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15 《三峡好人》:水位线以上的时间

五月是一条水位线,它隔开了过去和现在,隔开了电影和现实,我在111分钟的电影里,贾樟柯带着摄像机闯入2006年5月以前的那个城市,那里有拆毁,有爆炸,有坍塌,有喧嚣的噪音和飞舞的尘土,而当城市被“三期水位线156.5米”的那个醒目警示写在墙上的时候,时间已经变成了淹没的状态:“2006年5月1号,这里的水位将增高到156.3米,您看到两岸这些小房子,届时将全部淹没。”那时,沈红乘坐的森旅号长江客轮上叙说着即将到来的时间,缓缓地流动,缓缓的前进,像她和郭斌的婚姻一样,在沉默中缓缓地消失。淹没是过去时,现在距离2006年5月1日的水位线已经缓缓走过了八年时间,八年之后的今天,我点开了电影《三峡好人》,贾樟柯担任评委的戛纳国际电影节开幕。

八年不是怀旧,也不是遗忘,是缓缓流淌中的淹没和生存,水面以下的时间是消失的时间,水面以上的时间是活着的时间,156.3米隔开了那个城市里许许多多的人和许许多多的事,那艘客轮的广播中播报着三峡的过去和现在:“大诗人李白就在这里留下了著名的诗句。今天,这里又因举世注目的三峡工程而成为全世界的焦点,三峡工程的建设是中国共产党几代领导人的理想,库区人民也为此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远去的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吟咏,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己过万重山”的抒情,远去的是“青石街5号”的那个家,是锈住的门锁里那包“巫山云雾茶”,远去的也是十六年前芒果牌香烟上留下的地址,是两年前还没有升位的七位数电话号码。

: 贾樟柯
编剧: 贾樟柯 / Na Guan / Jiamin Sun
主演: 赵涛 / 韩三明 / 王宏伟
类型: 剧情 / 爱情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四川话 / 晋语
上映日期: 2006-12-14(中国大陆)
片长: 111 分钟
又名: Still Life

两千年的古老奉节县城,因为三峡工程的建设,在两年之内变成了水淹的城市,那个摩的司机看着轮船驶过的江面,对韩三明说:“我家原来就在那底下,早就没的了。”而156.3米的三期水位线会让更多的人离开他们的家,离开他们的城市,唐人阁客栈的何老板被搬到了潮湿的防空洞,断了手男人的妻子背着行李前往广东,对他们来说,背井离乡是最大的动荡,但是他们似乎只是沉默着,用一种叹息的方式告别故土,告别没有选择的时间。但是在这样没有选择的现实里,还有人在寻找着曾经属于他们的生活,韩三明或者沈红,以外来者的身份走进这个城市,走进即将淹没的时间里,似乎在告诉自己也在告诉别人,生活不是与时间的对抗,而是简简单单地活着,不管是复婚还是最终的离婚,他们在被忽略的现实里看见生活的意义。

忠厚老实的山西煤矿工人韩三明和麻幺妹的婚姻其实是一场买卖,十六年前他花了3000元和幺妹结婚,还生下了一个女儿。但是幺妹最终被公安解救回奉节,带着女儿离开了韩三明。十六年之后,韩三明踏上寻找之路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看看自己的女儿。他几乎身无分文,在被船上的人骗着看了一场魔术表演,但是他没有更多的钱,那些人翻着他的破旧的包,只发现了牙膏牙刷等日用品,当然,还有一把自卫的匕首。他讨价还价用三块钱坐了摩的寻找幺妹留下的“青石街5号”的那个家,他用一块二的价格住进了何老板开设的客栈,“我就有是要看看自己的女儿。”为了这个唯一的目的,他却可以将自己家乡带来的好酒送给幺妹的大哥,希望他能帮助他。当然他依然没有找到跑船的幺妹,没有见到自己想念的女儿,他只好加入当地拆迁队每天赚钱等待幺妹跑船回来。

这个城市在水里,这个城市在脚下,对于韩三明来说,这是陌生的城市,这也是一个即将消失的城市。他拿出十元的人民币,看着那纸币上的“夔门”和眼前的夔门,它们似乎不是同一个地方,隔着现实和幻觉。终于,他脱掉衣服,他抡起大锤,他砸倒墙体,这是他暂时的生活,但是他却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一个亲历者。那些大大的“拆”字写在墙上,那隆隆的机器响在耳边,到处是废墟,到处是尘土,到处是没有人的空空屋子,画报、书法作品孤零零地贴在即将拆迁的墙上,像他的生活一样,弥漫着凄凉的感觉。同样凄凉的还有沈红看见的那已经解散工人的工厂,破旧的厂房,生锈的机器,和厂长争吵的工人们,以及自己找寻不到的丈夫,都像是一种陈旧的过往,两年没有回家的丈夫对于她来说,不是爱情的支柱,不是婚姻的依靠,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遗失在过去的时间里。

《三峡好人》电影海报

那把锈住的锁被沈红敲掉,里面是丈夫留下的东西,还有一包巫山云雾茶,她坐在山上,打开那包茶,一个人体味过去的酸甜苦辣。她没有哭,背后是一个孤独老人的背影,而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你们那里要不要保姆?我今年已经整十六岁了。”而沈红对于这个叫春宇女孩的问题,回答道:“天阴了。”对于她来说,这也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有着陌生的人,在他们面前,她埋藏着内心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在文管所的王东明面前,变成了一种倾诉。王东明是郭斌的战友,但是他也有快一年没有见过郭斌了,打他那个八位数的电话也已经关机了。

八位数的电话那头是现在的郭斌,而在沈红那里,只有那个还没有升为的七位号码,这是郭斌两年前留给沈红的最后一个号码,所以两年了,沈红只是在家里才可以等到他的电话,“偶尔打过电话来,只要我说没事还活着,他好象就很放心。”这是婚姻的隔阂,不仅在于两年未见面,也不在于七位电话号码,但是即使两个人见面了,对于沈红来说,也只是对他说:“我们离婚吧。”的决定。两个人站在楼梯口,看见了,却不说话,只是冷冷地说一句“我走了”便是离开。面对着轮船驶过的江面,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事,那最后的跳舞也只是一种形式,“我喜欢上别人了,他在宜昌等我呢,我们准备换船去上海呢。”对于沈红来说,生活已经不需要指责,不需要埋怨,简简单单地告别其实是包容:“有时间回来办个手续就行了。”这是沈红最后对郭斌说的话,然后离开,而郭斌也没有挽留,他继续回去干着他拆迁公司的活儿,或者和那个叫丁亚玲的女人在一起。

陌生的爱情,沉默的婚姻,也像这即将被淹没的城市一样,将被时间无情地带走。“现在的社会不适合我们了,因为我们太怀旧了。”这是“小马哥”对韩三明说的话,那时,他们坐在一起喝酒,韩三明对他讲着自己的故事,而喜欢港台剧喜欢周润发的“小马哥”用一句电影台词表达他对于生活的观点,与韩三明“好人一生平安”的手机铃声不一样,他选择的是“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对于他来说,即使在这个被淹没的城市,他也幻想着有一种英雄般的生活,一种激情。分完大白兔奶糖,“小马哥”坐上卡车,帮助斌哥“去云阳摆平一个人”,临行之前,他还要韩三明请他晚上喝酒,但是这是“小马哥”最后一次出现在韩三明客居在这个城市的生活里,他没有活着回来,“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的铃声响起在乱砖堆里。韩三明最后看着被包裹住的尸体,为他点燃了烟,然后抬上了那艘小船,静静地离开。

生或者死,都像可以触摸的存在,而被淹没的城市何尝不是一种死亡?而在“小马哥”有些轰烈却凄惨的死亡面前,韩三明永远是沉默的,幺妹终于跑船回来了,他去找她,十六年没有见面,眼前的女人变老变黑了,“你现在还好吗?”回答的是“不好。”“对你那么好你都要跑。”这是韩三明的不解,在他看来,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生活的全部,当然还有女儿。女人说,女儿去南方打工了。“这里不也是南方吗?”韩三明还是不解地问。“在东莞,更南的南方。”女人说。更南的南方,作为年青一代,所选择的的生活也是无奈,也是迁移,也是漂泊。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女人问他:“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十六年了才来找我?”这像是出动了韩三明最软肋的部分,一开始他只想看看女儿,但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又像找到了什么。他去找跑船的男人,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说,我要把幺妹带走,男人答应了他,却有一个条件,把幺妹哥哥欠他的三万块钱还他。韩三明最后也答应了:“等我一年我给你。”在那即将拆迁的房子里,韩三明和幺妹看着外面,幺妹给他一颗大白兔奶糖,他剥开,把糖塞到了幺妹的嘴巴里。

一颗糖,承载的或许不是最后的幸福,也不是全部的甜蜜,但却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那种十六年的分离之后所能体会到的深情。不管是韩三明找寻之后的收获,还是沈红找寻之后的分开,他们都重新发现了生活的意义,爱情或者婚姻不像“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的占有,也不是“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的浪漫,这些歌曲只在那扯着嗓子唱歌的孩子嘴巴里,对于他们来说,爱不是怀旧,也不是抒情,是一种生活必须向前的方向。

他们活着,他们生存,他们像被淹没城市里的那些人一样,学会接受学会适应。生活是小马哥学着电视的样子潇洒点燃的烟,是韩三明送给麻老大的两瓶酒,是沈红打开柜子的那包“巫山云雾茶”,是幺妹剥开来含在嘴里的大白兔奶糖,烟、酒、茶和糖,四种物质,四个醒目的标题,让电影呈现出日常生活的质感,它们是普通生活的写照,它们是沉默生活的印记,“这些普通元素不断以各种直接或暗示地形式出现,犹如‘静物画’,在‘静中’传递深意传达感情。”贾樟柯命名为“Still Life”,就是对于“静物”的情感表达,像是被我们忽视的现实,只有深入其中才能发现生活的秘密。

是的,那些人都是普通人,都是静物,开头的那艘船上,拥挤地坐着熟悉或者陌生的人,他们打着牌,聊着天,抽着烟,看着手机,几乎没有痛苦和茫然,甚至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们背井离乡,他们流离失所,他们命贱如草,他们自娱自乐,然后自生自灭。他们就像那江上的这艘船,孤独地漂泊着,但一定有目的地,有靠岸的码头。而最后即将离开这个城市的韩三明,和那些拆迁队的人一起喝着团圆酒,他说要回家了,去煤矿继续挖煤,印着夔门的十元钱似乎还拿在韩三明的手上,那些人问他挖煤一天有多少钱,他说能挣两百,所有人都躁动起来,拆迁每天只能挣四五十,还劳民伤财,他们都要跟着韩三明去挖煤,韩三明却说:“煤矿那个活儿可危险,
我走的时候才死过两个陕西人,一年要死十几个人。早上下去,晚上还不知道能不能上来。”接着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远处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不停地抽着烟。

以生命为代价的危险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或者只有几分钟的沉默,但最后还是跟着韩三明离开了这个城市,踏上了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那条路。这是他们未来的时间,是他们需要生存的时间,这是一个悖论,生命面临着死亡,却是为了更好地活,如此荒诞却有如此正常,当韩三明即将离开时,他回过头来看见远处即将拆迁的房子,对于他来说,这依然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充满着幻觉的城市,远处走钢丝的那个人就像是一幕荒诞剧的演出,让现实中变得诡异,就像沈红当初决定离开郭斌的时候,后面废墟一样的房子腾空而起,像一枚火箭最后消失。

“我慢慢感觉到即使在如此绝望的地方,生命本身都会绽放灿烂的颜色。镜头前一批又一批劳动者来来去去,他们如静物般沉默无语的表情让我肃然起敬。”贾樟柯说,是的,那些城市,那些人,都“Still Life”,都在自己的生命里接受被淹没的现实,却也在水位之上看见另一个时间,另一种生活,另一些三峡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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