把列特里特当成自己的恩人，这种恩情甚至超越了爱，但是从这个逻辑回溯上去，为什么列特里特要迷奸朱莉？而这个问题似乎也是侯麦在电影中探讨的问题，他是一个有名望有地位有权力的人，而且冒着危险救下了朱莉，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得到朱莉都不是大问题，而正像侯麦展开的情节一样，在朱莉得知怀孕之前，一切的发展都符合列特里特的期望，即使朱莉承诺过不再结婚，她最后还是答应了，所以如果曾经不迷奸朱莉，等列特里特从那不勒斯完成任务之后回来，她就顺理成章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但是列特里特却迷奸了朱莉，当一切如此发生的时候，他当然成了那个让天鹅的羽毛沾上污泥的人，甚至成为了一个不道德的人，他占有了朱莉的身体，并一直掩盖着，然后把自己装作是高尚的人，为了爱不惜牺牲自己的所有，甚至背负可能的骂名。但是这种道德背后其实是侯麦想要表现爱的含混性，当清晰的真相在画面之外，列特里特的爱似乎完全超越了道德，也超越了朱莉父母的荣誉观，这无疑也是侯麦对道德扇出的一记耳光——道德是伪善的，道德让人跌入深渊，道德无法完成救赎。所以要拯救朱莉，必须用超越道德的爱，列特里特就是那个掩盖了一切道德的超道德男人，他出手相救，他痴情求婚，他背负骂名，都只是为了让朱莉在自己身边，甚至当初迷奸她，也是为了得到永远的爱。
于是在爱的名义下，她变成了天鹅，但是爱的含混性却又制造了道德疑问：他解救了天鹅，他也玷污了天鹅，他爱着天鹅，他又占有了天鹅，哪一种是道德，哪一种是爱？爱有时候高于道德，有时候却比道德更卑微，就像朱莉说的：“人们不能在拯救一个女人的同时羞辱她。”含混性永远带来一种悖论，悖论的存在不需要清晰的真相，它是“O侯爵”，是“3先生”，是“丁卡”——只是一种命名，应付好，它永远悬置在现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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