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06【“百人千影”笔记】路易·马勒:谁锁住了“通往绞刑架的电梯”?
“我拒绝长大,这是誓言也是谎言。”
——《鬼火》
枪口抵住了自己的胸口,在充满仪式的现场,自己射出的一颗子弹带走了活在人世间的身体,这是向死而生的期待?这是自我毁灭的快感?当颓废者用如此优雅而干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路易·马勒给了那些问题一个报复式的答案:“我自杀是因为你不爱我,我不爱你,因为我们的关系冷淡了。我自杀是为了增强我们的关系,给你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痛。”
谁是那个“你”?妻子?情人?生活过的巴黎?还是那个让自己堕落的社会?爱已经不存在,唯有自己的死亡才可以保持尊严,只是在内心的“鬼火”熊熊燃烧的时候,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走在“无法到达”的路上,它是“规训和惩罚”的选择,它是“禁忌与游戏”的命运,它是一部“通往绞刑架的电梯”——我和你,从爱到不爱,就是走向了化为灰烬的“烈火情人”。
1963年的电影,不是路易·马勒影像故事的起点,当然,也不是终点,但是当再一次开始酗酒的亚伦在无奈的挣扎面前喊出“我拒绝长大,这是誓言也是谎言”的时候,这一道鬼火已经成为他开启“通往绞刑架的电梯”的按钮。此前路易·马勒的电梯在运行,就像亚伦的“此前”:他爱过女人,有过情人,他英俊帅气的形象迷倒了很多女人,他觉得自己掌控了世界,他可以触摸那种叫爱的东西——“此前”是1958年的《通往绞刑架的电梯》和《情人们》,在一种违背社会道德的爱情里,路易·马勒看到的是背后的浪漫,他说:“摄影师正在冲洗相片,在水中的放大影像里,她看到他们俩人在恋爱中;就这样,他们重聚了!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对我们来说,那似乎非常浪漫!”更看到了绝不后悔的态度,“在拥有爱的夜晚何必想到天明,‘依旧恐惧但不后悔’也是最真实的内心流露。”就像对于散发魅力的让娜·莫罗,路易·马勒也是用他的摄像机赋予了一种美。可以触摸,仿佛就在眼前。
而这“此前”的一切,也像极了路易·马勒向约定俗成的社会戒轨发起挑战的勇气,富二代的他14岁就萌生了拍电影的念头,但是父母的反对让他开始了叛逆,如果按照他们指定的未来路线,他可以顺理成章进入法国名校,吉尔成为“特权阶级”的一份子,成为一辈子无忧的优雅人士,但是路易·马勒不愿意自己的人生被规训,他为了让自己不取得好名次,甚至交了几张白卷,但最后还是被法国高等电影研究院录取,但是在学校里,他因为对电影理论不感兴趣,毕业时拒绝向学校递交论文,“有很多电影制作理论的课,而且是由平庸的老师教的,因此我很快就觉得那是无关痛痒的。”对于平庸的反抗,甚至对于规则的发起挑战,成为路易·马勒的“必修课”,而拥有音乐、文学和电影“三种热爱”的路易·马勒相要的就是那种摆脱束缚的自由,“由于几乎不受什么限制,我们都有一种强烈的自由感。”
所以,对于路易·马勒来说,“此前”的自由是一种打破禁忌的快感,但是当此前和此后被分隔之后,这种自由感慢慢变成了摆脱规训之后的“惩罚”,变成了突破禁忌之后的游戏,就像《鬼火》中亚伦的“此后”:他来到凡尔赛,他进入戒酒中心,他和情人莉迪亚分手,他寻找巴黎的记忆——此前代表的是青春和激情,代表的是生命的活力,此后代表的是颓废和病态,以及对于死亡的痴迷。而路易·马勒对于“规训和惩罚”、“禁忌与游戏”的思考其实变成了另一个议题:谁把我们带进了那个规训的世界?谁让我们接受命运的惩罚?谁制定了必须遵守的禁忌?谁又在那里把别人的自由变成了游戏?
也就是说,回到了亚伦需要毁灭自己而报复的那个“你”。作为“法国新浪潮电影”的“导火线”,路易·马勒不仅在拍摄技法上突破既定的规则:《通往绞刑架的电梯》爵士乐的应用、随机突发的暴力,在黑暗中营造了惊悚感觉;《与安德烈晚餐》似乎取消观众参与,让毫无情节的110分钟在两个人面对面的叙述中展开;《万尼亚在42街口》则通过“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三重文本融合,制造了“我们会安息”的戏剧效果,
形式上的创新是一种探索,而技法运用最成熟的还是《扎齐坐地铁》,路易·马勒采用大量的画外调度、停机再拍、摄影机升降格、演员慢动作等游戏手段,摄影机和演员一起搞着开心而又不知所谓的玩笑,一如小说本身的文字游戏。而路易·马勒以“坐地铁”这一悖论现场的展开,其实在技法游戏的突围中,开始审视真正的社会规则,“当时我并不晓得《扎齐坐地铁》的主题含有某种在我往后作品里极为重要的观点:小孩子因为发掘成人的世界而接触到腐败。”这是扎齐的世界,“我把它接收过来;我不知道那其实也是我的世界。”地铁因为罢工被关闭,成人世界的封闭性已经竖立在路易·马勒的对面,而扎齐的象征意义在于她是一个孩子,她需要的是自由和游戏,甚至需要一种捣乱精神。
路易·马勒的电影中,很大一批电影是以孩子的视角看待这个社会,孩子不是要成为成人世界的一部分,而是在一种隔阂甚至禁忌中揭露被规训的一切。那里是一个混乱的世界,扎齐曾经怀有的巴黎梦变成了最真实的现实,巴黎人失去了自我,只有等到离开了,地铁才运行,而这一切的意义似乎都被解构了;那里有着有着坚实的道德壁垒,《好奇心》里是关于战争、关于殖民主义、关于政府态度,以及关于父亲,都变成了规则,而作为一个15岁的少年,罗伦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被禁忌压制着;那里有着关于战争的残酷,《拉孔布·吕西安》中的拉孔布·吕西安被拖进战争,被卷入冲突,最后他的人生履历上写着最后一句话:“吕西安与1944年10月12日被捕,抵抗组织的一个军事法庭宣判了他,他被判处死刑。”而《再见,孩子们》中的那些孩子,他们的命运归宿在那个叫集中营的地方,这是1944年1月的最后一个早晨,这是背影中留下永别的早晨,这是一个不能永远保守秘密的早晨,却也是唯一一个早晨……
于是,扎齐目睹了巴黎人的荒谬,罗伦特的性萌芽伴随着“心脏杂音”的病态,拉孔布·吕西安和那些孩子们死于战争,而即使在妓院里成长起来的“艳娃”摆脱了社会赋予的色情符号,最后被带离的那一刻也完全是一种随火车而行的无奈。面对着诸多的道德、制度、战争组成的成人世界,路易·马勒似乎要解构他们,而这种解构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是一种返回,“《再见,孩子们》及《好奇心》里的角色的确是来自我早年沉浸在文学里的这段时期。那时我几乎什么书都读——甚至在十四岁那年就读尼采,真是荒谬!”为什么荒谬?路易·马勒被迫离开法国去往美国,或者正是一种被规则排挤的无奈,1973年他完成了《拉孔布·吕西安》,路易·马勒带着“温柔怜悯”的方式讲述了拉孔布·吕西安的故事,他意欲表达的是自己关于“普通人的邪恶”的理念,把普通人制定的那一套规则推上道德法庭,但是,这部有“立场问题”的影片遭到法国中产阶级惊恐的反抗,他终于带着无奈,去寻找另一个世界,而从美国开始,路易·马勒建立起了一种解构法则,那就是让禁忌成为一种自由的游戏。
在美国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就是《艳娃传》,这是路易·马勒建立的乌托邦,在远离战争的1917年,它成为一个成人世界之外的乐园,那些妓女们不再是色情符号,那个摄影师男人也不是情场老手,他们的生活像孩子一样自由,像爱情一样纯真。而1971年的电影《好奇心》几乎被贴上了“乱伦”的标签,在国庆日的母子暧昧中,母亲对儿子罗伦特说:“这以后不会再发生;但我并不希望你为此而羞愧;我们应当把它看做是很美的一瞬间,这是我们之间共同的秘密。”当儿子和母亲,成了他和她,成了男人和女人,成了秘密的所有者,成了美好瞬间的参与者,路易·马勒的游戏正在发生,而回到欧洲之后,他的批判锋芒和对于禁忌的突破依然不减,《再见,孩子们》完全是对于战争的控诉,而《烈火情人》又一次以“乱伦”为题材,直击道德社会的那一层遮羞布——不是如《好奇心》里“很美的一瞬间”,也不是“共同的秘密”,而是在被打开的门里变成了燃烧之后的灰烬,而真正导演这场情欲“鬼火”的则是一个畸变的规则:哥哥“为了爱而自杀”,活在无法摆脱阴影里的安娜需要的不是真正的情人,只是一个畸形之爱的另一种实验品,所以当史帝时候,她如此轻松地离开了现场,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而在《五月傻瓜》里,路易·马勒以荒诞的手法审视了“五月风暴”,当一个时代终结,在远离中心的地方,一样被规则所统治,“五月事件带来的乌托邦式的经历与意识形态或政治并无多大关系,而是关乎一种看待事物的全新方式。”
一方面路易·马勒用叛逆的方式寻找一种自由,它返归内心深处,它挖掘人世美好,它展现美好一瞬,所以拒绝长大的是扎齐,是艳娃,是罗伦特,是那些不顾身后的目光而离开的“情人们”,另一方面,“拒绝长大”,拒绝平庸,又变成了对自我的惩罚,变成了另一种束缚,它是鬼火,它是绞刑架,它甚至是谎言,“一切危险存在于内心。”因为不管如何叛逆,如何勇敢,如何用自我的方式寻找自由,那架电梯永远被人控制着,一部电梯制造了便利,却也只是社会规则的一种运用,它是无法走出的困境,它通往的是最后的绞刑架,就像爱,在通往自由的道路上必须付出代价,甚至自由本身。但是,即使反抗之后最后的归途还是通往绞刑架,对于路易·马勒来说,也是“很美的一瞬间”,1995年,《万尼亚在42街口》上演一年后,路易·马勒走完了他63年的生命历程,苏尼亚的最后那句话像是对路易·马勒自我的告慰:“我们将极乐永生,我们将以温柔的心回顾在人世的不幸,我们会微笑,在永生里我们将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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