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6《亚利桑那之梦》:鱼是为了让我进入大海
我叫阿克塞尔,在捕鱼船上工作,他们相信我了解鱼类,我洞察它们的灵魂,我读懂他们的梦,我做梦都梦到它们;人们认为鱼类是愚蠢的,这不对,它们知道保持沉默,人类才笨,鱼类不用思考,但它们什么都知道,它们在江河中出生,我帮它们准备进入大海,在死之前,它们回到江河中,我和它们的关系就是这样,我离开我的家乡来到城市,我把它们电晕,然后把它们轻轻弄出水面,每一次我凝视它们的眼睛,我就仿佛看到我的生命,只有鱼有这种能力,我帮它们做记号,量体长,测体重,目的是跟踪他们的成长,只要它们愿意我随时准备跟它们聊天,鱼类简直就是神,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们撒谎,我也没见过它们像我们一样,活在困顿中。就为这个,我爱我的工作,我爱纽约,并不是因为我妈说纽约极具有吸引力,在这里,你可以看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你。
阿克塞尔的自白,像是梦中的呓语,而他却已经醒来:醒来而梦见,是梦具有了真实性和现实性?还是梦编织了比现实更为真实的存在?跟踪鱼,测量鱼,了解鱼,阿克塞尔是在和鱼聊天,而聊天的意义是在鱼身上发现了人类不具有的品质:它们在愚蠢的人类面前保持沉默,它们不用思考知道生命的意义,它们从来不会撒谎,它们也永远不生活在困顿中——当阿克塞尔赋予了鱼一种神性的存在,不是在梦中定义鱼,而是在自我和鱼中间寻找到了同一性,甚至在让鱼“进入大海”的回归中,反过来是鱼让自己进入大海,因为大海才是属于自己的归宿,才是深入灵魂的梦境。
那时候的阿克塞尔在捕渔船上醒来,那个时候的阿克塞尔已经做完了一个关于爱斯基摩人的梦:赶着雪橇准备回家的杜伊早暴雪中迷路,那些雪橇狗滑入了冰水之中,杜伊艰难地将它们救上岸,但是暴雪似乎让他完全迷路了,于是他拿起了猎枪准备将雪橇狗都杀死,然后和他们一起死在暴雪之中,但是那条狗却用一种催眠的办法让杜伊昏迷,然后带着他驾着雪橇回到了家里,家里是正在等待他们回来的安达拉和孩子。杜伊醒来,给孩子吹大了一个红气球,然后和妻子安达拉享受重逢的喜悦,于是红气球飞过雪原飞往城市,最后飞到了阿克塞尔的那条捕渔船上,于是气球破了,阿克塞尔便从睡梦中醒来。
只有当气球破了,一个关于遥远爱斯基摩人的梦才会在喜欢做梦的阿克塞尔那里醒来,阿克塞尔梦见了暴风雪,梦见了雪橇狗,梦见了催眠疗法,梦见了一家人的团聚,当然他也梦见了那条被带回家发的飞鱼。红气球和飞鱼具有的启示意义,让阿克塞尔沉浸在自己的梦中,但是这个梦似乎是他故事的预演:那个飞过雪原飞向城市的梦,是不是阿克塞尔关于纽约的梦?那条飞鱼成为一家人的寄托,是不是也是阿克塞尔精神的象征?那么,这条飞鱼如何进入到大海中?身为捕鱼船上的一员,阿克塞尔在做记号、测体重、量体长中跟踪它的成长,并不是真正进入到它的世界,也不是让飞鱼进入大海,而是阿克塞尔开始在现实中赋予飞鱼神性的意义,并让自己真正进入大海——一个反向的神性启示如何在阿克塞尔的现实中成为关于自我成长的一部分?
在阿克塞尔自白之前,他提到了他的妈妈和爸爸,提到了他们对于人生和梦之间关系的定义:“我妈说美洲再也不是一个新发现,梦想和现实的距离是很远的;硬要说出,苹果与单车的区别有什么用?我咬一口就知道区别在哪里,总想着要做什么事是很累的!”妈妈的第一句话是:“早上好,哥伦布。”但是这个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已经不存在了,而美洲再也不是一个新发现,这一切都是因为梦想和现实存在着遥远的距离,而在梦想不再是现实的翻版时,母亲的话对阿克塞尔的提示就在于:一切梦想的实现需要付诸实践,而不是空想;爸爸对他说的话则是:“如果你想要了解一个人的灵魂,看看他做的梦就行了,你就会对那些为困境所扰的人产生同情。”爸爸的话是在精神意义重新定义梦,因为梦指向的是灵魂,指向的是困顿中的灵魂如何解脱。妈妈的话揭示出实践的意义,爸爸的话连接起灵魂和梦,一个更多在现实层面,一个则在精神层面,他们所定义的梦是关于人生的解读,但是阿克塞尔面对的现实是:爸爸妈妈在一次车祸中永远离开了。
这就是阿克塞尔的缺失,所以对于他来说,不断做梦,做气球有关的梦,做飞鱼有关的梦,做遥远爱斯基摩人的梦,是在寻找人生中缺失的部分,并以梦的方式完成人生的定义。所以当阿克塞尔醒来,他需要面对的是这个缺失的世界,他更需要在缺失中寻找和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像鱼永远不会说谎的真诚,是自己回归于大海的自由,是“我爱我的工作,我爱纽约”的爱,这些在梦中存在的东西如何变成现实的一部分?人生的一部分?在阿克塞尔从梦中醒来之后,他进入到了纽约的现实,而现实一样提供给了阿克塞尔关于他人的梦境,他是在这些他人的梦境中发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梦,并以梦为方向,找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大海。
导演: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
梦出现在叔叔里奥的生活中,“要成功就要做汽车销售员。”这是里奥对阿克塞尔说的话,1914年里奥的父亲来到了亚利桑那州,开出了第一家卡迪拉克销售店,之后越做越大,而里奥也继承了父亲的事业,继续壮大卡迪拉克销售店的规模。无疑,这是一个关于美国梦的实例,“里奥叔叔相信美利坚之梦,我崇拜他。”这是阿克塞尔对里奥之梦的解读,但是很明显,里奥叔叔的梦指向的是一种产业,产业的实质是物质,即使里奥叔叔讲起自己的梦,就是将汽车连接到月球上,这个梦也带有太多财富积累的意义。所以这个梦具有的现实性让阿克塞尔“崇拜”,实际上夹杂着某种破坏性:里奥不断地在阿克塞尔面前自责,因为他的失误导致那场车祸发生,使得阿克塞尔的父母死于车祸;里奥和年轻的米丽结婚,让阿克塞尔做他的证婚人,他和米丽之间也并非是真正的爱情;里奥自己进入到这样的婚姻实践中,却阻止阿克塞尔爱上比自己年长的艾琳,里奥开车卡迪拉克去找阿克塞尔,对艾琳说的是:“你的年纪足可以做他的妈妈,你们是乱搞而不是做爱。”所以很明显,里奥叔叔的梦不是真诚的梦,不是自由的梦,当然也不是关于爱的梦。
梦也出现在好友保罗的生活中,这个永远要保护好自己脸的男人,信奉的是“精神催眠”式的梦,而这个梦看起来更像是好莱坞的梦:他在舞台上表演《西北偏北》里直升飞机在空中袭击地上奔跑者的镜头,最后评委给的分数是1和0;他会大段大段背出美国经典电影《愤怒的公牛》和《教父》里的台词,这是对好莱坞经典的致敬,但更是一种拙劣的模仿,这个对阿克塞尔说通过蛋白质可以产生力量的男人,总是保护自己那张脸的男人,无疑做着着自己的好莱坞之梦,而这种精神催眠式的梦也把让自己活在精神催眠中,不是能够让困顿的灵魂得到解脱,而是陷在更深的迷失中。
里奥叔叔的梦,好友保罗的梦,构筑了关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歧路,当然他们的梦中不会出现阿克塞尔所命名的飞鱼。而阿克塞尔之后遇见的艾琳和格蕾丝似乎慢慢开启了他的“亚利桑那之梦”:艾琳有着一个飞行梦,她梦想着自己能够翱翔于天际,而这个梦的核心成分正是阿克塞尔所期望的,于是他和艾琳生活在一起,每天坐着能够实现飞行梦的工具,一次次试飞,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改进,直到生日那天艾琳驾驶着飞机飞上了天,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而在艾琳的飞翔梦不断实现的过程中,阿克塞尔的梦也同步接近目标,而在两个梦的叠合中,他们产生了跨越年龄的爱,“她就是我的了。”爱成为他们构筑梦境的工具。
《亚利桑那之梦》电影海报
但是和艾琳之间的爱真的成为了阿克塞尔精神的寄托?或者说,阿克塞尔是不是真的在艾琳的飞翔中看见了那条飞鱼,并在飞鱼的引领下进入了自己的大海?里奥叔叔阻止他们,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年龄差,而这也并非是年龄带来的隔阂,实际上阿克塞尔是“你的年纪足可以做他的妈妈”的艾琳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是母亲关于“咬一口就知道区别”的观点开启了阿克塞尔的梦境,它超越年龄这一现实因素,在实践意义上抵达了对自身的超越。但是就像艾琳的那架直升飞机一样,它具有的意义是带来快乐,在这个维度上,这依然是一种精神催眠式的梦想,艾琳在生日那场暴雨中像举行仪式一样狠狠砸向那个玩偶,就是对现实之困的破坏,而她驾驶着飞机让保罗体验了真实的《西北偏北》,最终上演的只是“白痴的电影”,而飞翔之梦的最后结果就是坠落。
还有格蕾丝的梦,她和继母艾琳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在歇斯底里中她总是怀抱着一只乌龟,而她的梦没有别的,只有自杀,“自杀之后可以投胎做乌龟。”在格蕾丝看来,自杀不是一种死,是另一种活着,甚至是不被他杀而采取的唯一办法。从一开始阿克塞尔将她看做是歇斯底里者,看成是破坏艾琳的飞翔梦和自己与艾琳爱情的障碍,甚至他曾经拿着枪威胁破坏飞翔装置的格蕾丝,但是当阿克塞尔举起枪,他无意变成了格蕾丝所说的他杀者,这也意味着她自杀的梦想破灭。而另一方面来说,阿克塞尔在格蕾丝那里找到了一种同一性:格蕾丝对乌龟情有独钟,不正是阿克塞尔对飞鱼的寄托?它们一样不撒谎,一样沉默,一样具有神性,那么和它们有关的梦不是正是一种自由、真诚和爱的象征?这种同一性在格蕾丝对阿克塞尔的一句话中得到了诠释:“我曾梦见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我们在屋顶一起溜冰……”在艾琳试飞直升飞机的时候,格蕾丝和阿克塞尔就在屋顶上,他们第一次在同一性中找到了感觉。
但是梦想自杀而活着的格蕾丝,终于在那个暴风雨之夜,穿上洁白的婚纱,打响了朝向自己身体的那一枪,这是一种自杀,这是一种活着,这是一个实现的梦——格蕾丝为什么在找到了同一性的阿克塞尔之后,会选择自杀?“两个迷失的人是永远不会相遇的。”因为他们太像了,连梦都没有差别,那么作为迷失的人,怎么可能在一起?当枪声响起,像新娘一样的格蕾丝倒地,而阿克塞尔也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梦,“我是一棵树,种在暴风雨中。”那棵大树在闪电中燃起了熊熊大火——暴风雨让一棵树成长,也只有在困顿而迷失的现实毁灭,才能有一个重新发现人生意义的梦。
五个人的五个梦,构筑了埃米尔·库斯图里卡关于梦的解读系列,虽然在库斯图里卡的叙事中,梦的隐喻过于庞杂,而实际上,它们都是和美国梦有关:不管是阿克塞尔,还是里奥叔叔、保罗,还是艾琳、格蕾丝,他们都是从美国之外来到美国,所以美国构筑了他们的梦想,里奥叔叔的家族创业史,保罗对经典电影的戏仿,艾琳的飞翔世界,格蕾丝的自杀式保护,都可以看做是一种美国梦的实践化,但是他们依然迷失,依然困顿,而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自我的边缘化,亚利桑那州、白令海峡、底特律,其实就是一种爱斯基摩式的存在,它的边缘正是自我的一部分,而在这个自我里,真诚、自由和爱才是一种精神意义的存在。所以最后阿克塞尔和里奥叔叔化身为爱斯基摩人,他们钓到了一条大鱼,讲着土著语言的他们终于将那条鱼放飞了,飞鱼再现,是自由的化身,是真诚的存在,是爱的象征,而阿克塞尔随着那条飞鱼,最后进入了属于自己的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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