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15《西格弗里德之死》:影像里的阿克琉斯之踵
当克里姆希尔德悲伤地跪在死去的西格弗里德尸体旁,当哈根经过时西格弗里德被长枪刺穿的伤口流出了鲜血,这一个发生在泉水边的阴谋其实已经大白于天下,克里姆希尔德对着哈根喊道:“凶手!”然后让自己的亲哥哥恭特尔为自己报仇,但是恭特尔却对他说:“用忠诚换取忠诚,他做的就是我们做的,他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的胸膛就是他的盾牌。”从而拒绝了克里姆希尔德裁决哈根的请求,当西格弗里德的尸体被埋葬,克里姆希尔德跪在他的墓碑旁,在钟声敲响的时候立下复仇的誓言:“无论你躲在亲人后面,还是在众神的神坛上,我都要复仇。”
《尼伯龙根:西格弗里德之死》在143分钟的叙事中落幕,这是古代世界的英雄史诗,当弗里茨·朗用1922年的影像设备还原这个古老故事的时候,电影的核心就从诗歌里的“复仇”走向了另一个关键词:忠诚。作为西格弗里德的妻子,当她看见自己的丈夫被人谋害,对凶手进行裁决就是她对于爱情的忠诚,但是哈根之所为,似乎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主人,即恭特尔,虽然让西格弗里德死去是恭特尔的妻子布伦希尔德的愿望,当这个彪悍的冰岛女王成为了恭特尔的妻子,而恭特尔几乎是不惜一切代价获得了这个婚姻,所以哈根的谋杀就是为了恭特尔,这是臣子的忠诚,所以在忠诚和忠诚的对撞中,恭特尔选择了维护自身的利益,从而保护哈根不使他沦落为必须抵命的罪人,所以在这个忠诚换取忠诚的故事里,才会有第二部《克里姆希尔德的复仇》,也才会有最后都违背了骑士精神的罪恶中死去的悲剧结尾。
所以,在这个趋向于最后死亡的悲剧里,忠诚和忠诚对立,到底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忠诚?弗里茨·朗对于这部古代史诗的改编,是基本忠于原著的,这也可以视为一种“忠诚”,但是为了突出这种对立性,弗里茨·朗更强调了寓言性,也让人物性格和剧情更集中于突出“忠诚”的背谬性。这里的两种忠诚其实都是不彻底的,或者说都不是真正的忠诚,克里姆希尔德对丈夫西格弗里德在爱情上的忠诚,相对来说比较合乎逻辑,在史诗中,克里姆希尔德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公主,她对男人存在着某种戒备心理,所以在西格弗雷德出现在她面前之前,她几乎拒绝了所有男人的求婚,而且她告诉母亲的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飞鸟被老鹰啄死,所以她把这个梦看成是对自己的忠告,当西格弗里德来到沃尔姆斯城想要娶克里姆希尔德为妻,他也没有见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公主,甚至在帮助恭特尔击败了侵略者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才第一次见到克里姆希尔德。
但是在弗里茨·朗的电影里,虽然也有克里姆希尔德的那个不详之梦,但是当西格弗里德帮助恭特尔赢得了与布伦希尔德的比赛胜利,从而使布伦希尔德遵守约定嫁给西格弗里德,在这个时候,克里姆希尔德也顺利成为了西格弗里德的妻子,正是这种和史诗中不一样的情节设置,使得克里姆希尔德对于西格弗里德的爱情才是一种真挚的付出,也才会有西格弗里德被谋杀之后克里姆希尔德的复仇计划,也才会在十几年的等待之后,从嫁给匈奴王埃策尔中得到机会,完成了悲壮性的复仇,而最后克里姆希尔死去也像是完成了自己对于西格弗里德最后的忠诚。
相对于克里姆希尔德对西格弗里德爱情的忠诚,哈根作为忠诚的代表,或者说恭特尔将其视为自己的命运,就有些勉强了,但是也正因为这一种并非真正的忠诚被视为忠诚,才从另一个方面来审视西格弗里德作为一名骑士的作为。恭特尔爱上了冰岛女王布伦希尔德,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其变成自己的妻子,这种爱情在最初的出发点上就含有太多的一厢情愿,所以在这个最后被定名为“忠诚”的过程中,其实一切都是不忠诚的。从西格弗里德来说,他帮助恭特尔是为了自己能够得到他妹妹克里姆希尔德的爱,正因为如此,他几乎用了卑劣的手段,从森林里的侏儒那里,西格弗里德得到了一件隐身衣和无数的珍宝,他把珍宝送给了恭特尔,成为沃尔姆斯城的财富,哈根后来瞒着克里姆希尔德将这些珍宝沉到水下,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那间隐身衣,就成为西格弗里德谋取自己的利益而使用的一件道具。如果按照真正实力来看,恭特尔根本无法在布伦希尔德提出的三种决斗中获胜,而这三场决斗也是布伦希尔德不爱他的表现,所以西格弗里德利用这一优势,用两个男人的力量帮助恭特尔取胜,这种胜之不武的举动于情于理都变成了一种阴谋。
导演: 弗里茨·朗 |
这是不忠诚的开始,也为之后自己之死埋下了祸根,当恭特尔获胜,布伦希尔德无奈只能遵守诺言来到了沃尔姆斯城,但是她依然没有爱上恭特尔,她反而一再问恭特尔:“你是不是真的是战胜我的那个人?”而且她直接告诉恭特尔:“我是你的阶下囚,绝不做你的妻子。”为此恭特尔又求助于西格弗里德,而西格弗里德又拿出了隐身衣,这一次他变身为恭特尔的模样,用自己战无不胜的骑士之力量,将布伦希尔德制服,从而使得恭特尔和布伦希尔德完成了婚姻。从一开始利用隐身衣让他在三次决斗中取胜,到现在又假扮成恭特尔以自己的力量制服布伦希尔德,整个过程中都充满了阴谋,也正是这种不彻底,使得这个骗局最后露出了真相:西格弗里德拿走了布伦希尔德的手镯,而克里姆希尔德又意外发现了这个手镯,西格弗里德看见之后让她千万不要再拿出来,说这是一个邪恶秘密的东西,“这手镯事关你兄长的秘密。”——当这个秘密变成一种邪恶,至少在西格弗里德看来,这场婚姻就是彻底的阴谋。
而在这个阴谋中,和恭特尔和西格弗里德这两个男人的卑鄙邪恶相比,布伦希尔德反倒是一个忠诚于自己的人,弗里茨·朗在整个过电影中,也塑造了性格相对统一的女王形象:她自始至终没有爱过恭特尔,也一直为揭露这场骗局而努力。在恭特尔接受布伦希尔德提出的三场决斗时,她正因为有充分的自信才会提出恭特尔根本无法实现的要求,“这是一场生死决斗”,这是布伦希尔德对决斗的定义,因为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生与死在她那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悬念,但是当恭特尔用两个人的力量轻易战胜了她,她内心不是对于自己失败的懊恼,而是对于恭特尔获胜的质疑;在来到沃尔姆斯城之后她会再次提出质疑,并且以宁死不屈的方式对抗这场婚姻,结果又是西格弗里德从中设计;布伦希尔德是有所怀疑的,这种怀疑慢慢变成了对于西格弗里德的不满,她问西格弗里德何时离开沃尔姆斯城,她把他当成下臣而蔑视——甚至连带对恭特尔的妹妹、西格弗里德的妻子克里姆希尔,也正是这两个女人的恩怨,最后才导致了阴谋的败露,才导致了西格弗里德之死。
《尼伯龙根:西格弗里德之死》电影海报
当她遵守合约和恭特尔结婚,之后在一次做弥撒的时候遇到了克里姆希尔德,布伦希尔德直接把她称作是下臣之妻,所以不能和她同时进去,而克里姆希尔德则嘲笑她是战利品,这个时候布伦希尔德看到了自己的手镯,于是她质问这是从哪里来的,而克里姆希尔德则为了证明自己的地位,也为了贬损布伦希尔德说出了真相,无法忍受屈辱的布伦希尔德发出了“杀死西格弗里德”的喊声。这是布伦希尔德费的复仇,他所复仇的其实并不是西格弗里德,而是这场骗局背后的那些卑鄙小人,她央求恭特尔先除去西格弗里德,“把手镯抢走的人应该娶我为妻,是他夺走了我的贞洁。”这种贞洁观让恭特尔处在尴尬的地步,而这也变成了对他的讽刺,因为正是那晚西格弗里德变身为恭特尔的样子才使得布伦希尔德在武力的控制下答应了这场婚姻,所以杀死西格弗里德在间接意义上也是对恭特尔的羞辱。
这时恭特尔的那种懦弱形象就完全展现出来,当他为这一厢情愿的爱情而设下计谋,当他只为满足自己爱的欲望而欺骗布伦希尔德,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一种爱,但是他又无法说服自己,所以这个时候哈根变成了牺牲品,正因为恭特尔对布伦希尔德有单一的爱,正因为哈根忠实于这个懦弱的王,所以哈根才会为了布伦希尔德满意而设计杀死了西格弗里德。布伦希尔德当初在恭特尔面前说:“大仇没报的话,我不吃不喝。”于是恭特尔在极度犹豫和痛苦中答应了哈根提出的阴谋,哈根从克里姆希尔德那里知道了西格弗里德身上唯一可以被刺穿的地方,又让克里姆希尔德在衣服上做记号好保护西格弗里德,而在狩猎中,恭特尔一直处在矛盾中,哈根却毫不手软,当他将长枪刺进那个做了标记的身体部位,西格弗里德在挣扎,在呼叫,指着恭特尔而最终倒下,当西格弗里德死去,布伦希尔德的大仇已报,但是这个坚毅的女子面对这一结局,反而是对恭特尔的嘲笑:“恭喜你,因为女人的谎言,害死了你最好的兄弟。”
布伦希尔德把自己要报仇的决心说成是谎言,正是这一谎言,被龙血沐浴而刀枪不入的西格弗里德死在了自己的“阿克琉斯之踵”中,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是用谎言回击谎言,用骗局复仇骗局的行为:从最初西格弗里德隐身衣的谎言到新婚之夜制服布伦希尔德的谎言,再到布伦希尔德设下杀死西格弗里德的谎言,在这一系列被谎言编织的故事里,其实忠诚也变成了一个在他们口中说出的一个谎言,于是谎言连着谎言,复仇连着复仇,无始无终的报仇雪恨终于演变成最后的毁灭。而在这个被谎言掩盖了的忠诚故事里,弗里茨·朗用1922年的电影语言,似乎也在一种故事的忠诚与改编中探索,在这个电影刚刚发展起来的默片时代,要用视觉化的方式展现这个神话和英雄故事,其实有着不小的难度,西格弗里德在森林里杀死巨龙那一段,就完全变成了一种拙劣的影像游戏,巨龙在外形上只是一只恐龙,虽然它会喷火,会甩动尾巴,但根本不会飞行,也没有其他特别的法术,所以西格弗里德几乎很简单地杀死了巨龙。生硬的造型,搞笑的形象,简单的特效,对于这个古老神话故事来说,也像是一个“阿克琉斯之踵”,它太容易让人觉得电影就是一种谎言,但是弗里茨·朗却也在电影初期以自己的努力和智慧开创了新的世界,失去宝藏而石化的人,去往冰岛遇到的火海,穿着隐身衣而出现的叠印,以及当克里姆希尔德面对丈夫的死亡,悲伤的她从巨大的穹顶下走来,变成一个被压抑的孤独身影,形成了极富冲击力的画面,也预示着另一个悲剧正从压抑的气氛中爆发出来,成为不可阻挡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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