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27《奥古斯都》:世界是我的权力之诗
我先前那些绝望之词,现在看来与我的成就并不相符。罗马不是永恒的,这无妨。罗马将会沦陷,这无妨。野蛮人会来征服,这无妨。曾经有过罗马的一瞬,它将来不会完全死灭;野蛮人将会变成他征服的罗马;那语言将会驯服他粗野的土话;他毁掉的景象将会在他血里流淌。盐海不舍昼夜载着我这孤舟浮沉,和它一样不知止息的时间里,那代价是无有的,小于无有。
——《BOOK Ⅲ》
公元14年,已经七十六岁的屋大维·奥古斯都逗留在意大利南部的卡普里,他静静地坐着,目光有时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有时朝向东方看见东边的海岸,脸上是沉静的微笑,在点头中仿佛激起了什么。远离罗马,对于他来说,才第一次有机会真正面对自己,在过去的岁月中,他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争,从一个初出茅驴的男孩变身为大权在握的男人;在过去的时间里,他冲杀在遍布世界的海域与陆地,两次小凯旋仪式、三次大凯旋仪式,以及二十一次被敬称为胜利大元帅的功绩让他成为罗马帝国最伟大的统治者。
但是,当一切都已经过去,他分明看见了那个陌生的自己,“我已经来日无多,必须预做准备,让世界能够承受我撒手人寰时一定会出现的混乱。”在写给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的信中他这样说,来日无多的日子必将带他走向死亡,而在死亡日益迫近的时候,他又一次看见了罗马可能出现的混乱,三天前,他存放在维斯塔贞女神殿的四份文件或许将指明罗马今后的命运:一封是写有将三分之二的私人地产和财富赠予养子提比略·尼禄的遗嘱,一份是关于自己葬礼的程序,一份是关于帝国情况的陈述,而最后一份文件,将交给圣殿里那些尊贵的女子保存,“它交代了我对罗马及其帝国做过的事情和事务,同时指令,这份陈述要刻写在铜表上。”
前三份文件或者还指向一个作为罗马统治者的奥古斯都,而最后交给尊贵的女人保管、将被刻写在铜表上的文件似乎将打开这个男人最隐秘的心事,面对自己,却依然是一个在权力世界里陌生的自己,“因为如今在我看来,我读到这些书,写出我的词句,我读的写的仿佛是一个挂名是我,却很难让我了解的人。”他到底是谁?他活着的真相是什么?当游离于权力之外的时候,他真实的身份是什么?他是继承了尤利乌斯·恺撒名声和遗产的人,他是用自己的力量和计谋结束罗马党争的人,他是罗马帝国最伟大的统治者之一,“我先前说过,我的命运是改变世界。也许我应当说世界是我的诗,我承担任务将它的零件组合成一个整体,将这个集团归于那个集团之下,用与其相称的各种美感将它装饰起来。”但是在这篇关于国家的诗歌里,在用美感装饰起来的整体中,他也让自己活在永远的隐秘中。
“我在隐秘中度过了大半的人生。透露心迹于我从来不是上策。”当公元14年的这封信第一次回到了“我”的世界,对于奥古斯都来说,却也是一种荒诞,甚至是一种损失:血肉之躯有着真实情感的自己被架空了,非同寻常的妻子在野心世界里成为生活中的疏远者,最爱的女儿尤利娅在自己制定的律法中成为放逐者……那些诗篇里还有什么能让自己动容,还有什么能让自己留恋?当远离了权力向着南边的卡普里漂流的时候,奥古斯都已经看见了自己最后的命运:权力不在身边,亲人也永远不在身边,那些朋友也早已经先他而去,“我比朋友们都长寿得多,然而却是在他们身上,我比较完全地生活过。所有人都死了,我那些早年的朋友。”
第一次感觉到隐秘人生的荒诞,第一次体味到被掩盖了真相的虚伪,第一次发现了权力的无力,也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愚蠢和荏弱,“因此,我决意改变世界,并不是怀有轻松的理想,以为正义在手,舍我其谁,这种心态必然会招致失败;我决意改变世界,也不是为了增加个人的财富与权力;我一向觉得超出个人安适的财富是最乏味的资产,超出实用的权力则是最可鄙的。”但是,这并不是这个七十六岁的罗马皇帝最后的醒悟,当他再一次凝视罗马,当他希望在驾崩是打开封尘的文件,其实他依然活在自己的权力王国中,依然作为罗马的国家符号出现:罗马有可能会沦陷,罗马不可能永恒,罗马会被征服,但是不管如何,罗马依然需要一种权力来维系,就像曾经的他编织的这首整体之诗,在他看来,便是以正义的方式被书写。
编号:C55·2190418·1559 |
一个是血肉之躯的真实奥古斯,一个是活在国家主义中的奥古斯都,他是矛盾的:凝视着靴形意大利的足尖上的雷吉奥,他想到了被流放的女儿尤利娅,十五年了没有见过她,也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及过她,而他更不许别人当着自己的面说他还活着,“那对于我太过痛苦。但是那沉默只坐实了又一个将我困圃于自己一生的角色。”这是作为父亲的悲痛,但是,他又是无悔的,如果没有自己制定有关惩处通奸者的法律,如果在交困的时候不将女儿流放到潘达特里亚,整个罗马又可能因为这一件家族私事而重新陷入党争,所以不曾后悔的奥古斯都说:“因为是这法律救了我女儿的性命。”而这便是权力的效用,而他始终相信明智和力量组成的权力会永远让世界书写关于秩序的诗篇。
有用的权力,来源于明智,奥古斯都到死也都没有改变这样的权力观,或许这样的权力观对于罗马不陷入混乱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公元55年,雅典的菲利普斯致卢基乌斯·阿奈乌斯·塞涅卡的一封信似乎印证了奥古斯都临死之前的遗愿:“他开创的罗马帝国禁受了提比略的冷酷无情、卡利古拉的残暴不公,以及克劳狄乌斯的昏庸无能而依然存续。”而菲利普斯也希望在尼禄君临世界的年代,“罗马终将实现屋大维·恺撒的梦想。”一种赓续,有着最美好的寄托,但是对于越来越陷入争权夺利的罗马来说,这仅仅是美好的期望而已,而七十六岁来日无多时的奥古斯都难道没有看见这宛如轮回的宿命?当向南漂流到卡普里岛的时候,他看到了;当在卡普里逗留的时候,他看到了——甚至当他驾崩,历史也像是走向了一种循环:就是在七十二年前,他的生父老屋大维在他离世的同一个房间离世。
命运不是巧合,历史当然也不是轮回,而是在权力世界里,在效用论的支配中,在“小于无有”的代价里,所有的统治者都面对一个难题:谁能真正改变世界却又不失去自我?谁能用诗篇装饰国家却又不成为权力的奴隶?奥古斯都一生都在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是当他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试图书写一种权力的文本,到底有多少无奈有多少隐情?无论是西塞罗的书信,还是《奥古斯都功业录》里的记载,无论是李维《罗马史》中的史料,还是老塞涅卡的著作,这些文本中的奥古斯都永远是流传下来的那个皇帝,那个统治者,甚至也都是用所谓的正义改变世界的那个王者,用诗篇装饰了整体国家的君主,但是这就是历史之真?
“如果本书中有真实,那是小说之真,不是历史之真。”约翰·威廉斯用这句话所要揭示的就是一个从被叙述的历史文本中走向真实世界的奥古斯都,但是“小说之真”一方面要修正历史,另一方面又试图还原历史,这无疑是矛盾的,所以在这个矛盾的甚至悖论的叙述结构里,威廉斯一方面让奥古斯都在“小说”的文本里活过来,通过他人的书信、回忆录、日志草稿接近一个具体存在的历史人物,同时又让他封闭在那里,作为“他者”而背向文本,隐秘的世界是复杂的,那里有他的欲望和悲伤,有他作为一个儿子、丈夫和父亲的喜怒哀乐,但是在无法走近的心路历程中,他的爱与恨才更具有悲剧意义,直到最后一章从“他者”的文本中真正走出,他才是真正鲜活的,真正痛苦的,真正具有启示意义。
所有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历史”之中,“将小伙子送到阿波罗尼亚来。”公元前45年,当“尤利乌斯·恺撒致阿提娅”的信中说出这句话,这个快十八岁的男孩的一生似乎就被推向了历史,尤利乌斯·恺撒作为罗马的“三雄”之一,同样是一个权力的符号,他俯视着正在成长的屋大维,并用超过他年龄的重压让他成为一个男人,“你必须稍微松开你的缰绳,让的孩儿真正变成他在法律上已经成为的男子。”从男孩到男子,不仅仅是一个被晋升的名字,不仅仅是象征权力的遗产,更多是争斗中的危险,是政治中的阴谋,更多是权力世界里的异化。但是,奥古斯都的特殊性就在于,他从一开始就确定了自己的使命,“那么,我们就不是为了胜利而战,我们是为了生存而战。”根据公元前13年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残片来看,这一使命就是为了罗马光明的未来:“回想当年,罗马因党争而撕裂流血,屋大维·恺撒宰杀了作乱的野兽,抛弃它奄奄一息的躯体,又治愈了罗马的创伤,使它重新健全,能够在世界的边疆抖擞而行。”
参加了西班牙战争,训练了他面对战争的冷静,乘坐一条发臭的渔船去阿波罗尼亚,开启了陷于分裂的罗马帝国新的征程,马尔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三位朋友形成的坚强后盾,也终于在恺撒被刺杀之后,从巨大的漩涡中掌握了化解矛盾的权力。曾经是个男孩,初出茅庐的他在元老院成员、参与刺杀尤利乌斯·恺撒的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看来是“没有心机的小伙”,是“丝毫不懂政治”的莽夫,在恺撒的政敌马克·安东尼眼里是“平平无奇却妄自尊大的小家伙”,但是就像奥古斯都这一生的写照一样,他在隐秘的世界里集聚力量,在封闭自我中寻找机会,“我舅公有一次跟我说,太审慎可能会像太鲁莽一样,是确定无疑的死亡之路。”所以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一条由恺撒传授给他的原则:必须直接抵达任何东西。
正是有着直接的目的,他听从了舅公恺撒的召唤“将那名字和财富一并接受下来”,他进入了罗马的权力核心处理了刺杀恺撒的党羽,他让安东尼相信自己的错觉在党争中取得了有利的地位,在一系列行动中掌握了主动分化了政敌,所有这一切,展示了奥古斯都日后作为罗马统治者的真正智慧,公元14年《恺撒·奥古斯都功业录》中的那句话看起来真的像是奥古斯都在走向自己权力世界时的自语:“九岁时,我用私人财产自行组建军队,用它来使派系之争横行的共和国恢复了自由。”没有钱,没有威望,没有权力,他就是用“断然的决心”一步步走向神坛,一步步消灭异己,一步步走向巅峰,在他看来,罗马需要成为一个自由国家,而造就只有国家需要的是直至核心的勇气和计谋。
与奥古斯都相比,安东尼是自负的,是愚蠢的,他不断犯下的错误终于让他走向了终点,而这个错误就是对于权力的无限觊觎,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在回忆录残片中写道:“因此,正当安东尼在遥远的东方追击野蛮的帕提亚部落时,恺撒·奥古斯都在意大利专心巩固因连年内乱而疏于整顿的本土边疆。”安东尼在追逐自己的权力时失去了生命,而这也造就了奥古斯都的伟业,当屋大维返回罗马的时候,他三十三岁,他领受了三重凯旋式的他,开启了第五个执政官任期,而这一切的成功也将他推向了事业的巅峰。
“我逐渐明白罗马人何以蔑视哲学了。他们的世界是个直接的世界——讲求成因与后果、流言与事实、得利与失势。”希腊裔的地理学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斯特拉波曾经这样说过,而这个直接的世界也是奥古斯都的世界,当他终于以罗马统治者的身份掌控这个直接的世界,其实个人的悲剧性也开始显露,很久以前,母亲阿提娅在给他的信中就提出了警告:“那是罗马的世界,那里没有人了解自己的敌人或朋友,那里特权比美德更受到敬仰,那里原则已经成了私利的奴仆。”进入罗马,走向权力,最后将面对的唯一结局便是:“你会是孤家寡人”,因为,“你拥有的名字会是一个空洞的荣誉,拥有的财富会是你不需要的”。为了直接的目的走向权力的巅峰,对与奥古斯都来说,他慢慢变成了一个符号:为什么会和妻子斯桂波尼娅离婚而娶了“身孕犹在”的李维娅结婚?为什么要将最爱的女儿尤利娅嫁给“承祧了克劳狄乌斯、尤利乌斯与屋大维三个家族的名字”的马尔凯鲁斯?又为什么要将追求自己幸福而和情人尤卢斯·安东尼在一起的尤利娅放逐?
因为为了更稳固的地位,为了更大的权力,为了更直接的目的,“据我观察,在您生活的圈子,房事已经成了取得权力的方便之门,无论是交际上还是政治上的权力;一个通奸者可能比一个密谋者更加危险,对于您和国家皆然;一种本来以欢情为终点的行为,成了通往野心的危险途径。”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曾经在给屋大维·恺撒的信中这样说,而在这个“权力的方便之门”里,尤利娅无疑是牺牲品,这个曾经是女神、曾经是罗马排行第二的夫人,在和权力有关的婚姻里失去了女人的一切权利,三个丈夫都没有给她带来爱,而当她终于勇敢地走向自己走向爱情,迎接她的却是放逐,——制定这一放逐法律的正是父亲奥古斯都。
尤利娅问:“所以我为了罗马的快乐,要再做一次生崽的母猪。”奥古斯都说:“过些日子你会习惯的。我们全都会习惯自己的人生。”尤利娅问:“父亲,这值得吗?您的权威、您拯救的这个罗马、您建造的这个罗马,值得您付出那一切吗?”奥古斯都说:“我得相信是值得的,我们俩都得相信是值得的。”尤利娅从来没有自己的选择,当她遇到尤卢斯发现了最珍贵的爱,当他再没有碰过其他的男人,她的一生也在这过于真实的现实里永远离开了罗马,“此后我没有见过我父亲。我知道他不会提起我的名字。”尽管最后是为了保护尤利娅,但是一切其实完全变成了权力的工具,而这个失去了爱和人性结局的最痛之处在于:“因为屋大维·恺撒就是罗马;这也许是他一生的悲剧。”
从男孩变成男人,奥古斯都在党争中成长起来,从没有威信的人到罗马的统治者,奥古斯都开创了一个时代,而在这条看似曲折却直接通往巅峰的道路上,奥古斯都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接近权力、拥有权力,也再无法挣脱权力,奥古斯都变成了权力的符号。罗马也许还会陷入争斗,还可能走向分裂,甚至还会有另一个奥古斯都出现,而当最后从隐秘的世界里走出,这个七十六岁老人的目光中才有一些伤感,他推倒了那个挂名的自己,取消了“很难让我了解的人”,甚至放弃了权力和世界,在漂流的世界里,在来日无多的感慨中,他看到了世界的真正诗篇,只是一瞬,却也将他带向了从未体验过的自由之旅:“我猜想,我敬佩诗人是因为在我看来他们是最自由,也因而最有情的人,我对他们感到亲近,是因为我看到他们给自己的与我多年前给自己的任务有几分近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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